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搁浅的所在是一块夹泥带沙的滩地,按说是应该标个标桩的,却偏没有标上。而这时候潮水还在不断退落。风刮得正紧,海水是一片浑沌。前面是一个中等大小的中等礁岛,看去像是埋嵌在水里,往左是零零星星的好些小礁岛,都不过是些小不点儿。随着潮水的退去,左右两面都还有一块块光秃秃的沙洲渐渐露出了头来。托马斯·赫德森看着一群群的水鸟打了几个盘旋,都飞到沙洲上来找食吃了。

安东尼奥放下了小艇,又跟阿拉一起在船头下了个锚,在船尾也下了两个小锚。

“你看船头是不是需要再加一个锚?”托马斯·赫德森问安东尼奥。

“不用了,汤姆。我看不用了。”

“要是风再大起来,等到潮水一涨,船被风一吹,不会跟潮水磕碰吗?”

“我看还不至于吧,汤姆。不过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

“我们不妨在上风头下个小锚,把大锚移到下风头去。这样就可以放一百个心了。”

“好吧,”安东尼奥说。“我倒也情愿这样多费些手脚,省得给冲上个险滩,再搁一次浅,可不是好玩儿的。”

“是啊,”托马斯·赫德森说。“这种事情我们以前都是有过教训的。”

“反正下锚总不会错吧。”

“这我知道。我只是请你再多下一个小锚,把大锚挪个地方。”

“就这么办吧,汤姆,”安东尼奥说。

“阿拉是喜欢起锚的。”

“起锚总不见得还有人会喜欢吧。”

“阿拉就喜欢。”

安东尼奥笑了笑说:“也许是吧。反正我同意你的意见就是了。”

“我们的意见迟早总会一致的。”

“可是一致也要一致得及时啊,就怕等到勉强一致却已经迟了。”

托马斯·赫德森就看他们作业。抬眼往前望去,那个绿色的礁岛上如今出现了黑乎乎的一片,那是潮水退落后露出的红树根。他心里想:那帮家伙可能就在那个礁岛南半边的湾湾儿里。这风估计要到凌晨两三点钟才息,他们可能会趁天还没黑,只等潮一涨,就快快往外逃,不是走老航道就是走新航道溜出去。出了航道就是那个大湖一样的海湾,一到那儿,他们这一夜就不用发愁了。他们自有灯具,而且过了海湾,那头的水道也很好走,出去没问题。一切的关键,都取决于风。

自从船一搁浅,他就依稀感到像是缓了一口气。船搁浅时的那猛烈一撞,当时给他的感觉就像遭撞的是他自己。他在这碰撞的一瞬间就判断出撞上的不是岩石。这一点他的手里,他的脚底,都能觉得出来。但是这一搁浅给他的打击可大了,他好像自己身上都受了伤了。于是便渐渐产生了这种受伤后常有的缓了口气的感觉。他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恶梦,似乎这一切以前也都碰到过。但是以前碰到的都没有这样严重。如今既然搁了浅,他也暂时缓了口气。他知道这只是缓口气而已,但是也毕竟趁此松了口气。

阿拉来到驾驶台上说:“这儿的土质行,吃得住锚的,汤姆。几个锚都下得牢牢的,在那个大锚上我们还系了根起锚绳。这样要起大锚的时候一拉就上来了。船尾的两个锚也都系上了起锚绳,随时可起。”

“我看到了,谢谢你。”

“不要有什么不痛快的,汤姆。那帮王八兔崽子也许就在那边那个岛子的背面。”

“我没有什么不痛快的。只是觉得时间又给耽搁了。”

“我们这又不是撞坏了车、沉了船什么的。我们只是搁了浅,等潮水一涨照样走得了。”

“我知道。”

“舵轮,螺旋桨,都还好着呢。只是船大半个身子都埋在烂泥里了。”

“我知道。是我开进去的。”

“没关系,好进也就好出。”

“出得去的,没问题。”

“汤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你说我会有什么心事?”

“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过是不大放心,怕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有什么屁的心事,”托马斯·赫德森说。“你跟吉尔都下去吧。注意一定要让大家把饭吃饱,吃得高高兴兴的。吃过了饭我们就去查看那个岛子。此外也就没有别的事了。”

“让我跟威利这会儿就去好了。我们还不饿呢。”

“不了。回头我带威利和彼得斯去。”

“不带我?”

“不了。带彼得斯是因为他会说德语。这事你先别告诉他。你就把他叫醒,想法让他多喝几杯咖啡。”

“怎么不带我一块儿去?”

“我们的小艇就这么点大呀。”

吉尔留下了那架大望远镜,跟着阿拉下去了。托马斯·赫德森就拿起大望远镜对着那个岛子细细观察起来。他发现岛上的红树都长得很高,挡得一点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因而也无从判断背后是不是会有什么名堂。特别是土质硬实的地方,红树丛里还混有其他树种,长得更高,挡在眼前,根本就别想看出岛后那个马蹄形的隐蔽所在是不是有桅杆竖起在那儿。大望远镜看得一久,眼睛都疼了,他就把望远镜在盒子里放好,盒子上的皮带取下来往钩子上一挂,望远镜就连盒子平放在手榴弹架上。

好了,又是独自一人待在驾驶台上了。既然还有口气可缓,他也就趁此稍稍松上一口气。他看着水鸟在沙洲浅滩上啄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多么喜欢打这种鸟儿。他现在已经提不起这种兴致了,再也不想打这种鸟儿了。不过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他就常常跟着父亲去找上个沙嘴地,放出了马口铁做的囮子,便去躲在隐蔽处,等到潮水一退,露出了沙洲浅滩,这种鸟儿就都飞来了,一圈又一圈地直打盘旋,他往往一声唿哨,便能引得群鸟纷纷降落下来。记得这种唿哨的调子还真有些凄凉的味道,他当下就打了一个,果然引来了一群鸟儿。可惜这些鸟儿见了搁浅的船又都掉头飞走了,飞得远远的管自找食去了。

他举起望远镜,对着天边从东到西细细看过一遍,没有看到半点船的影子。他心里想:他们也许已经穿过新航道,进了内水路,逃之夭夭了。要是有人能逮住他们倒也好。我们现在不经过一番战斗,是逮不了他们的。他们是不会向一条小艇投降的。

他一直在反复设想,自己要是处在他们的位置上会怎么考虑,想得也真感到厌烦了。他心想:算了,想得我都腻味透了。反正我很清楚自己责任所在,应该怎么办,所以问题其实也很简单。责任心,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自从小汤姆死后,要没有责任心的驱策,我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心里另一个声音应声说:你会怎么样?会画画呗。还说不定会干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呢。倒也说不定——他心里想。不过总不如去尽自己的责任,痛快多了。

去尽自己的责任,这才有意义呢——他心里想。不要再唱反调了。多想想责任,也多一分力量,能快些把事情了结了。现在我们大家尽心竭力,就是为了要把这件事情赶快了结。再下一步如何,也只有天才知道了。我们这一路来追查这帮家伙,成绩还相当不错,现在就歇上个十分钟,再继续去尽自己的责任吧。不,何止是相当不错——他心里想。应该说成绩好极了。

“你也不想吃点东西,汤姆?”阿拉在下面喊道。

“我还不饿,老弟,”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倒想喝点冷茶,茶瓶子在冰上搁着呢。”

阿拉把茶瓶子递了上来,托马斯·赫德森接过瓶子,就在驾驶台的角落里一靠,舒坦舒坦。他喝着瓶里的冷茶,抬眼望望前面的那个最大的礁岛。岛上红树的根根已经都清清楚楚露了出来,那岛子看去就像底下有许多木桩支着似的。一会儿他看见从左边来了一群红鹳,飞得低低地在水面上掠过,映着阳光,真好看极了。那一根根长长的脖子一律斜斜地探向下方,那一条条细得不成比例的腿儿都伸得直挺挺的。长脖子细腿是一动也不动,就见浅红里夹点儿黑的翅膀扑棱几下,便都稳稳地向着右前方的泥滩上飞去。托马斯·赫德森看在眼里,感到挺好奇的:一是这种鸟儿的嘴很怪,是向下弯的,黑白相间;二是这种鸟儿飞过时,只看见空中顿时染上了红红的一片,鸟儿本身奇特的体形反倒不大引人注目了,不过他见了这种体形奇特的鸟儿总还是觉得挺来劲的。后来他看到这群鸟儿飞到了那个绿色的礁岛上,却并没有穿岛而过,而是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全都向右边飞去了。

“阿拉,”他朝下面喊了一声。

阿拉连忙上来问:“什么事,汤姆?”

“取三把niño,每把配六夹子弹,另加十二颗手榴弹,一个中型急救包,一起装上小艇。另外请去叫威利来一下。”

那群红鹳早已在右面远远以外的浅滩上停了下来,此刻正都忙着找食呢。托马斯·赫德森正瞧着,耳边响起了威利的嗓音:“瞧这些红鹳,可不大对劲呢。”

“这群红鹳是让什么给吓着了,没敢飞到岛子的那边去。我敢肯定岛子那边有船,不是那条船也一定是另外有条船。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岛上走一趟,威利?”

“好的。”

“你饭吃好了吗?”

“要去领死的人还会不放开肚子吃一顿吗?”

“那就去帮阿拉搬东西吧。”

“阿拉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吗?”

“彼得斯会说德语,我带彼得斯去。”

“就不能换上阿拉吗?我可不愿意跟彼得斯一起去,这是要打一仗的。”

“也许彼得斯去一说,这一仗我们就可以不用打啦。听我说,威利,我要的是活口,再说他们还有个向导,我可不希望他给打死。”

“你规定的条件也太多了,汤姆,要知道他们有八个人哪,也说不定是九个哩,而我们可只去三个。至于说他们有个向导,我们话虽是这么说,可谁知道料得准不准呢?”

“我们料得不会错的。”

“我们别做这样大度的君子啦。”

“所以我才先问了你愿不愿意去。”

“去当然去啦,”威利说。“就是这个彼得斯不行。”

“真要打起来彼得斯能行的。麻烦你去把安东尼奥和亨利叫上来。”

“你估计他们肯定在那儿吗,汤姆?”安东尼奥一来就问。

“很有几分把握。”

“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儿去,汤姆?”亨利问。

“不行。小艇上只能载三个人。万一我们有什么好歹,你们就用‘五零’机枪[口径为0.50英寸的机枪。]设法封住他们的船,潮水一涨他们的船很可能会往外溜的。万一冲了出来他们准会去那个长形的海湾里。不过他们的船也少不了要受些损伤,很可能根本就出不来了。你们要尽可能抓上一个俘虏,押到弗兰塞斯岛去交给他们。”

“让我替换彼得斯去怎么样?”亨利问。

“不行,亨利,实在对不起。只有他会说德语。”托马斯·赫德森转而又对安东尼奥说:“船上的弟兄都是不错的,你放心吧。要是我们一切顺利,那只要他们还有人没死,我就打算让威利和彼得斯留在他们的船上看着他们,我自己押一个俘虏乘小艇回来。”

“可我们上次的那个俘虏抓来没多久就呜呼哀哉了。”

“这一次我一定设法带个好的回来,一定挑一个身强体壮、没伤没痛的。你们都快下去吧,要装上小艇的东西可不能少了一样啊。我还想留在这儿再看一会儿红鹳。”

他就站在驾驶台上,又看起红鹳来。他心想:有意思的可不光是这种鸟儿的色彩,不光是因为那浅玫瑰红的羽毛里还带点儿黑。我看更有意思的是这种鸟儿的个子竟是那么大,而且竟有这样奇怪的现象:从各个局部来看都是那么丑的鸟儿,合成了一个整体竟又显得那么美。这一定是一种极古老的鸟类吧,想必是起源于太古时代的。

他这次没有用望远镜去看,因为他现在不需要再看得很细了。他要欣赏的就是灰褐色浅滩上的那一团玫瑰红。这时候那里早又另外飞来了两群,浅滩上的那一派色彩之绚丽,叫他就是想画都不敢下笔了。不,画我还是敢画的,条件允许的话我也一定会画——他心里想。这次去走一遭,临行前能观赏一番红鹳,倒也不失为一件愉快的事。好,我还是快下去吧,要是耽搁久了,他们一闲下来,会添些心事,想得太多的。

他就下了驾驶台,来到大伙儿中间说:“吉尔,你到上边去用望远镜监视岛上的动静。亨利,你要是听见有什么大的响动,看见捕龟船万一从岛后转了出来,你就照准他们的船头打它个稀巴烂。到时候大家都到上边去用望远镜看仔细了,要是有漏网的敌人,就看清他们躲在哪儿,明天好去一网打尽。我们的小艇要是打出了窟窿,堵上窟窿还可以用。捕龟船上有只小划子,只要打坏得还不是很厉害,你们把窟窿堵上了,也可以利用。”

安东尼奥说:“你还有什么命令吗?”

“就只一条:要出恭的快出出干净,不要弄得临时拉屎撒尿的。我们去去就来。来吧,两位高贵的野种先生,我们出发了。”

“我可不是个野种,我奶奶当年逢人说得才响亮呢,”彼得斯说。“她说我是我们县里长得最秀气的一个娃娃,爹娘明公正道一个嫁一个娶,再没说的。”

“我妈也说得很响亮,说我绝对不是个野种,”威利说。“汤姆,你吩咐吧,我们坐哪儿啊?”

“按说呢,你坐船头这船开起来最平稳。不过要是你肯让的话,还是让我坐在船头吧。”

“快上船去掌你的舵吧,”威利说。“这可是条大吉大利的好船呢。”

“该是我交上好运了,”托马斯·赫德森说。“那就看我步步高升吧。上船来呀,彼得斯先生。”

“能上你的船真是太荣幸了,海军上将大人,”彼得斯说。

“祝你们马到成功啊,”亨利说。

“去你的,”威利喊了一声。发动机开动了,小艇就向着那岛上直驶而去。那岛子已只剩了一个黑色的轮廓,他们从大船到小艇,高度一下子降低了很多,所以如今那岛子在水里看去也就矮了很多。

“一会儿我就横着靠过去,大家一齐往船上跳,我就不打招呼了。”

那两个人点点头,他们一个坐在当中,一个坐在船头。

“大家把家伙挎好。现在反正就是露了眼也无所谓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就是想藏都不知道藏哪儿好呢,”彼得斯说。“我觉得自己现在仿佛就成了当年老奶奶养的那号蠢骡子。”

“那你就当骡子吧。骡子有什么不好的?”

“汤姆,你关照我们不能伤了那向导,这一套劳什子还得严格遵守?”

“得严格遵守,可还得要你多用用脑筋。”

“好吧,”彼得斯说。“反正我们现在也已经什么都豁出去了。”

“我们大家还是别再作声了,”托马斯·赫德森说。“到时候我们三个要一齐跳上船去,要是他们在舱里,你就用德语叫他们高举双手快走出来。我们可不能再说话了,因为我们一开口,就免不了要盖过发动机的响声,会老远让他们听见的。”

“他们要是不出来,我们怎么办?”

“威利就朝舱里扔一颗手榴弹。”

“他们要是在甲板上,我们怎么办?”

“我们就朝甲板上扫射,各人负责一段。船尾归我,中间部分归彼得斯,船头归你。”

“我是不是可以再跟着投上一颗手榴弹?”

“有什么不可以的。伤号只要是能够救活的,我们还是应该都收容。这就是我所以要带急救包的道理。”

“我还以为是备我们自己用的呢。”

“我们自己也可以有备无患嘛。好了,我们的话就说到这儿为止了。大家都清楚了吗?”

“就好比内里急了就知道要拉屎,再清楚不过了,”威利说。

“又要拉屎啦?屁眼塞子还没有发下来吗?”彼得斯说。

“发啦,今天早上那架飞机空投的。你没有拿到?”

“没有。可我奶奶总说我吃了东西消化慢,整个南方再没有一个娃娃比我更慢的。当年南方邦联政府的国立博物馆还拿我的尿布作为展品展出呢。”

“别胡说八道啦,”威利说完,又把身子向后一仰,压低了嗓音悄悄问了声:“得在天黑以前全部解决掉是吧,汤姆?”

“争取立时当场解决。”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威利说。“这下子可撞上一伙强盗贼王八啦。”

“别多说了,威利,拿出点样子来好好打一仗吧。”

威利点了点头,睁大了他那只好眼睛,瞅着前方那个绿色的红树礁岛。那岛子就像长了许多红褐色的根根,给撑起在那儿。

在小艇绕过岛子的尖角之前,他总共才又说了一句话:“这些树根上倒是有牡蛎可捉的,还挺大呢。”

托马斯·赫德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