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小家伙们睡下以后,托马斯·赫德森和罗杰·戴维斯并没有就睡,他们还在大房间里说话。那天风浪太大,下海摸鱼只能草草收场,吃过晚饭以后,小家伙们就跟着约瑟夫去钓鲷鱼。回来的时候个个疲累不堪,却又欢欢喜喜,道过了晚安就都去睡了。先还听见他们说了会儿话,没多久就都睡着了。

安德鲁向来睡觉怕黑,这一点两个做哥哥的都清楚,却从来不拿他取笑。

“你说他为什么睡觉怕黑?”罗杰问。

“我说不上来,”托马斯·赫德森说。“你小时候难道就不怕?”

“应该说不怕吧。”

“我就怕,”托马斯·赫德森说。“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什么问题呢?”

“那我倒说不上,”罗杰说。“我小时候也有我怕的事,一是怕死,二是怕我兄弟有个三长两短。”

“我倒不知道你还有个兄弟呢。他如今在哪儿?”

“死了,”罗杰说。

“哦,真对不起。”

“没关系。他死的时候,我们都还小。”“他比你小几岁?”

“才小一岁。”

“怎么会死的?”

“我们坐的一只小划子打翻了。”

“你当时有多大?”

“十二三岁吧。”

“你要是不想说,那不说也罢。”

“没准儿说说心里倒反而痛快,”罗杰说。“这件事你以前真的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

“我以前总一直以为这件事是满世界无人不知的。小孩子的想法就是这样怪。当时湖水太冷了,他松了手。结果呢,我是逃出了一条命,可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可怜的罗杰,这一下可要该死了。”

“别咒我了,”罗杰说。“不过我这么点年纪就要尝这种滋味,也实在是太早了些。何况我对他感情又是那么深厚,我本来就一直在替他担心,生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当时湖水可冷了,我也顶不住啊。可是我不能以此来原谅自己。”

“是在哪儿出的事?”

“北边的缅因州。父亲在这件事上虽然表现得很通达,可我看他始终没有原谅我。打这以后我是天天巴望快死。不过我总也不能就这样过上一辈子吧。”

“你兄弟叫什么名字?”

“戴夫。”

“怪不得!你今天不想下海里去摸鱼,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八成儿是吧。可我还是打算每隔一天去一次。不过这种事情是很玄妙的,谁说得准呢。”

“你都这么个大人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我当时钻到水里去找过他,可就是找不到,”罗杰说。“水太深了,而且也实在是冷。”

“叫戴维·戴维斯,”托马斯·赫德森说。

“是啊。在我们家,老大总叫罗杰,老二总叫戴维。”

“不过老罗啊,过了这么多年你毕竟算是想开了。”

“没有的事,”罗杰说。“这样的事是一辈子也丢不开的。我总还憋不住要重新翻出来叨叨。出了这样的事我感到有愧,就好比那天在码头上跟人打了一架一样。”

“你那天在码头上完全可以问心无愧。”

“不,我还是心中有愧的。我上次对你说过了。今天就不谈了吧。”

“好吧。”

“我再也不跟人打架了。一辈子也不跟人打架了。你是从来不打架的。其实你打起来并不比我差。”

“我哪儿比得上你呢。不过我就是打定了主意不打。”

“今后我不打架了,我要做个好人,不再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

“我听你说了半天,就数这句话最听得入耳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你看我写得出还能有点价值的东西吗?”

“试试看嘛。你当初把画画撂下,是什么缘故呢?”

“因为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现在在写作上我也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具体点说,你打算怎么干呢?”

“找个地方,尽我最大的努力,写出一本像像样样、正正经经的小说来。”

“那你干吗不住在我这儿写呢?回头就是小家伙们都走了,你也只管在我这儿住下去好了。你自己那间屋里太热,根本没法写作。”

“不会太打搅你么?”

“哪儿的话呢,老罗。不瞒你说,我也正觉得冷清呢。虽说要专心工作得躲开一切,可也不能老是什么都躲开呀。我这话像是在作演讲了。好,不说了。”

“不,你还是说下去。我很想听听。”

“你真要是打算动手写,就在我这儿写起来吧。”

“你看我到西部[指美国的西部。]去写是不是更好些?”

“依我看哪儿都行。关键就在于坚持。”

“不,我看未必哪儿都行,”罗杰不能同意。“那我有数。往往原本是很好的地方,后来就都变得不行了。”

“话是不错。不过我这个地方现在倒还不坏。也许不会永远一直这样好下去,不过眼前还是不坏的。你工余之暇可以跟我有个伴,我工余之暇也可以跟你有个伴。我们互不相扰,你尽可以去好好用你的脑筋。”

“你真觉得我还写得出有点价值的小说?”

“你要不动手试一试,那就永远也写不出来。今儿晚上你给我讲的,要是你愿意写出来的话就是一部绝好的小说。不妨就从小划子写起……”

“安排什么结尾呢?”

“可以根据小划子这条主线虚构情节。”

“别提了,”罗杰说。“我已经搞惯了那套邪门歪道,要是在故事里安排上一只小划子的话,小划子里就一定会有一位美丽的印第安姑娘。我还一定会设计出一个叫琼斯的青年,这个年轻人要去向移民们报告西席·地密尔[美国著名电影导演,以影片的场面巨大著称。这里说西席·地密尔,意思就是指他导演的影片中常见的那种大队人马。]正在赶来的消息,正好中途路过这里。他一手提着保他走南闯北的那把老式火枪‘老贝齐’,一手抓着乱纠纠的荒藤野蔓,从临河的崖壁上攀缘而下,结果却落在小划子里。那美丽的印第安姑娘见了他便说:‘原来是你啊,琼斯。那就让我们好好恩爱一番吧,我们何妨就任由我们这经不起簸荡的小舟向着大瀑布飘去,要知道那就是将来要闻名天下的尼亚加拉!’”

“那不行,”托马斯·赫德森说。“你就只消写你自己的那只小划子,还有那水寒彻骨的湖,还有你的小弟弟……”

“戴维·戴维斯。当时才十一岁。”

“以及随后的遭遇。从这儿起直至终篇你就都可以自由虚构了。”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罗杰说。

“说实在话,这个结局我想我们谁也不会喜欢,”托马斯·赫德森说。“可是小说总得有个结局。”

“我们还是就谈到这儿为止吧,”罗杰说。“这部小说到底怎么写,我倒要认真考虑考虑了。汤米,我问你,为什么好好儿画画是一种乐趣,可是好好儿写文章却是一种痛苦呢?我画画从来也没画好,可尽管画得不像样,却也自己觉得乐在其中。”

“这我也说不上,”托马斯·赫德森说。“也许因为在绘画这门艺术上,传统和基本法则都比较明确,可以借鉴的同道也多。即使你想要摆脱伟大绘画艺术的正统法则另辟蹊径,总还不乏可以借鉴的东西。”

“我看还有一个原因是画画的人人品要好些,”罗杰说。“我这个人要是成材些的话,也许早就成了个了不起的画家了。可我大概就是这么块成不了材的料,所以顶多也只能当个好作家。”

“哪有像你这样的,看问题太简单化了。”

“我看问题就老是太简单化,”罗杰还觉得自己挺有理。“我这个人所以屁用也没有,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我们去睡吧。”

“我还不想睡,想要看会儿书,”罗杰说。

那天夜里大家都睡得很香甜。罗杰到夜深才去阳台上睡觉,托马斯·赫德森就一点也没有睡觉。吃过早饭,风小了,天上没有一点云,他们打算今天要下海捕鱼去。

“你也一块儿去吧,戴维斯先生?”安德鲁问。

“一定去。”

“那太好了,”安德鲁说。“我真高兴。”

“安迪,你现在心里感觉怎么样?”托马斯·赫德森问。

“觉得害怕呗,”安德鲁说。“我总是这样。不过有戴维斯先生一块儿去,我就可以害怕得好一些。”

“千万不要害怕,安迪,”罗杰说。“害怕是没有出息的。这是你爸爸教导我的。”

“这话说的人还少吗,”安德鲁说。“真说得上是老生常谈了。可我见过的孩子里,就只有戴维一个是脑袋特别,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

“你少给我胡诌,”戴维说。“你这个家伙就是因为胡思乱想,才弄得自己成了这副德性。”

“戴维斯先生和我就老是感到害怕,”安德鲁说。“这或许倒是我们智力超群的缘故也说不定哩。”

“回头到了海里,你可要给我小心点儿啊,听见没有,戴维?”托马斯·赫德森说。

“一定小心。”

安德鲁瞅了罗杰一眼,把肩膀耸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