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和艾丽结婚了。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太突然,但你看,事情真的就是这样,我们决定结婚,于是便结婚了。

但事情并不像爱情小说或童话故事所描绘的结局一样——他们结婚了,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毕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什么戏剧性的变化了。

结婚之后,我们两个人都很快乐。在别人还没来得及给我们制造困难和骚乱之前,这都将是一段愉快的时光,我们也已经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整件事情出奇的简单。为了渴望中的自由,艾丽现在会很巧妙地掩饰行踪,那位得力的格丽塔也采取了所有必要的措施,在她身后时刻警戒着。不久我也开始意识到,其实没有人真正在乎艾丽,关心她在做什么。她的那位继母沉浸在自己的社交生活和风流韵事中,如果艾丽不愿意跟她去什么地方,不管那是世界的哪一处角落,她都可以不去。艾丽自己就有家庭教师、女仆,还有很好的见识。如果她想去欧洲,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呢?如果她想要二十一岁生日在伦敦过,那也有何不可呢?

现在她有了一大笔财产,可以自由支配在任意开销上。如果她要一幢里维埃拉的别墅,或者一座科斯塔布拉瓦[西班牙沿海地区]的城堡,又或者一艘游艇之类的东西,只要她开口,自然会有很多专门绕着富翁打转的跟班替她办到。至于格丽塔,我猜她已被艾丽的家人视为一个得力助手。她很有能力,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并善于讨艾丽的继母、叔叔和一些古怪的表兄弟的欢心。艾丽自己雇的律师至少有三位,经常替她打理事务。她的身旁还有一张巨大的财务关系网,包括银行家、律师、基金管理员等。

只有从艾丽无意间的谈话中,我才会时不时窥探到这个世界。当然她也从来没有意识到我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她从小就生活在其中,耳濡目染,自然而然认定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情,以及如何去管理、运作等。

事实上,从对方的生活中窥探到一些自己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的风景,居然成了我们新婚期间最大的乐趣。说得直白一点吧——我自己说话一向很直白,这也是我习惯新生活的唯一方法——穷人不知道富人是怎么生活的,反之亦然。找出这些不同的地方,对我们来说都很有趣。

有一次我很不安地问她:“我说,艾丽,我们的婚姻会不会因为一些可怕的压力而宣告终结?”

艾丽想了想,我注意到她并不是很关心这个问题。

“噢,没错。”她说,“可能会有一些可怕的压力,”她又加了一句,“但我希望你别太介意。”

“我不介意——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倒是你,他们会因此为难你吗?”

“我觉得他们会的。”艾丽说,“但用不着理会,因为他们无能为力。”

“但他们还是会试一下?”

“是的。”艾丽说,“他们会试一下。”深思熟虑后她又加了一句,“也许他们会收买你。”

“收买我?”

“别这么惊讶。”艾丽微笑着说,这是一种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般的笑,“事实和传言总是有很大出入。”她接着说,“米妮·汤普森的那位就是被收买的,你不知道吧。”

“米妮·汤普森?人们常说的那个石油继承人?”

“是她,没错。她离家出走和一个海滩救生员结婚了。”

“我说,艾丽,”我有点不安地说道,“我在利特尔汉普顿也做过海滩救生员。”

“啊,是吗?好有趣!是长期工作吗?”

“不,当然不是了。只做了一个夏天,仅此而已。”

“我希望你不要担心。”艾丽说。

“米妮·汤普森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把价钱提高到二十万美元才把那男人打发走,”艾丽说,“他不接受更少的条件了。米妮喜欢男人,可脑子也太笨了。”她加了一句。

“你真让我大吃一惊,艾丽。”我说,“原来我不只是娶了位太太,而且还获得了一个机会,可以随时将其转换为金钱。”

“你说得没错。”艾丽说,“找一个厉害点的律师,告诉他你愿意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他就会安排你离婚,还有你的赡养费事宜。”艾丽继续对我进行“教育”,“我的继母就结过四次婚,捞了一大笔。”然后她又说,“噢,迈克,别这么吃惊。”

有意思的是,我真的很吃惊。这个愈富裕愈堕落的现代社会,真让我感到厌恶。像艾丽这种小姑娘,对世俗事务居然如此熟悉,而且表现得理所当然,让我觉得很惊讶。尽管我知道艾丽本质是善良的——她天真纯洁,有一种毫不矫揉造作的可爱——但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对周遭环境毫无知觉。她所了解和接受的,不过是人性中小小的一部分罢了。对于我的世界,她了解得就不多。这个世界有专门骗钱的人,有赛马赌博和贩毒团伙,还有生活中乱七八糟的危险。很多道貌岸然的人生活在我们周围,他们衣着得体、受人尊敬,但一心只想着钱,这个世界我太了解了。还有一位妈妈靠自己的双手辛劳工作,就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过得体面。她省吃俭用,攒下每一分钱,而儿子却不负责任地浪费一次次机会,还把所有家当都压在一匹赛马身上——这些艾丽都不会了解。

她非常感兴趣地听着我的生活,就像我也很感兴趣地听着她的生活。我们两个仿佛在探索一片陌生的天地。

回过头看,我和艾丽的新婚生活是多么快乐啊。那时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艾丽也这么觉得。我们在普利茅斯登记结婚。顾特曼这个姓并不是很罕见,所以不论是记者还是其他人,没有一个知道顾特曼家的继承人在英国。偶尔报纸会模模糊糊地提到几句,说她在意大利或是某某人的游艇上。给我们主持婚礼的是登记处的一位先生,他的秘书和一个中年打字员则充当证婚人。他一本正经地提出了一些忠告,告知我们在婚姻生活中所要担起的重大责任,并祝我们幸福。然后我们出了那个门,就变成了已婚但自由的罗杰斯夫妇!在一家海滨旅馆住了一星期后,我们出国了。接下来的三个星期过得无比畅快,我们想到哪儿玩,就到哪儿玩,完全不用在乎费用。

我们去希腊,去佛罗伦萨,去威尼斯,徜徉在海滨圣地,再去蓝色海岸[法属地中海岸的一部分,众多富人和名流的汇聚地],去白云岩山脉[位于意大利东北部],那些地方如今我有一半都忘了名字。我们坐飞机,包游艇,或者是租又大又漂亮的汽车。我从艾丽那儿得知,当我们沉浸在享受当中时,格丽塔依然在家里为我们做着一些后勤支持。

她也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旅行——把艾丽留给她的信和各式各样的明信片都转寄出去。

“将来肯定都会结算的。”艾丽说,“他们会像一群秃鹰,向我们猛扑下来。但是在那之前,让我们尽情享受吧。”

“格丽塔怎么办?”我说,“他们发现了之后肯定会对她相当愤怒。”

“那是肯定的。”艾丽说,“但格丽塔不在乎,她很坚强。”

“这会让她很难找到别的工作的。”

“干吗要找别的工作?”艾丽说,“她会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不!”我说。

“你说‘不’是什么意思,迈克?”

“我们不要任何人和我们一起住。”我说。

“格丽塔不会妨碍我们。”艾丽说,“相反,她还能帮我们不少忙。说真的,要是没了她,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她几乎帮我处理了所有事情。”

我紧皱眉头。“我不想这么做。再说,我们想要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的梦中家园,艾丽——这房子是我们的。”

“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尽管如此——”她踌躇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格丽塔没地方住,太可怜了。好歹她和我在一起,替我安排种种事情已经四年了。正是有了她帮忙,我才可以和你结婚,才可以发生这一切。”

“我不想我们之间总是有个人碍手碍脚。”

“但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啊,迈克,你都还没见过她呢。”

“是,没错,我知道我没见过她,但见没见过和……和喜不喜欢她根本没关系。我只想要我们两个在一起,艾丽。”

“亲爱的迈克。”艾丽轻柔地说。

我们停止争执,把这件事暂且搁下。

在旅行途中,我们见到了桑托尼克斯。那是在希腊,他住在海边的一个小渔屋里。他看起来病得很严重,比一年前我见到他时更糟了,这让我吓了一跳。他热情地向我和艾丽问好。

“所以你们两个已经结婚了?”他说。

“是啊,”艾丽说,“接下来要盖房子了。”

“我已经给你们画好了图纸,整个平面图。”他对我说,“她跟你说了吗?她是如何过来,如何把我找出来,然后告诉我她的——命令。”他考虑了一会儿,才决定用这个词。

“噢,不是命令!”艾丽说,“只是恳求。”

“你知道我们买了那地方?”我说。

“艾丽发电报告诉了我,还给我寄了很多照片。”

“当然你还是得亲自去看一下。”艾丽说,“也许你不喜欢那地方呢?”

“不,我喜欢。”

“还没见到之前,可不能说喜欢不喜欢。”

“但我已经见过了,孩子。五天前我坐飞机去过那里,还见到了你的一位脸瘦瘦的律师——英国的那位。”

“克劳福德先生?”

“就是他。事实上,整个工程的运作已经开始了,推平地面,从老房子那儿把残砖破瓦运走,打基石,修下水道。你们回到英国时,我会在那里等你们。”然后他把平面图拿出来,跟我们一块儿坐下,边看边谈论房子的模样。除了那份建筑平面图,甚至还有一张简单的水彩素描。

“你喜欢吗,迈克?”

我深深吸了口气。

“当然。”我说,“正如我想的一样,就是要这样的房子。”

“你说起它的次数够多啦,迈克。有时候我甚至会胡思乱想,莫非那片土地在你身上施了什么法术,让你爱上了那幢房子,就算它不属于你,就算你看不到它,或者就算它根本不会被建起来。”

“但现在这幢房子就要开始建造了。”艾丽说,“美梦要成真了,是吗?”

“但上帝是不是允许,”桑托尼克斯说,“这却由不得我了。”

“你没有——没有好一点吗?”我怀疑地说。

“你的笨脑袋还记得吗?我不会好起来了,命中注定不会了。”

“胡说八道。”我说,“人们一直在发明新的疗法。那些医生都是阴险的坏蛋,他们放弃了治疗,让病人去等死,结果被别人嘲笑,因为病人又多活了五十岁。”

“我欣赏你的乐观,迈克,但我的病不是那种。他们把你送进医院,给你换血,然后你又能活短短一阵子,如此循环,但每做一次你都会越发虚弱。”

“你很勇敢。”艾丽说。

“噢,不,我不勇敢。一件事情已经无能为力了,那就谈不上什么勇敢了。你能做的,就只是给自己找点安慰。”

“盖房子吗?”

“不,不是那个。生命力越来越弱,盖房子也就越来越艰难了,不再轻而易举,力气不断地流失。我说的安慰是指别的,有时候是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无法理解。”我说。

“对,你不会理解的,迈克。我不知道艾丽是否能理解,也许吧。”他接着说下去,好像不是在对着我们,而是自言自语,“虚弱和强壮,这两样东西一直是在一起的,它们轮流支配你。现在正是虚弱让我的生命丧失活力,力气也逐渐衰竭。现在在做什么事情完全不重要,你明白吧?不管怎样你总是要死的,所以你可以随自己高兴,做任何事情,没什么能阻挡你,没什么能妨碍你。我可以在雅典的大街上走着,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哪个看着不顺眼,就一枪把他打死。你们好好想想这种景象。”

“警察照样可以把你逮捕。”我指出这一点。

“当然他们可以,但他们还能做什么?最多要了我的命,但我这条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要被一股比法律更强大的力量拿去了。那他们还能做什么?把我送到监狱里,待个二三十年?不是更讽刺了吗?已经没有二三十年的时间给我去服刑了。半年、一年,最多一年半吧,没有人可以对我做什么了。所以在这段剩下来的时间里,我就是国王,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有时候这真是一个叫人兴奋的想法。只不过——只不过,你明白吧,对我来说没有太多诱惑了,因为没有什么特别轰动,或者无法无天的事情是我想做的。”

在我们离开他,驶回雅典的途中,艾丽对我说:“他真是一个怪人,有时候我有点怕他。”

“怕鲁道夫·桑托尼克斯?为什么?”

“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有一种——我不知道怎么说,有一种冷酷和傲慢在他身上。而且我认为,他试着告诉我们,在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的情况下,他会更傲慢无情。假如……”艾丽看向我的表情有点激动,她带着强烈的情绪接着说,“假如他替我们造好了那幢可爱的宅邸,房子就在悬崖边缘,围着一圈松林。假如我们搬过去了,他在家门口欢迎我们,让我们进去,然后——”

“然后怎样,艾丽?”

“然后,假如他跟着我们进去,从后面把门缓缓关上,在门口把我们杀了,割断我们的喉咙或者什么的。”

“你吓到我了,艾丽。你想得太多了!”

“你和我之间的麻烦,迈克,就是我们没有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我们梦想和幻想中的事情也有可能永远不会发生。”

“别再想一些关于吉卜赛庄的坏事了。”

“都是因为这个名字,我想,还有它上面的毒咒。”

“根本没有什么毒咒。”我大声喊道,“都是胡扯,快忘了吧!”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希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