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赖因戈尔德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全部都用在讨论《奥德赛》。看来,我一整天就得像他所提示的那样来“考虑”接受不接受他的解释了。说实在的,我从旅馆一出来,就根本不再考虑赖因戈尔德的那些想法了,把它们全抛到九霄云外,想好好享受享受大好的时光。另一方面,在赖因戈尔德的那些想法中,我感到有些已超越了电影工作的范畴;某些我说不出所以然的东西,正是我过分激烈的反应提示给我的东西。不管怎么样,我真得好好“考虑考虑”了。回想起来,那天早晨我从家里出来时,我隐约看到别墅下面有一个僻静的小海湾,我决意到那儿去:在那儿我可以照赖因戈尔德的建议好好“考虑考虑”;或者,就按我自己的意愿好好洗个海水澡而根本不去“考虑”。

于是,我就沿着人们通常走的那条环岛大路走着。时间还早,那绿树蓊郁的大路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在万籁俱寂中,只有几个光着脚丫的男孩子行走在砖石路上发出的轻微响声;一对女孩手挽手低声细语着;两三个老妇人牵着狗在路上溜达。

到了大路尽头之后,我踏上了一条羊肠小道,这条小道蜿蜒曲折地盘绕在小岛四周僻静和陡峭之处。我又朝前走了一阵,前面有一条岔道,那是一条通向悬崖上的一处观景台的山间小径。我沿着小径到了观景台,往下观看。一百米下面的大海在阳光照耀下碧波荡漾、金光闪烁,近处的海水呈天蓝色,远处的呈青紫色,更远处的呈蓝绿色。屹立在海上的那些陡峻的悬崖峭壁像是从那僻静的海面迎我飞来,光秃的岩峰像闪光的利箭密集地朝我射来。当时,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极度兴奋,我想,我是不想活了,我自言自语着,要是在那时我纵身跳入光灿夺目的无限的宇宙之中,我想也许是死得其所,不枉我一生。是的,要是用死能寻求到我一生所缺少的纯洁,我情愿去死。

这种自杀的企图是真挚的,也许我的生命在那一瞬间真的处于危险之中。随后,我几乎本能地想到了埃米丽亚,我寻思着她得知我死去的消息后会怎么样,于是,我突然对自己说:“你并不是因为厌倦生活而去自杀的……你并不厌倦生活……你是为了埃米丽亚而自杀的。”想到这里,我感到惶惑了,兴奋与狂热的情绪已荡然无存。后来,我又问自己:“是因为埃米丽亚还是为了埃米丽亚呢?这区别可是太大了。”我当即回答自己说:“是为了埃米丽亚,为了重新赢得她的尊重,尽管是在我已经死了之后。为了让她意识到鄙视我是错误的,并因此而感到内疚。”

就像孩童把许多杂乱的积木重新拼搭成一幅画似的,我的处境所勾画的图像因为这刚形成的新想法而变得完整了:“你对赖因戈尔德的推断反应是那么强烈,实际上是因为你觉得他对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关系的解释,无意中隐含着你和埃米丽亚的关系……当赖因戈尔德谈到了珀涅罗珀对奥德修斯的鄙视时,你就想到了埃米丽亚对自己的鄙视……总之,现实令人烦恼,你就怨恨现实。”

但整个画面还不完整;某些别的思绪又以绝对的方式充实了这一画面:“你想自杀,因为你自己想不通……实际上,如果你是想重新赢得埃米丽亚的尊重,就根本不必自杀……大可不必……赖因戈尔德已提示你该怎么做了……奥德修斯为了重新赢得珀涅罗珀的爱,把所有的求婚者都杀了……从理论上讲,你应该把巴蒂斯塔杀了……但我们如今生活的世界不像《奥德赛》所表现的世界那么绝对,那么残暴……只要放弃编写电影剧本,中断与赖因戈尔德的关系,明天早晨就动身回罗马,就行了……埃米丽亚劝你别放弃电影剧本的编写,因为实际上她想鄙视你,她希望你以你自己的行为向她证实她是有理由鄙视你的……但你不应该听她的,你应该照赖因戈尔德所解释的那样去效法奥德修斯。”

这一回我正是这样:无情地、完全诚实地、透彻地考虑了我的处境。显然,我没有任何必要像赖因戈尔德建议我的那样再“考虑考虑”了;这一回我当然可以退出,向导演表明我不可动摇的决心。但后来我立即又想到,正因为已不必再“考虑考虑”,我就不该仓促行事,给人一种心血来潮的错误印象。下午,我要非常平静地去找赖因戈尔德,向他宣布我的决定。一回到家,我应以同样的平静叫埃米丽亚整理行装。至于巴蒂斯塔,我根本不想同他谈什么;明天早晨启程时给他留下一封短信,信中我将把自己的决定归因于与赖因戈尔德在思想上的无法沟通,其实这也是实情。巴蒂斯塔是个精明的人,他心里会明白,而且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羊肠小道上,我顺着小道一直走到了别墅底下,现在我沿着一条松软、陡峭的小径朝早晨从家里出来时瞥见的那个寂静的小海湾跑去。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儿,站在一块大岩石上喘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覆盖着鹅卵石的不长的海滩周围是成堆的大块漂砾;它们像是刚从山上滚落下来似的,紧锁着海湾两旁的险峻的海岬屹立在清澈碧绿的水面上,阳光直射到布满鹅卵石的海底。我看到了一块已完全风化并布满了孔洞的黑色岩石,那块巨石一半陷在沙子里一半没入海水中,我打算躺在那块岩石后面,以避开过分强烈的阳光。可是,当我绕着大岩石兜了一圈之后,似乎看见埃米丽亚全身赤裸地仰躺在沙滩的鹅卵石上。

说实在的,当时我并没有立刻认出她来,因为一顶大草帽遮住了她的脸;我碰见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后退了一下,以为自己遇上了某个洗海水浴的陌生女人。后来,我的视线停驻在她伸展在鹅卵石上的胳膊上,我顺着胳膊看到了她的手,我认出了食指上那只由蛋白石和黄金精制成两颗橡子形状的戒指,那是前些时候她生日时我送给她的。

我站在埃米丽亚的背后,从远处望着她。我刚才说了,她全身赤条条的,衣服放在她身边的鹅卵石上,那一小堆花花绿绿的衣服看上去似乎难以遮蔽她那硕大的身体。我第一眼看见埃米丽亚时,最令我吃惊的是她的整个裸体,而不是某个部位,她的整个身体是那么高大,那么充满生机。埃米丽亚其实并不像有些女人个子那么大,这我当然知道;但在那个时刻,我觉得她的裸体是那么宽阔舒展,似乎大海与天空也把自己的辽阔无际赋予了她。她仰躺在那儿,乳房隆起之处给人以朦胧之感,高高地耸着,圆鼓鼓的,在我的眼里,乳房的轮廓那么大,体积那么大,奶头上玫瑰色的晕圈也那么大。紧贴在鹅卵石上面的胯部显得那么丰腴结实;圆润的腹部肌肉像是吸收了全部阳光似的色泽光亮;沿着斜坡伸躺着的躯体下部的双腿像是由于本身的重量而拉长了似的。突然我自问道,她给我的这种高大、有力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这种感觉是这么深切,这么令人心神不安;于是,我明白了,这种感觉来自意想不到的境遇重新焕发出来的欲望。这乃是一种迫不及待、刻不容缓地想与她结合在一起的欲望,一种既不完全是肉体又不完全是精神的欲望。不是与她躯体的结合,而是透过她的躯体,进入她的体内。总之,我迫切地想得到她,要满足这种欲望不决定于我,只决定于她,决定于她愿不愿意满足我的饥渴。但我觉得她是不会愿意的,虽然只是因为视角上的差异,她暂时没看到我而这样赤身裸体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但是,我不能无尽无休地一直凝望着这不容他人窥视的赤裸的身体。后来,我朝前迈出一步,在寂静中,我用清晰的声音喊道:“埃米丽亚。”

她很快做了一个分两步完成的动作:先扔掉了草帽,就势伸出一只手从衣服堆里一把抓过一件小衣衫想遮住身子;同时,坐了起来,扭转身子往后看。但是,当我又说“是我,里卡尔多”时,她终于看到了是我,于是她就任衣服掉落在沙石滩上了。这时,她把身体扭向后边以便更好地看到我。于是,我想,她起先怕来的是个陌生人;后来见是我,就认为没有必要遮盖自己了,就像是把自己暴露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面前似的。我把这实际上很荒唐的想法端出来,目的是更精确地反映我当时的思想状态。那时,我头脑里的确想到她之所以不遮盖自己,并非因为我不是陌生人,是她的丈夫,而是因为我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对此,我深信不疑,至少从感情的角度来说,我从她那模棱两可的举动中,进一步证实了我对她来说的确是不存在的这种论断。我低声说道:“我在这儿看你至少有五分钟了,我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看到你似的,你知道吗?”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身体更加朝后转向我,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我。同时,她以漫不经心的动作扶了扶鼻子上的墨镜。我补充说道:“你愿意我留在你这里还是愿意我走?”

我见她端详了我一番,而后就又安详地躺在阳光下,说道:“你高兴待在这儿就待着,我无所谓,只要你别挡着我的阳光。”

她就这样,真把我当作不存在似的:仿佛我只不过是一种可能会置于太阳与她身体之间的不透明的物体,那身体本来可以顺从我的欲望与我的身体结合在一起,以某种方式表示出这种相互结合的关系,尽管可能伴着羞涩或是不安。她这样冷漠令我痛感困惑;我突然觉得干渴,像是羞怯地擦了擦嘴;我觉得脸上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一种茫然和尴尬。我说道:“待在这儿真舒服……我也想晒晒太阳。”我装模作样地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腰背倚傍在一块大岩石上。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金色的阳光洒照在我的身上,虽然和煦却又耀眼,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深深地沉醉在惬意与安宁之中。但我无法自欺欺人地假装是为了晒太阳才待在那儿的,我感到自己已永远不能像当初埃米丽亚爱我的时候那样充分享受阳光。想到这儿我就大声说道:“这儿是恋人们来的地方。”

“确实如此。”她一动不动地回答道,这爽朗的声音是从遮住她脸的草帽底下传来的。

“这不是我们这样不相爱的人来的地方。”

这一次她什么也不说了。我的眼睛盯着她,刚才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曾折磨过我的一切欲望似乎又从岩缝里冒出来,涌上了我的心间。

在强烈的感情冲动下,我身不由己地本能地采取行动。不知怎么,我突然不再靠岩壁坐在一旁,而是跪到已进入梦乡的一动不动的埃米丽亚的身边,我凑近她,把自己的脸对着她的脸;不知怎么,我摘去了那顶遮住她脸的帽子,打算吻她,我就像望着一只快要到嘴的果子似的望着她的嘴。那是张大而丰满的嘴,唇上的口红似乎已干裂了,好像不是阳光晒的,而是被人体的内热烘干的。我想到那张嘴已好久不吻我了,半醒半睡的我若能得到这温馨的吻,定会犹如喝了一杯陈年老酒一样沉醉。我相信,我足足有一分钟一直望着她的嘴。而后,我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凑近她的嘴唇。但我没有立即吻她:当我的嘴唇贴近她的嘴唇时,我迟疑了一阵。我感觉到了从她鼻孔里发出来的轻微、平静的气息;而且,我还仿佛感觉到了炽热的嘴唇的温馨。我知道嘴唇里面有清凉的口水,就像贮存在一片被太阳晒热的地层底下的冰凉的雪水,那雪水出奇地解渴。我品味着这种感受,我的双唇真的触碰到了她的双唇。这一触碰并没有弄醒她,更没有令她感到意外。开始我轻轻地吻她,后来我越来越使劲了;看她总是一动不动,我就更加大胆地用力吻了她一下。正像我所期盼的那样,这一回她的嘴微微地张开了,就像是海螺,一经沐浴在清凉海水中的小动物的触碰就张开了贝壳一样。嘴越张越大,开启的双唇露出了牙龈;这时,我感到有一只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

随着一阵强烈的震动,我惊了一下,从寂静的氛围与和煦的阳光下昏昏欲睡中突然醒了过来;埃米丽亚像刚才那样躺在鹅卵石上,那顶草帽仍然遮掩着她的脸。我明白了:原来刚才我是梦见接吻了,或者是在那种怀旧的心绪支配下头晕目眩地体验了亲吻,那怀旧之情似乎时时以近乎情理的幻象来代替惨淡的现实。我吻了她,她回吻了我;吻人者与被吻者是两个由欲望唤起来的幻象,那幻象跟分隔开的木然的我们本人是格格不入的。我看了看埃米丽亚,突然自问道:“要是我现在真的试图吻她呢?”但我立即回答自己说:“你不会去试探的……你深知她对你的鄙视,为此,你感到羞愧,你似乎都已经麻木了。”我突然大声说道:“埃米丽亚。”

“什么事?”

“我睡着了,而且我梦见吻你了。”

她什么也没说。这沉默令我害怕,我想转换个话题,随便问道:“巴蒂斯塔在哪儿?”

从帽子底下传来了她平静的声音:“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对了,今天上午他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他跟赖因戈尔德去海边用餐。”

我还没有弄明白就说道:“埃米丽亚,昨天晚上,巴蒂斯塔在客厅里吻你时,我都看见了。”

“我知道你看见我了……我也看到你了。”她说话声音完全正常,只是被帽檐稍稍挡住了。

她对我揭穿这件事的反应令我困惑不解;我也为我自己以这种方式揭穿这件事而感到困惑不解。我想,实际上,阳光的温馨、大海的宁静,把我们之间的矛盾冲突融解和消释为一般意义上的虚荣和漠然。但是我勉强地补充道:“埃米丽亚,我得跟你谈谈。”

“现在不行……我要晒太阳,我必须平静地待着。”

“那么,今天下午吧。”

“行……今天下午。”

我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朝通向别墅的小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