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吉卜赛庄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我把房子留给格丽塔管,然后越洋去了纽约,把自己置身于艾丽隆重的葬礼上,虽然那地方让我拘束,让我恐惧。

“你正要去的地方是片野蛮的丛林,”格丽塔警告我,“当心点儿,别让他们活剥了你的皮。”

她说得对,确实是片丛林,我一到那里就感觉到了。我从来都不了解丛林——不管是何种意义上的丛林——这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我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我不是猎人,而是猎物,人们在灌木丛中包围我,向我射击。有时候这些事情都是我在胡思乱想,有时候这些担忧被证明是对的。我记得我拜访了利平科特向我推荐的那位律师,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他接待我的方式就像一个诊所的医生接待患者。我提到有人曾建议我把那些所有权不明晰的矿产都抛掉。

他问我这是谁的建议,我回答他是斯坦福·罗伊德。

“嗯,我们必须调查一下。”他说,“像罗伊德先生这种人应该是懂行的。”

不久后他又告诉我:“你的产权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没必要像他建议的那样急着抛掉,坚持自己的想法吧。”

我一直感觉我是对的,所有人都在向我开火,他们都知道在金融方面我就是个傻瓜。

葬礼很隆重,同时,我觉得也很恐怖。一如我的猜测,它非常气派,墓地上盖满了鲜花,而墓地本身又像个公园,所有的哀悼之情都体现在庄重肃穆的大理石上。艾丽肯定很讨厌这里,我敢保证。但她的家庭说不这么做不行。

四天后我回到纽约,金士顿那边传来了消息。

在山另一边的一个废弃采石场里,有人发现了黎婆婆的尸体,已经死了好几天了。那个地方曾经出过一些事故,有人建议要封锁起来,但并未采取实际措施。黎婆婆也被判定为意外死亡,于是又有人建议地方议会把它封锁起来。在黎婆婆的农舍地板下,被发现藏有三百镑钞票,都是面值一百的。

费尔伯特少校又附加了一个消息:“昨天,克劳迪娅·哈德卡斯特尔也骑马摔死了,我想你听到这个消息肯定很难受。”

克劳迪娅死了?我不敢相信,这个震惊的消息让我有点难以接受。两周之内有两个人骑马摔死,这样的巧合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想详述我在纽约的时光。我是一个身处异乡的陌生人,觉得自己必须时刻谨言慎行。我认识的那个艾丽,一直属于我的那个艾丽已经不复存在。在我看来,她现在只是一个美国姑娘、一大笔遗产的继承人、被朋友,生意伙伴和各种远亲包围着的人、一个在这边生活了五代的家庭中的一个成员。她从远处而来,就像一颗彗星,滑过我身边。

现在,她已经回去,跟亲人葬在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很高兴这样看问题。在村外松树脚下的墓地旁,我本不应该有这样轻松的心情。是的,我不应该轻松。

“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吧,艾丽。”我自言自语道。

她时常边弹边唱的那首曲子浮现在我脑中,我还能记得,她的手指轻柔地在吉他弦上拨动时的样子。

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

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

我想这很适合你,你生来就被幸福拥抱。你在吉卜赛庄的生活也非常幸福,虽然时间不长。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回到了一个也许并不幸福的地方,在那里你过得不开心,但毕竟你的家在那儿,你被亲人包围着。

我突然想,我死的时候会在哪儿呢?吉卜赛庄?也许吧。妈妈会来看望躺在坟墓中的我——如果她仍健在的话。我居然不能想象妈妈的死,倒是能轻易地想象自己的死。没错,她会来看着我被埋葬,也许她严厉的脸色会有所缓解。我把思绪从她身上转开,我不愿意想起她,不愿意接近她、看到她。

我表达得可能不太准确。这不是我看她的问题,而是她看我的问题。她审视我的时候,我就像被一股瘴气卷入其中,焦虑不安。我想:母亲都是恶魔!为什么她们把血脉传给孩子,为什么她们认为对孩子都了如指掌?她们不了解!她们根本不了解!她应该为我骄傲,为我高兴,为我现在所得到的美妙生活而感到欣慰。她应该——每到这时,我就把思绪从她身上转开了。

我在美国待了多久?我想不起来了。长时间里我始终小心翼翼,被一群面带微笑,眼神却充满敌意的人包围。我每天都对自己说:“这一切就要过去了,这一切就要过去了,之后……”我经常用这两个字,经常对自己这样说。“之后”,这两个字表示着未来,我经常用这两个字来替代另外两个字——“我想”。

每个人都很刻意地对我表示亲昵,因为我富有了!因为艾丽的遗嘱,我变成了一个大富翁。我觉得很好笑,我有一堆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投资、股份、财产,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回英国的前一天,我和利平科特先生做了一番长谈。在我心里,他一直就是“利平科特先生”,和安德鲁叔叔那类人不同。我告诉他我想撤回斯坦福·罗伊德手中的股票投资权。

“真的吗?”他灰色的眉毛扬了起来,眼里闪着精光,严肃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口中的“真的吗”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这么做合适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有自己的原因,我猜。”

“不,”我说,“没有任何原因。只是一种感觉,仅此而已。我可以跟你开诚布公地聊聊吗?”

“当然可以。”

“好,”我说,“我只是觉得……他是个骗子。”

“噢,”利平科特看起来很感兴趣,“没错,你的直觉很准。”

于是我知道我这么做是正确的。斯坦福·罗伊德在艾丽的债券、投资以及其他财产上动了些手脚。我签了份律师协议,将它交给安德鲁·利平科特。

“你愿意接受吗?”我说。

“只要是金融上的事务,”利平科特先生说,“你可以完全信任我。在这方面,我会尽我所能,让你满意。”

他好像话中有话,但我听不出来。我猜他可能想说他不喜欢我。他从来就不喜欢我,但在财政事务上会尽全力帮我,因为我是艾丽的丈夫。我签好了必要的文件,他问我是不是坐飞机回伦敦,我说不,我不想坐飞机,我从海上走。

“我想独处一段时间,”我说,“海上航行应该不错。”

“接下去你准备住在哪儿呢?”

“吉卜赛庄。”我说。

“啊……你想住那儿。”

“是的。”我说。

“我还以为你会把那房子卖掉呢。”

“不!”我说,这个“不”字比我想象中更强烈。我不会放弃吉卜赛庄,它已经变成我梦想的一部分——那个我从小就怀揣的梦想。

“你在美国这段时间,房子有人照顾吗?”

我回答说格丽塔照顾着。

“哦,”利平科特先生说,“对,格丽塔。”

说起“格丽塔”,利平科特先生又话中有话了,但我没有接着往下说,他不喜欢她就不喜欢吧,反正以前就不喜欢了。这让我们的交谈产生了尴尬的停顿,于是我转换了话题。我总得说点什么。

“她对艾丽很好的。”我说,“艾丽生病的时候都靠她,她住过来照料艾丽。我……我非常感激她,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你不太了解她,不知道在艾丽死后她是怎么把一切照顾得井井有条,没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利平科特先生说。他的声音比你能想象的更干瘪。

“所以,我亏欠于她。”

“一个能干的姑娘。”利平科特先生说。

我起身跟他告别,并且表示感谢。

“你没什么好感谢我的。”利平科特先生的声音依然干瘪。

他又说道:“我给你写了封短信,已经通过航空邮件发往吉卜赛庄了。如果你是从海上走的话,到家的时候会发现信已经等着你了。祝你旅途愉快。”

我又犹犹豫豫地问他是否认识斯坦福·罗伊德的妻子——一个叫克劳迪娅·哈德卡斯特尔的女人。

“哦,你说的是他的第一任妻子,我从没见过她。这段婚姻据说维持了很短时间就破裂了,之后他又找了个妻子,不过后来还是离婚了。”

情况就是如此。

回到旅馆后,我收到一封电报,让我去加利福尼亚的一所医院。上面说,我的一位朋友,鲁道夫·桑托尼克斯,已经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他希望在死前能和我见一面。

我把船票改签到下一班,然后坐飞机到了旧金山。他还没死,不过极度虚弱,他们怀疑他已经不能恢复意识了,但他想见我的愿望非常迫切。我坐在病房里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的躯体。他以前看上去总是病怏怏的,并且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非常脆弱。而他现在没有一丝生气地躺着,看上去就像一个蜡人。我坐在那儿想:“希望他能开口说话,在死之前跟我随便说点什么。”

我感到孤独,令人害怕的孤独。我已经从敌人身边逃脱,来到了一位朋友的身边。事实上,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除了我妈妈,他是唯一对我了如指掌的人,但我一点都不想念妈妈。

偶尔我会问护士,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吗。护士总是摇摇头,含糊不清地说:“他也许还能恢复意识,也许不能了。”

我坐在那儿,终于,看到他动了一下。护士轻轻地将他扶起,他面对着我,但我怀疑他是不是能认出我来。他的眼睛好像穿过我的身体,看着我的方向。

突然,他的眼神起了一丝变化。他认出我了,他认出我了——我这样想着。他轻声说了些什么,我只有俯下身才能听见,但他说的是一些意义不明的词。这时,他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把头向后一仰,喊叫道:“你这个该死的笨蛋,为什么不走另一条路?”

说完,他身体骤然软倒,去世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者他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桑托尼克斯。如果我对他说点什么,他是否能听见?我想再一次跟他说,他给我造的房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最棒的东西,也是最困扰我的东西。这真是太有趣了,一幢房子就代表了一切。你想要某样事物,你万分渴望,但你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但是桑托尼克斯知道,并且把它给了我。我得到了它,现在我要回它那儿了。

回家。我在船上无时无刻不在这么想。刚开始是一片死寂,接着从心底深处涌出一股幸福的潮水……我在回家,我在回家……

水手的家是汹涌海水,

猎人的家是险山峻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