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去卡普里岛的日子到了。巴蒂斯塔早就决定要亲自送我们去卡普里岛,正如他自己所说,要尽主人之谊。我们下楼走到街上时,见到在我的那辆小汽车旁边停放着一辆式样十分别致的红色小轿车。那已是六月上旬了,但天气还很不稳定,时而阴霾,时而多风。穿着皮风衣和灯芯绒裤子的巴蒂斯塔站在汽车旁跟赖因戈尔德说着话;作为有文化素养的德国人,赖因戈尔德满以为意大利是个阳光充足的国家,所以衣着相当单薄,头上戴着一顶白帆布遮阳帽,身上穿着一件美式的带有条纹的麻质上衣。埃米丽亚和我从家里出来时,后面跟着提行李箱的门房和女用人;巴蒂斯塔和赖因戈尔德立即离开汽车向我们迎过来。

“我们怎么坐?”相互打个招呼,巴蒂斯塔问道。他不等别人回答就说:“我提议,莫尔泰尼,您太太跟我坐我的车;赖因戈尔德坐您的车,这样,你们一路上可以谈谈电影……因为,”他脸上带着微笑,却又以严肃的口吻下结论似的说道,“从今天起正式开始工作了……两个月之后,我得把电影剧本拿到手。”

我近乎木然地望了望埃米丽亚;我从她脸上看到了以往也曾看到过的那种迟疑而又厌恶的表情,似乎她的面部线条都走形了。但我没太在意,也没有把她这种表情与巴蒂斯塔的提议联系起来看,何况,他说得也合乎情理。“好极了,”我勉强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说,似乎很理解他是想充分利用沿海边旅行的机会轻松一番,“很好,埃米丽亚跟您坐一辆车,赖因戈尔德坐我的车……不过,我可不能答应与导演沿途还讨论剧本……”

这时,埃米丽亚开口了:“我怕坐开得太快的车……您那种车开起来车速太快了……”但是,巴蒂斯塔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大声说道:“坐我的车不用怕……您怕什么?……我也不是不要命的。”说着,他就拖着埃米丽亚往自己的车子走去。我见埃米丽亚以犹疑而又迷茫的神情看着我,我不知该不该坚持让她坐我的车。不过,我想,那样一来,巴蒂斯塔会生气的;他特别喜欢开车,车也开得确实不错,于是,我又不吭气了。然而,埃米丽亚仍然软弱地表示着异议:“可我想坐我丈夫的车。”巴蒂斯塔诙谐地反驳道:“是这位丈夫吗?……您整天跟您丈夫在一起……得了,得了,我可是要生气了。”此时,他们已走到了车子跟前,巴蒂斯塔打开了车门,埃米丽亚上了车,坐在了车子里,巴蒂斯塔绕过车子从另一边也上了车……当我颇为迷惘地看着他们时,赖因戈尔德说道:“我们可以走了吗?”他的声音使我一怔,我这才清醒过来,也上了车,启动了马达。

我听到了后面巴蒂斯塔的汽车开动的响声,随后,他的汽车超到我们前头,并沿着下坡的小路急驶而去。我从那辆车的后窗玻璃隐隐约约地看到并排坐着的埃米丽亚和巴蒂斯塔的头部;这时汽车拐了弯,而后就消失不见了。

巴蒂斯塔嘱咐我们一路上要讨论电影剧本。那是多余的嘱咐:当我们穿过整个城市后,我按我那辆小汽车所能承受的速度不紧不慢地驶入通往福尔米亚的公路上时,一直缄默不语的赖因戈尔德就打开了话匣子:“莫尔泰尼,请您说实话,那天在巴蒂斯塔那儿,您生怕让您编写一部Kolossal[Kolossal,德文,大型惊险片的意思]影片的剧本。”他说话时面带着微笑,十分强调那个德文字。

“现在我还担心呢,”我心不在焉地说道,“因为这也是如今意大利电影制片业的趋向。”

“您不必担心……我们,”他突然以坚毅而又权威的口吻说道,“我们编写一部心理分析性的剧本,而且是单纯心理分析的……就像那天我跟您说的那样……亲爱的莫尔泰尼,我这个人不习惯按制片人的意愿行事……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在戏剧方面,我是主人,而不是别人……否则我就不拍电影了……很简单的道理,不是吗?”

我回答道,实际上,是很简单;我的语气很轻松,因为他这权威性的断言,使我能指望跟赖因戈尔德的合作不会像通常那样令人厌烦了。沉默了片刻之后,赖因戈尔德又说道:“现在我想跟您谈谈我的一些设想……您可以边开车边听别人说话吗?”

我说道:“当然可以。”但这时,正当我把头转向赖因戈尔德那边时,前面一条横道上突然冒出一辆两头牛拉的车子,我不得不紧急刹车。我赶紧往一旁躲闪,车身猛烈颠簸,险些撞到一棵树上,我好容易才及时校正了汽车的行驶方向。赖因戈尔德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不见得。”

“您别大惊小怪,”我生气地说道,“我怎能料到会闯出那两头牛来呀……您尽管说吧,我听着。”

赖因戈尔德不请自说。“莫尔泰尼,您看,我接受了卡普里之行……实际上是到那不勒斯海湾去拍外景……但只是拍外景……余下的工作我们可以在罗马干……奥德修斯的悲剧并不是一个普通水手、一个探险家或是一个逃生者的悲剧……而是所有人的悲剧……奥德修斯的神话蕴含了某种人的真实故事。”

我随意说道:“所有的希腊神话都隐含着永恒的人类悲剧,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说得对……换句话说,所有的希腊悲剧都是形象化地讽喻人类生活……可是,如今我们现代人怎样才能使这些如此古老又如此含蓄的神话得以复生呢?首先得寻觅到它们对于现代人可能会有什么意义,然后,再深入地去理解这种含义,并解释它,表现它……但需要用一种生动的、独立的方式来解释它,表现它,不能被从这些神话引申出来的希腊文学的优良作品牵住鼻子……举例来说,您肯定知道尤金·奥尼尔[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 1888—1953),美国唯一获诺贝尔奖的戏剧家。《厄勒克特拉的悲悼》以希腊悲剧隐喻美国内战期间一个家庭的悲剧,于1931年在纽约首次公演]写的《厄勒克特拉[厄勒克特拉,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和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女儿,阿伽门农被克吕泰涅斯特拉及其奸夫谋杀后,厄勒克特拉就把弟弟俄瑞斯忒斯寄养在父亲的好友那儿。弟弟长大后,姐弟俩共同谋杀了母亲和奸夫,为父亲报了仇]的悲悼》,这部作品还拍成了电影。”

“当然知道。”

“好。奥尼尔也知道这是个如此简单的真理:要用现代的手法来表现像俄瑞斯忒斯[俄瑞斯忒斯,他与姐姐为父亲报仇后,受到复仇女神的惩罚,变成了疯子。后来女神雅典娜解救了他,宣告他无罪。最后他归国继承了王位]那样古老的故事……但我仍然不喜欢《厄勒克特拉的悲悼》……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尤金·奥尼尔让埃斯库罗斯给框住了……奥尼尔是正确地考虑到了俄瑞斯忒斯的神话可以用心理分析的手法来表现……但他被题材束缚住了,他太拘泥于神话的文学风格了……就像一个好学生把一篇范文用横格纸拓写在本子上似的……看得出是拓写的……莫尔泰尼。”赖因戈尔德因自己对奥尼尔的批评而洋洋得意地笑了。

现在汽车正穿行在离海不远的罗马乡间,两旁是低矮的丘陵地,成熟的麦田上稀稀落落地有几棵枝叶茂密的树木。我想我们已远远地落在巴蒂斯塔后面了:笔直伸向远方的大道上空无一人,岔道口也看不到人。这时巴蒂斯塔以超过一百公里的时速行驶,已远远地把我们甩在后边,大概在我们前面五十公里的地方了。赖因戈尔德又说道:“要是奥尼尔懂得这个道理,明白希腊神话可以用现代手法来表现,按照心理分析领域的最新发现来表现,他就不会死抠原著,而是把它抛开,推倒重来……可他没有那样做,所以,他的《厄勒克特拉的悲悼》干巴巴的,读来令人感到枯燥乏味……像是一篇学生的作文。”

“我倒觉得相当好。”我反驳道。

赖因戈尔德没有在意我的插话,又接着说道:“奥尼尔没有考虑也不会处理俄瑞斯忒斯的故事,而我们则应该大胆地处理《奥德赛》中的故事……就像解剖躺在解剖台上的人体一样剖析它,仔细察看其结构,把它们一一拆开来,然后再根据我们现代人的需要重新编写。”

赖因戈尔德究竟想干什么,我很纳闷。我随口说道:“《奥德赛》的主题思想很清楚,即反映了主人公对家乡、家庭和祖国的怀念,并描述了阻挠其重返家园、重新与亲人团聚的种种障碍……战争结束后,每个战俘,每个由于某种原因而回不了家园的士兵大概都可以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小小的奥德修斯。”

赖因戈尔德发出一阵笑声,像小母鸡咯咯叫似的:“我早就料到了:打完仗的军人、战俘,等等,这一切根本扯不到一起去,莫尔泰尼……您看问题只停留在表面上,您太就事论事了……如果这样处理《奥德赛》倒真有可能拍成像巴蒂斯塔所希望的那种大型惊险片了……然而,巴蒂斯塔作为一个制片商,他这样考虑问题并不奇怪……可您是个知识分子,莫尔泰尼……您很聪明,莫尔泰尼,您不能这样考虑问题,您得动动脑子……您得尽量好好想一想才是。”

“我这不是在好好想吗?”我有些生气地说道,“又没在想别的。”

“不,您没在好好想……您首先应该好好琢磨一下,好好观察一下,好好注意这样一件事实:奥德修斯的故事实际上是他跟他妻子的故事。”

这次我没说话。赖因戈尔德接着说道:“《奥德赛》最动人的地方是什么?是奥德修斯回家过程的缓慢,他辗转了整整十年之久才回到家……而在这十年期间,尽管他声称自己对珀涅罗珀的爱情那么真挚,但实际上,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背叛她……荷马笔下的奥德修斯想的只是珀涅罗珀,他一心只想着能与珀涅罗珀团聚……可是,莫尔泰尼,我们能相信他说的话吗?”

“要是我们连荷马都不相信,”我开玩笑地说道,“那我真不知该相信谁了。”

“相信我们自己,相信能透过希腊神话看问题的现代人……莫尔泰尼,我反复读了几遍《奥德赛》之后,不知不觉地得出的结论是:实际上,奥德修斯并不想回家,并不想与珀涅罗珀团聚……这是我的结论,莫尔泰尼。”

我又一句话没说。我的沉默使赖因戈尔德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又说道:“实际上,奥德修斯是个怕回到妻子身边的男人,原因先不说,正因为他怕回家,所以他下意识地为自己返回家园设置了种种障碍……他这种闻名于世的冒险精神,实际上是一种想投身在种种冒险行为之中,从而延缓他的回家之旅的无意识的愿望,而这些冒险的经历的确不断地阻碍着他返回家乡,使他不得不绕了许多弯路。并不是斯库拉[斯库拉,六个头的女妖,她住在意大利墨西拿海峡的岩礁上]、卡律布狄斯[卡律布狄斯,波塞冬和盖亚的女儿,因偷窃了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的牛群而被囚禁在墨西拿海峡,以旋风吞食航海者]、卡吕普索[卡吕普索,阿特拉斯的女儿。奥德修斯从特洛伊回国时,在长久的漂泊后登上了她居住的俄古癸亚岛。卡吕普索想与奥德修斯结为夫妻,甚至答应他可以长生不老,但奥德修斯终不为所动。七年后,卡吕普索奉宙斯之命放奥德修斯回家]、菲埃克斯人[菲埃克斯人,奥德修斯离开卡吕普索后来到斯刻里亚岛,生活在岛上的居民菲埃克斯人过着幸福安宁的生活,奥德修斯曾请求王后阿瑞忒给予栖身之地。后来奥德修斯乘坐菲埃克斯人的船终于回到故乡]、波吕斐摩斯、克律塞斯和诸神反对他返回家园,而是奥德修斯在下意识地为自己不断地制造冠冕堂皇的借口,以便能这儿待一年、那儿待两年地迟迟不返回家园。”

赖因戈尔德最终就是想用这种典型的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方法来解释作品。让我感到惊异的是自己居然事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赖因戈尔德是德国人,他在柏林崭露头角的时候,正是弗洛伊德学说获得初步成功的时代,后来,他又去了颇为重视心理分析学的美国,对于奥德修斯这样一个杰出的并不复杂的英雄,他自然也会采用心理分析的手法去表现。我冷冷地说道:“这样做得很巧妙……但我没有看到如何……”

“别忙,莫尔泰尼,别忙……那么,显然,根据我的这种解释,就是说按照现代心理分析学的最新发现去解释作品,是唯一正确的方法,这么说吧,《奥德赛》只不过是反映夫妻之间相互感到厌烦了的故事……奥德修斯曾竭力想摆脱这种困境,然而,这种厌烦的情绪日益加深,经过长达十年的自我抗争,他终于战胜了,解脱了,敢于正视自己的处境了……换句话说,奥德修斯十年之中想方设法迟迟不归,为自己寻找了种种不能回国的借口……甚至还多次想与另一个女人结合……不过,最终他克制了自己,回家了……现在看来,奥德修斯的回归正意味着他是接受了他出走前的处境,当时他是想一去不复返的。”

“什么处境?”我这下子真的感到惊讶地问道,“奥德修斯不是为了参加特洛伊战争而出走的吗?”

“这是表面现象,这是表面现象……”赖因戈尔德不耐烦地重复道,“有关奥德修斯动身出征之前的伊塔卡王国的形势,关于珀涅罗珀的追求者们,还有别的情况,我下面会谈及的,在解释奥德修斯不想回伊塔卡、害怕与妻子重聚的原因时我会谈到的……不过,我想着重强调的是,《奥德赛》并非像荷马想让人相信的那样,是叙述奥德修斯的一次广义上超越地理范畴的历险行为……相反,它是奥德修斯内心世界里的一出悲剧……故事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奥德修斯的潜意识的象征……莫尔泰尼,对弗洛伊德你自然是了解的喽?”

“了解一点。”

“那好,弗洛伊德能引导我们打开奥德修斯的内心世界,而不是贝拉尔德跟他的那些地图和他那不说明任何问题的文献学……我们不是发掘地中海,而是发掘奥德修斯的灵魂……或者说他的潜意识。”

我愠怒而又十分粗暴地说道:“如果是为一出家庭悲剧,那就不必去卡普里岛了……不如就在罗马的一个现代化的居民区里的一间普通房间里工作算了。”

听我这么一说,赖因戈尔德惊异而又生气地扫视了我一眼,随后又令人生厌地笑了起来,就像有人想用玩笑来结束一场未能取得预期效果的争论似的。“到了卡普里岛以后,我们再平心静气地好好谈,”他又接着说道,“您开着车,是无法跟我讨论《奥德赛》的。现在,您开您的车……我欣赏欣赏这美丽的风光。”

我不敢顶撞他;我们几乎有一个小时没说话。前面是庞蒂那地区的古老的沼泽地,公路的右边是流水潺潺的河渠,左边是绿色的一马平川;现在已过了契斯台尔纳镇;随后又驶过泰拉契那镇。过了这个小镇之后,公路就沿着海岸线向前延伸,另一边是灼热阳光下的荒山秃岭。大海不平静;黑黄色沙丘那边的绿色大海显得混浊不清,像是海上刮过一场风暴,把海底的许多沙子都裹到海面上来了似的。海面上掀起了波涛,冲击着狭长的海滩,溅起阵阵像肥皂泡似的白沫。再远处是泛着浪花的海面,但没有大浪,绿色几乎变成了近乎淡紫的蓝色,随风奔涌着的层层浪花时隐时现。天空也同样千姿百态:婀娜多姿的白云自由自在地飘荡;蔚蓝色的海面上空金光万道,海鸥在空中盘旋,时而俯冲,时而展翅翱翔,像是在探测空气的涡流而调整自己的飞行高度似的。我一边饱览着这海上美景,一边驱车前进;当赖因戈尔德听到我说他是把《奥德赛》完全解释成了家庭轶事的时候,露出了惊愕而又生气的目光,这让我感到有点儿后悔。然而,我又突然想到自己也不无道理:在那明亮灿烂的天空下,在那色彩斑斓的大海边,沿着那荒寂的海滩行驶,使人不难想象奥德修斯是如何驾着黑色的船只乘风破浪地行驶在地中海上,奔向当时尚未开发的鲜为人知的土地的。荷马描述的也许正是这样碧波荡漾的大海,这样辽阔的天空,这样绵延的海岸,他笔下的人物就接近这大自然的天性,具有那古朴而又可亲的禀性和气质。这就是《奥德赛》之魂,而不是别的。可现在赖因戈尔德却想把这样一个五彩缤纷、明亮灿烂、风和日丽、充满生气的大自然,理解成反映隐晦的内心世界的、没有色彩、没有形状、没有阳光和空气的僵死的东西:奥德修斯的潜意识。这样一来,《奥德赛》就不再是人类充满幻想的童年时代所想象的发掘地中海的历险故事,却成了一个沉溺在狂热的矛盾心理中而不能自拔的现代人的悲剧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寻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遇上编写这样的电影剧本是最倒霉的了:一般来说,拍摄电影本来就有把根本不必修改的东西改得更糟糕的倾向,可现在倒好,还得在《奥德赛》这么一部洒脱自如而又内容充实的艺术作品中,生硬而又抽象地塞进忧郁而又阴暗的心理分析的成分。此时,我们就在距离大海很近的地方行驶着;大路那边是绿色的蔓生植物,那是一片像是插在沙地上的枝叶茂盛的葡萄藤,狭长的海滩上布满黑色的废渣,被浪花激起的泡沫不时冲刷着海滩。我猛地刹住了车,冷冷地说道:“我得活动活动腿脚……”

我们下了车,我立刻穿过一片葡萄藤,朝通向海边的一条小路走去。我对赖因戈尔德解释说:“我在家里已关了足足八个月了,从去年夏天以来我没见到过大海,我们到海边去待一会儿。”

他默默地跟着我:也许他还在生气,冲我板着脸。一条不足五十米的羊肠小路曲曲弯弯地穿过葡萄园,随后就消失在海滨的沙滩上。现在耳边听到的不是机械而又单调的汽车马达声,而是令人神往的汹涌澎湃、浪花四溅的海涛的咆哮声。我在光灿灿、湿漉漉的海滩上漫步,随着浪头的推进和后退而时退时进。最后,我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久久站在一个沙丘上,目光望着地平线。我意识到自己得罪了赖因戈尔德,得设法重提刚才的话题,我觉得这正是他所期盼的。最后我决定先开口,尽管我不情愿中断对大海的着迷的默想。“赖因戈尔德,请您原谅我,”我突然说道,“刚才也许我没说清楚,不过,说实在的,您的解释根本没有说服力……要是您想听,我不妨就对您说说原因。”

他立刻关切地回答道:“您尽管说……您尽管说……讨论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不是吗?”

“好吧,”我眼睛不看着他,又说道,“您说服不了我,因为《奥德赛》也可能有您说的那种意义,对此,我不妄加评论……然而,荷马史诗跟一切古代艺术经典一样,其突出的优点就是以一种深刻的含义表达我们现代人头脑里所想的那些千头万绪的东西……我是想说,”我立时升起一股无名火,又补充说道,“《奥德赛》的美就在于相信现实,而现实是怎么样就怎样客观地表现出来……总之,不容分析,也不容肢解,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或取或舍……换句话说,”我一直望着大海,没有看着赖因戈尔德,最后说道,“荷马所描述的世界是一个现实的世界……荷马属于一种文明,这种文明是在跟大自然相和谐而不是相矛盾之中发展起来的……因此,荷马相信能感觉得到的现实世界,他作品中所表现的也就是他实际上看到的,我们也应该抱这样的态度,效法荷马对现实世界的态度,不要去寻觅一些什么奥秘的含义。”

我不说了,但我并没有平静,很奇怪,我被自己想要阐述的意思所激怒,像是做了徒劳的努力似的。也确实如此,赖因戈尔德似乎立即哈哈大笑起来,洋洋得意地回答我说:“外向的人,外向的人……莫尔泰尼,您像所有的地中海人一样是个外向的人,不理解内向的人的想法……不过,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内向,您外向……正因为如此,我选中了您……您的外向与我的内向可以取得平衡……我们会合作得非常默契,不信您看……”

我正想回答他,而且我认为我的回答又将再次惹怒他,竟然有他这样固执迟钝的人,我真怒极了。这时,我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赖因戈尔德,莫尔泰尼……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海边乘凉吗?”

我转过身去,见巴蒂斯塔和埃米丽亚迎着早上强烈的阳光站在最高的一堆沙丘上。巴蒂斯塔挥动着一只手臂朝我们快步走来,埃米丽亚眼睛望着地面,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他。巴蒂斯塔显得比往常轻松和自信;然而,看上去埃米丽亚显然是非常不满、犹豫和厌烦。

我颇感惊愕地当即就对巴蒂斯塔说道:“我们以为你们到前面去了……以为你们已经到了福尔米亚或更远的地方。”

巴蒂斯塔从容不迫地回答道:“我们绕了个远路,我想让您妻子看看我在罗马近郊的一片田产,我正打算在那里营建一座别墅。后来,我们几次经过路口时都碰上红灯。”他转过身去问赖因戈尔德:“怎么样,赖因戈尔德?……《奥德赛》谈得怎么样啦?”

“挺好。”赖因戈尔德低着戴着帆布小帽的脑袋,简洁地回答道。显然,他厌烦巴蒂斯塔的出现,他很想与我继续讨论下去。

“太好了,太妙了。”巴蒂斯塔亲切地拉住我们两人的胳膊,迈开步子,拽着我们朝站在不远处海滩上的埃米丽亚走去。“那么,”他那种献殷勤的口气让人难以忍受,“那么,漂亮的太太,由您决定吧……我们是到那不勒斯吃饭,还是在福尔米亚吃饭?……您决定吧。”

埃米丽亚怔了一下,说道:“你们定好了,我随便。”

“不,当然得由女士来决定啦。”

“那我们就到那不勒斯再吃吧,现在我不饿。”

“好极了,到那不勒斯吃饭……肉汁鱼汤……欣赏欣赏小乐队演奏的《我的太阳》。”巴蒂斯塔兴致的确很高。

“去卡普里的轮渡什么时候开?”赖因戈尔德问道。

“两点半……我们最好快走。”巴蒂斯塔回答道,他撇下我们朝大路走去。

赖因戈尔德在后面跟着他,并追上了他,与他并排走着。埃米丽亚还站在那里,假装看着大海,像是想让他们先走。等我一走近她,她就抓住我的胳膊低声说道:“现在我坐你的车……你别反对我。”

她那种急迫的样子令我惊异:“发生什么事啦?”

“没发生什么事……巴蒂斯塔的车子开得太快了。”

我们俩默默地走在小路上。当我们来到大路上,走到停在那儿的两辆车跟前时,埃米丽亚毅然朝我的车走去。

“嗳,”巴蒂斯塔大声喊道,“太太不坐我的车啦?”

我转过身去:巴蒂斯塔站在他打开的车门旁,车子停在阳光普照的大路上。赖因戈尔德望着我们,犹豫不决地站在两辆汽车中间。埃米丽亚声音不大,平静地说道:“现在我跟我丈夫走……我们那不勒斯见。”

我本以为巴蒂斯塔不会坚持,会放弃自己的要求。不料,他竟然朝我们跑了过来:“太太,您跟您丈夫在卡普里可以足足待上两个月……而我,”为了不让导演听见,他低声说道,“在罗马我整天跟赖因戈尔德泡在一起,我敢断言,他是个最没意思的人了……您丈夫肯定不会反对您跟我来的,是吧,莫尔泰尼?”

尽管我很勉强,但我不得不回答道:“绝对不反对,可是,埃米丽亚说您的车开得太快了。”

“我会像蜗牛一样慢慢爬的,”巴蒂斯塔热情而诙谐地说道,“求您了,别让我单独跟赖因戈尔德一起去,”他又压低嗓门说道,“您不知道他多么讨厌……除了电影他不谈别的。”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也许我是想不必用这么一个空洞的借口让巴蒂斯塔扫兴。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思考,就说道:“去吧,埃米丽亚……你不想让巴蒂斯塔高兴吗?……再说,他说得有道理,”我微笑着补充道,“跟赖因戈尔德在一起,除了谈电影没有别的。”

“就是!”巴蒂斯塔高兴地附和道。随后,他抓住了埃米丽亚一只胳膊的上部接近腋下的地方,说道:“来吧,漂亮的太太,别不高兴……我会开得跟人步行一样慢的,我答应您。”

我见埃米丽亚扫了我一眼,我当时无法判断其含义,随后,她慢慢地回答道:“如果是你的意思,我就去。”突然,她毅然转过身去,补充说道:“那么,我们走吧。”她与巴蒂斯塔一起走了,巴蒂斯塔一直攥着她的胳膊,像生怕她逃走似的。我站在汽车旁边,犹豫不定地望着埃米丽亚和巴蒂斯塔走远了。粗壮的巴蒂斯塔个子比她矮一截,她挨着他走着,懒洋洋、慢吞吞地,像是不情愿的样子,但她身上充满了强烈而又神秘的性感。当时,我觉得她美极了;她的确很美,但并不是巴蒂斯塔用贪婪和呆板的声音所奉承的“漂亮的太太”,而像是在金光闪烁的大海和明朗的天空交相辉映之下的一位超脱时间与空间的造物似的。她脸上流露出受人勾引而又不知所措的神情,我当时不知她为什么如此。后来,当我看着她时,我就这样想:“白痴!……也许她是想跟你单独在一起……也许她想跟你谈话,向你好好解释一番,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也许她想对你说她爱你……而你却逼着她跟巴蒂斯塔走。”想到这里,我感到十分后悔,举起了一只手臂像是想要喊她。不过,为时已晚:她已上了巴蒂斯塔的车,巴蒂斯塔也上了车坐在了她身边,这时,赖因戈尔德迎着我走过来,我也上了汽车,赖因戈尔德坐在了我身边。此时,巴蒂斯塔的车超过我们,很快变得很小并在远处消失了。

也许赖因戈尔德发现了我当时的心情特别坏,因为他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再提及《奥德赛》,而是把便帽压在眼睛上,缩着坐在汽车座位上,并很快就睡着了。我就这样默默地开着车,把我的那辆功率不大的小汽车的速度加到最大;此时,我的心情越来越不好,我难以控制自己,几乎要发狂了。大路离大海越来越远了,现在正穿过一大片阳光普照的丰饶的农田。要是在往常,我会欣悦于道路两旁那些在我头顶上掠过的飒飒作响的茂密的枝叶;我会饱览那一望无际的红色丘陵地上满山遍野的青灰色橄榄树;我会观赏那些枝头挂满金黄色果子的枝叶繁茂的橘子树;还有那周围堆着两三堆金黄色稻草垛的古老幽暗的农舍。但我什么都不想看,只顾开车,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情越来越坏。我没有去挖掘自己心情不好的原因,毫无疑问,绝不仅是因为我后悔没有坚持让埃米丽亚留在我的身边;即便我想把她留在身边,当时我气得头脑发昏,也绝对没有能力留下她。那就像是难以控制的神经质的痉挛,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病人就变得麻木,变得完全失去知觉,然后便停止抽搐了。就这样,待穿过田野、树林、平原和山岳之后,我的心情坏到极点,而后又趋向缓和,在快抵达那不勒斯时,心情似乎就豁然开朗了。现在,我们很快下了山坡朝大海驶去,眼前是松树和玉兰花树掩映的蔚蓝色海湾;我真像是一个身心因蒙受过强烈而又难忍的痉挛之后的瘫痪病人似的,感到无力和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