小艇绕过那岛子的尖角,进了跟另一个小礁岛之间的那条水道,他们便一眼看见了那条捕龟船。那捕龟船船头紧靠着岸停在那儿,桅杆上挂了许多藤蔓,甲板上盖满了新砍下来的红树树枝。

威利把身子往后一仰,嘴巴几乎是贴着彼得斯的耳朵,悄声说道:“船上的小划子没看见。把话往后传。”

彼得斯那张又有雀斑又有小脓疱的脸儿也往后一仰,冲后边说:“船上的小划子没看见,汤姆。准有一些人在岸上。”

“我们上去把船炸沉,”托马斯·赫德森说。“原方案不变。把话往前传。”

彼得斯向前一探身,跟威利咬了咬耳朵。威利起先摇了摇头,可又马上举起手来,做了个他做惯的“零”的手势[这里的“零”,可能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开始吧”,也即zero hour之意。还有一种可能,则是表示“可以”,“明白”,因为数码零跟字母“O”同形,“O”即表OK之意。]。零,可不像个屁眼?——托马斯·赫德森心想。小艇上的引擎尽管小得像个咖啡豆磨研机,可是马力一开足,小艇还是飞快地就向捕龟船靠去。托马斯·赫德森也真有手段,当下居然连碰撞都没有碰撞一下,小艇就跟捕龟船并排靠在了一起。威利举起抓钩搭住了捕龟船的边沿,猛地一拉,三个人差不多就同时跃上了甲板。脚踩下去尽是红树树枝,还散发着一股断枝的清香。托马斯·赫德森一看见那伪装得藤蔓披离的桅杆,顿时又起了那种恍惚身在梦中之感。他发现舱口的门没有关上,另外有个前舱口也敞开在那儿,却用树枝遮了起来。甲板上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托马斯·赫德森挥挥手,让威利冲过这边的舱口闪到前面去,自己则用冲锋枪控制住那前边的舱口。枪看过没错,保险杆是扳在全自动一档上。光着脚板踩在那儿,他觉得出那硬邦邦圆棍状的是树枝,那滑不唧溜的是树叶,那晒得都发了烫的是木板条儿的甲板。

“叫他们举起了手走出来,”他不动声色地对彼得斯说。

彼得斯说的德语喉音重重,有些刺耳。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一点动静。

托马斯·赫德森心想:这老奶奶的小孙子说话倒还蛮有点风度哩。他就又说:“再对他们说一遍,限他们在十秒钟里都出来。出来了就作为俘虏对待。说完了你就数数,数到十。”

彼得斯喊话的那个口气简直就像在宣告整个德国的末日到了。托马斯·赫德森心想:他说话倒挺沉得住气,不错。他就趁此赶紧扭头瞧了瞧,看能不能找到那只小划子。可是四下看到的只是红树褐色的树根、绿色的枝叶。

“数到了十就扔一个进去,”他说。“威利,注意你那边的前舱口。”

“上面有要命的树枝盖着哩。”

“你等彼得斯一动手,就使足了两手的劲硬是塞一颗进去。可不能扔。”

彼得斯数到了十,只见他就像一个上场投球的投球手似的,高高的个子,一副灵活的手脚,在那里一站,把冲锋枪往左臂下一夹,掏出颗手榴弹用牙齿一啃拔去了保险销,拿在手里让它冒了会儿烟,仿佛给它加点儿温,然后就以一个卡尔·梅斯[卡尔·梅斯(1893—1971):美国著名棒球运动员,有“潜水艇梅斯”之称。]式的低手投球姿势,把它扔进了黑洞洞的舱口里。

托马斯·赫德森看着他,心想:他倒真是个了不起的演员,在他看来这舱口里根本什么也不会有。

托马斯·赫德森来到甲板上,拿他的“汤姆生”对准了舱口。随即白光一闪,轰然一响,彼得斯的手榴弹炸开了,托马斯·赫德森看见威利也扒开了树枝,塞了颗手榴弹在前舱口里。可是就在这时,他看见桅杆右方的藤蔓披拂中,有个枪口就从威利投入手榴弹的那个舱口里拨开枝叶伸了出来。他立刻掉转枪口开火,可是对方的枪口里早已连吐了五道急促的火光,一连串的嗒嗒嗒,听去就像小孩子玩的拨浪鼓。到这时才见耀眼的强光一闪,威利的手榴弹炸响了。托马斯·赫德森一看,见威利伏在甲板边上的排水孔前,又拿了颗手榴弹拔去保险销准备投进去。彼得斯则头靠着船舷的边沿,侧转了身子躺在那里。脑袋上的血不断往外流,都流进了排水孔里。

威利把手榴弹投了进去,这一颗的声音就不一样了,因为手榴弹直滚到好里边才炸开。

“你看里边还会有没死的王八龟孙子吗?”威利大声说。

“我这里再投一个进去,”托马斯·赫德森说。为了防主舱口里有人往外打枪,他就弓着身子闪到一边,也掏出颗手榴弹拔去销子。那开着一条条槽的灰不溜秋的手榴弹紧握在手里,只觉得又重又结实。他随即就一个箭步从舱口跟前窜过去,把手榴弹往里一掷,手榴弹骨碌碌滚到了后舱。又是亮光一闪,轰然一声,甲板炸塌处还冒出了烟来。

威利在那里瞧彼得斯,托马斯·赫德森也过来瞧了瞧他。彼得斯脸上的神气看去跟平日简直没什么两样。

“唉,这一下我们可就没了翻译啦,”威利说。他那只好眼睛在抽动,但是说话却没改那个腔调。

“船沉得很快呢,”托马斯·赫德森说。

“船是早就搁浅了。不过这一来就免不了要翻了。”

“我们还有一大堆未了的事呢,威利。”

“这趟买卖不赔也不赚。一个换他们一个。不过这条鸟船总算让我们炸沉了。”

“你还是赶快回大船上去,把阿拉和亨利带到这儿来。关照安东尼奥,等潮水一涨就把船也开到岛这头来。”

“我得先下舱里去检查一下。”

“我去检查吧。”

“不,”威利说。“这是我分内的事。”

“你没有什么吧,老弟?”

“我没有什么。只是牺牲了彼得斯先生觉得心里难过。我想去找块布头什么的,替他把脸蒙上。船侧成了这样,我们应该把他挪一下,让他头朝上脚朝下,躺躺直。”

“船头上的那个德国佬怎么样了?”

“早成一团肉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