浜田、熊谷以及他们的朋友,主要是舞会上认识的那些男人,渐渐地开始频繁出入我们在大森的清静的家了。

他们一般傍晚来,刚好是我从公司下班回来的时候,然后大家打开留声机跳舞。奈绪美很好客,又没有需要顾忌的用人和老年人,加上家里的画室正好适合跳舞,所以,他们总是玩得忘了时间。起初还有些顾忌,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就会告辞。

“别走呀!为什么回去呢!吃完饭再走嘛。”

奈绪美硬要他们留下,所以后来只要他们来玩,我们必定就让“大森亭”送西餐来,招待他们吃晚饭。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梅雨季节,一天晩上,浜田和熊谷来玩,一直聊到十一点多,这时外面风雨交加,雨水哗哗打在窗户玻璃上,所以,二人嘴上虽然说着“该走了”,却一直磨磨蹭蹭地不走。

“哎呀,天气这么差,还怎么回去呀。你们今天晚上就住这儿吧。”

奈绪美突然说道。

“好吗,住下也不要紧吧。……阿熊肯定可以的吧?”

“嗯,我怎么都行……不过浜田要是回去,我也回去。”

“阿浜也没问题的,是吧,阿浜?”

然后,奈绪美瞧着我的脸色说:

“没事的,阿浜,不用这么顾虑的。要是冬天,怕被子不够用,现在的话,四个人怎么也能将就一晚上。而且明天是星期日,让治也在家,多晚起都没关系。”

“怎么样,还是别走了吧,这么大的雨,路不好走。”没办法,我也跟着劝说起来。

“好啦,就听我的吧。这样明天咱们不是还可以一起玩点别的吗?对了对了,晚上可以去花月园玩玩啊。”

结果,这两个人就留宿在我家了。

“可是蚊帐不够怎么办啊?”我这么一说,奈绪美就说:

“蚊帐只有一顶的话,大家一起睡不就行了吗。那多有意思啊。”

也许是奈绪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她就像要去修学旅行似的,高兴得手舞足蹈的。

这事太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打算,蚊帐给他们二人用,我和奈绪美可以点蚊香,在画室的沙发上凑合一夜,所以根本没有想到,四个人都在一个房间里挤着睡。可是,既然奈绪美这样提议,自己又不能对他们俩露出不快的神色。当我像以往那样,仍在犹豫不决时,奈绪美已经迅速做出了决定。

“好啦,你们三个帮我铺被褥吧。”

她一边发号施令,一边上二楼的四叠半房间去了。

要问奈绪美是怎样排列睡铺,由于蚊帐太小,四个人的枕头不可能并排摆放,因此三个人并排,一个人横着,形成个直角。

“这样睡挺好吧。你们三个男的并排睡那边吧,我一个人睡这边。”奈绪美说。

“哎呀,这可真是新鲜啊。”

挂好蚊帐后,熊谷透过蚊帐往里面窥探着说:

“这不成猪窝了吗,大家都挤成一堆了。”

“挤成一堆怕什么的,现在就别那么讲究啦。”

“哼,住别人家,还这么多事。”

“那是当然啦,反正今晚也睡不着了。”

“我要睡了,我睡觉可打呼噜噢。”

熊谷咚咚咚地走过去,穿着衣服第一个钻了进去。

“想睡也睡不着呀。……阿浜,让阿熊睡着可不行啊。他快睡着的时候,你就胳肢他……”

“啊,热死了,这么热怎么睡得着啊。”

睡在正中间的熊谷翻过身来,支着腿,他右侧的浜田穿着裤子和内衣仰面躺着,因身体消瘦,腹部凹了进去。他好像在静静地倾听着外面的雨声,一只手搭在额头上,一只手啪嗒啪嗒扇着团扇,这声音更让人感觉闷热。

“再说了,有女人在旁边,我总觉得睡不踏实。”

“我是男人呀,不是女人。阿浜不也说我不像个女人吗?”

奈绪美在蚊帐外面的昏暗地方换睡衣时,露出了雪白的后背。

“我是这么说过,可是……”

“……难道说,我睡在你旁边,你就觉得我是女人了?”

“可以这么说吧。”

“阿熊呢?”

“我无所谓啦。根本没有把你当女人看。”

“不是女人是什么呀?”

“我看,你就像头海豹呀。”

“哈哈哈,海豹和猴子,你喜欢谁呀?”

“我哪个都受不了。”

熊谷故意睡意蒙眬地说。我躺在熊谷的左侧,默默听着他们三个人叽叽喳喳地说话,心里惦记着奈绪美进蚊帐后,脑袋会对着浜田还是我。因为奈绪美的枕头放在不靠近任何一方的含糊地带。不能不让人感觉,她刚才铺被褥的时候,是故意这样摆在那儿的,以便可以随意移动。奈绪美换上了粉红色睡袍后,钻进蚊帐来,站着问:

“关灯吗?”

“啊,关了吧……”这是熊谷的声音。

“那我就关啦……”

“啊,好疼!”

熊谷叫道,原来奈绪美突然跳到他的胸口上,踩着他身体,在蚊帐里啪嗒一声关了灯。

虽然房间里黑了,但外面的电线杆上的街灯映在窗户玻璃上,房间里依稀可以看到彼此的脸和衣服。奈绪美从熊谷的头上跨过去,跳到自己的褥子上的瞬间,睡衣的衣襟唰的一下掀开,掠过了我的鼻尖。

“阿熊,想不想抽支烟?”

奈绪美并不打算马上睡觉,像男人那样盘腿坐在枕头上,低头看着熊谷问。

“快点呀!转过身来呀!”

“混蛋,你就是存心不想让我睡觉啊。”

“嘿嘿嘿,听见没有,转过来呀!要不然我饶不了你。”

“啊,疼死了!别踩,别踩,饶了我吧!我可是个大活人,你又是踩又是踢的,身体再结实也扛不住呀。”

“嘿嘿嘿嘿……”

当时我正瞧着蚊帐顶,所以不清楚怎么回事,奈绪美好像在用脚尖使劲戳着男人的脑袋。

“真拿你没办法啊。”熊谷说着,翻过身来。

“阿熊,你醒了?”这是浜田的声音。

“是啊,醒了呀。被她折磨的。”

“阿浜,你也朝这边转过来呀,不然的话,我可要折磨你啦。”

浜田好像也跟着翻了个身,趴在褥子上了。

同时,熊谷从袖子里窸窸窣窣地拿出了火柴,然后擦着了火柴,点上烟,我感觉到眼皮外面有了亮光。

“让治,你也转过脸来好不好?一个人干什么呢?”

“不了……”

“你怎么了?困了吗?”

“嗯……刚开始有点迷糊……”

“嘿嘿嘿嘿,说得好听,不是故意装睡吧?喂,是不是呀?准是特别担心吧?”

我被戳到要害,虽然闭着眼睛,感到自己的脸唰的红了。

“不用担心我,跟他们闹着玩呢。你就安心睡觉吧……真是担心的话,你就看看我们,不用使劲忍着……”

“看来是想受折磨吧。”熊谷说着,点上烟,声音很响地抽了起来。

“讨厌!折磨这种人也没有用啊。每天都是这样对他的呀。”

“那可真是一种享受啊。”

浜田这句话,听起来并非发自内心,更像是对我的恭维。

“我说,让治……你要是渴望,我就折磨你一下吧。”

“不要,已经足够了。”

“够了的话,就转过来冲着我呀。你这样一个人脱离大家,太不正常了吧。”

我翻了个身,将下巴放在枕头上。于是,奈绪美两腿支成八字形,一只脚对着浜田的鼻尖,一只脚对着我的鼻尖。而熊谷竟然将他的脑袋伸进这八字形中间,悠然地吸着敷岛烟。

“这个情形怎么样?让治?”

“嗯。”

“嗯,是什么意思嘛?”

“真是个疯子,简直就像只海豹呀。”

“没错,就是海豹啊,现在海豹在冰上休息呢。跟前躺着的三只,是公海豹。”

犹如乌云笼罩一般,从头顶上垂下来的葱绿色蚊帐……黑暗中也能看见长长散开的黑发环绕的白皙面孔……从松松垮垮的睡袍里露出了胸脯、胳膊、小腿肚……这副样子,是奈绪美经常诱惑我的姿态之一,一旦她摆出这种姿态,我就会变成一头被投放食饵的野兽。在黑暗中,我真切地感受到奈绪美露出那熟悉的挑逗表情,不怀好意地微笑着,目不转睛地俯瞰着我。

“说我是疯子,你撒谎。你不是说一看见我穿上睡袍就忍不住吗?今晚大家都在,所以拼命忍着呢,对吗,让治,我说中了吧?”

“不许胡说。”

“嘿嘿嘿,既然你这样逞强,我就让你缴械投降吧。”

“喂喂,你可不大对劲啊。这种事,等明天晚上再说吧。”

“赞成!”浜田也接着熊谷的话说,“今夜还是要一视同仁啊。”

“所以我不是一视同仁的吗。为了相安无事,阿浜这边是这只脚,让治这边是这只脚……”

“那我这边呢?”

“阿熊是最占便宜的了。你不是最靠近我,还把脑袋钻进这里头了吗。”

“不胜荣幸啊!”

“就是啊,你是最受优待的啦。”

“可是,你不可能一晩上都这样坐着吧。睡觉的时候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办呢,头朝着谁呢?朝着阿浜,还是让治呢?”

“头朝着谁,不算什么问题嘛。”

“那可不行。对于阿熊不算什么问题,对我就是问题了。”

“是吗?阿浜,那好吧,那就头朝着阿浜吧。”

“所以说,这是个问题呢。头朝着我,我也担心,可是,朝着河合先生的话,我还是心神不定……”

“而且,这个女人睡相特别不好。”熊谷又插嘴道。

“不小心的话,脚冲着的那个人,有可能夜里会被踹出去呢。”

“真的吗,河合先生,她真的睡相特别不好?”

“是啊,不好啊,而且不是一般的不好。”

“喂,浜田!”

“干吗?”

“你睡迷糊了,说不定会舔脚心吧。”熊谷浪笑起来。

“舔脚心有什么不好呀?让治一直是这样的呀!他还说过,比起脸蛋来,脚更可爱呢。”

“这也是一种拜物教吧。”

“我可没瞎说啊,是吧,让治,我没有胡说吧?你更喜欢脚,对吧?”

然后奈绪美说着“不一视同仁可不行”,脚一会儿对着我,一会儿对着浜田,间隔五分钟左右变换一次,来回在被褥上翻着身子。

“好了,现在该轮到阿浜了!”

说着,奈绪美躺着将身体像圆规似的转了好几圈,转的时候,举起两脚,踢着蚊帐顶,还从一头往另一头扔枕头。由于她这只海豹能量巨大,本来褥子已经露出外面一半的蚊帐底边,不时翻卷起来,结果飞进来好几只蚊子。“这可不行,蚊子都进来了。”熊谷翻身起来,开始抓蚊子。有人踩到了蚊帐,吊绳被弄断了。奈绪美被覆盖在掉下来的蚊帐中,闹腾得更欢了。接好吊绳,重新挂好蚊帐,又花了好长时间。当我觉得终于多少平静下来时,东方已经发白了。

雨声、风声、睡在旁边的熊谷的鼾声……我听着这些声音,刚有些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又睁开了眼睛。毕竟这间屋子两个人睡着都挤,奈绪美的皮肤和衣服上散发出的甘甜味儿和汗味儿还发了酵似的弥漫着。再加上今夜多了两个大男人,所以更加闷,在密闭的房间中,有种地震预兆那样的、令人窒息般的闷热。熊谷翻来覆去地折腾,互相触碰到对方汗津津的胳膊或膝盖。一看奈绪美,枕头虽然在我这边,一条腿却搭在枕头上,另一条腿支着,脚背伸进我的被子里,脑袋歪向浜田,伸开两只胳膊。这疯丫头大概也是折腾累了,香甜地酣睡着。

“奈绪美……”

我倾听着他们轻轻的鼻息,嘴里这样喃喃自语着,抚摸起被子下面的她的脚来。啊,这双脚,这双正在沉睡中的雪白美丽的脚,这双脚千真万确是属于我的东西。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把它放进热水里,用肥皂给她洗脚,要说她脚的皮肤的柔嫩——从十五岁开始,她的身体虽然飞速发育着,但这只脚仿佛没有发育成熟似的依然小巧可爱。对了,这个大脚趾也和那时候完全一样。无论是小趾的形状、圆润的脚后跟、肉鼓鼓的脚背,全都没有变,一如当年。……我忍不住将自己的嘴唇轻轻地贴到了那脚背上。

天色放亮之后,我再次迷糊了一会儿,然后听到一阵大笑,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奈绪美把纸捻儿塞进我的鼻孔里了。

“怎么了?让治,你醒了?”

“嗯,现在几点了?”

“已经十点半了。不过,起来也没事干,等到午炮响了再起床吧。”

雨停了,星期日的天空万里无云,可是,房间里仍旧残留着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