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住处的时候跟来时一样急匆匆的;由于怀有一种急不可耐和好斗的狂热激情,我无法平心静气地思考所发生的一切。我顶着灼热的阳光沿着狭长的水泥路奔跑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我明白自己终于打破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僵局,这种局面延续得实在太久了;而且我也清楚,过一会儿我就会最终知道埃米丽亚不再爱我的理由了,对此,我很有把握,至于其他我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人的思索往往是在行动之前或是在行动之后。在行动过程中,支配着我们的往往是过去了的、已经忘却了的并已转化为我们心灵激情的思维。我行动的时候,是不会考虑什么的。我知道,行动之后我就会考虑了。

回到别墅,我跑着上了通向阳台的石阶,走进了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但是扶手椅上有一本打开着的杂志,烟灰缸里有几个沾有口红的烟头,收音机还开着,在轻轻地播放着舞曲。我明白,埃米丽亚刚才还一直待在这儿。也许是因为下午和煦明亮的阳光,也许是因为那优美的音乐,我突然感到自己怒气顿消了,尽管我发怒的原因仍然是一清二楚和无可改变的。客厅里那种温馨、舒适、安详而又亲切的气氛确实打动了我。似乎我们在别墅里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了,如今埃米丽亚似乎已经习惯把它当作自己最终的归宿了。那台收音机,那本杂志,那些烟头,唤起了我的回忆,连我也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以往埃米丽亚对家庭的倾注,那是出于女人天性、本能地想置个家,想有一个固定属于她自己的天地的欲望。尽管发生了那一切,我明白,她是打算长期在别墅里住下来的,实际上她是很乐意待在卡普里,住在巴蒂斯塔家里的。可现在我却是来告知她我们得马上返回罗马。

我忧心忡忡地走到埃米丽亚房门口,并打开了房门。埃米丽亚不在;然而,即便在这儿我也领略到了她那种当家庭主妇的才干:仔细地搭放在床脚边的扶手椅上的睡衣,并排放在扶手椅旁的一双拖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梳妆台镜子跟前的美容用的小瓶子和小匣子;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一本她学了一段时间的英语语法书、一本练习本、一支铅笔和一个小墨水瓶;看不到她从罗马带来的许多行李箱的踪影。我本能地打开了衣柜:埃米丽亚为数不多的衣服成行地挂在衣架上;衣柜搁板上放着大大小小的手绢、皮带、腰带和几双鞋。我想,是啊,爱我或者爱巴蒂斯塔,对于埃米丽亚都无所谓: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是有一个属于她的家,能够无忧无虑长期安安稳稳地定居的地方。

我走出卧室,沿着一条小走道朝厨房走去,厨房位于挨着别墅的另一座小房子里。我听到站在厨房门槛那儿的埃米丽亚跟厨娘聊天的声音。我在敞开着的门背后停住了脚步,木然地听了片刻。

我听出来了,埃米丽亚在指点厨娘准备晚餐。“里卡尔多先生,”她说道,“他喜欢吃清淡的饭菜,不要加汁,不要酱,最好是清蒸或烤烤……这样对您也好,可以省好多事,阿涅西娜。”

“哎呀,太太,事情总少不了的……即使是简单的饭菜,做起来也并不简单……那么,今晚我们做些什么吃呢?”

短时间的沉默。显然,埃米丽亚是在考虑。随后她问道:“现在这时候还能弄到鱼吗?”

“到专给旅馆供鱼的鱼贩子那儿能买到。”

“那您去买一条大鱼来……一公斤重的,或者更大些……但要一条肉质细嫩、鱼刺少一点儿的……一条鳟鱼,最好是一条鲈鱼……反正有什么买什么……鱼烤着吃,或者清蒸……阿涅西娜,您会做蛋黄酱吗?”

“会,我会做。”

“好吧……那么,把鱼清蒸了,做蛋黄酱……再买点生菜,或者煮着吃的蔬菜……胡萝卜、西葫芦、扁豆……有什么买什么吧……还有水果,水果要多一些……您买了东西回来,马上把水果放进冰箱里,那样吃的时候端上来新鲜……”

“第一道菜吃什么?”

“哦,对了,头一道菜!……今晚我们吃得简单些:您买点火腿来,买那种带甜味儿的,别买山里出产的那种……再放些无花果……有无花果吗?”

“有。”

不知为什么,当我听着这一席意料之中的如此平静且饶有生活气息的谈话时,我不禁想起与赖因戈尔德交谈过的最后几句话:他说,我所向往的是《奥德赛》中那样安宁的世界。我认为他说得很对。当时他强调我的这种愿望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因为现代世界不再是《奥德赛》中所展现的世界了。于是,我想:“这种场面即使在几千年以前荷马所生活的时代也是存在的……女主人跟女仆谈话,吩咐她做什么晚餐。”一想到这儿,我又想起刚才充溢着客厅的午后和煦明亮的阳光,它让我魔幻似的觉得巴蒂斯塔的别墅像是伊塔卡家园,埃米丽亚就像是正在与女仆说话的珀涅罗珀。对,我这样想是有道理的,一切都像当时那样,一切都可能像当时那样;尽管一切都是如此不同。我尽力把头探向门口,叫道:“埃米丽亚。”

她略略转过身来,问道:“什么事?”

“你知道……我得跟你谈谈。”

“你到客厅里去等我……我还有事跟阿涅西娜交代……我这就去。”

我回到了客厅,坐在扶手椅上等着。这时,我却为自己想做的一切而感到愧疚了,因为从一切迹象看来,埃米丽亚是打算在别墅里长期待下去的;而我却准备告诉她要回罗马去。这时,我又想起几天以前她还决意要离开我呢;与那天她那几乎绝望的态度相比,现在她举止这样平静,使我不得不考虑,不管怎么样,她是决心跟我共同生活的,尽管她鄙视我。换句话说,那天她曾想摆脱令人难以忍受的处境,而现在她认了。然而,对我来说,她这种容忍却比她以任何形式进行抗争都更令我伤心;体现在她身上的这种容忍是一种堕落,一种崩溃,似乎她现在不仅鄙视我,而且还鄙视她自己。一想到这里,我那一点点愧疚心理荡然无存了。对,我与她都应该走,我应该告诉她要动身的打算。

我又等了她片刻。埃米丽亚回到了客厅,她先去关上收音机,就坐了下来:“你不是说要跟我谈谈吗。”

我针锋相对地回答说:“你把行李都打开啦?”

“是啊,怎么啦?”

“很遗憾,”我说道,“你得把行李都收拾好……明天早晨我们回罗马。”

她很惊讶,像是没有听明白似的,一时摸不着头脑。随后,她粗声粗气地说道:“可是,现在又发生什么事啦?”

“是发生事了,”我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来,去关上通向走廊的门,“我决定不编写电影剧本了……我不干了……我们回罗马。”

她一听这话,顿时恼火极了,紧蹙着双眉问道:“可你为什么要拒绝不干呢?”

我冷冷地回答说:“你这样问令我吃惊……昨天我从窗外都看到了,我觉得,我只能这样做。”

她当即冷冷地反驳道:“昨晚你不是这样说的……那时你也已经从窗口看到了。”

“昨晚我被你提出的理由说服了……可是,后来我明白我不应那么考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还劝我继续写电影剧本,现在我只知道,对我对你来说,不写电影剧本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巴蒂斯塔知道吗?”她出乎我意外地问道。

“他不知道,”我回答说,“但是,赖因戈尔德知道……刚才我到他那里去了,我对他说了。”

“你干了件大蠢事。”

“为什么?”

“因为,”她以迟疑和不满的口气说道,“我们需要这笔钱来交付买房子的钱款……再说,你自己也多次说过,撕毁一项合同,就意味着把别的路子也堵住了……你干了件蠢事,你不该那样做。”

我也火了。“可你知不知道,”我大声喊道,“你知不知道,这样我无法忍受……我怎么能给勾引我妻子的人干活呢?”

她什么也没说。我又说道:“我拒绝编写电影剧本,是因为在目前的处境下,接受这份工作有伤我的尊严;但是,我放弃这份工作也是为了你,因为你,目的是让你重新信任我。我也不知为什么,如今你已把我看作一个在这样屈辱的处境中居然还能接受这份工作的男人……但是,你错了……我不是这种男人。”

我见她的眼睛里闪过敌视和凶狠的目光。她说道:“你这样做是不是为了你自己,我不知道……但要是为了我你才这样做,那你还来得及改变你的决定……你是做了一件蠢事,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样只会毁了你自己,没有别的。”

“这怎么讲?”

“就是说,你做了件蠢事,这我已经说了。”

我的头像被浇了一桶冷水,知道自己脸色一定是煞白的:“也就是说……”

“你先说说,你这样放弃不干,对我会起什么作用?”

我意识到已经到了做出决定性解释的时候了。这是她自己愿意这样的。我突然感到害怕。然而,我说道:“你刚才说过……你鄙视我……你是这么说的……你为什么鄙视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应该鄙视行为可鄙的人……目前我接受这份工作就是一种可鄙的行为……再说,我现在正以我这样的决定向你表明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男人。这就是一切。”

似乎我终于落入她布下的陷阱了,她立即以得意的口吻高兴地回答道:“可你这样的决定对我来说不起任何作用……正因为这样,我劝你还是改变你的决定吧。”

“怎么?我这样做对你不起任何作用?”我几乎是自动地又坐了回去,从而流露出我的失意。我伸出手,拉住了她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埃米丽亚,你对我就说这个吗?”

她粗暴地缩回了手:“我求你了,别计较这些事了……而且请你别碰我,你别想再碰我了……我不爱你,我永远也不会再爱你了。”

我也缩回了手,反感地说道:“我们不谈我们的爱,好……我们谈谈你的……你的鄙视。如果我拒绝编写电影剧本,你仍然鄙视我吗?”

她突然站了起来,好像顿时受不了似的:“对,我仍然鄙视你……你让我平静些吧。”

“可你为什么鄙视我?”

“我就是鄙视你,”她突然大声说道,“因为你就是这么个人,你怎么做也无法改变你自己。”

“我是哪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你会知道的……我只知道你不像个男人,你做出来的事不像个男人。”

她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感情是那么坦诚和真挚,而她说出的话却那么俗不可耐,这再一次地刺痛了我。“可是像个男人又怎么样?”我以愤怒夹带着讥讽的声调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像个男人也无非就如此而已吗?”

“这就得了,你明白就好。”

这时,她走到窗口那儿,背对着我跟我说话。我双手捧着脑袋,绝望地看了看她。她背对着我,可以说不仅是她的身体不向着我,就连她的整个心灵也不向着我。我突然想到,她不想解释,也许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当然,她鄙视我是有理由的,但还没有明确到可以确定地指出来的程度,所以她更愿意把对我的鄙视归因于我身上一种原始的、天生的、无根由的,因而是无可救药的、令人可鄙的东西。我突然想起了赖因戈尔德关于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之间关系的解释,寻思道:“要是埃米丽亚认为最近几个月来,我已知道巴蒂斯塔在追求她,非但不表示反抗,还出于利害关系竭力利用这一点以成全巴蒂斯塔的美意呢?”一想到这儿,我就大吃一惊,也因为我现在又回想起某些令人难以捉摸的事情来了,这些事情可以证实我的这种怀疑:譬如,第一次我们与巴蒂斯塔晚上出去,因出租车出事我晚到了,她会把这归因于我是有意让她能跟制片人单独在一起。似乎是证实我的这些想法似的,她突然转过身来说道:“昨天晚上,在目睹了那种场面之后,作为男人,绝不会像你那样表现的……可你,却装得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还那么温文尔雅地来征求我的意见……还希望我劝你仍然当编剧……我像你所希望的那样做了,你也接受了……可是,今天,不知你跟那个德国人又嘀咕了些什么,于是你来找我,说是我的缘故你要放弃编剧工作,因为我鄙视你,而你不愿意我鄙视你……可现在我看透你了,恐怕不是你自己要放弃,而是他想让你放弃……反正,已经晚了……我对你的看法已经是那样了,即使你放弃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编剧工作,我也不会改变对你的看法……因此,现在你就不必啰唆了……你就接受这项编剧工作吧,从今往后,你就让我太平点儿吧。”

这样,我们就又回到原来的起点,我不禁想道:她鄙视我,但拒不说明原因。我自己绝对不愿意去寻求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个令人厌恶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因为若由我去推究它,似乎是以某种方式承认它是有根据的了。不过,我仍想追究到底,真没办法。我尽量以最平静的声音说道:“埃米丽亚,你鄙视我,但你又不愿意说出为什么……也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但我有权利知道,这是为了向你解释事情并不是像你所以为的那样,为了替我自己辩护……你听着,要是我说出你鄙视我的原因,你只需说是或不是就行了,你能答应我吗?”

她仍然站在窗子跟前,背对着我,一时什么也没说。后来,她以疲惫而恼怒的声音说道:“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哎呀,你还是让我安静些吧。”

“原因就在这儿,”我慢慢地像是十分吃力地说道:“你从虚假的表象推断出我……我知道巴蒂斯塔的事,但出于利害关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竭力把你推给巴蒂斯塔……是不是这样?”

我抬起眼睛望着她,但她仍然背对着我,而我却等着她回答。但她不理睬我:两眼凝视着窗外的某样东西,一声不吱。我突然为自己刚才所说的话而感到羞涩,觉得自己的脸都红到耳朵根了;我明白了,正像我所担心的那样,我把这事说出来的本身,在她看来只不过增添了她鄙视我的一个依据。我绝望了,急忙补充说道:“可是你弄错了,埃米丽亚,我可以对你发誓,你错了……直至昨晚以前,我对你跟巴蒂斯塔的事一无所知……当然,信不信由你……但要是你不相信我,那就意味着不管怎么样你都鄙视我,你不愿意被人说服,你希望我无法为自己辩解。”

这下子她不说话了。我知道我击中了她的要害:她也许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鄙视我,但不管情况如何,她都情愿不知道,继续无缘无故地把我视作一个可鄙的人,根本不考虑我的实际表现,纵然我有棕褐色的头发和天蓝色的眼睛也白搭。我也明白自己怎么说都已无济于事了;然而,正如我想到的,无辜清白并不总能使人信服。强烈的冲动使我失去了控制,绝望地感到有必要用贴切的语言来表达。她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我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她跟前,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又补充说道:“埃米丽亚,你为什么这样恨我……为什么这么不容我呢?”

我发现她把头扭向一边,像是不想让我见到她的脸。但她由着我紧挽着她的胳膊,当我凑近她,把我的胯部紧贴在她身上时,她没有往后退缩。于是,我鼓起了勇气,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她终于把脸转了过来,我见她满脸泪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她大声喊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是你毁了我们的爱……原来我是那么爱你,我只爱你一个人……我永远不会再爱上其他任何人了……你这种性格把一切都毁了……本来我们可以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为不可能的了……你怎么能要求我容忍你这样呢?怎么能让我不怨恨你呢?”

我油然萌生莫名的希望:因为不管怎么样,她说她爱过我,她说她只爱过我一个人。“你听着,”我竭力想拉住她,劝慰她道,“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早晨就动身回罗马……到了罗马我将把一切都对你解释清楚……我肯定能让你心服口服的。”

这一回她几乎是狂怒地挣脱了我。“我不走,”她喊道,“你要我回罗马干什么?到了罗马我也得离开那个家,而我母亲不想收留我,我得去租个单人房间住,我得再去当我的打字员……不,我不走……我就留在这儿,我需要平静和休息,我要留在这儿……你想走,你尽管走好了……我留在这儿……巴蒂斯塔跟我说了,我在这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留在这儿。”

我顿时也火冒三丈:“你得跟我走……明天早晨就走。”

“可怜虫,你错了,我就留在这儿不走了。”

“那我也留下不走了……我会设法让巴蒂斯塔把我们俩都从这儿赶走的。”

“不,你不会这么做的。”

“会的,我会这么做的。”

她看了我一会儿,随后,就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客厅。她砰的一声把她卧室的门关上了,接着我就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