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河合先生,别整天躲在家里,要不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两天来,我没有漱口,也没有刮胡子,在浜田的邀请下,我有了点精神,就让他等我一下。刮了胡子、洗了脸之后,我感觉清爽多了,便和浜田一起走出了家门,这时已经是午后两点半左右了。

“这种时候,应该去郊外散步。”

浜田提议,我也表示赞成。

“那咱们就往这边走吧。”

他说着,便朝池上方向迈开了步子,忽然,我心生厌恶,停下了脚步。

“啊,不行,那个方向不吉利。”

“是吗,为什么呀?”

“因为刚才说过的那家曙楼,就在那个方向。”

“啊,那是不行!那咱们怎么走呢?要不然就一直走到海滨,去川崎那边怎么样?”

“好吧。那边是最安全的。”

于是浜田向后转了个身,朝着相反方向的车站走去。仔细一想,那个方向也并不保险。假如奈绪美还去曙楼约会的话,搞不好这个时候恰好和熊谷一起出来,而且不能排除会和那个洋人在京滨之间往返。总而言之,国营电车站是万万不可去的。

“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随口说道,率先拐过胡同,穿过了田间小路的岔道口。

“哪里,这不算什么。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嗯,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特别好笑啊?”

“其实,有一阵子我也很好笑,所以没有资格嘲笑您。我只是在自己的狂热冷静下来之后,非常同情您。”

“可是,你还年轻,像我这样已经三十好几了,却遇到这么倒霉的事,简直太丢面子了。要不是你提醒我,还不知要糊涂到什么时候呢……”

走到田地里时,晩秋的天空仿佛在抚慰我似的,天高云淡,非常清爽,只是呼呼刮着风,吹得哭肿的眼睛四周生疼。只见远远的铁道那边,我觉得不吉利的国营电车,正从田野中哐当哐当驶过。

“浜田君,你吃过午饭了吗?”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我问道。

“还没吃呢,您吃了吗?”

“我从前天到现在,只喝酒,没怎么吃饭,所以现在感觉肚子特别饿。”

“那还能不饿吗?您千万不可这样任性,会把身体搞坏的。”

“不要紧的。多亏了你,我已经想明白了,不会再做那种蠢事了。我从明天开始就要重新振作起来,并且要去公司上班了。”

“是啊,去上班可以转移注意力。我失恋的时候,也是为了忘掉烦恼,一天到晚地玩音乐。”

“会音乐的话,在这种时候可以排解一下。我不会玩这些,只能埋头在工作上。……既然咱们肚子都饿了,干脆找个地方吃饭吧。”

两个人这样一路聊着,一直走到了六乡,然后,走进了川崎街上的一家牛肉店,围着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火锅,又像在“松浅”时那样,开始喝酒。

“来,再喝一杯。”

“不行了,空腹喝这么多酒,可不行啊。”

“喝点怕什么,今晚我摆脱了厄运,所以要举杯庆祝一下。我从明天开始就戒酒了,不过,今天晚上要喝个一醉方休。

“是真的吗?那我祝您身体健康!”

浜田的脸红彤彤的,满脸的粉刺宛如煮开的牛肉般开始发光。我也有些醉了,心里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喜悦。

“那个,浜田君,我有句话想问问你。”

我找了个时机,凑近他问:

“你说的奈绪美被起了个下流的绰号,到底是什么呀?”

“这个不能说,因为实在太下流了。”

“下流也没有关系嘛。我和那个女人也没关系了,你何必这么顾虑呢?到底是什么,快点告诉我吧。知道了是什么,我反而更痛快呢。”

“您可能会觉得痛快,可是,对我来说毕竟难以启齿,请不要再追问了。反正就是个下流的绰号,想象得出来。不过,这个绰号的由来,我倒是可以告诉您。”

“那就说来听听吧。”

“可是,河合先生,……还是不行啊。”浜田挠着脑袋说,“这个事也还是说不出口啊,您听了以后,心情肯定好不了。”

“没事没事,不用担心,你就说吧!我现在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想知道那个女人的秘密呀。”

“那么,我就告诉您一点她的秘密吧……您认为今年夏天,在镰仓的时候,奈绪美小姐到底有几个男人呢?”

“据我所知,只有你和熊谷,难道说还有其他人吗?”

“河合先生,您可不要太吃惊啊,其实,关和中村也和她约会过。”

我虽然醉得迷迷糊糊的,仍感到身体仿佛触电一样战栗起来,一把抓起眼前的酒杯,咕嘟咕嘟喝了五六杯之后,才开口说话。

“就是说,当时那些混蛋,没有一个是干净的了?……”

“就是啊,您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跟奈绪美约会的?”

“是那个大久保的别墅吗?”

“是您租借的那个花匠的厢房呀。”

“哦——”

我仿佛窒息了一般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咕哝出一句:

“噢,是吗,还真是想不到啊。”

“所以那时候,最为难的人,恐怕是花匠的老婆吧。由于和熊谷家的关系,她不好叫那些家伙出去,可是,各种男人频繁出入,自己的家变成淫窝一般,在左邻右舍面前很丢面子,而且万一被您知道了可不是小事,她整天提心吊胆的。”

“哈哈,怪不得呢,有一次我向她了解奈绪美的事,太太显得特别惊慌,好像在害怕什么的样子,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大森的家成了和你幽会之所,花匠的厢房成了淫窝,我却一直蒙在鼓里。天哪,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啊,河合先生,大森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您一提起,我就要向您道歉。”

“哈哈哈哈,不用道歉了,一切都过去了,有什么可忌讳的呀。不过,一想到被奈绪美那家伙玩得团团转,我反倒觉得也挺痛快的。手段太高超了,佩服得没话说。”

“这就像相扑比赛那些招数一样,被对手一个大背跨,给摔在地上了。”

“同感,同感,你说得太对了。……如此看来,那些家伙难道都被奈绪美给哄骗了,互相并不知道吗?”

“哪里,都知道的,有时候搞不好,两个男人会撞到一起呢。”

“不会打起来吗?”

“那些家伙相互间有默契,是把奈绪美小姐作为大家伙的东西共享的。所以后来给她起了那个下流的绰号,暗地里,大家都用那个绰号称呼她的。您不知道这些,反而是一种幸福。我总觉得这样下去太龌龊了,试图把奈绪美小姐从这些人手里拯救出来,可是我一劝说她,她就火冒三丈,反而瞧不起我了,真是不可救药。”

浜田也许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语调伤感起来。

“河合先生,我上次在‘松浅’见到您时,不曾对您说过这些吧。……”

“那时你说过,最能操控奈绪美的人是熊谷……”

“是的,我那时候是那么说过。这不是我信口瞎说的,奈绪美小姐和熊谷都秉性粗野,也许是臭味相投吧,二人一直是最亲密的。所以熊谷是几个人中的老大。我推测所有坏事都是那小子教唆的,才那么对您说的,不过当时,我对您还不能说得太多。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希望您不要抛弃奈绪美小姐,尽可能往好的方面引导她呢。”

“可是我非但没有引导她,反而被她拖着走了……”

“只要跟奈绪美小姐沾上了边,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会变成这样的。”

“那个女人身上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啊。”

“她身上确实有种魔力啊!我也感受到了,终于明白不能和她亲近,只要一亲近,自己就危险了。……”

奈绪美、奈绪美……我们说话间不知重复多少遍这个名字。二人把这个名字当下酒菜,喝着酒。仿佛这个顺嘴的发音,是比牛肉更好吃的食物似的,用舌头咂吧滋味,用唾液咀嚼着。

“也不算坏啊,这辈子有幸让那样的女人欺骗一次。”

我无比感慨地这样说道。

“那是当然了!不管怎么说,多亏了她,我才尝到了初恋的滋味啊。即便让我做了个很短暂的美梦,这么一想,也值得感谢她呢。”

“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那个女人的下场?”

“不知道,以后只会不断地堕落下去吧。用熊谷的话说,‘她不可能在马卡内尔家住久的,所以过两三天,又会换到别处去吧。我家里也有她的行李,说不定会来找我’,看来奈绪美小姐没有自己的家了?”

“她家是浅草开铭酒屋[铭酒屋:明治时代是兼营卖淫的酒馆]的……我觉得她可怜,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

“原来是这样啊。一个人的出身真是宿命难逃啊。”

“奈绪美说,她家的祖辈是旗本[旗本:俸禄不满一万石的江户幕府时期的武士,为德川军的直属家臣,拥有自己的军队]武士,她出生在下二番町的高宅大院里。‘奈绪美’这个名字就是祖母给她起的。据她说,这位祖母是在鹿鸣馆[鹿鸣馆:明治政府所设的社交场,外国使臣、华族、政界要人等经常在此举行舞会,是当时欧化主义的象征性存在]时代跳过舞的很时髦的女人,也不知她的话哪句是真的。反正都要怪她的家庭不好,事到如今,我深以为然。”

“听您这么一说,就更可怕了。奈绪美小姐身上天生流着淫荡的血,所以才会是那样的命运吧。她有幸被您抚养,还是不知珍惜……”

我们在那里聊了三小时,走出店门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还是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浜田君,你是坐国营回去吗?”

走在川崎的街道上,我问他。

“是啊,现在走着回去,可够远的……”

“可不是吗,我坐京滨线,她要是住在横滨,坐国营电车似乎比较危险。”

“那我也坐京滨线吧。……不过,早晚有一天会碰上奈绪美小姐的,像她那样四处乱跑,防不胜防啊。”

“要是这样,还真不能随便出门乱走了。”

“她肯定常常出入舞场,所以银座一带是最危险的区域。”

“大森也未必不是危险区域,有横滨,有花月园,还有那个曙楼……搞不好,我得搬出那个家,去过寄宿生活呢。我现在不想看到她,等气消了再说。”

浜田和我一道坐京滨线回去,我在大森下车,和他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