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情绪颓丧,无精打采。我对那天以及随后的日子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不管会发生什么。埃米丽亚还在她的卧室里睡觉;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磨蹭了好久,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我慢慢地回到了因为睡眠而暂时忘了的令人厌恶的现实。我回顾着所发生的一切,心想,我得决定究竟接受还是不接受《奥德赛》这部影片剧本的编写;我得弄清楚埃米丽亚为什么鄙视我;我得设法重新赢得埃米丽亚。

我说了,我感到精疲力竭,心力交瘁,无能为力了;用这种近乎打官腔的方式综述目前我生活上所面临的这三个要害问题,无非是异想天开地想拥有我远远达不到的精力和才智,这一点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位将军、一位政治家、一位商人会用这种精力和才智把要解决的问题尽快地解决掉,他们会胸有成竹地做到对问题了如指掌,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问题处理好。可我不是这种人,而是与他们恰恰相反。我觉得,当时我自欺欺人地以为我拥有的那种精力和才智,一旦要采取行动,去解决问题时,就会完全荡然无存了。

不过,我意识到自己有这个弱点;尽管我是闭着眼睛仰躺在沙发上,我发现自己一旦想出能摆脱这种现状的办法时,就又停止遐想,重又抱着希望飘飘然起来。这么一想,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我似乎看到自己已当起《奥德赛》的电影编剧来了。我似乎从埃米丽亚那里也得到了解释,并且发现那表面看来是那么可怕的鄙视,实际上只是幼稚的误会;最后我跟埃米丽亚又重归于好了。不过,我这么想象着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在为自己勾画着梦寐以求的、圆满的大结局而已:这样的结局与现实状况之间,不仅存在着一片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填补的空白,而且用什么去填补都无济于事了,哪怕是些十分坚实和十分有黏性的东西。总而言之,我希望能按我最良好的意愿去解决问题,但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解决。

我迷迷糊糊的,不知什么时候重又睡着了。我突然又醒了过来,隐约地看到埃米丽亚穿着晨衣坐在沙发脚边。关着百叶窗的客厅里光线仍是半明半暗的;但沙发旁边的桌子上点着一盏小灯。埃米丽亚早就进来了,是她点着了灯,悄悄地坐在了我旁边,我对此毫无察觉。

我见她坐在我躺着的沙发旁,态度那么亲切,使我想起在以往幸福的时光里我醒过来时的情景,我霎时又产生了幻想。我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埃米丽亚,你喜欢我吗?”

她在回答我之前等了片刻,随后,她说道:“你听着,我有话对你说。”

我感到全身发冷;我真想回答她,我不想谈什么,请她让我安静些,我想睡觉,可是我却问道:“谈什么?”

“谈我们的事。”

“没有什么可谈的,”我竭力克制住自己突然产生的不安情绪,回答道,“你不再爱我了,甚至鄙视我……这就是一切。”

“不,我是想对你说,”她慢吞吞地说道,“我今天就回我妈妈那儿去住……在给她打电话之前我想告诉你一声……现在,你知道就是了。”

我压根儿没想到她会来这一着,然而,由于头天发生过的一切,她这样做完全合乎逻辑,也在意料之中。我脑海里没有出现过埃米丽亚竟然要抛弃我的念头,虽然这似乎令人感到奇怪;这以前我倒是想过她对我的态度会落得很刻薄、很无情的地步,可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做得这么绝。我似乎仍没明白似的结巴着说:“你想离开我?”

“是的。”

我沉默了片刻;她这样刺伤我所产生的剧烈的痛苦,使我突然感到有种推动我行动的力量。我穿着睡衣从沙发上蹦下来,走到窗口,像是想拉起百叶窗,让房间里明亮些似的,随后,我转过身来,大声喊道:“可你不能这么走……我不愿意。”

“别耍小孩子脾气,”她理智地说道,“分居是我们唯一该做的事……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了,至少从我这方面来说是这样……这对我们双方都好。”

听完她的这番话之后,我做了些什么,如今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或者说,我只记得几句话,几个动作。陷于极度兴奋之中的人往往是这样,当时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自己全然不知,我想,当时我是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地在房间里踱步,时而求埃米丽亚别离开我,时而解释我的处境,时而像是一个人在家似的自言自语。编写《奥德赛》的电影剧本、房子、分期付款、我牺牲了的文学创作的抱负、我对埃米丽亚的爱、巴蒂斯塔和赖因戈尔德,总之我生活中的一切方面和一切人,都搅和在一起,通过我的嘴语无伦次地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就像被狂怒之下的人摔坏的万花筒底部的彩色玻璃碎片似的。不过,我同时又觉得万花筒不过是一件可怜的骗人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些形状不规则的彩色玻璃碎片罢了;如今万花筒已在我眼前破碎,彩色玻璃碎片撒了一地。与此同时,我的确有种被人抛弃的失落感,一种生怕被抛弃的感情,我不知如何摆脱它:它压抑着我,不仅妨碍着我思考,而且似乎还令我透不过气来。一想到离异,一想到接踵而来的孤独,我竭力挣扎反抗;不过,我发现,尽管这样竭力反抗,我却没有任何能力去说服。确实,惊慌和恐惧的我脑际不时地萦绕着疑团,我见埃米丽亚总坐在沙发上同一个地方,她平静地回答我说:“里卡尔多,你理智点,我们只能这样做。”

“可我不愿意,”我站在她面前,最后一次重复道,“我不愿意。”

“为什么你不愿意?请你理智些。”

我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又到房间里去,我双手揪自己的头发。我明白,处于当时的状况下,我是无法说服埃米丽亚的,自己连话都说不清楚。我极力控制自己,回到长沙发上坐下,弓着身子双手捧着脑袋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就走。”

说完,她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根本不理睬当时仍然弓着身子捧着脑袋的我。我没想到她就这么出去了,她所做的和所说的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我一下子懵住了,几乎不相信会是那样。随后,我看了看房间,她居然这样说得出就做得到,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毛骨悚然的感觉。隔阂已经产生了,我的孤寂已经开始。尽管房间还跟几分钟之前埃米丽亚坐在长沙发上的时候一样,但我觉得已截然不同了。我不由得感到房子已经残缺不全了。知道埃米丽亚不在了,房间就不再是此前我眼里所看到的那样了,我看到的已是很久以来我意识到埃米丽亚已经不在,也永远不再在里面的那个房间了。房间里到处是被遗弃的东西,甚至是气氛,奇怪的是我觉得不是我抛弃东西,而是东西抛弃我。这一切,并不是出于我的想象,而是处于麻木、痛苦和惊愕之中的我从感觉深处意识到的。后来,我发现自己哭了,因为当我感到嘴角痒痒,用一个手指头去抹擦时,发现脸颊上挂满了泪水。于是,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无所顾忌地大哭起来。我站了起来,走出了客厅。

我穿着睡衣从半明半暗的客厅走到明亮的卧室,觉得很刺眼、很难受,埃米丽亚正坐在还未铺好的床上听电话;从对话中我听得出她是在跟她母亲说话。我似乎发现她的脸色困惑而又不安;我也坐了下来,双手捂着脸,继续在抽抽噎噎地哭着。我不太清楚当时为何哭成那样:也许不是因为我的生活已被毁了,而是因为昔日的某种痛苦,它跟埃米丽亚毫无关系,跟她抛弃我的事实毫无关系。此时,埃米丽亚仍在听电话。她母亲要跟她说的话一定很长也很复杂。尽管我当时泪流满面,但我看到她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浮现出失望、沮丧和痛苦的表情,犹如一片大好风光中掠过一朵云彩的阴影。她对着话筒最后说道:“你别急,你别急,我懂了,我们不谈这个了。”但她母亲的又一席长篇大论打断了她。但这一回,她没有耐心听了,以至于突然说道:“你已经跟我说过了,你别急,我懂了,再见。”她母亲好像又说了些什么,埃米丽亚重复说了声“再见”,便挂上了电话,尽管我发现听筒里还响着她母亲的声音。随后,她抬起眼睛朝向我,但目光迷惘,并没有看我。于是,我本能地抓住她的一只手,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别走,我求你了……你别走。”

孩子们哭鼻子是从感情上说服人的一种具有决定意义的做法;一般说来,女人和感情脆弱的人,还有幼稚的人,也是这样。当时,我尽管哭得很伤心,但就像一个孩子,或者像一个女人,或是像一个感情脆弱的人似的,总怀着那种难以言喻的希望:希望我的眼泪能打动埃米丽亚的心,使她不离开我。这种幻想给了我些许慰藉,但同时也让我有一种近乎虚伪的感觉,似乎我是故意哭泣,是想用眼泪来讹诈埃米丽亚似的。我突然感到羞惭,没等埃米丽亚回答我,就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几分钟之后,埃米丽亚来找我。我刚恢复了平静,擦干了泪水,睡衣外披上了一件便服。我坐在扶手椅上,机械地点着一支烟,其实,我根本不想抽。她边坐下来边说道:“你放心……别害怕……我不走了。”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痛苦和忧郁。我看了看她:她垂着眼睛,像是在思索,但我注意到她的嘴角在抽搐,双手揉弄着衣角边,这反映了她的茫然和惆怅。随后,她突然气恼地补充说道:“我母亲不肯收留我。她说她已经把我住的那个房间租给了一个房屋中介了……现在她已有两三个房客,家里都住满了……她说她不相信我真的下了决心……要我三思而后行……现在我不知上哪儿去……谁也不要我……我只好跟你在一起了。”

她这番冷酷的真心话深深地打击了我:我像挨了蜇似的一惊。我不禁反感地大声说道:“你干吗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只好……我怎么你啦?干吗这么恨我?”

这时,我发现她哭起来了,尽管她极力掩饰,用一只手捂住她的脸。随后,她摇了摇头,说道:“刚才你不愿意我走……好吧,我留下……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我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挨着她坐到沙发上,我搂住了她,尽管刚一触碰到她时,我感到她在退缩,在躲我。“我当然希望你留下,”我说道,“但是,不是这样……不是不得已……埃米丽亚,我究竟怎么你了,你干吗以这种方式跟我说话?”

她回答说:“要是你希望我走,我就走……我去租间房住……你只需帮我度过一段很短的时间……我可以再去当打字员……一旦找到了工作,我就不再依靠你了。”

我大声吼道:“不!我要你留下……但是,埃米丽亚,你不是迫不得已留下的,不是的。”

“不是你逼我,”她始终是哭着回答道,“是生活。”

当我搂住她时,我又试图问她为什么不爱我,甚至鄙视我,想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究竟怎么得罪她了。可是,见她这么哭,这么惆怅,我反倒稍为平静些了。我寻思不是提这种问题的时候;也许通过提问什么也达不到;想知道真相,得采取缓和一些的办法才是。我等了片刻,她脸背着我,继续无声地哭着。于是我提议说:“行了,别再争论了,也别再做什么解释了……何况,这样只会让我们相互都受到伤害……我不想知道你的事,至少目前不想知道……你还是听我说吧:不管怎么样,我已接受当《奥德赛》影片的编剧了……巴蒂斯塔想让我们去那不勒斯海湾,因为大部分外景得在那儿拍……所以,我们决定去卡普里岛……我会让你在那里平静地生活,我向你发誓……何况,我必须那么做:我得整天跟导演泡在一起,一般我只能在吃饭时见到你……卡普里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人们很快就该开始去海滨沐浴了……你可以在那儿休息休息,洗洗海水澡,散散步,那样你就会平静下来了,你自己考虑一下,不忙做出决定……其实,你母亲说的不无道理: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四五个月以后你再把如何处理我们关系的决定告诉我,到那个时候,唯有到那个时候,我们再谈。”

她始终把脸扭向一边,像是不想看我似的。后来,她好像挺高兴似的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也就是说,十天左右……导演从巴黎一回来就动身。”

我紧紧搂着她,感到她的胸部圆乎乎、软绵绵的,贴着我的胸口,但我不知是不是能冒昧地吻她。实际上,虽然我在搂着她,她却没有丝毫的投入,只是被动地顺从着。不过,我仍然误以为这种被动并不完全是漠然,相反,还蕴含着一种魅力。后来,我又听到她以那种兴奋而又疑惑的口气问道:“我们到卡普里住在哪儿?住旅馆吗?”

一想到能让她高兴,我就愉快地回答道:“我们不住旅馆……住旅馆让人腻烦……我们去的地方比住旅馆要舒适……巴蒂斯塔把他的别墅让给我们住……整个编剧期间我们都可以住在他的别墅里。”

我立刻意识到埃米丽亚不会乐意这样做的,就像几天以前我匆忙接受了巴蒂斯塔的这一项目时所想到的那样。真的,她立刻挣脱了我的拥抱,退缩到沙发的一个角落里,又重复道:“巴蒂斯塔的别墅……你已经接受了?”

“我本以为这样做会让你高兴的,”我极力为自己辩解,“住一座别墅比住一家旅馆要好多了。”

“你已经接受了?”

“是的,我想这样挺好。”

“我们跟导演一起住?”

“不,赖因戈尔德住旅馆。”

“巴蒂斯塔也去吗?”

“巴蒂斯塔?”对此我颇感惊异,回答道,“我想他会经常去的……但他不会待多久,最多是周末,待上那么一两天……去看看工作进展如何。”

这回她什么也没说。她在晨服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块手绢来擤鼻涕。这样一动,晨服的开衩一直提到腰部,小腹与大腿都显露出来了。她端庄地紧夹着两腿,但白皙、丰腴而富有活力的小腹,交叉着的健美而又匀称的大腿,似乎下意识地显示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我看着她,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刹那间,我又误以为自己可以挨近她,并占有她。

尽管我想入非非,但我明白自己不会这么做;当她擤鼻涕时,我几乎只是偷偷地看着她,似乎生怕我的这种目光被发现而当场出丑似的。不过,我自言自语道,如今我竟然已落到这个地步了:就像一个男孩子出于无法抑制的好奇从浴场的更衣室缝隙里往里面偷看一样偷看我妻子的裸体。我一怒之下,用手扯着她的衣角一下子掀到她的大腿处。她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动作似的,把手绢放回口袋里,平静地说道:“我跟你去卡普里,但有一个条件……”

“别跟我谈什么条件……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突然出人意料地喊起来,“好吧,我们去……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现在你走吧,你走。”我声音中大概含有某种难以抑制的愤怒,因为埃米丽亚像是吓住了似的立刻站了起来,急忙从房间里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