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席间,埃米丽亚缄默不语,但没有明显的窘困不安,这令我诧异,因为我原以为她一定会感到局促不安的,因为我一向认为她是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巴蒂斯塔倒是毫不掩饰他的高兴和得意,滔滔不绝地说着,津津有味地吃着,频频举杯,开怀痛饮。那天晚上巴蒂斯塔都谈了些什么呢?谈了很多,但我注意到,不管间接还是直接都是谈他自己。他三句话离不开“我”这个字,“我”这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很刺耳,令我感到厌烦;他说话总是从不着边际的地方开始,然后再拐弯抹角地逐渐绕到他自己身上,这种表达方法,也令我不无反感。不过,我心里清楚,他这样自吹自擂不光是出于虚荣心,而是想在埃米丽亚面前炫耀自己是个男人;他深信自己已赢得了埃米丽亚,自然喜欢在被征服了的女人面前显示自己的不凡,就像开屏的孔雀在展示自己光彩夺目的翎毛似的。说到这里,我应该承认,巴蒂斯塔并不是一个傻瓜,在表现他那男性的虚荣时,谈吐不俗,说的多半是颇有意思的事;当快用完晚饭时,他生动而又颇为严肃地评述了他最近的美洲之行,以及他去好莱坞参观的情况。然而,他那盛气凌人的神态,武断而又狂妄的口气,着实令我无法忍受;我不无天真地想象着,埃米丽亚大概也会有同感,不知为什么,尽管发生了我刚才看到的和知道的一切,我仍始终认为她对巴蒂斯塔是没有什么好感的。然而,我又一次错了:恰恰相反,埃米丽亚对巴蒂斯塔没有任何反感;当巴蒂斯塔侃侃而谈时,我多次发现埃米丽亚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爱恋、至少是颇感兴趣的,有时甚至是欣赏的目光。这种目光比巴蒂斯塔的吹嘘炫耀更令我困惑和痛苦,它使我想起了另一种与之相类似的目光,不过,我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了。噢,想起来了,那是前些时候,我在导演帕塞蒂家里就餐时,从他妻子眼睛里捕捉到过类似她这样的目光。当枯燥乏味、神情呆板、拘谨审慎的帕塞蒂说话时,他妻子总是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那目光里蕴含着爱恋、敬畏、赞赏和忠诚。当然,埃米丽亚对巴蒂斯塔现在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但从她的目光里,看得出正萌生着帕塞蒂太太对她丈夫所怀有的那种感情。总之,巴蒂斯塔有炫耀自己的理由:埃米丽亚已令人费解地被他部分地征服了,很快就会被全部地征服。一想到这儿,我感到一种比刚才意外地看到他们接吻更刺心的痛苦。我的脸不禁明显地阴沉了下来。巴蒂斯塔大概注意到了我神情的变化,他以深邃的目光扫视了我一眼之后,就突然问道:“莫尔泰尼,您怎么啦?……您不喜欢待在卡普里吗?有什么不满意吗?”

“我怎么啦?”

“因为,”他边说边给自己斟酒,“您看上去神情忧郁……情绪很不好。”

他就这样向我发起了进攻,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最好的自卫方式就是伤人。我以令自己都感到惊异的敏捷自如地回答道:“刚才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大海时,心情就不好。”

他扬起眉毛,审视地看了看我,但毫无窘困之态:“哦,是这样,那是为什么呢?”

我看了看埃米丽亚:她也没有任何窘困不安的神情。他们两人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地自信。然而,埃米丽亚肯定看到我了,而且很可能也已对巴蒂斯塔说了。突然,从我嘴里冒出来这样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话:“巴蒂斯塔,我能坦诚地跟您谈谈吗?”

我真不能不佩服巴蒂斯塔,他居然能显得那么若无其事:“坦诚地?……那当然喽!……跟我说话永远应该坦诚。”

我说道:“您看,刚才我望着大海时,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儿是来进行我自己的文学创作的。您知道,创作戏剧是我的抱负,于是,我想这儿真是我创作的好地方,如人所说的理想的地方:美丽的风景,幽雅的环境,有妻子相伴,没有任何牵挂……可后来我却想起来,在这样美丽而又理想的地方,我却得编写一部电影剧本,请恕我直言,但您是喜欢我们坦诚交谈的……当然,那肯定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但毕竟与我不相干……我将尽力为赖因戈尔德提供一切东西,而赖因戈尔德则随心所欲地处理它,我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一张银行支票……我失去的将是我一生中最富有创造力的三四个月的大好时光……我知道,自己不该对您说这些,对任何一位制片人都不该这么说,但您喜欢我坦诚……现在您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了吧?”

我为什么尽说这些废话,而没有把已到了嘴边的有关巴蒂斯塔对我妻子的举动的话端出来呢?这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神经过分紧张而突然产生的疲惫所致;也许,因为用这样的方式间接地表达了我对埃米丽亚的不忠所感到的绝望心理,而这种绝望心理是与我所干的工作的雇佣性和依附性密不可分的。可是,巴蒂斯塔和埃米丽亚并没有对我这可怜巴巴的供认感到任何轻松,就像刚才对我那颇具威胁性的开场白没有感到任何窘困一样。巴蒂斯塔严肃地说道:“莫尔泰尼,我敢肯定,您一定会写出一部漂亮的电影剧本来的。”

我已经滑到了错误轨道上,只能沿着这条道跑到底了。我瓮声瓮气地回答说:“恐怕我没有说清楚……我是个剧作家,巴蒂斯塔,我不是那些专职的电影编剧……这部电影剧本写得再好、再完美,对我来说,也毕竟只是一部电影剧本……我实话实说吧,只是为了挣钱才接受这项工作的……如今的人,到了二十七岁的年纪,通常都想做那些可以称为理想的工作……我的理想是创作戏剧,为什么我就不能创作戏剧呢?是因为当今的世界就是如此,人们往往不能干自己想干的工作,只能干别人想干的工作……因为这里面总是牵涉金钱的问题,我们干什么工作,我们做什么人,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的事业,我们最美好的愿望,甚至我们与所爱的人的关系,都牵涉钱的问题。”

我发现自己越讲越激动,甚至满眼含泪。我感到羞愧,我在心里诅咒着我的感情之魂竟然驱使我对那个几分钟之前还成功地诱惑了我妻子的人倾吐衷肠。然而,巴蒂斯塔轻易不动声色,他说道:“莫尔泰尼,这您知道,听您这么一说,我似乎重又见到了像您这样年轻时候的我。”

“噢,是吗?”我不知所措地结结巴巴地说道。

“对,当时我很穷,”巴蒂斯塔边给自己斟酒,边接着说道,“就像您说的,当时我也有理想,那是什么理想呢?……现在我说不好,也许当时我也不甚清楚……但我是有过抱负的……也许我没有过什么大的理想……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我欠了他很多,至少他教会了我某些东西。”巴蒂斯塔庄重而又呆板地沉默了片刻,我情不自禁地想,他指的这个人肯定是一位如今已被人们遗忘了的电影制片人,一位在意大利电影业开创初期颇有名气的人,巴蒂斯塔肯定追随过那个人,而后才开始了他飞黄腾达的制片人生涯的。不过,据我所知,那是一个只凭其能大把挣钱才赢得他人称羡的人。“我对那个人也曾经说过您今晚对我说的这类话……您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人们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之前,最好把理想忘掉,先把它丢在一边……然而,一旦有了立足之地,倒是应该想起自己的理想,理想就在自己的脚下……挣到第一张一千里拉的钞票,这就是理想……后来,我对自己说,理想会发展的,会变成服装公司、剧场、拍成的和将要拍成的电影……总之,我们天天要做的工作就是理想……这就是他对我说过的话……而我就按他所说的做了,我觉得自己挺不错……不过,您始终想着自己的理想是戏剧创作,这是您很大的优点……那么,您往后就做戏剧创作吧。”

“我做戏剧创作?”我感到欣慰,但又不无疑惑。

“您可以创作戏剧,”巴蒂斯塔明确地说道,“如果您真想创作戏剧,您就尽管写,即使同时为了挣钱您得工作,得为凯旋电影公司当编剧,也没关系……莫尔泰尼,您想知道成功的秘诀吗?”

“什么秘诀?”

“在生活中排队,就像在火车站售票处前面排队似的……别随便换队,只要有耐心,总有排到头的时候……总会排到头的,售票员最后会把票卖给每个排队的人……当然是根据每个人的能力大小给票……对有能力外出长途跋涉的人,兴许就给一张去澳大利亚的票……对那些经受不住旅途劳顿的人,就给一张短途旅行的票……也许就是一张来卡普里的票。”他为自己能运用上影射我们这次旅行的双关语而得意地笑了,然后又补充道,“我预祝您能得到一张奔赴遥远的目的地的票……去美国怎么样?”

我看了看巴蒂斯塔,他像慈父般地对我微笑着,随后,我又仔细看了看埃米丽亚,见她也在微笑,那是一种淡淡的微笑,真的,但并不因为这样而显得缺少真诚,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我又一次意识到,巴蒂斯塔那天的确成功地赢得了埃米丽亚的好感,使她原来对他曾有过的厌恶情绪一扫而光。一想到我似乎从埃米丽亚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帕塞蒂太太的那种目光时,我的伤心忧郁之情就重又涌上心头。我说的是忧伤,而不是嫉妒:当时,因为长途跋涉,又因为那天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的确弄得我疲惫不堪了,而心力交瘁的我,思绪万千,于惶恐绝望中,深感自己的无能为力,因而变得忧伤了。

晚饭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埃米丽亚高兴地听完巴蒂斯塔的那一席话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了我,或者说,是意识到了我的存在,这更加深了我的困惑不安。当我随意说了句“我们可以到阳台上去,今晚大概有月亮”时,她冷淡地回答道:“我不想到阳台上去……我想去睡了……我累了。”她毫不迟疑地站了起来,向我们告辞,而后就出去了。巴蒂斯塔对她这样唐突的举动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恰恰相反,他为此感到颇为得意,好像埃米丽亚对我的冷淡正是他自己在埃米丽亚心灵中引起了骚动,并赢得了她的欢心的一个征兆似的,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这令我更加感到不安。我说过,尽管当时我已精疲力竭,尽管我意识到第二天再去解释更好,但我终于没能克制住自己,也以困倦为托词告别了巴蒂斯塔,并从客厅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