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庭结束后一天,我去拜访费尔伯特少校。我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既然修路老人已经说了,看到某个像是黎婆婆的人那天早晨走进树林,我想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你知道那个老女人,”我说,“你认为她真会如此精心策划,然后漂亮地制造一起事故吗?”

“我真的不相信她会这样,迈克,”他说,“做这种事情通常需要非常强烈的动机,比如对自己所遭受的伤害进行报复。而艾丽对她做过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啊。”

“我知道这有点疯狂,但她为什么时常出现在那条小路上,威胁艾丽要她离开?她似乎对艾丽有所怨恨,但这股怨恨从何而来呢?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艾丽,对她来说,艾丽除了是个奇怪的美国人,还能是什么呢?她们的过去完全没有联系,没有历史渊源。”

“我懂,我懂。”费尔伯特说,“但我忍不住会想,迈克,这里头肯定有我们所不了解的内幕。你妻子结婚前来过英国几次?她有没有在这里住过?”

“这我不敢确定,太难了,我对艾丽不是很了解。我指的是她认识谁、去过哪儿这些事,我们只是——偶然相遇认识的。”我低头看自己,又接着看看他。

“你不知道我们是如何相识的,对吗?”我继续说道,“你猜上一百年也猜不出来。”突然,我不自觉地大笑起来,然后我强行恢复镇定。我感觉到自己有点歇斯底里了。

镇定下来之后,我看到他充满耐心又和蔼可亲的脸。他真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这一刻我毫不怀疑。

“我们就是在这里相识的,”我说,“在这个吉卜赛庄。我正在看出售‘古堡’的海报,然后我沿路散步,还爬上了山,因为我对这个地方很好奇。于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她站在那边的树下,我吓了她一跳,或者说她吓了我一跳。不管怎样,一切开始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会选择居住在这个该死的、被诅咒的、不幸的地方。”

“你始终觉得这是个不幸的地方吗?”

“不……是的……不,啊,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也不想承认。但我认为艾丽知道,她总是很恐惧。”我缓缓地说,“的确有人故意要吓唬她。”

他敏锐地问:“什么意思?谁要吓唬她?”

“大概是那个吉卜赛女人吧,但不知怎么回事,我不太确定……你知道,她常常等着艾丽过来,然后告诉她这地方会有不幸,要她离开。”

“天啊!”他愤怒地说,“要是我早知道这事,我会告诉老艾斯特,让她别这么做。”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什么原因驱使她这么做?”

“和很多人一样,”费尔伯特说,“她乐于表现自己。她喜欢给别人警告,告知他们的未来,或者预知幸福的消息。她假装自己懂得预见未来。”

“假如,”我说得很慢,“有人给她钱的话……我知道她很贪财。”

“是的,她非常贪财。如果有人给她钱,就像你说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是凯恩警长。”我说,“我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

“我明白了。”他满怀疑惑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不相信,”他说,“她会为了导致一次意外死亡而蓄意吓唬你的妻子。”

“她也许没想到会变成一场致命的意外,她可能只是想让马受受惊。”我说,“放个炮仗,或者晃一下白布之类的。有时候,我觉得她对艾丽真的有一种纯属个人的仇恨,出于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理由。”

“这话听起来太牵强了。”

“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属于过她吗?”我问,“我是说,这片土地。”

“没有,吉卜赛人曾经被警告离开这片土地,也许还警告了不止一次。他们经常搬来搬去,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对此有积怨。”

“不,”我说,“这有点牵强。可能因为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原因,有人付钱要她……”

“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什么原因?”

我思索了一会儿。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荒谬。这么说吧,就像凯恩提出的,有人付钱给她,要她做一些事情,那个人想要的是什么呢?假定那个人想要的是我们从这里离开,于是他们集中力量对付艾丽,而不是我,因为我不像艾丽那么容易被吓唬。他们恐吓她,让她——同时也让我——离开这里。好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就一定存在某种原因,他们想让这片土地再次在市场上出售。我可以说,有人想要我们这块地,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我一口气说完。

“这在逻辑上是成立的,”费尔伯特说,“但我猜不透这么做的原因。”

“也许是某种没人知道的重要矿物?”我提出假设。

“呃……我深表怀疑。”

“有宝藏埋藏在这里?噢,我知道这听起来太荒诞了。或者,是某次银行大劫案的赃款?”

费尔伯特仍然频频摇头,但已经不那么猛烈了。

“或者还有一种解释,”我说,“就是从你刚刚的想法延伸下去。在黎婆婆身后,确实有个人付钱给她,而那个人是艾丽自己都没察觉的仇人。”

“可你想不出会是谁。”

“没错,她在这里一个旧相识都没有。我可以肯定,她跟这个地方没有一丝一缕的联系。”

说完我站起身来。

“谢谢你听我讲这些。”我说。

“我衷心希望能帮上更多的忙。”

我走出房门,摸了摸口袋里的东西。然后,我临时做了个决定,大步迈回房间。

“我想给你看个东西。”我说,“其实,我原本想把它交给凯恩警长,看看他能做些什么。”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头,它被皱巴巴的纸片包裹着,纸上还有书写过的痕迹。

“今天早上,这个东西打穿了我们早餐室的窗玻璃。”我说,“当时我在楼下,突然听到了玻璃爆裂的声音。我们第一次住进来的时候,也有一块小石头砸穿过我们家的窗玻璃。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我取下石头上的纸片,拿给他看。这是一张既肮脏又粗糙的小纸片,上面还有淡淡的墨水字迹。费尔伯特戴上眼镜,把纸片沿折痕展开,上面的留言很简短:是一个女人杀了你妻子。

费尔伯特的眉毛扬了扬。

“真不可思议,”他说,“你第一次收到的纸片上有留言吗?”

“我已经记不清了,应该就是警告我们离开这里,具体怎么写的我忘了。那次确实很像小流氓的恶作剧,而这次就不同了。”

“你认为是某个知情人扔进来的吗?”

“也许就是一个愚蠢却又残忍的犯罪预告。你也知道,在乡下会遇到很多这种事情。”

他把石头还给我。

“我认为把它交给凯恩警长是正确的,”他说,“他比我更了解匿名信。”

我在警局找到了凯恩警长,显然,他对此很感兴趣。

“怪事不断啊。”他说。

“你怎么看这块石头?”我问。

“难说。也许可以作为某人蓄意犯罪的证据。”

“我想,它可以指控黎婆婆?”

“不,我认为不行。事情是这样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事发时,有些人看到或听到了一些事情,比如听到了吵闹声、尖叫声,又比如看到了一匹马狂奔过去。接着,他们看到了一位妇人。因为大家都是从服装打扮上判断是不是吉卜赛人的,所以他们看到的很有可能是另一个人,而不是黎婆婆。”

“黎婆婆怎么样了?”我说,“有什么线索吗?找到她了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们知道一些她以前离开这里后常去的地方,在东安格利亚那边。她有一些朋友住在那里的吉卜赛营地中,他们说黎婆婆没去过那里。当然,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这么说,你知道他们的嘴非常紧。她在那个地方混得相当熟,但没有一个人说见过她。而我认为,她肯定不会离开东安格利亚很远。”

我总觉得他说的这番话里有些特别的东西。

“我不太理解。”我说。

“你应该换个角度看。黎婆婆自己也受惊不小,她有足够的理由惊慌失措。她过去常常威胁、恐吓你妻子,现在,我们假设,正是她引起了这起事故,你妻子也因此死亡,警察一定会追捕她,她清楚这一点。所以要逃得远远的,尽可能地躲避我们。她不会再抛头露面,她现在抗拒一切与别人的联系。”

“但你们终究会找出她的,对吧?她的外表特征很明显。”

“是的,我们迟早会找到她,这种事情需要费点时间——如果我们思路正确的话。”

“但你认为,这件事情还有别的可能性?”

“是的,你知道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她是否受人指使。”

“那样的话,她就更急着要逃离了。”我指出这一点。

“同样的,还有一个人也会急着逃离,你应该能想到这一步,罗杰斯先生。”

“你的意思是,”我缓缓说道,“付钱给她的那个人。”

“没错。”

“假设主谋是个女人。”

“再假设另外还有知情人,于是他们开始投递匿名信。女主谋感到恐慌,她原本并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无论她怎么指使吉卜赛人进行威胁恐吓,她都不想造成罗杰斯夫人的死。”

“对,她没想过有命案发生。她只是想吓吓我们,让我们感到害怕,然后乖乖离开这里。”

“那么现在,谁会感到害怕呢?有一个妇人制造了这起事故,如果这个妇人就是黎婆婆,那么她肯定会来澄清自己,对吗?她会说她不是存心的,是有人付钱给她,要她这么做。然后她会提到一个名字,告诉我们谁是幕后主使。那么,有个人当然不会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对吗,罗杰斯先生?”

“你指的是我们一直在或多或少假设的、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女主谋?”

“女的,也可能是男的。如果有人付钱给黎婆婆,那这个人肯定希望她尽快消失。”

“所以你认为她已经死了?”

“很有可能,不是吗?”凯恩反问道。接着,他非常突然地转换了话题。“你还记得愚者之地[按照前文,愚者之地应该是迈克和艾丽的私人领地。这里警长也知道这个地点,并知道艾丽为它取的名字,可能是作者笔误。]吗,罗杰斯先生?就在你家旁边树林的深处。”

“记得,怎么啦?”我说,“我妻子和我对那地方做了些整理和修补。我们偶尔去那里玩玩,并不常去,当然最近更少了。那地方怎么了?”

“嗯……我们一直在搜寻线索。我们到那个地方调查过,发现门没锁。”

“是的,”我说,“我们从不费事锁它。那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件零散的小家具。”

“我们曾经以为黎婆婆躲在里面,但没找到任何有人住过的痕迹。不过我们找到了这个,我给你看一下。”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镶金打火机。那是一个女式打火机,上面还有一个用钻石镶嵌出来的大写字母:C。“这是你妻子的吗?”

“艾丽的首字母不是C,不,这不是艾丽的。”我说,“她也没有这类东西。也不是安德森小姐的,她的名字是格丽塔[艾丽(Ellie)的首字母为E,格丽塔(Greta)的首字母为G。]。”

“它就掉在那里,肯定是某人遗失的,而且这玩意儿价值不菲。”

“C,”我反复考虑这个字母,然后说,“除了寇拉,我想不出还有别的跟我们有接触的人名字首字母是C[寇拉(Cora)首字母为C。]。她是我妻子的继母,范·史蒂文森特夫人。但我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穿过那条杂树丛生的小径,来到愚者之地。不管怎么说,她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一个月左右,而且我没见过她使用这个打火机,也可能是我没注意到。安德森小姐也许知道。”

“好,你带着它,让她认一下。”

“我会的。但如果真是寇拉的东西,而我们前几次去愚者之地却没看到这个打火机,就太奇怪了。那地方东西并不多,你在地上发现了它——是在地上发现的吗?”

“是的,离那张躺椅很近。当然,任何人都可能在愚者之地逗留过。对一对恋人来说,那是一个幽会的好地方,不过本地人又不太可能有这么昂贵的东西。”

“还有克劳迪娅·哈德卡斯特尔[克劳迪娅(Claudia)的首字母为C。],”我说,“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这么高级的东西。而且,她去愚者之地干什么?”

“她是你妻子的好朋友,对吗?”

“是的,”我说,“我想她是艾丽在这里最好的朋友了。而且,她也知道我们不会介意她使用愚者之地的。”

“啊哈!”凯恩警长回应道。

我注视着他说:“你不认为克劳迪娅·哈德卡斯特尔是艾丽的仇人,对吗?这太荒唐了。”

“看起来她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憎恨艾丽,这点我同意,但是……我们从来都看不懂女人的心思。”

“我想……”我刚开口,又停住了,因为我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实在太奇怪了。

“怎么了,罗杰斯先生?”

“我确信克劳迪娅·哈德卡斯特尔最初嫁给了一个姓罗伊德的美国人。而事实上,我妻子在美国的财产主要受托人就叫斯坦福·罗伊德。当然,世界上有几百号姓罗伊德的人,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但是不是可能和整件事情有关呢?”

“听起来不太可能,不过……”他打住不说了。

“有趣的是,就在事故发生当天,我觉得我见到了斯坦福·罗伊德,当时我正在巴庭顿的乔治饭店吃午饭。”

“他没看到你?”

我摇了摇头。

“他和一个看起来像哈德卡斯特尔小姐的人在一起,不过这也可能只是我的误认。你一定知道,我们的房子就是她哥哥造的。”

“她对那幢房子感兴趣吗?”

“不,”我说,“我认为她不喜欢她哥哥的建筑风格。”然后我站起身来,“好了,我不耽误你更多的时间了,希望能尽快找到黎婆婆。”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停止搜寻的。验尸官也很想见她。”

我道了声再见,走出警局。常常会发生这种怪事,你刚刚谈论的某个人,一转身就真的遇见了。当我经过邮局的时候,克劳迪娅·哈德卡斯特尔正好从里面出来。我们都停下脚步,她用那种遇见丧亲之人时特有的尴尬口吻说道:“艾丽的事情真是太遗憾了,迈克,我不想多说什么。现在这时候,无论别人跟你说什么都很残忍,但我只是……只是想表达一下……”

“我明白,”我说,“你对艾丽一直很好,你让她在这儿的日子过得很愉快,我很感激你。”

“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最好现在就问,不然你就要去美国了。我听说你很快就要走了。”

“可能要尽快吧,我在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嗯,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想在市面上出售这套房子,我认为你走之前就应该会考虑这件事……那如果这样的话……如果这样的话,我真的很想拥有优先购买权。”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的话让我吃惊,这不是我从不相信会发生的事情吗?

“你的意思是你想买下它?我还以为你对这类建筑不感兴趣。”

“我的哥哥鲁道夫曾经对我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作品。我敢打赌他也知道你家的事情了。我希望你能提出一个我承受得起的价钱。是的,我很想拥有它。”

我禁不住想,这也太奇怪了。她之前来拜访的时候,从来没有对我们的房子表现出一丝一毫兴趣。就像我之前怀疑的那样,她和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到底是什么关系,她真的狂热地崇拜他吗?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不喜欢她哥哥,也许还有点恨他,说起他时总是带着一副古怪的表情。但不管真实感情是怎么样,在她心里,桑托尼克斯肯定有一个特殊的地位,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我缓缓摇了摇头。

“我很明白,因为艾丽不在了,所以你以为我会卖掉这里的房产,然后离开这里。”我说,“但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我们曾经在这里生活,幸福美满,这里是让我怀念她的最好地方。我不会卖掉吉卜赛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希望你可以明白这一点。”

我们彼此对视,好像在用眼神打一场无声的架,后来,她垂下了目光。

我鼓足勇气,问她:“虽然这事儿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听说你以前结过一次婚,你前夫的名字叫斯坦福·罗伊德,是吗?”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然后突然开口说:“是的。”

说完她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