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风小了,罗杰带小家伙们去海滩上游泳了,托马斯·赫德森在阳台上画他的画。埃迪的意思,认为戴维的脚在海水里浸浸不会有什么害处,只要游完后再把脚重新包扎起来就行。所以他们就一起下海去了,托马斯·赫德森在阳台上画画,也不时探头看看他们。罗杰和那姑娘的一番情景总使他心里捉摸不透,想着想着未免分了心,因此他就不再去想了。可心里总还是禁不住会想起那姑娘多么像跟他初次相见时的小汤姆他妈妈。不过再一想,世界上也就偏多如此模样的姑娘,往往叫他愈看觉得愈像。他就不再去想,还是画他的画。他相信迟早总还会见到这个姑娘,而且敢肯定以后见面的机会绝少不了。事情早就是摆明了的。唉,姑娘一派花枝招展,看去非常讨人喜欢。如果他觉得她活像汤米他妈,那可决不是什么好事。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事他以前经历得也够多的了。他还是继续画下去。

他知道手里的这张画画起来是肯定不会差的。还有一张要画鱼在水里,那才真叫难画呢。他心想:我也许应该先画那一张呢。不,还是先把这一张画好了吧。那一张反正可以等他们走了以后再从从容容画。

“我来背你上岸去吧,戴维,”他听见罗杰说。“免得干的沙粒子嵌进脚上的伤口里去。”

“好吧,”戴维说。“那就先让我在海水里把两只脚都洗洗干净。”

罗杰把他背上了海滩,来到面海的家门口,在门旁的一张椅子里放下。到椅子跟前得从阳台下过,托马斯·赫德森听见戴维在阳台下经过时问了一句:“你看她会来吗,戴维斯先生?”

“不知道啊,”罗杰说。“但愿她能来。”

“你说她美吗,戴维斯先生?”

“挺可爱的。”

“我看她挺喜欢我们的。戴维斯先生,像这样一位姑娘,你估计她是干什么的呢?”

“这倒说不上。我没问过她。”

“汤米已经喜欢上她了。安迪也是的。”

“那你呢?”

“我也说不上。我不像他们,不会这样轻易喜欢上人家。反正我觉得很想再见见她。戴维斯先生,她总不会是个坏女人吧?”

“这倒不好说。看上去不像。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汤米说他喜欢上了她,可就怕她说不定是个坏女人。安迪却说就是坏女人也无所谓。”

“她看上去不像是个坏女人,”罗杰告诉他。

“戴维斯先生,跟她在一起的那帮男人,都不声不响的,可不是奇怪么?”

“的确奇怪。”

“这种人你看他们是干什么的?”

“等她来了倒要问问她。”

“你看她会来吗?”

“会来,”罗杰说。“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不会像你这样着急。”

“汤米和安迪才着急呢。我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你知道的。我告诉过你。”

“我记得。这个姑娘跟她也很像呢,”罗杰对他说。

“大概她在电影里见过她,学了她的样子,”戴维说。

托马斯·赫德森还是管他画画。

罗杰正在戴维的脚上搽药水包扎,没想到她倒从沙滩的那头走来了。她光着两脚,身穿泳装,外边罩一条同样料子的裙子,手里提一只“海滨袋”。托马斯·赫德森高兴地看到,她不仅脸儿长得美,也不仅穿着套衫时双峰隆然十分动人,原来连她的大腿也是那么曼妙。她两条胳臂真是可爱,全身上下晒得黑黝黝的。她只是嘴唇上搽了些口红,其他未施一点脂粉,其实她的嘴本身就长得很美,他倒宁愿她连口红都别搽。

“哈罗,”她说。“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没有的事,”罗杰对她说。“我们刚下过了海,我还想再去一次呢。”

戴维所坐的那张椅子,早已被罗杰搬到了沙滩边上,所以此刻她弯下腰去瞧戴维的脚,托马斯·赫德森也看得一清二楚。只见她一头秀发都倒披在额前,脖颈子上倒卷的短细发脚纤毫毕现,衬着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看去闪着些许银辉。

“你这脚怎么啦?”她问。“怪可怜见的。”

“钓鱼的时候使了劲把脚底擦破了,”戴维告诉她。

“那鱼有多大?”

“不知道啊。上了钩又跑啦。”

“那真是太遗憾了。”

“也没什么,”戴维说。“反正现在大家也都已经想开了。”

“脚上破了还去游泳,行吗?”

罗杰正在破了皮的地方搽红药水。脚看上去是干干净净的,不过因为在海水里泡过了,所以皮起了点皱。

“埃迪说去海水里游泳有好处。”

“埃迪是谁?”

“我们的烧饭大司务。”

“烧饭大司务还兼做医生?”

“在这号事情上他可精了,”戴维解释说。“戴维斯先生也说去游游没问题。”

“戴维斯先生还说别的吗?”她这是冲着罗杰问的。

“他很乐意见到你。”

“那敢情好。你们这些小家伙,昨天晚上闹得很欢吧?”

“还好,”罗杰说。“我们打了会儿扑克,后来我又看了会儿书才睡。”

“扑克是谁赢了?”

“安迪和埃迪,”戴维说。“你们呢,都干了些什么?”

“我们玩‘十五子戏’。”

“你睡得好吗?”罗杰问。

“好。你呢?”

“睡得好香甜,”他说。

“我们几个人里只有汤姆会玩‘十五子戏’,”戴维对那姑娘说。“那是一个不成材的家伙教给他的,后来才知道那人原来是个搞同性恋的。”

“真的?那真是太糟糕了。”

“照汤米讲的来看,也没有什么太糟糕的,”戴维说。“又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

“我想搞同性恋的该都是些糟糕透顶的家伙,”她说。“搞同性恋的还会有什么好东西。”

“这事说起来就有点滑稽了,”戴维说。“就是这个教汤米‘十五子戏’的不成材的家伙,他给汤米讲了很多很多,搞同性恋是怎么回事啦,古希腊人怎么怎么啦,达蒙和皮西厄斯[民间传说中的一对挚友。传说公元前4世纪,皮西厄斯被古希腊叙拉古僭主狄奥尼西奥斯判处死刑。狄奥尼西奥斯允许皮西厄斯回家一次,然后回来服刑,但须以其友达蒙为人质,如皮西厄斯逾期不归,即杀达蒙以代。皮西厄斯不忍累及达蒙,果如期而返,狄奥尼西奥斯为之感动,遂释二人。]怎么怎么啦,大卫和约拿单[大卫和约拿单是《圣经》中的人物。大卫是以色列王,他在登基前原是扫罗王的臣子。约拿单则是扫罗王的儿子。两人情投意合,约拿单爱大卫如同爱自己的生命。扫罗王对大卫常存杀心,约拿单多次救大卫脱离险境,最后又送他踏上逃亡的道路。]又怎么怎么啦。讲起来简直就像课堂上讲课,讲鱼卵和鱼白能孵化为鱼,讲蜜蜂传粉能使花受精什么的。汤米问他可曾看过纪德[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曾获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一本书。书名叫什么来着,戴维斯先生?不是《科里东》。是另外一本吧?里边还提到奥斯卡·王尔德[王尔德(1854—1900):英国作家。著有《道林·格雷的画像》等。]的?”

“《Si le grain ne muert》[《如果种子不死》。这是纪德1936年出版的作品。前面提到的《科里东》出版于1911年,书中就提出一种观点,认为同性恋是合法的。],”罗杰说。

“那真是一本吓人的书,汤米带到学校里去给同学们念过。当然,书是法文的,同学们听不懂,是汤米翻译给他们听的。书里好些内容其实也挺乏味,可是写到纪德先生去非洲以后,那就吓人了。”

“这本书我看过,”那姑娘说。

“那就好,”戴维说。“那你知道我要说的是怎么个意思了。总之,这个教汤米玩‘十五子戏’的家伙其实骨子里是个搞同性恋的,他一听汤米说起这本书,倒大吃了一惊,不过吃惊之余却又有点欢喜,因为这一来,什么蜜蜂啊,花啊这一套就都可以不用再费口舌去说了,所以他就说:‘你知道了就好嘛,’反正总是这一类的话吧。这时汤米就回了他两句,我一直记着,原话是这样的:‘爱德华兹先生,我对同性恋的兴趣可只限于理论上。非常感谢你教会了我玩“十五子戏”,现在我得向你说再见啦。’”

“汤米那时候的风度就已经是没说的了,”戴维又对她说。“他跟着爸爸在法国住了一阵,那时刚回来,所以风度是没说的了。”

“你也在法国住过?”

“我们都住过,各人有先有后。不过只有汤米才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反正他的记忆力也最强。而且他从来没有记错的。你也在法国住过?”

“还住了好长久呢。”

“是在法国上学的?”

“对。在巴黎郊外。”

“一会儿你跟汤米就谈得拢了,”戴维说。“他对巴黎城里城外都熟,就像我摸熟了这一带水下的暗礁沙洲一样。只怕我对这里的暗礁沙洲都还不及他对巴黎来得熟呢。”

她这时已经在阳台下的荫头里坐了下来,脚一扭一扭的,让脚上白花花的沙粒从趾缝里往下落。

“那你把这里的暗礁沙洲给我说说吧,”她说。

“这还不如领你实地去看,”戴维说。“我可以弄条小划子,载着你去沙洲看看,你要是高兴的话,我们还可以下海里去摸鱼。要了解暗礁是怎么样的,不实地去看不行。”

“我倒真想去看看。”

“游艇上那班人都是谁?”罗杰问。

“张三李四都有。你不会喜欢他们的。”

“他们看上去还真讨人喜欢哩。”

“我们别用这种腔调儿说话好不好?”

“好吧,”罗杰说。

“比如你见到的那个死乞白赖的人吧。他是里边最有钱的一个,可也是最乏味的一个。我们就别再提他们了行不行?他们都是好人,人都是挺不错的,可也都乏味得要死。”

小汤姆来了,后面还跟着安德鲁。他们两个人游得远,一直游到海滩的那头去了。等到冒出水面来一看,见姑娘已在戴维的椅子旁边,便急忙上了沙滩,到了硬实些的地方就撒腿奔来。安德鲁被撇在了后边,跑到这里已是气喘吁吁了。

“你怎么也不等等我啊,”他对小汤姆说。

“对不起,安迪,”小汤姆说。接着便招呼开了:“你早。我们等等你不来,就下海去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一会儿我们都还要下去。”

“我就不去了,”戴维说。“你们赶快一起去吧。我反正也叨叨得够多的了。”

“你不用担心有回头浪打来,”小汤姆对她说。“这儿的海滩坡面长、坡度缓。”

“有没有鲨鱼和魣鱼?”

“鲨鱼要晚上才有,”罗杰对她说。“魣鱼是不犯人的。除非碰上海水又浑又急,那魣鱼才会咬人。”

“是这样的,魣鱼要是只看见有个东西在眼前一闪,而看不清那是什么,那就有可能会来误伤了人,”戴维给她解释。“但是水清的时候魣鱼是从来不咬人的。我们游泳的地方附近平时一般都有魣鱼。”

“有时候可以看见它们就在你身边,跟你一起在浅海里浮游,”小汤姆说。“它们就是好奇心大得不得了。不过看了会儿也就都游走了。”

“不过要是你手里有鱼的话,”戴维对她说,“比方说你摸到了鱼,把鱼串在串鱼绳上或者放在个袋子里,那它们就要来打鱼的主意,碰得不巧的话就会咬了你,因为魣鱼攻击的速度可快了。”

“另外也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假如你游到了一群鲻鱼里,或者遇上了一大群沙丁鱼,”小汤姆说,“那魣鱼要扑过来追袭鱼群,说不定也同时会咬了你。”

“我和汤姆一边一个护着你,你游在中间好了,”安迪说。“那样你就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

海浪一阵阵猛烈地扑上沙滩,打得四散开花。前一个浪头刚刚退落,后一个浪头还没有打来,鹬鸟和威尔逊鸻鸟就抓住这个空隙,快如闪电一般飞了出来,找了个硬实的地方落在刚打湿的沙子上。

“这么大的风浪,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你们看我们去游泳合适吗?”

“哎,放心好了,”戴维对她说。“只要下水之前注意自己的脚下就行。风浪大些就大些吧,至少沙滩上就不会有魣鱼晒太阳了[魣鱼是常栖息在近海底层的鱼类,戴维这是句调皮话。]。”

“戴维斯先生和我会照看你的,”小汤姆说。

“我也会照看你的,”安迪说。

“在浪花里你就是碰上鱼,多半也只是些小鲳鲹,”戴维说。“这种鱼是趁涨潮的时候来沙滩上吃砂蚤的。在水里这种鱼可好看了,见了人挺好奇,却从来不咬人。”

“听你们这么一说,真有点像到了水族馆里似的,”她说。

“安迪可以教你怎样吐气才能长久潜在深水里,”戴维对她说。“汤姆可以教你怎样才能避免海鳝的纠缠。”

“你别去吓唬她了,戴夫,”小汤姆说。“我们两个可不像他,我们不是潜水大王。可他是潜水大王,布鲁斯小姐,所以……”

“叫我奥德丽吧。”

“奥德丽,”小汤姆叫了一声,却没说下去。

“你刚才想要说什么来着,汤米?”

“我也忘了想要说什么了,”小汤姆说。“我们还是下海游泳去吧。”

托马斯·赫德森又画了会儿画,这才下楼来,坐在戴维的身旁,看跳进了浪花的他们那四个。那姑娘没有戴游泳帽,游水潜水都像海豹一样滑溜。论游泳的本事她一点也不比罗杰差,只是体能上明显有个差距。等到他们出了水上了海滩,踩着硬实的沙地向屋里走来时,那姑娘的头发已是湿淋淋的,都直披在脑后了,脸庞轮廓也无遮无掩,看得很分明了。这样俊俏的面容、这样美妙的身材,托马斯·赫德森觉得真还从来没见到过哪一个能胜过她的。不,还是有一个的,他心想。那一个才是容貌最俊俏、身材最美妙的呢。他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就看看这个姑娘吧。来了这么个姑娘,你就高兴高兴吧。

“游得带劲儿吗?”他就问她。

“带劲儿极了,”她对他笑笑。“可我一条鱼也没有看到啊,”她又转而对戴维说。

“浪头这么大,是不大会见到鱼的,”戴维说。“就有也是偶然撞上的。”

她双手抱住了膝头,坐在沙地上,湿漉漉的头发散披在两肩,两个小家伙坐在一旁。罗杰则额头枕着交叉的双臂,趴在她跟前的沙子里。托马斯·赫德森推开纱门,进屋上楼,到阳台上去继续画他的画。他觉得他还是这么办最妥当。

下面的沙地上,旁边已经没有托马斯·赫德森看着了,那姑娘就把两眼盯住了罗杰。

“你心里不痛快吗?”她问他。

“没有的事。”

“有什么心事?”

“也许有点儿吧。我也说不上。”

“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最好什么也不要去想。”

“好吧。就不去想。看看海浪总可以吧。”

“海浪是尽看不要钱的。”

“你还想再下海吗?”

“过会儿再去。”

“是谁教会你游泳的?”罗杰问她。

“不就是你吗?”

罗杰抬起头来,盯着她看。

“你还记得当蒂布角[当蒂布角在法国东南沿海尼斯附近的安蒂布港西南。]的海滩吗?就是那个很小的海滩?不是伊甸岩。伊甸岩是我经常看你跳水的地方。”

“那你到底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你真正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我是特意来看你的,”她说。“我的名字嘛,我想应该叫奥德丽·布鲁斯吧。”

“要不要我们走开,戴维斯先生?”小汤姆问。

罗杰也没顾得搭理他。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我本叫奥德丽·雷伯恩。”

“你为什么要特意来看我?”

“就因为我想要来看你呀。难道这也有错?”

“错我想是没错,”罗杰说。“可谁告诉了你我在这儿?”

“我在纽约一个鸡尾酒会上碰到了一个讨厌透顶的家伙,是他告诉我的。你跟他在这儿打过一架。他说你是个海滩上混饭的流浪汉。”

“哼,海滩上我是流浪得够了,”罗杰眼睛望着海上说。

“他还说了你好多别的名堂。当然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字眼。”

“在当蒂布的那阵子你是跟谁在一起的?”

“跟妈妈和迪克·雷伯恩。现在你想起来了吧?”

罗杰坐起身来,对她直瞅。随即就走过去一把搂住了她,把她亲亲。

“瞧我这该死的,”他说。

“我特意来看你该没错吧?”她问。

“你这个淘气的丫头,”罗杰说。“真是你吗?”

“难道还得要我来验明正身?难道你还觉得不敢相信?”

“我记不得你身上有什么暗记了。”

“可你现在喜欢我吗?”

“我现在可爱你呢。”

“我可不会永远是一副小马驹的模样。你可还记得,那回在奥特伊[巴黎西部一区,当地有个赛马场。],你说我就像一只小马驹?那时我还哭了呢。”

“其实这倒一点不假是句好话。我说你像小马驹,是像坦尼尔[约翰·坦尼尔(1820—1914):英国插图画家、讽刺画家。他为《爱丽丝奇境历险记》作的插图十分有名。]笔下《爱丽丝奇境历险记》插图里的小马驹。”

“可我哭了呢。”

“戴维斯先生,”安迪说,“还有奥德丽,我们小哥儿几个要去弄些可口可乐来喝了。你们要不要也来一瓶?”

“我不要,安迪。你呢,丫头片子?”

“好的,我倒想来一瓶。”

“走吧,戴夫。”

“不。我很想听听。”

“你这个老弟,有时候也真是要命,”小汤姆说。

“给我也带一瓶来,”戴维说。“你们只管说下去好了,戴维斯先生,压根儿不用管我。”

“不要紧,你只管待着,戴维,”姑娘说。

“可你当时又去了哪儿?为什么现在又叫奥德丽·布鲁斯了?”

“这说来就比较复杂了。”

“我看也不会简单。”

“妈妈后来嫁了人,这人就姓布鲁斯。”

“我认识他。”

“我很喜欢他。”

“我不发表意见,”罗杰说。“可又为什么把名字改成了奥德丽呢?”

“奥德丽本来是我当中一个名字。我不喜欢跟妈妈用同一个名儿,所以就索性用了奥德丽。”

“我不喜欢你妈妈。”

“我也不喜欢。我倒喜欢迪克·雷伯恩,也喜欢比尔·布鲁斯。那时我很爱你,也很爱汤姆·赫德森。他也没认出我吧?”

“我不知道。他脾气怪,也许认出了没说。我知道他准觉得你挺像汤米的母亲。”

“我要真像她就好了。”

“你呀,像得就跟脱了个影儿似的。”

“真像,真像,”戴维说。“这我清楚。对不起,奥德丽。我按理应该闭上了嘴走开才是。”

“你那时并不爱我,也并不爱汤姆。”

“不,我不说瞎话。你才不了解呢。”

“你妈妈如今在哪儿?”

“她嫁了个叫杰弗里·汤森的人,眼下住在伦敦。”

“她还吸那玩意儿?”

“哪有不吸的。她还那么美。”

“真的?”

“你别这样。她是真的还那么美。这可不是我出于孝道而说的恭维话。”

“你以前也的确是够孝顺的啦。”

“我知道。我以前一片好心为大家都祈祷。结果却落得样样都让我伤透了心。逢到耶稣受难节我总是先为妈妈祝福,但愿上天降恩,能让她有一个善终。你不知道我还一直为你祈祷呢,罗杰。”

“你的祈祷要是能够多应验一些就好了,”罗杰说。

“就是,”她说。

“这事可难说呢,奥德丽。祈祷什么时候应验是说不准的,”戴维说。“我这意思倒不是说戴维斯先生已经需要人家求上天来保佑了。我只是从理论上说明祈祷应验的时间是说不准的。”

“谢谢啦,戴夫,”罗杰说。“布鲁斯后来怎么样了?”

“他死了。你不记得啦?”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迪克·雷伯恩死了。”

“这你倒还记得。”

“我还记得。”

小汤姆和安迪捧了几瓶可口可乐回来了。安迪把一瓶冰过的给了姑娘,也给了戴维一瓶。

“谢谢你,”姑娘说。“味道好极了,又是冰的。”

“奥德丽,”小汤姆说。“我这可把你想起来了。你当初是常跟雷伯恩先生一起到我爸爸的画室里来的。那时你是不大说话的。你,我,爸爸,还有雷伯恩先生,我们常常去各个马戏团看表演,还去看赛马。可你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美呢。”

“哪有你这个话,”罗杰说。“不信问你爸爸去。”

“雷伯恩先生没了,我也挺伤心的,”小汤姆说。“他的死我还记得很清楚。他是给大雪橇撞死的。一辆大雪橇转弯的时候速度太快,撞进了人群。他本来就病得不轻,爸爸还带我去看望过他。过了一阵子他倒好了点,就去看大雪橇比赛,按说他其实是不该去的。他出事的那天我们都不在场。对不起,被我这么一提,大概惹得你心里很不痛快吧,奥德丽。”

“他为人挺好的,”奥德丽说。“我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汤米。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们这两个娃子呢,你还有印象吗?”安迪问她。

“她怎么可能有印象呢,大骑师?那时我们都还没有出世哩,”戴维说。

“我怎么知道?”安迪反问。“对法国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看你也不见得会有多少印象。”

“我也没有自夸我有多少印象。我们三个就打统账吧,法国的事都归汤米记。这岛上的事今后就由我来。还有爸爸的画,只要是我见过的我都记得牢牢的。”

“画赛马的几幅你记得吗?”奥德丽问。

“只要是见过的就没有记不得的。”

“有几幅里就有我呢,”奥德丽说。“在隆尚[隆尚是巴黎西郊布洛涅树林内的赛马场名。]的,在奥特伊的,在圣克卢[圣克卢是巴黎西南郊外的一个市镇。那儿也有个赛马场。]的,凡是画赛马的都有我。总是给我画个后脑的影子。”

“你那时后脑是怎么个模样我都还记得,”小汤姆说。“你的头发长得一直要垂到腰里。为了看赛场清楚些,我坐在你的后面,比你高出了两级台阶。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日子,秋天里是常有这种天气的,看去像弥漫着一层青色的烟雾。我们坐在上层看台,正对着水沟障碍,左边是树篱和石墙。终点设在离我们较近的一头,水沟障碍设在跑道的里圈。我为了看赛场清楚些,总坐得比你高,因此也总在你的后边,要不就干脆不上看台,索性到跑道边上去看。”

“那时我就把你当成个有趣的小娃子。”

“我应该说还是个小娃子吧。你也从来不跟我说话。大概因为看我年纪太小吧。可你说到奥特伊,那儿的跑马场倒是挺漂亮的,是吧?”

“漂亮极了。我去年还去过。”

“我们今年想法去一次好不好,汤米?”戴维说。“戴维斯先生,你以前也常跟她一起去看赛马吗?”

“不,”罗杰说。“我只是教她游泳。”

“你那时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我爸爸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吗?”安德鲁问。

“那当然啦。可我虽然很想把他当成我的英雄,却不能一厢情愿哪,因为他是有妻室的人啦。他跟汤姆的妈妈离婚以后,我给他写过一封信。信是写得很倾注了感情的,我已经决心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接替汤米他妈妈的位置了。可这封信我始终没有寄出去,因为他又跟戴维和安迪他们的妈妈结婚了。”

“事情还真复杂哩,”小汤姆说。

“再给我们说说巴黎的情况吧,”戴维说。“我们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去巴黎,就应该尽量多多了解些情况。”

“你还记得吗,奥德丽?有时我们下了看台去贴着栏杆看,那一匹匹马越过了最后一道障碍,便都朝着我们直冲而来,看上去只觉得来的马愈来愈大,愈来愈大,不一会儿就都从我们面前一拥而过,场地上一时间真有震天价响。”

“还有,那时的天气总是很冷,我们就常常挨着大火笼取暖,从酒吧里买了三明治来吃,你还记得吗?”

“我就爱秋天去看赛马,”小汤姆说。“看完赛马就坐马车回家,那是一种敞篷的马车,你还记得吗?出了树林公园[指布洛涅树林,那是巴黎西郊的一个树林公园,还设有一个赛马场(即前面提到过的隆尚)。],沿河行去,天色渐渐黑下来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焚烧落叶的气味,河上是拖轮拖着一条条驳船。”

“你真记得那么清楚?你那时还只是个丁点儿大的娃娃哩。”

“从絮尔斯恩一直到夏朗通,河上每一座桥我都记得,”汤米对她说。

“我看不见得吧。”

“桥名是说不上来,可脑子里的印象清楚着哩。”

“我就不信你都记得全。沿河有些地段是很不堪入目的,好些桥也根本看不得。”

“这我知道。不过自从认识了你以后我又在那里住了好长时间,爸爸常常带我去河边走走,从头到尾都走遍了。不堪入目的地段,赏心悦目的地段,都去过,我还跟好一些朋友常常到河上去钓鱼哩。”

“你真在塞纳河上钓过鱼?”

“那还有假?”

“你爸爸也去塞纳河上钓鱼吗?”

“爸爸是不大去的。他要钓鱼有时就去夏朗通。不过他每天画完了画总爱去走走,我们就一起去散步,走到我走不动了,就想法搭公共汽车回家。到后来我们有了点钱了,我们就往往改坐出租汽车,要不就雇辆马车。”

“我们一同去看赛马的那个时候,你们准是已经有了钱了。”

“那一年我想我们该是有点钱的,”汤米说。“到底怎么样我已经记不得了。反正我们有时候有钱,有时候没钱。”

“我们那时倒是一直不愁没钱花的,”奥德丽说。“要不是个很有钱的人,妈妈也不会嫁给他了。”

“你现在呢,很有钱吗?”汤米问。

“哪儿的事呵,”姑娘说。“我爸爸会花钱,娶了我妈妈以后,又把家产赔了个精光。我的后爹没有一个是舍得为培养我而拿出钱来的。”

“没有钱也无所谓,”安德鲁对她说。

“你干吗不跟我们一起住呢?”小汤姆问她。“跟我们在一起准错不了。”

“好倒是好。可我还得去挣钱来养活自己啊。”

“我们打算到巴黎去,”安德鲁说。“你一起去吧。一起去多好呢。我们俩一块儿,可以去把整个巴黎都看个遍。”

“我还得考虑考虑,”姑娘说。

“要不要我去给你调杯酒来,助你一决?”戴维说。“戴维斯先生书里的人物总是这样来决定问题的。”

“可别拿烈酒来灌我啊。”

“这是白奴贩子惯使的诡计,”小汤姆说。“等到酒醒了,人也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了。”

“那他们灌的酒一定是劲头够厉害的,”戴维说。“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的路长着哪。”

“要说酒的劲头厉害,我看比戴维斯先生调的马丁尼还厉害的酒怕是没有的了,”安德鲁说。“戴维斯先生,劳驾你给她调一杯马丁尼吧。”

“你要来一杯吗,奥德丽?”安德鲁问。

“好吧。要是一会儿就要吃午饭,那就来一杯。”

罗杰起身调酒去了,小汤姆过来挨着她坐。安德鲁本来就一直坐在她的脚边。

“我看你还是不喝为是,奥德丽,”小汤姆说。“你一喝,就是跨出了第一步。记住ce n'est que le premier pas qui conte。[原文如此。小汤姆这说的是句法语,意思是:第一步跨出去,就一发难收了。]”

阳台上的托马斯·赫德森还在画他的画。他们的谈话他不能听而不闻,不过自从他们去游泳回来以后,他可始终没有探头看过他们一眼。他以“工作”构筑起了一层自我保护的外壳,好不容易一直苦苦守在里边,心想:我要是这就把工作停下,我的保护壳恐怕就得完蛋。他也想到过,回头等他们都走了,他有的是画画的时间。不过心里毕竟看得很清楚:此刻他如不硬是坚持画下去,他以“工作”构筑起的自我保障体系必将瓦解无疑。他想:我一定要好好儿画,只当他们都不在。等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收拾停当,再下楼去,那时就不怕再提雷伯恩了,也不怕再提当年的旧事了,提什么都不怕了。可是画着画着,却又觉得心里早已涌上了一种寂寞之感。下个星期他们都要走了。他连忙命令自己:快画你的。头脑要清醒,养成了习惯不要轻易改变,以后还得按这样的习惯生活呢。

工作告一段落,托马斯·赫德森就下楼去跟大家相聚,心里却还在想他的画。他跟姑娘打过了招呼,就把眼光避了开去。一会儿才又回过头来。

“我长着耳朵,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他说。“想不听也不行啊。我很高兴,原来我们还是老朋友。”

“我也很高兴。你早就看出来了吧。”

“可以这么说吧,”他说。“我们去吃午饭吧。你的湿衣服换了吗,奥德丽?”

“我到淋浴间里去换换衣服,”她说。“我带来了衬衫和配套的裙子。”

“你去关照一下约瑟夫和埃迪,就说准备开饭了,”托马斯·赫德森对小汤姆说。“我领你去淋浴间,奥德丽。”

罗杰进屋里去了。

“我想我来要来得明白,不应该掩盖自己的来意,”奥德丽说。

“你是很诚实。”

“你看我对他是不是也能有一些帮助?”

“也许能吧。他现在需要的是好好工作,好挽救自己的灵魂。我对灵魂什么的本也不懂得什么。不过他第一次去西海岸时,我看他是连灵魂都不在身上了。”

“可他现在打算要写一部小说了。要写一部伟大的小说。”

“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报上有个专栏里谈起过。大概是乔利·尼克博克的专栏吧。”

“喔,”托马斯·赫德森说,“那是肯定错不了的。”

“你真觉得我可以对他有些帮助?”

“应该可以。”

“不过事情还有些难处。”

“有些难处也是难免的。”

“要不要我这就告诉你?”

“再说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你还是快穿上衣服,梳梳头发,到屋里去吧。叫他等久了,难保不会再碰上别的女人。”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啊。我还认为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厚道的一个哩。”

“那真是太对不起了,奥德丽。你来了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我们是老朋友了,不是吗?”

“那当然,”他说。“快换了衣服,打扮打扮,到屋里去吧。”

说完他就把脸扭了过去,姑娘也关上了淋浴间的门。他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怎么会变成了这样。这一个夏天来的愉快心情眼看都渐渐消失了,正如有时候浅滩上潮情一变,出海的航道里潮水就都渐渐退落了一样。他望望大海,望望那一溜海滩,发现此刻潮情果然已经变了,那打湿未久的沙滩上,沙坡下方的远处都已经有海滨小鸟在那儿忙活了。打上海滩来的浪花愈退愈远,也愈来愈小。沿着海边望去,他一直望到很远很远,这才收回了目光,进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