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起风以前,四外的空气平静得让人感到沉重,托马斯·赫德森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想看看书。别人都已经睡了,他却没有一点睡意,因此就想拿本书来看看,看得眼睛倦了好去睡。可是书捧在手里却又看不下去,于是他就想起白天的事来。从头到尾一一想过来,想着想着,觉得三个孩子里除了小汤姆以外,两个已经跟他有了很大的距离,或者应该说,是他已经跟他们有了很大的距离。

戴维是罗杰给拉走的。他希望戴维能从罗杰身上多多学到些东西,罗杰虽说生活上疙疙瘩瘩,事业上坎坎坷坷,干点事情还是挺出色、挺可靠的。戴维在托马斯·赫德森的心中始终是个解不开的谜。尽管倍加珍爱,却终究是个谜。倒是罗杰,对小家伙的了解要胜过他这个生身父亲多多。他们两个既然能如此相知,他倒也感到很欣慰,只是今天晚上想到了这一层,却无端添了几分寂寞。

还有安德鲁的那一番表现,他看着很不舒服,尽管他也知道,安德鲁毕竟是安德鲁,安德鲁还只是个毛孩子,指责他是不公道的。他又没干什么坏事,他的表现实在还是很不错的咧。不过他身上总有点儿什么,让人感到不大放心。

转而一想:把自己心爱的人这样乱想一气,多不像话啊,可见自己有多自私了。把这一天记住了不就得了,何必非要这样细加剖析,看得一无是处呢?于是他就命令自己:快去睡吧,一定要想法子睡着。别的什么也别去想。到明天早上还照常过你的日子。孩子们在身边的日子也不是很多了。你看看,你可以让他们过得多快活啊。他在心里说:我是尽了心了。真是尽了心了,对罗杰也对得起了。而且再一想:不但他们快活了,自己不是也非常快活吗?是啊,是快活得很。不过今天总好像有点什么,使我感到有一丝惶恐。再细细一想:可不,可不每天都是这样,总好像有点什么,使人感到有一丝惶恐。得了,还是快去睡吧,也许现在睡下去,就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了。记着,明天还得让他们都快快活活。

夜里刮起了西南大风,到天亮才渐渐减弱,但还是有七八级的风力。棕榈树都给吹得弯下了腰,百叶窗磕碰个不停,吹散的纸满屋子飞舞,海滩边更是一排排的冲天白浪。

托马斯·赫德森独自一人下楼去吃早饭时,见罗杰已经不在了。小家伙们都还熟睡未醒,趁这工夫他就看看大陆的来信。信是由班轮带来的,班轮每星期来一次,给岛上运来肉、新鲜蔬菜、汽油等等生活用品。风还挺大,托马斯·赫德森看完一封信放在桌上,还得用咖啡杯来把它压住。

“要不要把门关上?”约瑟夫问。

“不用了。真要吹得屋里一塌糊涂,再关也不迟。”

“罗杰先生到海滩上散步去了,”约瑟夫说。“是朝出海的方向走的。”

托马斯·赫德森还是管他看信。

“这是报纸,”约瑟夫说。“压皱的我都熨平了。”

“谢谢你,约瑟夫。”

“汤姆先生,那鱼的事是真的吗?埃迪告诉我的,都是真的吗?”

“他说了什么来着?”

“说那条鱼大到如此这般,居然钓了上来,连手钩都扎得着了。”

“是真的。”

“哎呀老天乖乖!要不是来了班轮,我得留在家里搬冰运菜什么的,我也早就去了。我一定一个猛子扎下去,追上去一钩子就把它拉上来。”

“埃迪就跳了水,”托马斯·赫德森说。

“他倒没有告诉我,”约瑟夫顿时泄了气。

“请再给我来点咖啡,约瑟夫,还有巴婆果也再来一片,”托马斯·赫德森说。他本来就肚子饿了,再加这风一吹,胃口就更好了。“班轮上送熏肉来了没有?”

“我来看看,我想应该有吧,”约瑟夫说。“你今天早上的胃口真好。”

“请让埃迪来一次。”

“埃迪回家治眼伤去了。”

“他的眼睛怎么啦?”

“挨了人家的拳头。”

这挨拳头的缘故,不说托马斯·赫德森也已经有点数了。

“还伤着了别处没有?”

“他让人揍得够瞧,”约瑟夫说。“人家不信他的,好几家酒吧里都是这样。人家说什么也不信他讲的那一套。唉,有什么办法呢!”

“是在哪儿打的?”

“他到哪儿就打到哪儿。到哪儿哪儿的人也不信他的。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的话。深更半夜的,人家又不明究竟,自然就都不相信他啦,有的干脆就是存心要惹他打一架。岛上爱打架的货色大概个个都跟他干上了。我可以给你打包票,到今天夜里连米德尔基[意为“中岛”。是位于比美尼北岛和南岛之间的一个小礁岛。]的人都要兴师动众赶来了,没别的,就是因为不信他说的话啦。米德尔基有两个爱打架的头等狠客这一下就有文章做啦。”

“他要出去的话恐怕还真得让罗杰先生陪着呢,”托马斯·赫德森说。

“哎呀,好家伙!”约瑟夫顿时一脸喜色。“这一来今天晚上可就热闹啦。”

托马斯·赫德森喝了咖啡,把约瑟夫又端上来的冰巴婆果淋新鲜酸橙汁和四片熏肉全吃了下去。

“哎呀,你今天真是吃开胃了,”约瑟夫说。“我看到你这样大嚼,总想说你两句。”

“我食量大嘛。”

“有时候食量是真大。”

他又端来了一杯咖啡。托马斯·赫德森拿起咖啡打算端到写字台上去,他有两封信得回,好赶当班的轮船寄出。

“你到埃迪家去一趟,让他开张单子,看看需要订些什么东西托下趟班轮送来,”他对约瑟夫说。“单子你拿回来让我过一过目。咖啡还有吗,够不够罗杰先生喝的?”

“他已经喝过了,”约瑟夫说。

托马斯·赫德森在楼上的写字台上写完了两封信,埃迪也带着给班轮的下周托运货单来了。埃迪看上去伤得还真不轻。眼睛经过治疗也没见一点好,嘴巴和两颊都肿了起来。一只耳朵也肿得很大。嘴巴上还有口子,他搽了红药水,红艳艳亮光光的,看上去反倒显得十分滑稽。

“我昨天晚上倒了霉,”他说。“这是单子,要添办的东西该没有什么遗漏了吧,汤姆。”

“你今天何不就歇一天,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呢?”

“在家里反而更难过呢,”他说。“我今天晚上早点睡觉就是了。”

“别再为了这么点事去跟人家打架了,”托马斯·赫德森说。“打架犯不上的。”

“你说对了,我才不是那号浑人呢,”埃迪启动那红通通开裂肿胀的嘴唇说。“我一直按捺着性子,心想真理和公道绝没有不赢的理,可偏偏就总会杀出一张陌生面孔来,把真理和公道揍得当场出彩。”

“约瑟夫说打你的人还很不少哩。”

“是啊,幸亏后来有人把我送回了家,”埃迪说。“送我回家的我估计是‘大好人’本尼吧。大概是他和警察救了我,我这才没有伤着。”

“你还没有伤着?”

“我痛是痛,可并没有伤着。哎呀,真可惜当时你没有在场,汤姆。”

“我不在场是运气。你看是不是有人存心要伤害你呢?”

“我看不会吧。他们都不过是想要我承认我在说鬼话。警察倒是相信我没有胡说。”

“是吗?”

“就是。他和博比都信了。就他们两个信了,一点不假的。警察还说来着,谁先动手打我,就把谁关起来。今天一早还问了我呢,有没有人先动手打我?我说有是有,不过是我先出的手,却没有打着。昨天晚上真理和公道吃不开了,汤姆。压根儿吃不开了。”

“你真打算今天还要来做午饭?”

“怎么不做啊,”埃迪说。“班轮送来牛排啦。里脊肉做的上等牛排。包你见了欢喜。牛排的配料我打算用土豆泥、浓肉汁,再加一些利马豆。那种叫卷心莴苣的,加上新鲜葡萄柚,可以做一道色拉。小家伙们爱吃馅饼,我们有罐头罗甘莓,拿来做馅饼简直绝了。正好班轮还运来了冰淇淋,可以盖在馅饼上。你看怎么样?我要把我们的戴维小哥喂得胖胖的。”

“你昨天提着手钩跳下海去,当时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我本打算拿手钩往鱼鳍的正下方一钩子扎进去,那儿可是它的要害,只要手钩绳一拉紧,管保它就没命。一得手就走他娘,赶快回船。”

“那鱼在水下看去是怎么个模样?”

“大极了,比得上只小划子哪,汤姆。一身紫红,眼睛足有你横转过来的巴掌那么大。眼珠子是乌黑的,鱼肚皮是银白的,那张剑嘴叫人见了心惊肉跳。我眼睁睁看着它慢悠悠往下沉,一个劲儿往下沉,可我自己就是下不去,就是到不了它那儿,因为手钩上那个大木柄浮力可大啦。我攥着手钩柄就是沉不下去。所以毫无办法。”

“那鱼冲你看了没有?”

“这倒说不上。反正看上去它好像就管它浮在那儿,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是不是它筋疲力尽了?”

“我看它是玩儿完了。大概是不打算再挣扎了。”

“这种事我们是碰上了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了。”

“是啊。这辈子是别想再有第二次了。我现在也算是明白过来了,不想再非要叫人家相信不可了。”

“我倒想替戴维就画这样一幅画。”

“要画就要把当时的情景原本原样画下来。不要画得滑里滑稽的,你有一些画就画得滑里滑稽的。”

“我要画得比拍的照片还逼真。”

“对,我就喜欢你这种画。”

“就是水下的那一部分倒是挺难画的。”

“能不能就画得像博比酒店里的那幅龙卷风似的?”

“不行。画起来不一样,不过我相信画出来只有更好。我今天就来打草样。”

“我很喜欢那幅龙卷风,”埃迪说。“博比这老小子更是爱得什么似的。人家只要一看到这幅画,再听他那张嘴巴这么一说,就都相信那么一连串的龙卷风是当时真有的了。不过现在这鱼在水里,要画出来可就麻烦了。”

“我看我画得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那鱼一蹦半天高,总不见得也能画出来吧?”

“我看也能画出来。”

“那就两幅都给它画吧,汤姆。一幅画它蹦上半天,一幅画罗杰拉着接钩绳把它提上来,戴维坐在椅子里,我紧贴在船梢头。我们可以就照这个架势先拍成照片。”

“我就先打起草样来。”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只管来问好了,”埃迪说。“我在厨房里。小家伙们都还没醒?”

“三个一个也没醒。”

“好啦好啦,”埃迪说。“跟这么条大鱼打过了交道,我也就什么都不稀罕了。不过这饭我们还是一定要吃好的。”

“可惜没有水蛭,不然我倒可以替你把眼睛治一治。”

“哎呀,眼睛这点儿伤算什么,管它呢。这不,我照样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想让孩子们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

“有乔呢,孩子们醒了他会来关照我的,吃早饭有我照料呢。要是他们起来实在太晚了,我就不给他们多吃,省得午饭吃不下。你没看到这回送来的那块牛肉?”

“没有。”

“啊唷,这块牛肉肯定要不少钱呢,不过肉可真是好肉哪,汤姆。这岛上的人谁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吃到过这样的好肉。能长这样的好肉,那牛也不知是怎么个壮法哩。”

“那种牛个儿矮,从小紧靠着地面长大,”托马斯·赫德森说。“横里跟纵里也差不了多少了。”

“哎哟,那一定是够肥的,”埃迪说。“这样的牛我倒很想有朝一日去找一只活的见识见识。我们当地的牛不到没有食吃、快要饿死,是不会宰掉的。所以肉都是苦的啦。乡亲们要是能有我们这样的牛肉吃,一定会快乐得发疯。不,没准儿他们还不识货哩。见了会恶心也说不定哩。”

“我这里还有几封信得写完,”托马斯·赫德森说。

“啊,真对不起,汤姆。”

他又回复了两封业务上的来信,这他本来是准备过几天再写,等下星期班轮来时再寄出的。写完了信,把下星期托办的货单过了目,算好了货款,加上大陆进口货物按百分之十统一税率向政府缴纳的税款,一并开了张支票,托马斯·赫德森便出了门,去到官家码头上。班轮正在那个码头上装货,船长正在接受岛上居民的委托办货,从口粮食物、衣物药品,一直到五金制品、备用零件等等,凡是需从大陆进口的,什么货都办。此刻往船上装的货是鲜活的小龙虾和海螺,甲板上也是一甲板的海螺壳和空汽油桶、空柴油桶。岛上的居民在大风中站起了队,等着依次进舱去办手续。

“货都还可以吧,汤姆?”拉尔夫船长从舷窗里招呼托马斯·赫德森说。

“嗨,你这个小子,闯进来干什么,快出去,轮到你再进来,”他这句话是冲一个戴草帽的大个子黑人说的。接着又是向窗外说的了:“有几样货我只好另换了品种。牛肉还可以吗?”

“埃迪说真是没说的。”

“那就好。快把要寄的信和办货单子都交给我吧。外边的风还真不小哩。我得赶在下次涨潮的时候出港。没空奉陪了,对不起啊。”

“下星期见了,拉尔夫。我就不来耽误你的事了。多谢你啊,老兄。”

“下星期我一定想法替你把货全部办到。手头缺钱花吗?”

“不缺了。这两个星期手头还算宽裕。”

“你要的话尽管说,我手头有的是。那好。喂,该你了,卢修斯,你怎么回事?这一回打算把钱怎么花啊?”

托马斯·赫德森就穿过码头往回走,码头上那帮黑人见这风大,把娘儿们丫头们的棉布连衣裙吹得好狼狈,都在嘻嘻哈哈看白戏。出了码头一拐,顺着珊瑚岩大路一直走到庞塞·德莱昂酒店。

“汤姆,”博比先生说,“进来坐坐吧。哎呀我的老天,你去过哪儿啦?我这可是刚刚打扫干净,才正式开门迎宾。来来,请喝本店今天的开门迎宾酒。”

“这会儿还太早了点吧。”

“说哪儿的话呢。我这可是进口的上等啤酒。我们连狗头牌名啤都有备货。”说着伸手到一个冰桶里,取出一瓶比尔森[比尔森是一种高级啤酒。因原产于捷克西部城市比尔森而得名。],开了瓶盖递给托马斯·赫德森。“你是不要杯子的,是吧?先喝了这啤酒,再决定要不要来杯酒喝。”

“那我今天就别想动笔了。”

“有什么了不得的?你现在就已经干得太劳累了。你不能对自己不负责任哪,汤姆。人生在世,可是只有一回啊。总不能成天就知道画画吧。”

“我们昨天坐船出海了,我就一天没有动笔。”

托马斯·赫德森的眼睛望着酒吧尽头墙上挂着的那幅龙卷风的大油画。心里琢磨:画得总算不错。眼下的水平,恐怕也只能画到这一步了。

“这幅画我还得挂高点,”博比说。“昨天晚上有位客人看得来了劲,竟想爬到画上的小帆船上去。我就警告他说,他要是拿脚踹穿了我这幅宝画,得要他赔一万大洋不能少一个子儿。警察也跟他这么说了。那警察还想到了一个题材,想请你画一幅画挂在自己家里。”

“什么题材?”

“那警察不肯说。就说自己有个绝妙的题材,很想跟你研讨研讨。”

托马斯·赫德森把画仔细看了看。画上看得出有一些损伤的痕迹。

“嘿,这画才叫经得起摔打呢,”博比得意扬扬地说。“一天晚上有个客人一声大叫,拿起满满一杯啤酒就朝画上一股龙卷风卷起的冲天水柱砸去,妄想把它砸倒。你哪里看得出它挨过砸?半点凹痕也没有留下。泼上的啤酒就像泼上点水,一下就流了个精光。哎哟汤姆,你真行啊,画得一丝一毫也不会褪色。”

“不过再要折腾一下怕也经不起了。”

“没说的,”博比说,“我这幅宝画可是谁也动不了一根毫毛的。不过我还是要把它再挂高点。昨天晚上的那位客人倒让我有点不放心了。”

他又给托马斯·赫德森递过来一瓶冰冷的比尔森。

“汤姆,我听说了那鱼的事,心里着实替你可惜。我跟埃迪从小就相识了,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听到他撒过一句谎。应该说,碰到要紧一点的事情他是从来不撒谎的。不,应该说,你要他实话实说的话他是从来不撒谎的。”

“算了,这事晦气透了。我对谁都不想再提了。”

“对,这话也是,”博比说。“我也不过是向你表示一下慰问的意思。你喝下了这瓶啤酒,再来杯酒如何?这么一大清早就闷闷不乐,可不是回事啊。你倒说说看,你要喝点什么,心里才能痛快些?”

“我心里没有什么不痛快的。我今天下午还打算画画,不想喝得迷迷糊糊的。”

“好吧,我算是劝不动你,大家也都快来了,总会有人赏我的光的。快看,那条游艇可不是该死么!吃水那么浅,从海上一路过来肯定吃足苦头了。”

托马斯·赫德森从开着的店门里望出去,见果然有一艘极漂亮、极宽敞的白色游艇正沿着航道驶来。这种游艇是在大陆上的港口里包租的,专跑佛罗里达诸基列岛一带,碰上昨天那样风平浪静的日子,穿越湾流没有一点问题。可是今天风大,这号游艇吃水浅、船上楼楼房房又多,在海上吃足苦头那是肯定的。使托马斯·赫德森感到惊讶的倒是,海里的水流这样急,这条游艇竟然过得了沙洲、进得了港。

这条豪华游艇又往港口里驶进了一段距离,这才下了锚。托马斯·赫德森和博比到店门口来观看,只见游艇上一片雪白锃亮,船上人也个个都是一身雪白。

“好,来顾客了,”博比先生说。“但愿是些正派人才好。自从金枪鱼汛过去以后,我们这儿还不曾有像模像样的游艇来过呢。”

“知道这条船的来头吗?”

“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船是一等的,错不了。不过也肯定不是造来跑海湾一带的。”

“大概是船上人半夜里看风平浪静,就贸贸然开船来了,结果却在半路上遇上了这场大风。”

“估计就是这么回事,”博比说。“一路上颠啊震的,肯定是很够他们瞧的。这场风还真不小哩。到底来的是些什么人,反正一会儿就知道了。汤姆老兄啊,我给你调杯什么酒来尝尝吧。你不喝酒,我心上不安啊。”

“好吧,那我就来一杯金酒补汁。”

“奎宁水没有啦。本来倒还有一箱,给乔要了送到府上去啦。”

“那就来一杯酸橙威士忌吧。”

“好,用爱尔兰威士忌,不加糖,”博比说。“得连干三杯啊。瞧,罗杰来了。”朝开着的店门外一看,托马斯·赫德森见罗杰果然来了。

罗杰走了进来。他光着脚板,下身穿一条褪了色的劳动布裤子,上身是一件渔民穿的条子旧衬衫,已经洗得都小了一号了。他把两臂在吧台上一靠,向前探出了身子,这时隔着衬衫也看得出他背上的肌肉一抖。博比的酒店里光线很暗,所以他的肤色也显得乌黑,头发上明显留着海风和烈日的痕迹。

“小家伙们都还没醒,”他对托马斯·赫德森说。“埃迪叫人给打了。你看到了没有?”

“他昨天晚上打了整整一夜的架,”博比告诉他说。“打这种架没什么了不起的。”

“埃迪可别出什么事才好,”罗杰说。

“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罗杰,”博比安慰他说。“他喝了点酒,说了两句,有人不信,就打了起来。并没有人欺侮他。”

“戴维的事我觉得很过意不去,”罗杰对托马斯·赫德森说。“我们真不应该让他这么干。”

“他大概也没什么要紧的,”托马斯·赫德森说。“我看他睡得很香。不过要论责任,责任可是在我。按理这事该我出来叫他停手。”

“不。你都交托给我了。”

“做父亲的应该负责任,”托马斯·赫德森说。“我把责任撂给你实在是很不应该的。这种事怎么能委托给别人呢。”

“那可是我自己揽过来的,”罗杰说。“我本以为让他这样干对他没什么害处。埃迪也是这样的想法。”

“我知道,”托马斯·赫德森说。“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我当时倒是怕一停下来会影响了别的什么。”

“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罗杰说。“可我现在觉得自己太不替人着想了,太对不起人了。”

“我是他父亲,”托马斯·赫德森说。“应该怪我。”

“这次没捕着大鱼,真煞风景透了,”博比说着递给他们一人一杯酸橙威士忌,自己也拿了一杯。“让我们来干一杯,祝你们能捕到一条更大的。”

“算了吧,”罗杰说。“更大的?我是敬谢不敏了。”

“你怎么啦,罗杰?”博比问。

“没什么,”罗杰说。

“我倒想替戴维画两幅画送给他。”

“那可太好了。你看那情景画得出来?”

“一切顺利的话,也许能行。我已经有了个构想,怎么个画法也大致有了个谱儿。”

“你一定画得了。你没有画不了的画。不知道这条游艇上来的是些什么人?”

“哎,罗杰,你这样满心不快,在岛上到处跑……”

“而且还光着脚,”他说。

“我刚才到拉尔夫船长的班轮上去了一趟,心里的不快倒就消掉了不少。”

“可我到处跑却始终消不了心里的不快,借酒消愁嘛,我也坚决不干,”罗杰说。“不过你这个酒还是挺不错的,博比。”

“承你夸奖,”博比说。“我再给你做一杯。还是把你郁积在心头的不快干脆吐一吐吧。”

“我没有权利拿个孩子去冒险,”罗杰说。“何况又是人家的孩子。”

“那也要看你冒这个险是为了什么。”

“不,这话不对。拿孩子去冒险总是不应该的。”

“我就心里有底。我就很清楚自己冒这个险是为了什么。反正不是为了一条鱼吧。”

“话是不错,”罗杰说。“可为了这个目的也不一定非得采取这样的手段。为了这个目的也不一定非得冒这样的危险。”

“他一觉醒来肯定又是活蹦乱跳的了。你瞧着吧。这孩子的自我保护能力特强。”

“他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罗杰说。

“那可要比你以前一直把自己奉为心目中的大英雄强得多了。”

“是吗?”罗杰说。“他也是你心目中的大英雄呢。”

“这我知道,”托马斯·赫德森说。“他值得你我俩一同好好学习。”

“罗杰,”博比先生说,“你跟汤姆是不是亲戚?”

“怎么?”

“我总当你们是亲戚。你们俩长得有点儿像。”

“谢谢,”托马斯·赫德森说。“你也得谢谢他,罗杰。”

“多谢你,博比,”罗杰说。“你看我真像这位好汉兼画家?”

“你们看上去好像还是近亲,所以几个小家伙长得跟你们两个都像。”

“我们不是亲戚,”托马斯·赫德森说。“只是原先都住在一个镇上,连彼此所犯的错误有些都是一样的。”

“得了,别胡扯了,”博比先生说。“快干了这一杯,不要再说这套灰溜溜的酸话了。在酒吧里一大清早就听到这样的话,叫人怪扫兴的。酸话我听得也不算少了,黑人啦,包租船上的船老大啦,游艇上的厨师傅啦,大老财和他们的婆娘啦,大私酒贩子啦,杂货店老板啦,捕海龟船上的乡巴佬啦,形形色色的兔崽子王八蛋,谁的牢骚我没有听到过?可一大清早就说酸话,这就请免了吧。外边刮大风,咱们在屋里喝酒最合适不过了。咱们的酸话就说到这儿为止吧。这种灰溜溜的酸话其实还不都是老一套?自从时兴了收音机,大家要听就都听BBC了。谁还有那份闲工夫、闲心情去听人家的牢骚?”

“你也听BBC?”

“我只听大本钟[伦敦英国议会大厦钟楼上的大钟。]报时。听了别的节目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博比,”罗杰说,“你真是人好心也好。”

“其实都没什么好。不过只要能看到你脸上带些春风,我也就满意了。”

“我没有什么不愉快的,”罗杰说。“你看这条游艇上下来的会是些什么样的人?”

“反正是顾客呗,”博比说。“咱们再来干一杯吧,让我也可以添些劲头,好去侍候他们,管他们是些什么东西呢!”

就在博比挤酸橙调酒的时候,罗杰对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可绝没有一点要贬低戴维的意思啊。”

“哪儿的话呢。”

“说实话,我当时心里的想法是这样的。我想:呸!呸!这事我一定要痛痛快快把它干好!你说我一直把自己奉为心目中的英雄,真批评在点子上了。”

“我哪有资格来批评你呢。”

“我却觉得你批评得好。问题就在于,这世界已经好长久、好长久没有让人痛快的事了,而我做事却总还想图个痛快。”

“你现在打算写书,那就把文章写得坦率些、痛快些、纯真些。以此作为开头可不是好?”

“你说要坦率些、痛快些、纯真些,可要是我不是这么个人呢?你看我写得出那样的文章来吗?”

“不管你是怎么个人你都可以写,关键是要写得坦率。”

“你这意思我还得再进一步体会体会,汤姆。”

“是啊。今年夏天我们又有幸相会了,记得上一次我见到你是在纽约,那时你正跟那个拿香烟头烫你的婆娘在一起。”

“她后来自杀了,”罗杰说。

“什么时候?”

“那时候我住在西部山里。还没有到西海岸去写那个电影剧本。”

“怪可怜的,”托马斯·赫德森说。

“她本来就一直在朝自杀的路上走嘛,”罗杰说。“亏得我及早撒手。”

“你也绝对不会走这条路。”

“难说,”罗杰说。“我总觉得,走这条路看来也是非常合乎逻辑的。”

“我看你决不会走这条路,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不足为训,会教坏了孩子们。你说那会使戴维怎么想呢?”

“他或许会理解的。而且话又得说回来,人走这条路到了这一步,把孩子们教好教坏也都顾不上了。”

“哎哟,看你说着说着蠢话又都出来了。”

博比把酒推了过来。“罗杰呀,你尽说这号胡话,连我也听得灰溜溜的。我赚顾客的钱,顾客再说什么我也得听着。可自己的朋友说这号话,我就听不进去。罗杰,你就不要再说了。”

“我已经不说了。”

“那好,”博比说。“干了这杯。我这店里以前就有过这么一位客人,他是纽约来的,住在那边的旅馆里,常到我店里来喝酒,一喝就是大半天。他从来不谈别的,成天就叨叨他那一套自杀经。闹得店里人心惶惶,那年一冬简直就没有安生过几天。警察也警告了他,说自杀是非法行为。我请警察干脆就警告他连谈论自杀都是非法行为。可警察却说这得向拿骚方面请示,不能自作主张。过了一阵大家似乎也听惯了他的自杀方案,后来好些酒客居然还帮起他的腔来。特别是有一天他跟大个子哈里一谈,就更不得了了。他对大个子哈里说他不但想自杀,而且还想找个人结伴走。

“‘找我好啦,’大个子哈里对他说。‘我正是你要找的对象。’于是大个子哈里就一力撺掇他,不如两个人结伴去纽约,痛痛快快喝个一醉方休,喝到实在灌不下了,就爬到城里最高的摩天大楼顶上,纵身一跃,好一了百了,去清净世界。我看在大个子哈里的心目中大概还以为,清净世界无非就是个近郊的什么地方。也许是个爱尔兰人的聚居区吧。

“当下那位自杀先生一听他这个主意,便大为欣赏,两个人就天天凑在一块儿商量。有人也想入伙,建议他们组织一个求死旅行团,先也别走得太远,不妨就去拿骚作为起步。可是大个子哈里他却坚持非去纽约不可,最后他就悄悄告诉那位自杀先生,说他在这人世间实在活得受不了了,他已经准备好要走了。

“可大个子哈里在事先已经接受了拉尔夫船长的订货,他还得先去捉些龙虾来交账,一去就是几天。就在他走后,自杀先生的酒喝得过了量。他从北边[指纽约。]带来了一种大概是阿摩尼亚什么的,看来还挺神,嗅了嗅又清醒了过来,一清醒过来就又上我这儿来喝。可是那酒性却散不了,积累起来就见了颜色。

“那时我们已经都管他叫自杀俱乐部主任了,因此我就对他说:‘自杀俱乐部主任呀,你还是快歇歇吧,要不你就非得先醉死不可,哪还到得了你的清净世界呀。’

“‘我这就是在向清净世界前进,’他说。‘我已经启程了。方向,就是清净世界。喏,这是刚才的酒钱。我已经作出了最庄严的决定。’

“‘你还有个找头呢,’我对他说。

“‘找头我已经用不着了。留着给大个子哈里吧,让他喝上一杯再来跟我相会。’

“说完他就匆匆而去,跑到约翰尼·布拉克的码头上跳了水。当时正是退潮的当口,天色又黑,没有一点月光,所以一落水就再也没人见过他的踪影,直到两天以后,他才在岬角一带给冲上了岸。他失踪的那天晚上大家找得他好苦呵。估计一定是他把脑袋撞上了过去留下的水泥墩子什么的,就让潮水给卷走了。大个子哈里回来见他死了,伤心了好一阵,直到把留下的那笔找头喝个精光,这才打住。要知道那可是二十块大钞的大找头哩。把酒喝光以后,大个子哈里对我说:‘我告诉你说吧,博比,依我看这位自杀俱乐部主任老兄脑袋瓜子有毛病。’他还真说对了,因为后来家属来找人,来人见到专员时就说起这位自杀俱乐部主任老兄患有一种病,叫做‘机工抑郁症’。你没有害过这种病吧,罗杰?”

“没有,”罗杰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想我就永远也不会害这种病了。”

“这就对了,”博比先生说。“这种清净世界的玩意儿,可是开不得玩笑的噢。”

“清净世界清净个屁,”罗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