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惊奇之处,就是事情总会朝你未曾预料到的方向发展。

我们搬进了新房子,在那里生活,并且如计划中一样,远离每一个人。当然,我们不能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还是有很多事情向我们蜂拥而来。

首先,当然是艾丽那该死的继母。她又是写信又是发电报,要艾丽去见见房产经纪人,因为她非常中意我们的房子,也想在英国买一幢。她说她很乐意每年在英国待上两个月。伴随着最后一封电报,她人也赶到了,我们不得不带她四处逛逛,考察一下附近的情况。最后,她总算是选定了一处,那地方离我们十五英里远。我们当然不乐意她住在那儿,简直恨透了她这个念头——但我们又不能直言不讳地跟她说。或者说,就算我们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如果她心意已决,那也无法改变。我不能命令她不要搬来,虽然我知道,这是艾丽最不希望看到的事。然而,就在她等调查人员的消息时,又有一些电报过来了。

有一封来自弗兰克叔叔,他好像又惹了什么麻烦,我揣测是诈骗之类的事情,这意味着他需要一大笔钱来摆脱麻烦。还有更多的电报来自利平科特先生,他和艾丽已经来来往往了好几封了。

后来发现,原来是斯坦福·罗伊德和利平科特先生之间有了些麻烦,他们似乎在艾丽的投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我曾经无知地以为,美国的那些人离我们很远很远,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艾丽的亲戚,或是和她生意上有来往的人,根本没把坐二十四小时飞机来英国再飞回去当回事儿!

先是斯坦福·罗伊德飞了过来,然后他又回去了。现在,利平科特先生又飞过来了。

艾丽不得不到伦敦去见他们。我对财务方面的事情还不了解,总以为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地各司其职。但有些不太好的迹象表明,这些与艾丽的信托基金有关的事情,不是利平科特先生在拖延进度,就是斯坦福·罗伊德在耽搁结算。

在这堆烦心事中喘口气的时候,艾丽和我发现了我们的“愚者之地”。我们还没有真正调查过我们的财产——我指的是房子周围。我们经常沿着树林间的小径一直走,看能通往什么地方。有一天,我们顺着一条小路走着,这条小路杂草丛生,以至于一开始根本看不出有条路。不过最终我们还是走到了底,来到了一处艾丽称之为“愚者之地”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有点可笑的白色亭子。

其实这个地方环境相当不错,于是我们把它清理了一下,重新刷了一遍漆,放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在里面,还有一张躺椅和一个墙角柜,墙角柜里则放了一些瓷器、杯子和瓶子。这真的很有趣。艾丽说还要开辟一条道路,这样我们上来就方便多了。我说不,如果除了我们,别人谁也不知道这个地方,那会更好玩。艾丽承认这真是一个浪漫的想法。

“我们绝不能让寇拉知道。”我说。艾丽非常同意。

当我们从那里下来时——不是第一次,而是后来——寇拉已经走了。我们期望像以前一样平静安逸,但在我前面蹦蹦跳跳的艾丽,突然被一根树枝绊了一下,摔倒了,扭伤了脚踝。

肖医生来了,说这下扭得不轻,不过一周后就会完全康复。于是艾丽就写信叫格丽塔过来,我无法反对。确实也没有人能很好地照顾她,我是指女人。我们的仆人特别没用,而且无论如何,艾丽需要格丽塔,所以格丽塔来了。

她的到来,对艾丽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她安排了许多事情,整个家又井井有条地运转起来。我们的仆人曾提出这里太孤独偏僻了——其实我认为是寇拉让他们感到讨厌——于是格丽塔又贴出广告,立刻就招来了两名新仆人。她悉心照料艾丽的脚踝,逗艾丽开心,知道她喜欢什么东西就都拿来给她——诸如书啊、水果啊之类的——而对艾丽的这些喜好我一无所知。她们在一起似乎特别开心,艾丽当然很乐意见到格丽塔,不管怎样,格丽塔不再离开了……她留了下来。

艾丽对我说:“如果格丽塔再多待一段时间的话,你不会介意的,对吗?”

我说:“噢,当然,当然不介意了。”

“有她在感觉太好了。”艾丽说,“你看,我和她可以做很多女人之间的事情,女人就是要有女人陪伴啊。”

每一天,我都发现格丽塔变得越来越自作主张、颐指气使、开始不断地发号施令。我假装很乐意有格丽塔在我们家,但有一天,当艾丽抬高了脚躺在客厅的时候,格丽塔和我在外面的阳台上突然吵了起来。我已经记不得到底因何而起了,格丽塔说了些什么惹恼了我,我尖刻地回了嘴,然后就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逐渐演变成激烈的吵架。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对我说出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刻薄无情的话语,而我也还以颜色,丝毫不落下风。我说她是个飞扬跋扈、多管闲事的女人,她影响了艾丽太多,我不能再容忍艾丽总是被别人管束了。我们俩吵个不停,突然艾丽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到了阳台上,看看我,又看看格丽塔。

我忙说:“对不起,亲爱的。实在对不起。”

我走回屋子,重新把艾丽安顿在沙发上。她说:“我一直没意识到,一直没意识到你……你真的很反感格丽塔待在这里。”

我极力安慰她,使她平静下来,跟她说不要介意,我只是冲动发脾气,有时候我就是喜欢争吵的。我说,争吵的原因就是我认为格丽塔太专横跋扈了。也许这很自然,她一贯如此。最后我还说我真的很喜欢格丽塔,都是因为我心情不好、有点急躁才吵起来的。所以,这件事的了结方式,是我几乎恳求着格丽塔继续留下来。

我们引起了挺大的骚动,我想屋子里很多人都听到了。我们的新男仆和他的妻子肯定也听到了。当我生气时,我会大喊大叫,这确实有点过分,但我喜欢这样。

格丽塔似乎非常担心艾丽的健康状况,说她不应该干这个,不应该干那个。

“你知道,她身体真的很弱。”她对我说。

“艾丽什么事也没有,”我说,“她好得很。”

“不,迈克,她很娇弱!”

肖医生又一次来看艾丽脚踝的时候,告诉她已经没事了,如果想在崎岖的地面上走动,只要包扎一下就行了。这时我以男人独有的愚蠢方式,问了他一句:“她并不娇弱,是吗,肖医生?”

“谁说她娇弱了?”肖医生是现如今很少有的那种医生,事实上,他在当地以“顺其自然的肖”而闻名。

“据我所知,她没有任何问题。”他说,“任何人都会把脚扭伤。”

“我不是指她的脚踝,我是说,她是否有一颗娇弱的心脏,或者其他什么之类的。”

他从眼镜上方望着我。“别胡思乱想,年轻人。你的脑袋里怎么会想这种事?你可不是会在意女人小毛病的那类人啊。”

“是安德森小姐说的。”

“哦,安德森小姐。她知道什么!她没有医师执照吧?”

“没有。”我说。

“你太太是个很有钱的女人,”他说,“这已经在当地口耳相传了。当然,有些人觉得美国人都是富翁。”

“她是挺有钱的。”我说。

“好,你必须记得,有钱的女人在很多方面都是吃亏的。一些医生总会给她们开很多粉末啦,药片啦,刺激性的药物或者镇静剂之类的,而这些东西她们最好碰都别碰。现在乡下妇女往往更健康,就是因为没人如此担忧她们的健康状况。”

“她确实会服用一些胶囊,或者类似的药物。”我说。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她做个检查,也许会发现他们给她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可以告诉你,在此之前我常对人说‘把这些东西统统扔进废纸篓’。”

于是在离开前,他对格丽塔说:“罗杰斯先生要我给罗杰斯太太做个全身检查,结果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我认为多在室外运动运动,对她有好处。她平常都吃些什么药?”

“她在感到疲劳的时候会服一些药片,还有一些是她失眠的时候吃的。”

她和肖医生去看了看艾丽的处方单。艾丽微笑着。

“这些东西我都不吃的,肖医生。”她说,“我就吃治过敏的药。”

肖医生看了看这些药,读了读处方单,说这些药没什么副作用。接着他又拿起安眠药的处方。

“睡眠不好吗?”

“住乡下后就没问题了。自从搬到这儿之后,我就再也没吃过安眠药。”

“嗯,这是件好事。”他拍拍她的肩膀,“你一点毛病都没有,亲爱的。要我说,就是有时候有点忧虑,仅此而已了。这些药的药性都挺温和,现在很多人都服用,没什么坏处。继续吃吧,但是别再碰安眠药。”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担心,”我抱歉地对艾丽说,“我想是格丽塔的缘故。”

“噢。”艾丽大笑起来,“格丽塔总是对我小题大做,她自己却从来不吃药。我们得清理一下了,迈克,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扔掉。”

艾丽如今和我们的大部分邻居都相处得很好。克劳迪娅·哈德卡斯特尔经常过来,有时候她还和艾丽一起出去骑马。我不会骑马。我这辈子都在鼓捣汽车和机械方面的东西,对马一无所知,尽管我曾在爱尔兰清洗过一两周马厩。但我暗自想,什么时候我们生活在伦敦时,我会去一家高级的马术训练所学习如何骑马。可我不想从这儿开始,别人会笑话我的。

我认为骑马对艾丽非常有好处,看上去她乐在其中。格丽塔也鼓励她骑马,尽管格丽塔自己也是门外汉。

艾丽和克劳迪娅一起去过一个拍卖场,并且在克劳迪娅的建议下给自己买了一匹马,还给这匹棕色的马取名为“征服者”。我提醒艾丽,出去骑马时务必小心一点,她却嘲笑我。

“我三岁就开始骑马了。”她说。

于是,她基本上每周要出去骑三四次马,而格丽塔通常会开车去查德威市场购物。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格丽塔说:“该死的吉卜赛人!今天早上有一个长得很难看的老太婆,突然站到路中间,我几乎都要撞上她了。这还是在上坡呢,但我没办法,只好停下来。”

“她要干吗?”

艾丽听着我们说话,自己不发一言。尽管如此,我还是察觉到,她非常忧虑。

“该死的,她威胁我。”格丽塔说。

“威胁你?”我惊声说。

“嗯,她要我离开这儿。她说:‘这里是吉卜赛人的地方,滚回去,滚回你们自己的地方去。如果你想平安无事,那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她还举起拳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说,‘如果我诅咒你,那么从此以后你就不会再有好运气了。买了我们的土地,还在上面盖了房子。在那儿的应该是帐篷,而不是房子。’”

后来格丽塔还说了些其他的。午餐闲聊结束之后,艾丽蹙着眉头跟我说:“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你认为呢,迈克?”

“我认为格丽塔添油加醋了一番。”我说。

“听起来确实不太对劲,”艾丽说,“也许是格丽塔说得夸张了吧。”

我想了想。“为什么她要夸夸其谈呢?”然后我敏锐地问道,“最近是不是都没有见过我们那位黎婆婆了?你出去骑马的时候有没有见过?”

“那个吉卜赛女人?没见过了吧。”

“你好像不太确定,艾丽。”我说。

“我觉得我瞥见过她几眼,”艾丽说,“你知道,她老是站在树丛中,距离从没有近得能让我清楚地看到,所以我也不能确定。”

但有一天,艾丽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地骑着马回来。

——那个老女人从树丛中走出来了。艾丽勒住马,停下来和她说话。

她说那个老女人冲她挥拳头,嘴里还嘀咕一些听不清楚的话。艾丽说:“这次我很生气,我对她说:‘你在这里想干吗?这块土地现在不属于你,这里是我们的地方,我们的房子。’

“那个老女人说:‘这里不是你们的土地,并且永远都不会是。我警告过你第一次,也警告过你第二次,我再也不会警告你了。时日无多了——我可以告诉你。我看到了死神,就站在你左肩后面。死神跟随着你,很快就要把你带走。你骑的这匹马,有一只脚是白色的,难道你不知道骑这种马会有厄运吗?我已经看到死神了,而你们建造的那幢豪宅也将变成一片废墟。’”

“不能再纵容她了!”我愤怒地说。

这次艾丽没有一笑而过,她和格丽塔都很不安。我起身直奔村里,先来到黎婆婆的农舍,但我犹豫了,因为里头没有灯光,于是我转身去了警察局。我知道那儿的长官——凯恩警长——是一个公正、理智的人。

他听完我的话,然后说:“我很抱歉让你碰到这样的麻烦。她是一个非常老的女人了,这会让她变得招人讨厌。迄今为止,她还没有给我们惹过什么真正的麻烦。我会跟她谈谈,让她别再打扰你们。”

“但愿行得通。”我说。

他踌躇了一下,然后说:“我并不是想暗示什么……但是我想,罗杰斯先生,这附近会不会有人——可能是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对你们怀恨在心?”

“我觉得这完全不可能,没有理由啊。”

“黎婆婆最近很阔绰,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钱。”

“你的意思是……”

“可能有人付了她钱——某个想赶你们出去的人。曾经就有一次,当然是很早之前了,她从村里某人那儿拿了笔钱,把一个邻居赶跑了。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威胁、警告、不怀好意地看相。村里人往往是迷信的。可以这么说,在英国,有自己信奉的女巫的村庄数量绝对会让你大吃一惊。她受到了一次警告,此后,据我所知就再也没发生类似的事情了。不过她见钱眼开,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做。”

但我无法接受这个解释。我向凯恩指出,我们在这儿完全是陌生人。“我们还没有时间树敌。”我说。

我带着困惑和忧虑走回了家。当转过露台转角时,我听见艾丽的吉他声微弱地传来。还有一个高高的身影,本来站在窗口朝里看,这时转身向我走来。一时间,我以为是个吉卜赛人,当我认出是桑托尼克斯时,才松了口气。

“噢,”我轻喘一下,说道,“是你。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我们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抓着我的胳膊,把我从窗边拽走。

“原来她在这儿!”他说,“我并不吃惊,我以前就想过,她迟早会来。你为什么让她来?她很危险,这你应该知道。”

“你说艾丽?”

“不,不,不是艾丽,另一个!叫什么来着,格丽塔?”

我盯着他。

“你知道格丽塔是什么人吗,还是说你不知道?她来了,是吧?入侵啦!你赶不走她啦,她就留在这里了!”

“艾丽扭伤了脚踝,”我说,“格丽塔过来照顾她。她——我想她很快就会走的。”

“你对这种事情一点也不了解。她一直打算过来,我知道的。盖房子的时候她来过,我一看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

“艾丽好像需要她。”我咕哝着。

“是的,她和艾丽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是吗?她知道如何摆布艾丽。”

这是利平科特说过的话,后来我也明白,这话是多么真实。

“你希望她留在这里吗,迈克?”

“我总不能把她从屋子里扔出去。”我生气地说,“她是艾丽的老朋友,最最要好的朋友,我他妈能做什么!”

他看着我。那是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桑托尼克斯是个奇怪的人,你从来不知道他话语中的真正含义。

“你知道你在往哪儿去吗,迈克?”他说,“你在想什么?有时候,我认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知道了。”我说,“我正在做我想做的事,正去往我想去的地方。”

“是吗?我表示怀疑。我怀疑你是否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和格丽塔的关系让我很担心。她比你强大,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出结论的,这不是强大不强大的问题。”

“不是吗?我认为就是如此。她是强硬派,这种人总是能得到想要的。你不想让她留在这里,这是你说过的话。但她现在还在这里。我一直观察着她们,她和艾丽坐在一起,在家里喋喋不休,好像是她们两个搬来了这里。那么你呢,迈克,一个外人?你不会就是一个外人吧?”

“你疯了吧,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叫——我是个外人?我是艾丽的丈夫,难道不是吗?”

“你是艾丽的丈夫吗?或者说,艾丽是你的妻子吗?”

“别傻了,”我说,“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他叹了口气。突然,他的肩膀耷拉下来,就好像活力从他身上离开了。

“我对你无能为力。”桑托尼克斯说,“我没法让你听我的,也没法让你理解。有时候我觉得你什么都了解,有时候又觉得你对自己和其他人都一无所知。”

“听我说,”我说,“我从你那里收获了很多,桑托尼克斯,你是个杰出的建筑家,但……”

他的脸色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改变了。

“是的,”他说,“我是个好建筑家,这幢房子是我最好的作品,我几乎对它完全心满意足。你想要这样的房子,艾丽也想要这样的房子,和你一起住。她得到了,你也得到了。把另外一个女人打发走吧,迈克,趁现在还不算太晚。”

“我怎么能让艾丽难过呢?”

“那个女人已经让你服服帖帖了。”桑托尼克斯说。

“听着,”我说,“我不喜欢格丽塔。她让我心烦意乱,前两天我甚至和她大吵了一架,事情没你想得这么简单。”

“和她有关的事情当然都不会简单。”

“还有,不知道是谁,管这个地方叫吉卜赛庄,还说这里有毒咒。这种人还真有两下子。”我愤怒地说,“有吉卜赛人从树后面跳出来,晃着拳头冲我们威胁,说不离开这里,就有厄运降临。这里本该是个美好的地方啊。”

这番话有点奇怪,尤其是最后一句。我说的时候,就感觉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

“是的,它本该是这样。”桑托尼克斯说,“但如果有某种邪恶的东西笼罩这里,它又怎么能美好呢?”

“你不相信,当然了……”

“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都相信……我对邪恶的事情还算了解。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在我身上就存在一部分邪恶吗?我一向如此啊。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有某种邪恶的东西在这附近,但我不知道它的确切所在。所以我希望我盖的这幢房子能远离邪恶,你明白吗?”他咄咄逼人,“你明白吗,这与我有关。”

然后他整个人态度都变了。

“来吧,”他说,“别在这里说废话了,我们去见见艾丽吧。”

于是我们经过窗口,进到了屋内,艾丽非常高兴地欢迎桑托尼克斯。

那天晚上,桑托尼克斯表现得非常正常,一举一动都合乎举止礼仪。没有比这个更到位的表演了,他完全扮演好了自己,风度翩翩,并且心情愉快。他和格丽塔聊了很多,给人的感觉是,他在格丽塔面前更加不吝惜自己的魅力。不管是谁都会发誓,他被她吸引了,他喜欢她,急于取悦她。这让我感觉到,桑托尼克斯真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他还有很多不为我所知的部分。

格丽塔对他的赞美也总有回应,她同样展示了自己最好的一面。她懂得如何散发自己的魅力,也懂得如何控制,今晚,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一次。她对桑托尼克斯微笑,好像非常着迷地听他谈话。

而我也不知道桑托尼克斯这种行为举止后面藏着什么,你永远不会了解桑托尼克斯。

艾丽说希望桑托尼克斯多待两天,但他摇了摇头,说他第二天就得走。

“你现在正在建造什么吗,是不是很忙?”

他说不,只不过他刚刚出院。

“他们又把我修补了一次,”他说,“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修补你?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把我身体里的坏血抽出去,再换上新鲜的、健康的。”他说。

“噢。”艾丽微微打了个寒战。

“别怕。”桑托尼克斯说,“这事儿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但为什么发生在你身上?”艾丽说,“太残酷了。”

“不残酷,不。”桑托尼克斯说,“我听了你刚刚唱的歌:

人生有喜悦,也有悲怜。

看透了这一点,

才能安然走过世间。

“我已经看透啦,至于你……

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

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

“这是你。”

“我希望我能感到安全。”艾丽说。

“你现在感觉不安全吗?”

“我不喜欢被威胁,”艾丽说,“我不喜欢任何人诅咒我。”

“你在说吉卜赛人?”

“是的。”

“忘了吧。”桑托尼克斯说,“今晚就忘了它,快乐一点。艾丽,你很健康——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只愿能有一个快速而仁慈的结局。也希望迈克在这儿能有好运——”他打住了话头,朝艾丽举起杯子。

“嗯?”艾丽问,“敬我吗?”

“敬你,为了即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也许是成功吧?”他又加了一句,带着一丝讥讽和嘲弄。

第二天一早,他就离开了。

“多奇怪的一个人啊,”艾丽说,“我从来就不了解他。”

“他说的话,一半我都听不懂。”我说。

“他知道很多事情。”艾丽若有所思。

“你意思是,他能预测未来?”

“不,”艾丽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了解人。我跟你说过一次,他对人的了解,远甚于那些人对自己的了解。正因为如此,他有时候憎恨别人,有时候却又替别人感到可怜。尽管他从来没有替我感到可怜过。”她沉思着加了一句。

“为什么他要替你感到可怜?”我追问道。

“噢,因为——”艾丽没有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