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管
就像是我曾一直拥有自己的独立房间似的——“吸管”与我同床而眠,却也不打扰到什么。房间是我的,可以随我所愿、任意使用。我记得以前有一次,自己还在地板上锯了活板门呢。去年,作为一名高二学生,我在墙上钉了些杂志女孩的相片,其中有张仅仅穿了内衣而已。我母亲从不来烦我,因为她还有更小的孩子们得去照顾。“吸管”则认为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棒呆了。
每当我要带随便什么朋友到我房间里来的时候,需要做的就只是用眼神示意“吸管”一下。那样,他就会从一切正忙着的事儿里面抽身,或许还会给我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去。他从不带孩子回来。他十二岁,比我小四岁,并且,他十分清楚——甚至都不需要我特地去告诉他——我不想要他那个年龄的孩子碰我的东西。
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已经忘记“吸管”其实不是我的亲兄弟了。他是我的表弟,可实际上,打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住在我们家里。你可知道,他的亲人们全在一次事故中丧生,当时他还只是个婴儿。对于我和我的妹妹们而言,他跟亲兄弟没什么两样。
“吸管”总是会去记住并相信我所说的每一句话。这也正是他收获这个外号的原因。好几年前,我曾跟他说,如果他撑着雨伞从我们家车库上跳下,雨伞便可以起到降落伞的作用,他也就不怎么会摔到。他这样做了,摔烂了他的膝盖。这不过是举个例子。好玩之处在于,无论他被捉弄过多少次,仍旧还是选择去相信我。他可并不是傻,或者可以这样说——这不过是他与我之间相处的方式而已。他会看着我做的每一件事,然后默默纳入记忆之中。
从中我领会到一件事,但它使我感到内疚,于是很难说出口来。如果某人对你万分崇拜,你便会轻视他,对他满不在乎——反而恰恰是懒得搭理你的某人,会让你很容易去崇拜。这很难理解。梅布尔·瓦茨,这位学校里的高年级女生,表现得她好像是示巴女王[2]似的,甚至还羞辱过我。而与此同时,我却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吸引她的注意力。我日日夜夜想着的全是梅布尔,想得我近乎发疯。当“吸管”还是个小小孩时,以直到十二岁为止的我的眼光来看,我对他正如梅布尔对我一样,糟糕得很。
现在“吸管”变得太多,以至于有点儿难以去记起他曾经的模样。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将我们俩给改变了个彻头彻尾。我也从不知道,为了自我的脑海中掘出曾发生过的事儿,竟会想要去回忆起像是个谎言般的、曾经的他来——拿来做比较,并且试图去解决问题。如果那时,我可以预知未来的话,没准就会采取不同的行动了。
我从未过多地去在意他,或者想着他什么。你如果考虑到,有多长时间我们是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就会发现,我只记得这么丁点儿关于他的事情,是很可笑的。当他觉得自己孤独时,经常自言自语地讲很多话——全是关于他大战匪徒、身系农场之类的小孩子玩意儿。这时候,他会去到浴室里,并且,在那儿待上一个小时那么久。有时,声音还会逐渐升高、兴奋,那样一来,你就能够在整间屋子里听见他的声音。不过,通常而言,他是很安静的。他在附近没有多少能够交得上朋友的男孩子,而且,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看着别人玩游戏,随时等待着受邀加入的孩童那样。他不介意穿上我穿不下了的毛衣和外套,哪怕因为袖子拖长太多,使他的两侧手腕看上去就跟小女孩儿一样细弱白皙也不在乎。我记住他这个人的方式,是这样的——每年都长大那么一点点,但却还是同一个样子。那,就是直到几个月之前为止的、正赶上所有这些麻烦开始时的“吸管”了。
梅布尔——不知怎么地,她也卷入到了发生过的那些事儿里,因此,我想,我该先从她开始讲起。自从认识了她之后,我就再也没在其他女孩子们身上花费太多的时间了。去年秋天,她曾在普通科学课[3]上与我同桌,我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留意到她的。她的头发,是我从未见过的最闪耀的金黄:偶尔,她还会使用某种胶状物,把头发给弄成卷的。她的指甲被修尖、被打磨妥帖,再被涂抹上一层亮红。整堂课上,我都在欣赏梅布尔,差不多是全部的时间了——除了我觉得她将要看我或者老师叫我的时候。我完全没办法将我的视线从她的双手上移开——这算是原因之一。除了那些红颜色之外,那双手是娇小又雪白。当她要给哪一本书翻页时,总是先舔一舔大拇指,再伸出小指来极慢地翻过。描述梅布尔,那根本就是全无可能。所有的男孩子都为她而疯狂,可是,她甚至都没有留意过我。首先,她比我差不多大两岁[4]。于是我就时不时地试着去穿过人群,故意在礼堂中跟她挨得很近,可她几乎就从来没对我笑过。我能做的全部事儿,就是在课上坐着欣赏她——有时,感觉整个教室都能够听见我的心跳声了。我等着受责骂,或者要么就匆忙地离开教室,没命似地逃远。
夜里,在床榻上时,我会对梅布尔展开幻想。通常,这会让我失眠到深夜一两点钟。有时候,“吸管”会醒过来,问我为什么不能够安稳睡下,而我,则会叫他闭上嘴。我想呀,我这么凶他已经有很多次了。我猜,自己是想要无视某人,就好像梅布尔对我所做的那样。你总是可以从“吸管”的脸上看出来——他的感情是被伤害到了。我记不起所有那些恶毒的话语了(我肯定是说过了的),因为,即使是当我在那样说的时候,我的心,也还是在梅布尔那儿。
那情况,持续了将近三个月,然后,不知何故,她开始转变了。在礼堂里她会跟我讲话,每天早上,她会抄我的作业。有一次午餐时间,我还跟她在体育馆里跳舞。一天下午,我鼓起勇气,带着一盒香烟去了她家。我知道她在女厕所里面抽烟,有时是在外面或者学校里——我可不想给她带去糖果,因为我觉得那样肯定会搞砸的。她的反应美妙,于是,在我看来,一切都将要改变了。
那天夜里,大麻烦真正开始。我回房间时天色已晚,“吸管”早已经入睡了。我极度快乐、神经紧张,翻来覆去地想要找一个舒服的睡姿。我一直醒着、想着梅布尔,想了好长时间。然后,我做梦梦到了她,似乎是吻了她。睁眼梦回,看着眼前一片漆黑而惊讶——我静静地躺了一小会儿,直到慢慢回过神来,才了解到我是身在何处。屋子里很静,这是个深黑的夜晚。
“吸管”的声音,对我而言,等同于惊吓,“皮特?……”
我没回答,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你就像我是你亲弟弟一样地喜欢我,对么皮特?”
直到确认这确实是我真实的人生长梦,而非其他什么别的梦境为止,我都还不能够从惊讶里面回过神来。
“你一直喜欢我,就当我是你的亲弟弟一样,不是么?”
“当然。”我回答道。
然后,我坐起来了几分钟。天冷夜凉,从梦里回到自己的床铺上,我很高兴。“吸管”过来靠在我的背上。我觉得他瘦小又暖和,我的肩膀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
“无论你做过些什么,我始终都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我现在特别清醒,我的种种想法,似乎是被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给搅和到了一起。在想法之中,有与梅布尔相关的欢乐,以及类似种种——但与此同时,关于“吸管”的一些事儿,以及当他说着这些事情时的语气,引起了我的注意。无论如何,我猜,一个人高兴时,总比他被什么事情给扰乱时,看人看得要更清楚些。好比是我,直到那时候为止,都一直没能够去好好想一想关于“吸管”的事儿。我察觉到,我一直都对他很坏很坏。几周前的一个晚上,我听到他在黑暗中哭泣。他说,他弄丢了一个男孩的BB枪,很害怕会被什么人知道。他想要我来告诉他,应该怎么办。我很困,便试图使他安静下来,当他表示不情愿时,我踹了他……这还只是我能够记得的、很多类似这样的事儿中的一件而已。在我想来,他一向都是个孤僻的孩子。我感觉很糟。
是与漆黑又寒冷的夜晚相关的某物,使你感到与同眠着的某人如此接近。当你与他交谈时,就好像你们是这小镇中唯一醒着的人一样。
“你是个很棒的孩子,‘吸管’。”我说。
突然之间,在我看来,就好像我喜欢他,胜过我所知道的其他任何人一样了——超过其他随便哪个男孩,超过我的妹妹们,从某种角度来讲,甚至超过梅布尔。我感觉浑身舒畅,就好像是,他们在电影里奏起了悲伤的曲子一样。我想向“吸管”展示,我是有多么地在乎他,并且,还要为我一直以来对待他的方式,作出补偿。那晚我们聊了好久。他的语速很快,就像是积攒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事儿,要一次性地讲给我听一样。他提到,自己想要试着去造一条独木舟,还提到街尾的孩子们——他们不让他加入他们的足球队,这些,我完全不知道。我也说了一些事儿,一想到他会把我所说的所有事情全都十分认真地记住,那感觉是非常的好。我甚至还提了提梅布尔,不过,我讲得好像是她在这段时间里都在跟着我打转似的。他询问了关于高中的事情,以及其他种种。他的语调激动,并且一直都讲得很快,仿佛他总是不能够及时地将词儿给说出来似的。当我睡着的时候,他仍旧在讲个不停,我的肩膀,还是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暖暖的,近在身旁。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常常见到梅布尔。她表现得就像是她确实多在意了我那么一点点。半数时间里,我都感觉飘飘然,几乎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
但我并没有忘记“吸管”。我的写字桌抽屉里存着很多旧东西——拳击手套、汤姆·斯威夫特[5]系列的小说、劣质渔具。我把这些都给了他。我们又一起聊了好几次——那就真像是我第一次试着去了解他似的。当有条长长的割口挂在他脸上时,我知道,他是有样学样地偷用了我那套崭新的、人生中第一次得到的剃须套装了,不过,我什么都没说。他的脸现在看起来不一样了。他曾经是看上去显得羞涩又规矩的,或者说,他像是担心被人在脑袋上重重敲那么一下似的——那种印象远去了。他的脸,配着那双大睁着的眼睛、竖起来的耳朵,以及从来不会完全闭上的嘴巴,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吃了一惊、正期盼着某些棒呆了的事儿的家伙。
有一次,我开始跟梅布尔说起他来,告诉她,他是我的弟弟。那是在一个下午,电影里正放着谋杀案。我给老爸干活,挣了一美元,交给“吸管”二十五美分,让他去买些糖果什么的。剩下的钱,够我在看电影时带上梅布尔。我们坐得靠近最后一排,我看见“吸管”走了进来。自他从打票人身旁走过的那分钟起,便开始死盯着大银幕,沿着走廊踌躇下行,完全没注意到他正要去往哪里。我开始不耐烦,对梅布尔推推搡搡的,但还不能够完全下定决心去帮他。“吸管”看起来有点傻呆呆的——像个喝醉了酒的人那样走着,眼睛仿佛是被粘在了片子上。他用衬衣下摆擦着眼镜,短裤垮了下来。他一直走到了最前面几排,才停了下来——孩子们一般都是坐在那儿的。我从未对梅布尔如此粗暴过。不过,我又开始觉得这是件好事:让他们两个能用我挣的钱看同一场电影。
我猜,事儿就像这个样子,持续了大约一个月,或者六周吧。我感觉好极了,不能够静下心来学习,或者将我的注意力放在其他任何事情上。我想要对每一个人友好。有几次,当我需要和某人交谈时——通常而言,这个人就是“吸管”。他和我感觉一样良好。有次他说:“皮特,我很高兴,因为你比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像是我的哥哥。”
然后,我和梅布尔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从未弄清楚过,那具体究竟是些什么。她那样的女孩子,是很难于理解的。她对我,开始表现得有些不一样了。起初,我还不愿意让自己去相信这一点,试着去认为,这些都只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她不再表现得乐于见到我。她常常跟足球队那个有辆黄色跑车的家伙一块儿出去兜风。那车子,是她头发的颜色,放学后,她就跟他一道,笑着,看着他的脸,绝尘而去。我对此全无办法,她却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整日整夜。当我终于得到一个能够和她一起出去的机会时,她却态度傲慢,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我。如此种种,使我感觉事儿有点严重了——我会担心我的鞋子在地板上踩得太响,或者我裤子的门襟,或者我下巴上的肿包……有时,当梅布尔在近旁时,一头恶魔会潜进我的身体里,我会板起脸来,对大人们直呼其姓,不带“先生”,以及讲些粗鲁的事儿。在晚上,我就会纳闷,想着,究竟是什么,驱使我去做所有这些事儿,直至想得太累而无法入眠。
起初,我是太过担心了,完完全全就忘掉了“吸管”。后来,他开始惹我心烦。在我从学校放课回来之前,他就一直徘徊等待着,总是表现出好像是有什么要跟我说,或者期待我去告诉他些什么的样子。在手工课上时,他给我做了个杂志架,省下了一周的午餐费,为我买了三包香烟。他看来完全不像是能够看出来我心中有事,其实压根儿就不愿意陪着他一起傻乐。每天下午都是一样——他在我的房间里,脸上带着期待的神情。然后,我什么也不想说,或者像个暴徒似地回答了他,他最终会从房间里出去。
我不能分割那段时光,去说“这件事发生在这一天”、“那件事发生在后一天”。一方面讲,几周的时间冲撞纠缠在一起,我整个人就被弄得混淆不清,仿若身处地狱,却又毫不在乎。没什么确定事儿被言明或者被完成。梅布尔仍旧跟那个家伙一起、坐着他那辆黄色跑车招摇过市,有时她对我微笑,有时没有。每天下午,我从某一个我认为她会在的地方,去到另一个我认为她会在的地方。或者有时,她会表现得多少好一点儿,我便开始想着:事情最后是会怎样变得明朗起来,而她,也还是会关心我的;又或者,她就那么个样儿了——那么,如果她不是个女孩的话,我真恨不得去捏住她那又细又白的脖子,将她给活活掐死。我越为我自己受了愚弄而感到羞辱,就越想要去紧紧跟着她。
“吸管”则是越来越惹我心烦。他看着我时的神情,仿佛是他因为某事而对我有几分责备似的,不过,与此同时,我也知道,这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他长得很快,由于某种原因,在讲话时开始变得口吃起来。有时,他会做噩梦,或者吐掉他的早餐。妈妈给了他一瓶鱼肝油。
然后便迎来了我与梅布尔之间的结局:在她去药店的时候,我碰到了她,并且请求她跟我约会。当她拒绝时,我留意到了一些很讽刺的事儿。她告诉我说,她病了,我在身边让她感觉疲惫,她对我根本没有一点点兴趣。她讲了这所有一切。我只是站在那儿,什么也没回答。我走回了家,走得很慢。
有好几个下午,我自顾自地待在我的房间里。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想跟任何人交谈。当“吸管”走进来,有几分滑稽地看着我时,我就冲着他吼叫,轰他出去。我不愿意去想梅布尔,我坐在我的书桌前,读《大众机械师》[6]杂志,或者削着我正在做着的一个牙刷架。看起来,我正非常成功地在将那个女孩赶出我的脑海。
可你却对晚上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无可奈何。也就是那些,把情况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看看,就在梅布尔对我说那些话的后几晚,我又梦到了她。就好像是第一次一样。然后,我使劲捏住“吸管”的胳膊,弄醒了他。他抓住了我的手。
“皮特,你怎么了?”
我突然感到狂怒,我的喉咙哽咽——于我自己,于我的梦,于梅布尔,于“吸管”,于每一个我所认识的人。我总是记得梅布尔给我的羞辱,以及所有发生过的糟糕事儿。在那么一秒钟的时间里,对我而言,就好像是除了“吸管”这个废物之外,就再没有人喜欢过我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再像原来那样是好兄弟了?为什么——?”
“闭上你那张该死的嘴!”我扔开被子,起来,打开了灯。他坐在床中央,眼神闪烁又害怕。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体内,我无法控制住自己。我不认为有任何人曾经这样疯狂过。蹦出来的词句,我根本不知道是些什么。只在事后,我才能记起每一件我说过的事情,并且清楚地看透一切。
“为什么我们不是好兄弟了?因为你是我所见过最蠢的废物!根本就没人关心你的任何事情!不过是因为我有时对你感到抱歉,试着表现得好点罢了。别以为我会去在乎像你这么个傻瓜蛋!”
如果我是大声说了,或者打了他,事情还不至于如此糟糕。不过我的声音却是缓慢的,好像我很冷静一样。“吸管”的嘴巴保持半张着,看起来好像是被人打中了麻筋似的。他的脸色惨白,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他用手背擦掉汗,有那么一分钟的时间吧,他的手就那么举着,好像是握着什么从他身体里逃出来的东西似的。
“你难道什么都不懂么?你真的有搞清楚状况么?你怎么不去找个女朋友来代替我呢?你长大以后到底是想要变成一个怎么样的娘娘腔呐?”
我不知道接下来说的是些什么了。我完全不能控制住自己,或者动脑子思考。
“吸管”没有动弹。他穿着我的一件睡衣,脖子露出瘦小的一段来,头发湿湿地搭在额头上。
“你干吗老缠着我啊?当你不被需要时,你难道就不知道么?”
我后来能够忆起“吸管”脸上的变化。的的确确,他不再面无表情,而是闭上了嘴,眼睛微睁、拳头紧握。之前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就好像每一秒钟他都在变老。他的眼神里藏着你在孩子们眼中通常不会看见的那种沉重。一滴汗水从他的下巴上滚落,而他并没有留意到。他就只是坐在那儿,眼睛盯着我,一言不发,脸色凝重,一动未动。
“不,当你不被需要时,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太蠢了。就跟你的名字一样——好一根蠢吸管!”
就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样。我关了灯,在窗边的椅子里坐下。我的双腿颤抖,感到很累,我应该是大叫过。房间既冷且暗。我在那儿坐了很久,吸了一支我存着的、皱皱巴巴的香烟。院子外面又黑又静。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吸管”躺下了。
我没有再生气了,只是感到疲累而已。对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那样说话,我简直就是糟糕透顶。我接受不了这一切。我对自己说,我要改变对他的态度,试着去弥补。但我就只是坐在那儿,在寒冷中,直到时间过去好久。我盘算着,应该如何在早上纠正这一切。然后,尽量小心翼翼地回了床。
第二天我醒来时,“吸管”已经走了。再后来,当我打算按照计划来道歉时,他就用那种崭新的、沉重的样子看着我,使我说不出话来。
所有这一切,也就只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情而已。自那以后,“吸管”开始疯长,比我见过的任何男孩子都快。他几乎跟我一般高了,他的骨头也变重、变大。他不再愿意穿我的任何旧衣服,并且买了他的第一条长裤——由一些皮制的吊带来撑住。那些不过是容易看见的和容易用语言来描述的变化而已。
我们的房间也不再是我的了。他搞定了那帮孩子,弄了个俱乐部。当他们没在空地上挖战壕,或者打架的时候,就总在我的房间里待着。房门上用红药水写了些傻气的话:“进来的家伙,哀愁留外面”,并且签上骨头十字架,还有他们的秘密字母。他们整了台收音机,这玩意儿每天下午都在高声放出音乐。
有次,我进屋时,听到一个男孩在低声讲着,他在他哥哥的车后座上发现了什么。我能够猜出我没有听到的内容。“那就是她和我哥哥做过的事儿。千真万确——在停着的车子里面。”有那么一分钟,“吸管”看起来很吃惊,他的脸几乎就像是以前那样了。然后他就又变得冷梆梆的。“显然的,呆瓜。我们全知道。”他们并没有留意到我。“吸管”则开始告诉他们,在整整两年的时间里,他是怎样计划着成为一个在阿拉斯加设置陷阱的捕兽人的。
不过,大部分时间“吸管”是独处着的。当只有我们俩在房间里时,就更糟糕些。他穿着带吊带的长灯芯绒裤子,横卧在床上,用他那冷冷的、冷而嘲弄的表情死盯着我。我待在书桌旁空耗时间,做不到平心静气,就因为他的那双眼睛。事实是,我不得不学习了,这学期我已经亮了三门红灯。如果我再挂掉英语,明年我就不能够毕业了。我不想去当个乞丐,我必须得把自己的注意力给集中起来。我再也不去在意梅布尔,或者随便哪个特定的女孩了,现在只有我和“吸管”之间的这件事是个麻烦。我们从来不说话,除了在家人面前不得不说以外。我甚至都不愿意再叫他“吸管”了,除非我忘记,我都叫他的真名,理查德。晚上他在房间里时,我不能够学习。我不得不在药店附近晃悠,抽烟,无所事事,和在那块儿游手好闲的家伙们混在一起。
在我心中,想要回归简单的愿望,胜过一切。我怀念了好一阵子“吸管”和我之前的状态,以一种滑稽又带感伤的方式,因为,在这之前,我根本就不可能相信事儿会变成现在这样。可惜一切都已是如此不同,看起来,我似乎已经是回天乏力了。有时,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好好地打上一架,分个胜负,那样或许会有帮助。不过,我不能够跟他打架,因为他比我小四岁。还有一点——有时,他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神情,几乎要使我相信,如果“吸管”能够有机会的话,他将会杀了我的。
西八十街区廊道
直到春天我才开始留意住在正对面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在冬月里,我们之间的庭廊很阴暗,并且各自待在小小的房间里,面对着四面墙壁,总有种私密的感觉。各种声音都显得压抑而又辽远——当天气寒冷、窗户紧闭时,本来就总是这样子的。天常常会下雪,往外看,只能看见安静洁白的雪花向着灰色的墙壁飘落,被雪蒙住了边缘的牛奶瓶和覆盖着雪的食品罐放在外面的窗台上,微暗之中,间或从对面窗帘的狭缝里会透射出一缕光线。在所有这些时间里,关于住我对面的这个男人,我能记得的,仅仅是不完整的一两瞥——透过冻着的玻璃窗看到的红色头发,探出窗台取食品的手,张望庭廊时闪现的平静而疲倦的面容。比起那栋楼里的其他十几个人,我没有对他更在意。他也没显出什么反常的地方,因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着他。
去年冬天有大把的事儿够我去忙,根本无暇去留意那些窗外事。那是我在大学的第一年,也是我第一次来纽约,而且,我必须找到并保住一份早间兼职。我总是在想,如果我这个十八岁的女孩不能装得比实际年龄大,就会比其他人更难找到工作。不过,如果我是四十岁的话,可能也会说同样的话。总之,那几个月对现在的我而言,是迄今为止最艰难的时光了。早上需要工作(或者找工作),整个下午在学校,晚上读书学习。除了来到此地后的新鲜感及陌生感之外,我还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古怪的饥渴——是对食物,也是对其他事物。我实在太忙了,没空在学校里交任何朋友,我从未感到如此孤单过。
深夜,我会坐在窗前读书。有时,一个家乡的朋友会给我邮三到四美元,让我在旧书店给他买图书馆里借不到的书。他会给我各种各样的书名——比如《纯粹理性批判》或者《第三工具》[7],以及像是马克思、斯特雷奇[8]或者乔治·桑[9]的作品。现在,他必须待在故乡帮衬家里,因为他的爸爸失业了。他本来能弄到办公室文员之类的工作,但却到汽车修理厂去当了修理工,因为修理工的工资更高,而且,躺在汽车下面,脊背触地,他就有机会深刻思考、拟定自己的计划。在给他寄书之前,我会自己先把那些书研习一番。尽管我们简要讨论过其中的许多内容,但有时仍会有一两处地方引出一大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来。
那样的一些句子,时常使我感到焦虑,于是,我会凝望窗外很久。现在想来好像是有些奇怪:我独自站在那里,而那个男人则在另一边的屋子里沉睡,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他的任何事。夜里的庭廊很黑,望着它和下面一楼屋顶上的积雪,就像是望着一个永不会醒来的无声深渊。
而后春天便渐渐来临了。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对事物开始转变的方式会这么后知后觉,春风和煦,日光渐强,点亮了这庭廊以及周围所有的房间。薄薄的、煤灰色的残雪渐渐消融,午时的天空蔚蓝明亮,我注意到自己可以穿线衫来代替外套了。每天早晨,对面建筑物的外墙上阳光明媚,屋外的声音开始变得清朗,那些声音干扰了正在阅读的我。不过,我正忙于手头的工作以及上课,闲暇时读的那些书也使我整天苦思冥想,无暇他顾。直到一天早晨,我发现大楼的暖气停了,便站起身来,从开着的窗户向外望去,才觉察到世界已经发生了的巨大的改变。说来奇怪,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看清楚了那个红头发的男人。
他就跟我一样站着,双手放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朝阳照耀在他的脸上,我对他的这般接近,以及我能看他看得这么清楚感到吃惊。他的头发又红又粗,从前额那里突出来,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他的嘴巴没有棱角,蓝色睡衣下的双肩挺拔壮实。他的眼袋稍微下垂,不知何故,这倒显出一种智慧和沉思。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进去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带了一对盆栽植物回来,把它们安置在照着阳光的窗台上。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以至于当他小心整理植物的根茎与土壤时,我能够看清他整洁粗短的双手,在小心地触碰着根茎与土壤。他一遍遍地哼着三个音符——这一小段旋律显然比整首曲子更能表达他的好心情。他的这些举动使我觉得愿意整个早晨都站在那儿看他。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气,然后又走了进去。
天气愈暖,变化愈多。我们这庭廊一圈的所有人,都开始拉开窗帘,好让空气进到狭小的屋子里,并且还把床移到靠近窗户的位置。当你能看到人们睡觉、穿衣和吃饭的时候,即使你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会以为自己了解他们了。除了那红头发男人,我又开始偶尔关注其他的人。
有个大提琴手,她的房间在我右斜对面,一对年轻夫妇住在她楼上。因为我在窗边的时候很多,便不由自主地关注了他们身上发生的差不多所有事情。我知道,那对年轻夫妇很快就会有小宝宝了,虽然那妻子看起来并不怎么健康,但他们还是十分高兴。我也知道大提琴手生活的起起落落。
晚上不读书时,我会给家乡的朋友写信,或者记录下偶然钻进我脑袋里的各种想法——打字机是在我离开家乡去纽约的时候他给我的(他知道我在学校里得敲打出作业来)。我记录的想法一点也不重要——仅仅是觉得还是把这些东西从脑袋里面赶出来比较好。纸上会有很多的X标记,大约还会有少许这样的句子:“法西斯主义和战争不可能长存,因为它们制造死亡,而制造死亡是世上唯一的罪孽”;或者,“这不对啊,坐我旁边的那个经济学系的男生,在这整个冬天里,肯定是在他的线衣下面加报纸了吧,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外套”;又或者,“我所知而又能一贯坚信的事情是什么?”当我像这样坐着写东西的时候,就常常能看到住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然后,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就跳进了我的想象之中——就好像他知道我那些头疼事儿的答案似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冷静和自信,当庭廊里渐次出现找我们麻烦的事时,我不禁会觉得,他就是那个有能力解决麻烦的人。
大提琴手的练习惹恼了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个刚好住在她楼上的年轻孕妇。那孕妇非常紧张,看起来好像特别难受。她身体臃肿,面容瘦削,娇小的双手纤细得好像麻雀的爪子。她那马尾巴的发型使她看上去好像是个孩子。当琴声特别大时,她会向大提琴手的房间探下身去,带着恼怒的表情,好像会大声叫嚷,让大提琴手能够停下来一会儿似的。她的丈夫看起来就跟她一样年轻——你可以说他们很幸福。他们的床离窗子很近,夫妇俩常常盘腿坐[10]在床上,面对着面说说笑笑。有次他们那样坐着吃橘子,橘皮就甩到窗户外面。风把一点点橘子皮刮进大提琴手的房间,她冲他们尖叫,以警告其他每一个人不要随便乱扔垃圾。楼上的年轻男人笑了,声音很大,故意让那个大提琴手能够听到他的笑声;他妻子则放下吃了一半的橘子,不再吃了。
在这事发生的晚上,红头发的男人正在家里。他听到大提琴手的吵闹,看着她以及那对年轻夫妇看了很长时间。他穿着睡衣,和往常一样悠闲地坐在临窗的椅子上,什么也不做(他下班回家之后就鲜有再出门的时候了)。他的脸上带着安详而和善的表情,在我看来,他是打算去终止房间之间的紧张气氛的——虽然他只是看着,甚至都没从他的椅子上起来。这便使得我一刻不停地去听那你来我往的尖叫声,于是,那天晚上我感觉很累,无来由地有些神经过敏。我把正在读的马克思的书放到桌上,只顾看着这个男人,想象关于他的事情。
我估计大提琴手大概是五月一号搬进来的,因为整个冬天我都不记得听到过她在练习。近黄昏时,阳光泻进她的屋子里,将她的收藏映射在墙壁上,看上去仿佛照片一般。她常常出门,有时会有一个固定的男人来看她。在一天稍晚些的时候,她会面朝庭廊坐着,跟她的大提琴一道。她的膝盖分得很开,以便夹住乐器;她的裙子拉至大腿,以免扯住裙摆的接缝。她的音乐质朴无华,奏得慵懒。演奏时,她的脸上流露出腼腆害羞的神情,好像陷入了某种昏迷。她几乎总是在窗口上晾着长袜(我看那些袜子看得太清楚了,有时想要去提醒她,只洗长袜上脚的部分,可以省衣又省力),有些早晨,窗帘吊绳处会系上一个小小的装饰物。
我认为,住我对面的男人能够理解大提琴手,其他每一位庭廊住户也肯定一样。我有种感觉,没什么能令他感到吃惊的,他了解的比大多数人都要多些。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有他眼袋神秘的下垂。我不清楚他怎么会了解得那么多,我只知道,看着他想着他很好。晚上,他会带着一只纸袋进来,小心地将他的食物拿出来,然后吃掉。再晚点的时候,他会穿上他的睡衣,然后在房间里做些运动,在那之后,他就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做,直到将近午夜时分。他是一个做事细致的管家,他的窗台从不凌乱。他每天早晨照料他的植物,阳光照在他那苍白得很健康的脸上。他经常用一只看上去像是个吹耳球的橡皮水袋小心地给植物浇水。我完全猜不透,他白天的工作究竟会是什么。
大约五月底时,庭廊中又有了另一个变化。那个妻子怀孕的年轻男人,开始不去照常上班了。可以从他们脸上看出来,他是丢掉了工作。早上,他会在家里待得比平时晚,从他们仍放在窗台上的夸脱瓶里倒出她的牛奶来,在牛奶有机会变酸之前,看着她全部喝完。有时在晚上,当其他人都睡着时,你可以听见他低声嘟囔着说话。在深夜的寂静当中,他会说“给我听着”,声音大得足以吵醒我们所有的人,而后他的声调便会降低,开始对他的妻子滔滔不绝地急促说话。妻子几乎是一言不发,她的脸看上去变得更小了,有时,她会几个小时地坐在床上,小嘴半开半闭,像个正在做梦的孩子。
学期结束了,但我仍待在这个城市里,因为我还干着这份每天五小时的兼职,并且打算去参加暑期班。不去上课,我看到的人甚至比原来还要少,与家也更显亲近。我有足够的时间来了解这些事的深意:那个年轻男人开始带着一品脱而非一夸脱的牛奶回家;最终有一天,他带回家的瓶子只有半个品脱[11]的容量了。
看别人挨饿时的感受很难讲得明白。要知道,他们的房间和我的不过相隔几码而已,我没办法不去想他们的事情。开始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这里可不是东面很远地方的那栋廉租公寓——我会这样告诉自己。我们住的可是一处特别好的、特别正常的城区——位于西八十街区。没错,我们的庭廊是小,我们的房间只够放下一张床、一个衣橱和一张桌子,并且,我们也确实和那里的租户们境遇相似。可是,从街面上看,我们这里的楼房还是不错的:两个入口处都有一个小门廊,地上铺着的东西像是大理石地板,一部电梯免却了我们攀爬六层、八层或者十层楼梯之苦。从街面上看去,这些楼房几乎可以彰显富裕了,里面又怎么可能会有人忍饥挨饿呢?尽管他们的奶品量削减到了过去的四分之一,而且我没看过他吃东西(每晚用餐时间,他都将外出弄来的三明治给她),但这些都并不是他们确乎处于饥荒当中的标志嘛!尽管她就只是那样成天坐着,除了我们这些邻居中有人存放了水果的窗台之外,她对任何东西都提不起任何兴趣,但我想那是她很快就要生宝宝了,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自然。尽管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时不时地冲着她吼叫,听起来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但那正是他内在丑恶的表现嘛。
如此这般自我推证一番之后,我总是要去看看对面那个红头发的男人。解释我对他的信任不太容易。我不知道我究竟期待他去做些什么,但那感觉,就是一直如此。回家我不读书了,常常就坐在那儿看他看好几个钟头。我们的目光交汇,然后有一人会移开视线。要知道,除了我们在外工作的几小时之外,庭廊一圈的所有人,都看着彼此睡觉、穿衣、生活,但我们却从不交谈。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足以将食物抛进其他人的窗子,近到区区一柄机关枪就可以在转瞬之间将我们统统杀光。即便如此,我们仍表现得像陌生人一样。
过了一段时间,那对年轻夫妇的窗台上不再放任何牛奶瓶了。男人于是整天在家,他的眼睛外面有了褐色的眼圈,嘴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每晚都可以听到他在床上说话——以他大声的“给我听着”开始。在整个庭廊里,大提琴手是唯一没有表现出感受到哪怕一点点压力的人。
她的房间就在他们的底下,因此,她大概从未见过他们的脸。她现在比平时练习得少些,出门比以前多了。我之前提到过的她的那个朋友几乎每晚都在她这儿。他像只小个子猫一样精干——短小的身材、油腻的圆脸,还有杏仁形状的大眼睛。有时,整条庭廊都能听见他们的争吵,而过一会儿,他通常会出去。有天晚上,她带回家一只气球人,沿着百老汇大街扎堆卖的那种——一根长长的气球作为身体,一个又圆又小的气球作为脑袋,画着咧开嘴笑的表情。整个是亮绿色的,绉纸做的双腿是粉色的,大的纸板脚则是黑色的。她把这玩意儿固定在窗帘的吊绳上,挂在那儿摇晃、缓慢地旋转。每每有微风吹过,它的纸腿便在风中蹒跚漫步。
六月末时,我感觉我不能再在庭廊待下去久了。如果不是为了那个红头发男人的话,我早就会搬走,在那个夜晚之前,在所有的事儿最终彻底爆发摊牌之前就搬走了。我已经无法学习,无法将注意力放在任何事情上面。
那是一个热夜,我记得很清楚。大提琴手和她的朋友开着灯,那对年轻夫妇也开着灯。住我对面的男人穿着睡衣,向外看着庭廊。他的椅子旁边放着一只瓶子,时不时地就拿起来凑到嘴边上。他的脚撑在窗台上,我可以看见他裸露在外的蜷曲的脚趾头。当他喝掉不少时,他开始自言自语。我听不见说的是什么,那些单词聚集堆积成一种低而起伏的声音。尽管听不见,但我觉得他大约是在说庭廊里的人们,因为他在不言语时会默默巡视所有的窗子。我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他所说的内容将会解决我们所有人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听得懂他说了些什么的话。不过,无论我怎样努力去聆听,也根本就听不明白。我只是看着他粗壮的喉管和冷静的面容,即使他很紧张,他的脸也并没有失掉隐隐带着智慧的神情。那晚上什么也没发生,我从不知道他正说些什么,只是感觉如果他的说话声再稍高那么一点点,我就能领悟到更多的东西了。
一周以后,当这件事儿发生时,便给所有的一切都带来了一个终结。肯定是在那天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了。很暗,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声音听起来好像来自庭廊,当我听的时候,几乎无法阻止自己颤抖。声音不大(我的睡眠不深,否则这也就不会吵醒我了),但却像是某种动物发出来的——高且急促,介于呻吟与惊叹之间。我突然想到,我曾经在以前的生活中听到过这种声音,但是已经过去太久,我记不得具体了。
我走到窗边,从那里听来,声音好像是来自大提琴手的房间。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庭廊温暖、黑暗,没有月光。当喊叫声从那对年轻夫妇的公寓里响起时,我正站在那儿,向外看着,试图去想象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事儿我到死也不会忘记。我听到那个年轻男人哽咽着说道:
“闭嘴!你这条母狗,闭嘴吧!我忍受不——”
显然,我当时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他话说到一半便突然停下,庭廊犹如死亡般寂静,没有夹杂这里晚间通常会有的“咝咝”噪声。有几家的灯打开了,但也就仅此而已。我站在窗边,觉得想吐,并且无法停止颤抖。我看向对面那红头发男人的房间,有那么几分钟,他打开了灯,睡眼惺忪地巡视了一遍庭廊。“想想办法啊,想想办法啊。”——我想要呼唤他。过了一会儿,他拿着烟斗在窗边椅子上坐下,关了灯。即使在其他人似乎都已经又去睡了的时候,既热且暗的空气中仍旧弥漫着他的烟草味道。
那晚之后,事情就开始变得跟现在相似了。年轻夫妇搬走了,他们的屋子一直空着。那个红头发男人和我,都不再像原来那样在房间里待很长时间。我再也没看见过大提琴手那个衣冠楚楚的朋友了,她则狂热地练习,琴弓在弦上锯来锯去。早上,当她去取挂在外面晾干的胸罩和丝袜的时候,是直接抓扯进去的,然后就背对着窗户了。亮绿色的气球人还是挂在她的吊绳上,咧着嘴在微风中缓慢旋转着。
而现在,就在昨天,那个红头发的男人也搬走了。这是晚夏时节,是人们通常会搬家的时候。我看着他收拾所有的东西,并且试着不去想“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想到学校马上就要开学了,我得列一张要读的书籍清单出来。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一样。他看上去比他长久以来表现出来的还要幸福些,收拾东西的时候哼着小调,还抚摸了好一会儿他的植物——然后把它们从窗台上拿进去。最后临去之际,他伫立窗口,看了庭廊最后一眼。他平静的脸庞在强光之下并没有回避、倾斜,不过,他的眼睑却在下移,直到几乎紧闭为止。太阳在他明亮的头发周围营造出了一圈光雾,简直就像是某种神迹般的光环。
今晚,我想了这男人很长一段时间。我曾一度开始要给我在家乡的那个做机械师工作的朋友写写关于他的事儿,不过我改变了主意。事情是这样的——对其他人,甚至对这个朋友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实在是太过困难了。你知道,现在要直面这件事时,有太多关于他的事情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工作,甚至他是哪国人。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事,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在期盼他去具体做些什么。关于那对年轻夫妇,我不认为他会比我知道得更多。当我细数每一次我看着他的情况时,却想不起他曾经做过哪怕一件不寻常的事儿。若要描述他,则是除却他的头发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总之,他看起来不过就像千百万其他男人一样。然而,无论听起来是怎样的古怪,我仍然有这种感觉:在他的身上有着某样东西,可以解决困境,将情况整个改变。并且,在关于他的这件事上还有一点,那就是——只要我这样去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就是真的。
波尔蒂
当汉斯离旅馆仅隔一个街区时,冷冷的雨开始落下,百老汇沿街刚刚点亮的路灯,被滴答的雨水罩上一层朦胧。他苍白的双眼固定在旅馆的招牌上——“科尔顿·阿姆斯”——然后赶紧将一份乐谱卷起来,塞进外套里,快步上前。当他步入旅馆那昏暗肮脏的大理石装饰的大堂时,已是气喘吁吁,乐谱也皱了。
他对着面前的一张脸暧昧一笑。“这次……三楼。”
你当然知道电梯侍者对旅馆熟客的感觉如何:当那些他最尊敬的客人走出要去的楼层时,他总会讨好地让电梯门额外多开那么一会儿;至于汉斯,则不得不暗中一跃,以免被电梯的滑门夹断他的脚后跟。
“波尔蒂——”
他犹豫不决地站在昏暗的走廊里。走廊尽头传来大提琴的声音——正演奏着一组急速下行的音阶,就好像一把大理石石子掉落楼梯一样。他一步步走到传出乐声的那个房间,在门外面站了一会儿。一张摇摇欲坠的便条纸,用一只图钉摁在那儿:
波尔蒂·克莱恩
练习中,请勿打扰
他回忆起第一次看到这个时,在“练习中(practicing)”的“ing”前面还有个字母“e”呢。[12]
看来暖气开得很弱,他外套皱起的地方闻起来湿漉漉的,多少散发出些寒意。蜷缩在廊底窗边温吞的暖气片旁,并不能让他感到好过点儿。
波尔蒂——我等好久了呢。好多次,在你练完之前,我都走到外面,想着那些我想要对你说的话。上帝啊!你多漂亮啊——好像一首诗,又像是舒曼作的一首小曲儿。开始是那样的。波尔蒂——
他的手沿着生了锈的金属摩挲。她总是那么温暖,并且,如果他搂着她的话,那就像是——他宁愿把自己的舌头咬成两段似的。
“汉斯,你知道别人对我而言根本是无足轻重。”
约瑟夫、尼古拉、哈里……所有这些家伙我都认识,还有现在这个库尔特——上周我就提醒过她,她跟这个人只见过三次,不可能跟他好——噗!他们全都无足轻重。
他往下瞥了一眼那带着残酷颜色的乐谱封底——湿了,而且褪了色,对他而言,这好似在亲手摧毁音乐,不过里面的音符毫发未伤。便宜货。噢,就这么个样儿——
他在大厅里徘徊往复,摸着自己长粉刺的额头。大提琴声在一段含混的琶音[13]中飕飕上旋。那场音乐会——卡斯泰尔诺沃—泰代斯科[14]的——她到底还要练习多久呢?他也曾停下步子,伸出手去,伸向门把手。不!那次他进去过了,她看着——她看着他并且跟他说——音乐在他的脑海中来回往复、四散蔓延。他的手指抽动着,仿佛试着要将交响乐谱改写成钢琴曲。她现在应该是身体前倾着,她的手正在大提琴的指板上滑移。
临窗的昏黄光线使走廊大半都保持昏暗。伴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他跪下身去,目光聚焦在了锁孔上。
只看到墙和墙角,她肯定是在窗边。眼前只看得到墙上显眼的照片——卡萨尔斯[15]、皮亚蒂戈尔斯基[16],还有她钟爱的那个故乡的家伙,海飞兹[17]——还有些情人节和圣诞节卡片凑在里面。近旁是一张名为《持玫瑰的赤脚女人的黎明》的画作,她去年元旦得到的,脏兮兮的粉红色聚会纸帽翘着,顶在画上面。
曲音渐强,以几声极快的拨弦收尾。啊哈!最后一下低了四分之一个音呢。波尔蒂——
他很快站起来,并且,在练习应该继续进行之前,敲响了房门。
“是谁?”
“我——汉——汉斯。”
“好吧。你可以进来了。”
她坐在廊窗渐暗的光线里,她的双腿分得很开,以便夹住她的大提琴。她满怀期待地扬起了眉毛,琴弓垂地。
他的双眼紧盯住窗玻璃上雨水的细流:“我——我只是进来给你看看我们今晚会演奏的新流行曲子,你建议的那首。”
她用力拉了拉已经滑到她长袜袜口上方的裙子,手的动作引得他目不转睛。她的小腿肚子凸凹有致,一只丝袜上有一处脱了线。他前额上粉刺的颜色加深了,他又偷偷去望雨。
“你在外面听我练习了吗?”
“听着,汉斯,声音听起来空灵吗——它曾歌唱、曾把你带到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去吗?”
她的脸红了,有一滴汗水在消失于她连衣裙的上领口之前,从她浅浅的乳沟之间滑落。“是——是的。”
“我觉得也是。我相信,我的演奏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进步了许多。”她很夸张地耸了耸肩,“生命就是这样待我——每当有像这样的东西到来之时便会发生。并不是说以前曾经像现在这样的——只有在你遭遇了你能够演奏的内容之后才行。”
“这正是它们所要求的。”
她凝视了他一会儿,仿佛是在寻求更强有力的认同,然后,她的嘴角率性地垂了下来。“狼音[18],汉斯,狼音快要把我给逼疯了。你知道福雷[19]的那些玩意儿——在E弦[20]上——在那条弦上循环往复,几乎是要催我去买醉。我开始怕那条E弦了——它代表着某种可怕的东西。”
“你可以换根弦的吧。”
“好的——不过,接下来我大概就该在那个调上绷紧弦儿了。不,那根本就没什么好的啊。还有,这得有代价的,我得让他们占着我的大提琴好几天,那么我该用什么?你告诉我?”
如果他能赚到些钱的话,她就能够拿到——“我没怎么想到这点。”
“这简直就是个耻辱,我想。那些拉得跟地狱一样糟的人,可以有很好的大提琴,而我甚至连个合用的都没办法拥有。我没法那样去对付狼音,对我来说是不会的。这会摧毁我的演奏——任何人都是明白这一点的。我该怎样从这个奶酪盒上演奏出哪怕一点点像样的音色?”
一段他曾经研习过的奏鸣曲乐句,在他的脑海中穿梭来回。“波尔蒂——”现在是怎么了?我爱你,爱你。
“无论如何,我到底是在烦什么呢——我们这个差劲的工作吗?”她以一个戏剧化的姿势站起身来,将她的乐器放在房屋一角。当她打开灯的时候,明亮的光圈紧随她身体的曲线,投下了阴影。
“听着,汉斯,只有尖叫,才可以平息我的不安。”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他摩挲着自己的额头,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突然之间,她看到自己丝袜上脱线的地方了,带着令人不悦的咝咝声,她在自己的手指上吐了口唾沫,弯腰去将脱线开叉的底端给弄湿。
“根本没有大提琴手会在那样的时候穿丝袜的。还有,为了什么?就为了旅馆里的一个房间?还有每周每晚去拉三小时的垃圾乐曲,拿个五美元?一双丝袜——每个月我就得买两次。我就算晚上只是冲一下袜头,该脱线还是照样脱线。”
她扯下一双和胸罩并排晒在窗外的长袜,然后,在退下旧的一双之后,开始穿上晒好的那双。她的双腿雪白,略覆着些暗色腿毛。膝盖附近有蓝色的血管。“抱歉——你不在意的,不是吗?你对我而言,就像是家乡的小哥哥一样。如果我穿那样的东西去演奏的话,我们会被炒鱿鱼的。”
他站在窗边,看着雨水模糊了邻近建筑的外墙。正对着他的窗台上放着的,是一只奶瓶和一个装蛋黄酱的罐子。下面有人晾了些衣服忘记收进去了,它们正在风雨中凄惨飘摇。一个小哥哥——我的天!
“还有服装,”她不耐烦地继续说着,“因为不得不撑开膝盖,接缝的地方就总是会脱线开裂。不过,在那点上,现在总算是比以前要好些。你知道所有人都穿短裙的时候我怎么样吗?我要在演奏时表现得端庄,却仍旧穿成这个样子,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吗?”
“不知道,”汉斯答道,“两年前的服装就跟现在的差不多。”
“是的,就是!两年前我们初次相遇,不是吗?”
“你和哈里在一起,在听完那场演奏——”
“听着,汉斯。”她倾身向前,表情急切地看着他。她靠得那么近,她的香水味刺进了他的鼻孔里。“我这一整天都像发了疯似的。是关于他,你知道的。”
“是——是谁?”
“你清楚得很——他——库尔特!如何?汉斯,他爱我呢,你不这么认为吗?”
“好的——但是,波尔蒂——你又见过他几次呢?你们几乎都不认识彼此。”在听莱文[21]演奏会时,她正在称赞他的作品,他则对她转过脸去,还有——
“噢,就算我和他在一起只有三次吧,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倒是应该担心他的眼神,还有他谈论我演奏的方式。他拥有那样的一个灵魂,这从他的演奏之中就能感觉出来。你听过能像他那晚奏得那么好的贝多芬葬礼进行曲吗?”
“他是演奏得不错……”
“他告诉莱文夫人,说我的演奏气质绝佳呢。”
他不能看她了。他灰色的双眼一直聚焦在雨上。
“多么和善的一个人呐。Ein Edel Mensch [22]!不过我能做什么呢?哎,汉斯?”
“我不知道。”
“别看起来那么气鼓鼓的。你会怎么做?”
他试着微笑。“他——他联系过你了吗?他给你打过电话,或者写过信?”
“没——不过我很肯定,这恰恰是他的细心之处。他不想让我感到不快,或者拒绝他。”
“他不是已经订婚,明年春天就要跟莱文夫人的女儿结婚了吗?”
“是的。但这是个错误。他怎么可能跟像她那样的一头母牛结婚呢?”
“但是波尔蒂——”
她把双臂伸过头顶,整理、抚平脑后的秀发,显眼的胸脯随即挺立无疑,薄绸外衣底下,她上臂内侧的肌肉柔韧屈伸。“在他的音乐会上,你知道的,我觉得他就仅仅只是在对着我演奏。鞠躬谢礼的时候,每一次他都是直直地看着我,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的原因——他太担心会伤害到某个人了,然后,他总是能告诉我他在音乐里究竟意欲为何。”
汉斯的喉结,在他咽口水的时候,从他那细瘦的脖子上突出来,上上下下地滑动。“你给他写信了?”
“我不得不写。一个艺术家不能压制住向着她压来的顶重要的事儿。”
“你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我有多爱他——那是在十天以前——我在莱文那儿第一次遇见他的一周之后。”
“去信石沉大海?”
“是的。但你难道看不出他的感觉吗?我知道会是那样发展,因此,前天我又给他写了另一张小纸条,告诉他别担心——我的心意,矢志不渝。”
汉斯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暧昧地捻着自己的发际线。“但是波尔蒂——还有过很多其他人——自从我认识你之后。”他站起身来,将他的手指放在卡萨尔斯旁边的那张照片上。
照片上的那张脸正在对他微笑。嘴唇很厚,顶着一撇小胡子。脖子的地方有一块小圆斑。两年以前,她曾经给他讲过很多遍这个,告诉他,说他那小提琴残留下来的吻痕,之前一直都是鲜红色的;还有她怎样用她的手指一笔画完这道吻痕;她怎样管这吻痕叫做“小提琴手的吉凶未卜”[23],以及怎样试着运用这些词与词之间的联系,来认真简化为他的“齐拉克”[24]。有那么几个时候,他注视着那个模糊的斑点,想弄清楚这究竟是照下来的,还是她多少次按压他这一处造成的污点而已。
那双眼睛凝视着他,凌厉而又深邃。汉斯的膝盖发软,他再次坐了下来。
“告诉我,汉斯,他爱的——你不这么认为吗?你认为他其实是真的爱我,不过只是在等,直到他觉得等到了回复的最好时机——你是这样想的吗?”
仿佛有一团薄霾笼罩了房间里的一切。“是的。”他慢慢说道。
她的表情变了。“汉斯!”
他的身体前倾,颤抖着。
“你——你看起来那么奇怪。你的鼻翼翕动,你的嘴唇发抖,就像你准备要哭了一样。你怎么——”
波尔蒂——
一声突如其来的笑,中断了她的问题。“你看起来就像是我爸爸曾经养过的一只小怪猫。”
他很快地走到窗边,这样他的脸就可以避开她了。雨水仍旧顺着玻璃滑落,银一般的、半透明的。邻近楼房的灯亮起了,它们柔和地照耀着,穿透灰暗的暮色。啊!汉斯咬到他自己的嘴唇了。在那楼房的一扇窗子里面,看起来就像——就像一个女人——波尔蒂,在一个黑头发大块头男人的臂弯里。在窗台上往里望着的——除了那只奶瓶,以及装蛋黄酱的罐子以外——是一只雨中的小黄猫。汉斯的手指骨缓慢地搓揉着他的眼皮。
就像那样
即使姐姐都十八了,足足比我大五岁,我们还是一直十分亲近,比大多数姐妹在一起时享有更多的乐趣。这点跟我们与兄弟丹在一起时是一样的。夏天,我们会一起去游泳;冬日的晚上,我们也许会围着火炉坐在起居室里,一起打三人桥牌[25]或密西根拉米[26],输家每人给赢家五或者十美分。我们三个在一起,比所有我们知道的家庭都要快乐。在这件事之前,一直都是那样的。
也不是说姐姐勉强跟我一起玩。她极其聪明,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读书都多,甚至比学校里的老师还多。在高中里,她却从不喜欢涂脂抹粉,从不驱车跟女孩子们一起四处晃悠,或是载上男孩,在药店[27]门口停车……当她不读书时,她就只想要跟我和丹一起玩耍。她并没有成长得多像大人,还会为冰箱里的一整板巧克力而尖叫,或者会在圣诞夜通宵不睡时兴奋得喋喋不休。在有些方面,好像是我比她大得多一样。甚至在去年夏天塔克开始常常过来的时候,我有时不得不告诉她不要穿齐踝的短袜,因为他们可能要到城里去一趟;或者提醒她应该像其他女孩那样,拔掉鼻子上方的眉毛。
再过一年,到明年六月,塔克就会从大学毕业了。他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脸上带着那种迫切渴望的神情。在大学里他特别聪明,拿到了全额奖学金。他从去年夏天开始来看姐姐,可以的时候就开着他家里的车,穿着套白色的亚麻料子西装。他去年来得很多,今年夏天就更加频繁了——在离开此地之前,他每晚都来看姐姐。塔克挺不错的。
不久之前,我和姐姐的关系开始有了变化。尽管当时我并没有注意,但在今夏的某天夜晚之后,我才意识到事情大概要走到尽头,就要变得像现在这样了。
那天夜里我醒来时已经很晚。我睁开眼睛,觉得当时肯定差不多快要天亮了。当发现姐姐不在床上的那一边时,我感到害怕。不过,其实只不过是窗外清朗的月光闪耀,映得前院里垂下的橡树叶子如沥青般黑,看上去界限分明罢了。那大约是在九月初,但我望着月亮时,却感觉寂寥。我把被子拉紧,让双眼在房间里家具的漆黑轮廓之间漫游。
在这个夏天的夜里我醒过来很多次。你们知道,姐姐和我一直共享这个房间,当她进屋开灯找她的睡袍或者其他什么的时候,就会把我弄醒。我喜欢这样。夏天学校放假时,我不用早起。我们有时会躺着,聊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我喜欢听她说塔克和她去过的地方,或者笑着谈论其他事情。那晚之前,她好几次私底下跟我聊着塔克,就好像我跟她同年似的。她问我在塔克打来电话时,她是否应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之后,或许就再给我一个拥抱。姐姐真是为塔克着了魔。有次她跟我说:“他太可爱了。我觉得在这世界上绝不可能再认识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我们也会谈谈我们的兄弟。丹十七岁,计划在今年秋天去上理工大的联合培养课。今年夏天丹长大了。有天晚上,他喝酒喝到四点钟才回来。爸爸在下星期绝对会让他好受,于是他就跟一些男孩去乡下野营,耗掉了几天时间。他曾经跟我和姐姐谈过柴油发动机,以及远行去南美之类的事儿,不过在今年夏天,他很安静,也不跟家里的任何人多说话。丹简直就像根杆子一样,既瘦且高。他的脸上现在是疙疙瘩瘩的,很笨,也不是很帅。我知道,他有时会在晚上独自出去游荡,可能是越过这座城市的界标,去了那片松木林吧。
我躺在床上想着那些事儿,想知道现在的时间,以及姐姐什么时候会进来。那天晚上,在姐姐和丹离开之后,我到街角那儿去,和邻居的几个小孩子一道对着街灯投石子,想砸死一只盘在那儿的蝙蝠。起初我感到不寒而栗,以为这种小蝙蝠或许跟吸血鬼德拉库拉[28]差不多。当我看到它只是像只蛾子而已时,便不在乎他们到底是不是要去杀死它了。在姐姐和塔克乘着他的车缓缓驶过时,我正巧坐在路边上,拿一根小棍在满是尘土的街道上画画儿。姐姐坐在塔克旁边,离他很近。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是看着前方,慢慢地沿街下行。车子从旁边经过,我看到了里面是谁,便冲着他们叫嚷。“嘿,姐姐!”我喊道。
车子只是慢慢地向前开着,他们俩谁也没有回应我。我傻里傻气地站在大街中央,其他孩子站在我四周。
这条街下一片地方来的那个讨厌的老巴伯走到我的身边。“那是你姐姐?”他问道。
我说,是的。
“她跟她男朋友坐得很近啊。”他说。
我像以前也犯过的那样彻底抓了狂,伸手将所有的石头向他投了过去。他比我小三岁,这样做可不太友善,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他这样,谁让他以为自己在说我姐姐这件事上脑子转得特别快。他开始捂着脖子在地上翻滚,而我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离开他们回到家里,准备上床睡觉。
我醒来之后又开始想那件事了,当我听到一辆车开近的声音时,那个老巴伯还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们的房间正对着街,中间只隔一个很短的前院,听得见人行道和街上的一切。汽车缓缓驶过我们房间前的人行道,光线缓慢而明亮地沿着房间的墙壁移动,然后停在姐姐的写字桌上,把那儿的书和半包口香糖展示得一清二楚。之后房间就黯淡了,外面只有月光还在。
车门并没有打开,不过我可以听到他们说话——是塔克在说话。他的声音很低,我什么也听不清楚,但好像是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着什么。我没听见姐姐说一个字。
当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时,我仍然清醒。我听到她说:“不要来了。”然后车门“砰”地关上,接下来是她的鞋跟“得得”地踏在人行道上的声音,急促又飘忽,好像她是在奔跑。
妈妈在我们房间外面的门厅里碰见了姐姐,她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了。当姐姐和丹还在外面的时候,她就总是去听外面的动静,绝不会睡着的。我有时会感到好奇,她究竟是怎么能在黑暗中好几个小时躺着一动不动而不会睡着的?
“一点半了,玛丽安,”她说,“你应该比现在更早些进来的。”
姐姐什么也没说。
“玩得好吗?”
那就是妈妈的方式。我能想象,她正站在那儿,睡衣向上高高卷起,煞白的双腿伴着蓝色的青筋露在外面,看上去一塌糊涂。妈妈穿戴整齐出门的时候,可是要好得多。
“是的,我们玩得好极了。”姐姐说。她的声音很好笑——有几分像是学校保健室那台钢琴在你耳朵里奏响时高而尖厉的声音,滑稽得很。
妈妈问了更多的问题。他们去哪儿了?碰到熟人了吗?如是种种。那就是她行事的方式。“晚安。”姐姐用走了调的嗓音说道。
她飞快地打开我们房间的门,然后关上。我起先想让她知道我是醒着的,但又改变了主意。她在黑暗中呆呆地站立着,急促的呼吸声听得很清楚。几分钟后,她似乎是从衣柜里找出睡衣,上了床。我能听到她在哭泣。
“你和塔克吵架了?”我问道。
“没有,”她答道,然后又像是改变了主意,“是啊,是吵了架。”
有一件事是绝对会让我觉得讨厌的,那就是听到有人哭泣。“我不会让这事烦到我的。你明天要替我好好掩饰。”
月光自窗口倾泻进来,我可以看到她将下巴从一侧移到另一侧,然后盯着天花板看。我观察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月光看上去冰冷冷的,一阵潮湿的风从窗口刮进来,凉凉的。我像以前那样把身体挪过去紧贴住她,心想或许这样可以让她不用再那么移动下巴,并且停止哭泣。
她全身在颤抖着。当我靠近她时,她将身体闪开了,就好像我掐了她一样。她很快地把我推远,把我的脚踢开。“不要!”她说,“别碰我。”
我觉得姐姐可能是突然变得古怪了,她哭得比以前更慢、声音更尖。我有点害怕,于是起身去浴室待了一小会儿。当我从浴室里看向窗外时,在转角处街灯的那个位置看到了某样东西——我知道那东西肯定是姐姐想知道的。
“你知道怎么了吗?”回到床上时,我问道。
她躺在不能再靠边的床边上,全身僵硬,没有回答。
“塔克的车停在路灯下面呢,就靠在路边上。我看到了那辆车的车厢和两只后轮,我可以从浴室窗子看到那辆车。”
她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他肯定就坐在那儿呢。你和他怎么了?”
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没看见他,不过他大概正坐在车子里,在路灯下面,就坐在那儿。”
她好像并不在乎,或许她本来就知道塔克在那儿。她已经是比不能再靠边还要更靠边了,脚硬梆梆地伸出来,双手紧紧抓住床沿儿,脸枕在一侧胳膊上。
她以前一直是趴在我身边睡觉的,于是当天热的时候,我不得不推开她,有时还要打开灯,画出床的中间线,让她看看她是怎样确确实实地侵犯我这一边的。而那天晚上,我觉得用不着去画任何线了。我感觉很不好,在再次睡着之前,我看了外面的月光很长时间。
第二天是星期天,爸爸妈妈一大早就去了教堂,因为那是我姑姑的忌日。姐姐说她觉得不舒服,没有起床。丹出去了。我独自待着,很自然地,我走进了我们的房间,姐姐在那儿。她的脸和枕头一样白,眼睛下面有黑眼圈。她下巴一侧有一处肌肉在抽动,好像正在嚼东西似的。她没有梳头,头发披散在枕头上,亮眼的红色,凌乱又美丽。她正在读书,书拿得离脸很近。我走进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没有挪位置。我敢说,她的眼睛甚至都没在书页上动过哪怕一下。
那天早上天气炙热,外面的一切在太阳底下都很晃眼,看一看就会伤到眼睛。我们的房间很热,热得几乎可以用手指去触碰空气。但是姐姐却把被子完完全全拉到了肩膀上。
“塔克今天来吗?”我问道。我试着说点什么,好让她能振作一些。
“嘘!难道住在这屋子里的人就不能有片刻安宁吗?”
她从未说过那样的刻薄话,而且如此突如其来。但这句话大概并不是抱怨或者不高兴。
“好吧,”我说道,“没人会在意你的。”
我坐下来,假装阅读。每当有脚步声从街上经过,姐姐便会将书抓得更紧些,我知道她正在全力倾听。我能很轻松地区分脚步声,甚至可以不用看就知道走过去的是有色人种还是白人,因为有色人种走路时大多会有一种拖泥带水的声音。脚步声过去后,姐姐便不再紧握着书,转而去咬住嘴唇。有车经过的时候,她的表现也是完全一样。
我对姐姐感觉抱歉。当时我便决定,永远不会让随便哪个男孩带来任何争吵,不会让他使我感觉或者看起来像姐姐那样。但是,我希望姐姐和我的关系能回到原来的样子。星期天早晨,用不着什么别的麻烦事儿了,光这一件这就够受的了。
“我们比其他姐妹吵得少多了,”我说,“就是吵了,也会很快就过去的,不是吗?”
她嘴里嘟嘟哝哝,眼睛盯着书上的同一位置不动。
“这是好事啊。”我说。
她轻轻转动着脑袋,从一边到另一边,一遍又一遍,表情毫无变化。“我们从来没有真的争吵得没完没了,就像老巴伯的两个姐妹那样……”
“没有过。”她答道,像是根本没想过我说了些什么一样。
“打从我能够记事起,我们就没有像她们那样真的吵过一次。”
过了一会儿,她第一次抬眼看着我,突然说道:“我记得一次。”
“什么时候?”
在黑眼圈的映衬下,她的眼睛看起来是绿色的,而且那双眼睛像是钉进了自己看到的东西里。“你每天下午被禁足的那一周,很久很久以前了。”
突然之间我记起来了,这件事我已经忘了很长时间,不愿再去想起。她那样一说,记忆就完完全全地回到了我脑子里。
那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大概在姐姐十三岁的时候。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那时候我比现在无情得多,心眼也小。我那个比其他姑姑加在一起还要更喜欢的姑姑怀了死胎,自己也死掉了。葬礼过后,妈妈跟我和姐姐讲了这件事。那时候我一听到这些不喜欢的坏消息,总是会把自己折腾得疯掉——彻彻底底地疯掉,还会害怕。
姐姐说的却不是那件事。她说的是那之后的几个早晨,姐姐开始来所有大女孩每个月都会来的东西,我理所当然地发现了,并且怕得要死。妈妈于是跟我解释那是什么,并告诉我她用的是什么。我那时的感觉就像听到姑姑那件事时一样,甚至还要糟糕十倍。我觉得姐姐也不一样了,我发了疯,想要扎进人群里面去发泄一阵。
我永远不会忘记姐姐站在我们房间穿衣镜前的样子。记得她的脸色正如此刻躺在枕头上时一样,有黑眼圈,闪耀的长发披在肩膀上——只不过比现在年轻些罢了。
我坐在床上,死命咬着我的膝盖。“看得出来,”我说,“还是看得出来。”
她穿着一件毛衣,一条蓝色百褶裙,全身上下都很瘦,确实可以看出来一点点。
“谁都看得出。只要看你一眼,谁都会眨眨眼说知道了。”
她的脸色发白,站在镜子前面一动不动。
“看起来吓死人了。我绝对不愿意像你现在这样。看得出来,什么都看得出来。”
她开始哭泣,去告诉妈妈,说她不会再去学校了。她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当时是多么冷酷无情啊,现在有时也还是一样。这就是很久以前妈妈为什么罚我整整一周每天下午待在家里不准外出的原因。
那个星期天塔克赶在午餐之前开着车来了。姐姐匆匆起床穿好衣服,急得甚至连唇膏都没涂。她说他们要出去用餐。差不多每个星期天,我们全家人都是整天待在一起,因此这就有点滑稽了。直到天几乎黑了他们才回家。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在那辆车再次开来时,我们所有的人正坐在前门廊那儿喝冰茶。他们从车里出来后,一整天心情都很好的爸爸坚持要塔克留下来喝一杯茶。
塔克和姐姐一起坐在秋千上,他没有向后仰身,脚后跟也没有蹬在地上准备站起身来。他一直不断地将玻璃杯在两只手上换来换去,不断提起新的话题。除了偷偷摸摸瞅一眼外,他和姐姐都没有看对方,完全不像彼此着了魔的样子。他们几乎像是害怕什么东西似的,看起来很滑稽。塔克很快就离开了。
“过来在爸爸旁边坐会儿,小猫咪。”爸爸说。“小猫咪”是他感觉特别好时称呼姐姐用的爱称,他仍旧喜欢把我们当宠物。
她走过去,坐在爸爸椅子的扶手上。她僵硬地坐着,和塔克刚才一样。她刻意坐得稍远一点,这样爸爸的胳膊就难以绕到她腰上了。爸爸抽着雪茄,看着院子外面,树木已经开始融入天际初黑的黯淡了。
“我的大女孩,这些天过得还好吗?”在感觉好时,爸爸仍旧喜欢紧紧拥抱我们,他对待我们——甚至也包括姐姐——就像是对小孩子那样。
“还行。”她微微倾了倾身说道,好像想要站起来,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不伤害到爸爸的感情。
“这个夏天你和塔克过得很愉快,是不是,小猫咪?”
“是啊。”说着,她又开始来回晃动下颚了。我想说点什么,但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爸爸说:“塔克现在应该要回理工大了吧?他什么时候走?”
“再过不到一周。”她猛地站起身来,撞掉了爸爸手上的雪茄。她甚至都没去捡起来,就径自穿过前门急速离去了。我能够听到她小跑着回到我们房间和关房门的声音,我知道她就要哭出来了。
天气比什么时候都热,草坪开始变得昏暗。蝗虫嗡嗡叫着,声音尖锐单调极了,除非特意去想,否则便无法注意到它们一直在叫。天空变成了蓝灰色,街对面空地上的树暗暗的。我继续在前门廊跟妈妈爸爸一块坐着,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他们低声交谈。我想要和姐姐一块回我们的房间,但又害怕回去。我想要问她到底是怎么了,她和塔克的争吵真有那么糟糕吗?是不是由于她对他过于疯狂,以至于在他走时感到过分伤心?有那么一会儿,我认为哪一个都不是。
我想要知道,但我又害怕询问。我只是在那儿同大人们坐在一起,感到从未像那天晚上那么孤独过。即使我曾想着要去表现得悲伤,我也只是在事后才想到悲伤是什么样子——坐在那儿,看着蓝灰色的阴影横越草地,感觉就像我是这个家庭里唯一被遗留下来的孩子,感觉姐姐和丹都死掉了,或者已然一去不返。
现在已经是十月了,阳光明媚,稍显秋凉,天空是我那绿松石戒指的颜色。丹去了理工大,塔克也一样去了。今年秋天与去年全然不同,我从高中(我已经上高中了)上学回来时,姐姐或者倚窗坐着读书,或者给塔克写信,或者只是看着外面。她更瘦了,而且在我看来,有时她的脸看上去像是个大人。或者像是——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有什么东西突如其来地深深伤害了她。我们再也没有做我们曾经常常做的那些事。这是闲扯的好节气,或者随便做什么事情都好。但我们没有做,她只是各处坐坐,或者在寒冷的傍晚时分独自出去散步很长时间。有时,她会以一种绝对痛苦的方式微笑——好像我在她眼里完全只是个小孩子似的。有时我想痛哭,或者去揍她。
不过,作为近在身旁的人,我实际是很麻木无情的。如果姐姐或者其他什么人希望的话,我就可以自己一个人独自待着。我很高兴自己十三岁了,仍旧穿着儿童袜,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儿。我不想再长大,如果我会变成像姐姐那个样子的话。不过,我不会的。我不会像她深爱塔克那样,去深爱这世界上的随便哪个男孩子。我绝对不让任何男孩或者随便什么东西使自己重蹈她的覆辙。我不会去浪费时间设法使姐姐回到她从前的那个样子。我显然变得孤僻了,但是我不在乎。我知道没有方法可以使自己一生都停留在十三岁上,但却知道我不会让什么东西来真正改变自己,哪怕一点点都不要——不论那是什么。
我溜冰,骑车,每周五去参加学校组织的足球比赛活动。但是有一天下午,同学们聚集在健身房地下室里,先是静悄悄的,然后就开始谈论具体的事情——关于结婚的各种事情。我很快起身,跑上楼去打篮球,这样就可以不必去听他们谈论。当有些孩子说他们要开始涂唇彩、穿长袜时,我说,给我一百美元我也不会。
你们瞧瞧,我现在一点儿都没有像姐姐那样。我不会的。认识我的随便什么人都很清楚,我就是不会那样。我不想长大——如果是像姐姐那样的话。
神童[29]
她走进起居室,乐谱袋子往她那穿了厚厚冬袜的腿上“扑通”一甩,另一只手上托着沉重的课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聆听琴室里发出的声音。一阵柔和的钢琴和音,一把小提琴的调弦声。然后,比尔德巴赫[30]先生用他那粗短、温吞的声音大声喊道:
“是你吗,碧恩贤[31]?”
她一把将手套脱掉,看到自己的手指急速动着,正在演练早上练习过的赋格[32]指法。“是的,”她回答道,“是我。”
“我……”那声音顿了顿,“你等一下。”
她能够听到拉夫科维茨先生在说话,他的谈吐听来像一种丝绸般的、难以理解的嗡鸣声。如果同比尔德巴赫先生的声音作对比的话,她觉得几乎像是女人的声音。躁动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摸了摸几何课本和那本《贝立雄先生的旅程》[33],然后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她在沙发上坐下,开始将乐谱从袋子里取出来。她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手——颤抖的肌腱自指节处延伸下来,生了茧的手指尖被卷曲、肮脏的胶带缠得凹陷了下去。这景象更加剧了已经折磨她好几个月的恐惧感。
她喃喃地对自己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声音小得听不见。不错的课程——不错的课程——就和一直以来一样——当她听到比尔德巴赫先生凝滞的脚步踏过琴室的地板,听到房门在滑开的当儿嘎吱作响时,她的嘴唇闭紧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有种特别的感觉,觉得在自己十五岁生命的大部分时光里,一直都在守望着那扇门后凸显出来的那张脸,还有肩膀。在沉默的不安之间,只有那把小提琴的琴弦在嘶哑而空洞地来回锯着。比尔德巴赫先生。她的老师比尔德巴赫先生。从房间对角都可以看得到他牛角质眼镜框后面飞快转动的双眼,光亮、单薄的头发下的那张窄脸,和松弛地闭着的嘴唇。在他牙齿的抿咬下,粉红色的下嘴唇散发着光辉,太阳穴上分叉的青筋在明显地跳动。
“你是不是来得稍微早了点?”他问道,斜瞟了一眼放在壁炉架上的钟——钟指向十二点五分已经有一个月了。“约瑟夫在这里。我们正在演练一个他认识的人写的小奏鸣曲。”
“好啊,”她作出笑脸说道,“我会听的。”她看见自己的手指无力垂在钢琴琴键的一处污点上。她感到很疲累,觉得如果他长时间看着她的话,她的双手可能会战栗的。
他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犹豫地站住了。他的牙齿将发亮、肿胀的嘴唇很明显地压了下去。“饿了吗,碧恩贤?”他问道,“这儿有些苹果蛋糕,安娜做的,还有牛奶。”
“等到结束以后吧,”她说,“谢谢了。”
“在你顺利完成一堂非常好的课之后?”他的微笑好像在嘴角那儿消失了。
一个声音自他身后的琴室里响起,拉夫科维茨先生推开另一半门,站到了他旁边。
“弗朗西斯?”他微笑着说道,“接下来的工作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拉夫科维茨先生总是使她感觉自己很傻气,觉得自己长得太高大。他自己是那样的一个小个子男人,在手上没拿提琴的时候尽显疲态。他的眉毛在那蜡黄的、犹太人的脸庞上高高地弯曲着,不过他的眼皮却没精打采、毫无生气、昏昏欲睡。今天他看起来似乎心不在焉,走到房间里根本就不为什么明确的目的,沉静的手指里握着他那把珠光闪耀的琴弓,将那白色的琴弓马尾在一块松香上慢慢滑动。今天,他的双眼锐利明亮地眯成了一条缝,亚麻围巾顺着他衣领的暗影垂下来。
“我猜你现在已经做了很多。”拉夫科维茨先生笑道,尽管她根本还没有回答刚才那个问题。
她看着比尔德巴赫先生,他转身走了。他沉重的肩膀推得房门大开,于是傍晚的阳光便越过琴室的窗户,黄灿灿地刺透满是灰尘的起居室。在她老师的身后,她可以看到长长的立式钢琴,窗子,还有勃拉姆斯的半身像。
“没有,”她对拉夫科维茨先生说道,“我做得糟透了,”纤细的手指翻动着乐谱的页面,“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看到比尔德巴赫先生结实又佝偻的背绷直了,他在听着。
拉夫科维茨先生笑了。“还有时间的,我认为,当一个——”
一个刺耳的和声从钢琴处响起。“你难道不认为我们最好继续这个吗?”比尔德巴赫先生问道。
“马上。”拉夫科维茨先生说,进门之前,又用他的琴弓擦了擦松香。她可以看到他从钢琴上拿起了他的小提琴。他看着她的眼睛,调低了琴弦的。“你看过海默的照片了吗?”
她的手指在乐谱袋的尖角上紧紧盘曲着。“什么照片?”
“《音乐快递》[34]里那张海默的照片啊。那儿,在桌上,在封面内页里。”
小奏鸣曲开始了。虽然还不太和谐,却多少有些质朴的味道。有些空乏,却拥有一种仅属于它自身的利落风格。她伸手翻开了那本杂志。
海默就在那儿——在左边的角上。握着他的小提琴,手指勾在琴弦上,正在拨弦。暗色哔叽料的灯笼裤用皮绳整齐地捆缚在膝盖上方,穿着一件翻领毛衣。这是张糟糕的照片。他拍的是侧身像,眼睛被摄影师整个截去了,手指看来似乎是拨在错误的弦上。对着摄像器材痛苦地转身,看来对他而言是在遭难——他的肚子现在并没有挺出来——不过他这六个月里也没有改变多少。
海默·伊斯雷尔斯基,天才的青年小提琴家,与其老师拍摄于河滨车道的琴室中。年轻的大师伊斯雷尔斯基很快就会迎来他的十五岁生日,他将被邀请参与演奏贝多芬协奏曲,与著名的……
这天早晨,她从六点到八点练完琴后,爸爸让她到桌边来和全家人共进早餐。她讨厌早餐,吃完早餐会给她带来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她宁愿等着用她二十美分的午餐钱买四根巧克力棒,然后在上学的时候把它们啃掉——从口袋里掏出来用手帕遮着一点一点吃,直啃到只剩银色包装纸“格格”作响为止。但是今天早上,爸爸放了一只煎鸡蛋在她的碟子里,她知道,如果鸡蛋裂开,那黏滑的蛋黄慢慢流到蛋白上的话,她是会哭的。以前她遇到过这种情况,同样的感觉这时又来到她身上。她小心翼翼地把杂志放回到桌子上,闭上了双眼。
琴室里传来的音乐,听起来似乎因为某些本不应存在之物而变得激烈又笨拙。过了一会儿,她的注意力移向海默、协奏曲和照片上,之后又再一次徘徊到了音乐课上。她在沙发上轻轻挪动位置,直到能够看清整个琴室——他们中的两位一边斜眼窥看钢琴上的五线谱一边演奏,尽其所能诠释着乐曲的内涵。
她不能忘记刚才比尔德巴赫先生看她时的那张脸。她的双手放在尽是骨头的膝盖上,仍在下意识地抽搐,演练着赋格曲的动作。她觉得疲累,伴随着晕眩与虚脱的感觉,与在练习过度的晚上即将跌入梦乡时的感受相似。就像那些令人生厌的、发出嗡鸣声的浅梦,将她带到它们自身漩涡般扭曲的时空里。
一个神童[35]——一个神童——一个神童。音节以低沉深广的德意志方式奔涌而出,在她的耳边轰鸣咆哮,继而转为呢喃耳语。在面前旋绕、扭曲、放大,再凋零为苍白无力的斑点——比尔德巴赫先生,比尔德巴赫夫人,海默,拉夫科维茨先生。旋转不息环绕不停的喉音说着:神童。比尔德巴赫先生面容急切,在虚无的环状中如海市蜃楼般浮现,其他人环绕在他的身旁。
一连串的乐句疯狂起伏。她练习过的音符曲段逐次崩落,像是一大把石子散落楼下。巴赫、德彪西、普罗科菲耶夫[36]、勃拉姆斯——与她疲劳身体遥远的悸动,以及周遭环绕的嗡鸣声荒谬地保持着同步。
有时——当她练习没有超过三小时,或者放学后在外面待着的时候——梦境还不至于如此混乱。音乐很清晰地在她的脑海中翱翔,闪现的、准确的小小回忆还可以转回来——如同联合演奏会结束之后,海默那张娘娘腔作派的“纯真年代”式的照片给她的感觉类似。
一个神童——一个神童。这是比尔德巴赫先生在她十二岁,她第一次去他那儿时给她的称呼。年长的学生们也重复着一样的话。
除此之外,他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词。“碧恩贤——”(她有一个很普通的美国名字,但是他从不使用——除非当她的错误十分严重时)“碧恩贤,”他会说,“我知道这肯定很糟。总是需要比周围人超出一个头。可怜的碧恩贤——”
比尔德巴赫先生父亲是荷兰的小提琴手,母亲来自布拉格。他在这个国家出生,青年时代则在德国。有多少次了啊,她希望自己不是只在辛辛那提出生和长大。你怎么用德语说“奶酪”?比尔德巴赫先生,荷兰语怎么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她去琴室的第一天。在她凭着记忆演奏完整首《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37]之后。房间在微光中黯淡。他的脸像是整个都贴在了钢琴上一样。
“现在我们从头开始,”他在第一天这么说,“这——演奏音乐——可不只是靠聪颖。即使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在一秒钟里能按很多琴键,那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用粗硬的手拍了拍自己宽大的胸口和前额。“这里和这里。你的年纪已经足够大,可以明白这个了。”他点燃一根香烟,轻轻地向着头上呼出第一口烟气。“还有就是练习——练习——练习——。我们现在将从这些巴赫创意曲和这些小小的舒曼作品开始。”他的手又开始动了——这次是用力去拉她身后的台灯,好让灯线照着乐谱。“我会示范给你看,告诉你我希望这首曲子该怎么弹。现在你仔细听好了!”
她在钢琴前面待了几乎三个小时,十分疲劳。他低沉的说话声好像是在她的体内长时间游荡一般。她想要伸出手来,去触碰他那指点着乐段的有力的手指,想要去感受那闪闪发光的金戒指,以及他手背上茂密浓厚的汗毛。
她在周二放学后和周六下午有琴课。在周六的课结束后,她常常留下来吃晚餐,在那儿待一晚,然后第二天一早搭班车回家。比尔德巴赫夫人以她那冷淡到几乎沉默的方式喜爱着她。她同她的丈夫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她又安静,又肥胖,而且动作缓慢。当她不在厨房里烹制他们两个都爱吃的大餐时,似乎就将她全部的时间都消磨在了二楼的床上——读读杂志,或者只是半笑不笑地无所事事。当他们在德国结婚时,她是个抒情歌手。她不再继续演唱了(据她说是喉咙的缘故)。当他把她从厨房里叫出来,听某个学生演奏时,她永远都是微笑着说那很“古特”[38],非常“古特”。
当弗朗西斯十三岁时,有一天她得知,比尔德巴赫家没有小孩。这看起来很奇怪。有一次,她待在厨房一角同比尔德巴赫夫人在一起,比尔德巴赫先生大跨步地从琴室回来,因为被一些学生惹恼了的缘故,他生气地绷着脸。他的妻子正站着搅拌浓汤,直到他的手伸出来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她才转过身来静静地站着,与此同时,他用双手环抱着她,把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埋在她白皙的、软绵绵的、多肉的脖颈里。他们那样站着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脸猛地弹开,满脸的愤怒已经减弱成了一种毫无表情的安静,然后他就回琴室去了。
自从她开始在比尔德巴赫先生那里上课之后,就没时间去关注高中同学的任何事情了。海默曾是唯一和她同龄的朋友,他是拉夫科维茨先生的学生,会在晚上跟她一起去比尔德巴赫先生那儿——当她在那儿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听老师们演奏,有时他们自己也合奏几首室内乐——莫扎特奏鸣曲,或者布洛赫。
一个神童——一个神童。
海默是个神童。然后,他和她。(他和她都是神童)
海默自四岁起就开始拉小提琴了。他不需要去学校,拉夫科维茨先生的哥哥——那个瘸子——曾经在下午的时间教他几何、欧洲史还有法语动词。当他十三岁时,他的琴艺已经不输给辛辛那提任何一位小提琴手了——每个人都这样说。但是,拉小提琴肯定要比弹钢琴来得简单。她知道肯定是那样。
海默身上似乎总是带有灯芯绒裤子、吃过的东西还有松香的味道。还有,半数时间里,他双手的指关节处都是脏的,肮脏的衬衣袖口从他毛衣的袖子里探出头来。当他演奏时,她总是注视着他的手——只在关节处显得瘦,短短的指甲下面鼓起的指肉上带着硬硬的小斑块,在他弯曲着的手腕上,婴儿般的皮肤褶皱看得一清二楚。
在睡梦中快要醒过来的时候,她又朦朦胧胧地梦到了那场演奏会。几个月之后她才知道,那场演奏会对她而言并不成功。真的,相较于她,报纸更多地赞扬了海默。他可比她矮多了。当他们一起站在舞台上的时候,他只到她的肩膀位置。她知道这给人们带来了不同的感受。还有,这跟他们一起演出的奏鸣曲也有关系,他们演的是布洛赫的作品。
“不,不——我认为这是不合适的。”在节目单规定以布洛赫作为压轴曲目的时候,比尔德巴赫先生说道:“应该用约翰·鲍威尔[39]的那首《弗吉利亚奏鸣曲》。”
这使她完全无法理解,因为与拉夫科维茨先生和海默相比,她更想要以布洛赫作为收尾。
比尔德巴赫先生妥协了。稍晚些时,在审查员们说她缺乏演奏那一类型音乐的气质,并说她的演奏给人单薄、空乏的感觉之后,她感觉自己是受了欺骗。
“区区小事,”比尔德巴赫先生说,在她面前噼啪作响地抖动报纸,“你没什么错,碧恩贤。一切都给海默们、维茨们和斯基们吧。”
一个神童。不管报纸上说了些什么,他总是对她这么称呼。
为什么海默在演奏会上完成得比她好得多呢?有时在学校里,当她应该看着同学在黑板上解几何题时,这个问题就会像把刀似的在她体内搅动起来。她睡在床上时会为此担心,甚至有时在弹钢琴时也是如此。这并不仅仅因为弹的是布洛赫的作品,不因为她不是犹太人,也不因为海默不需要去上学,以及他那么小就开始练琴,而是因为——?
她曾经以为自己知道为什么。
“弹幻想曲和赋格。”一年前的一个晚上,比尔德巴赫先生曾如此要求她——在他和拉夫科维茨先生一起读完一些乐谱之后。
她弹奏的巴赫,对她而言,看来是完成得相当不错。从她的眼角可以看到比尔德巴赫先生脸上平静喜悦的神情,每每成功奏过曲段的高潮部分后,可以看到他的双手从椅子扶手上兴奋至极地抬起,然后心满意足地轻松垂下。钢琴弹奏结束后,她自钢琴前站起,咽口水来放松喉管,音乐似乎淤积在她的喉咙和胸腔里了。但是——
“弗朗西斯——”拉夫科维茨先生突然说道,薄薄的嘴唇微曲,双眼几乎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了,“你知道有多少小孩演奏巴赫吗?”
她神情迷惑地转头望着他。“相当多,二十有余。”
“那么——”他那微笑的嘴角如刻画般轻轻浮现在苍白的脸上,“那么他可能就不会那么冷门了。”
比尔德巴赫先生不太高兴。他那喉音严重的德国腔中不时会夹进一个“金德”[40]。拉夫科维茨先生扬起了眉毛。她很轻松就捉住了他们话中的要点,不过,她觉得她并没能装出幼稚、茫然的表情,而这种表情是比尔德巴赫先生希望看到的。
然而,这样的事儿已经无关紧要了,至少也并不太多,因为她会长大的。比尔德巴赫先生知道这一点,甚至拉夫科维茨先生的话也没点破这层意思。
在那些梦中,比尔德巴赫先生清晰地浮现在那旋绕的虚无环状中,嘴唇在轻轻地催促,太阳穴上的青筋凸显。
但有时在入睡之前,她会清晰地记起,当她在袜子后跟上扯出一个洞来后,她会用鞋子把这个洞遮住。“碧恩贤,碧恩贤!”这时比尔德巴赫夫人会带着针线包进来,教给她这处应该如何打上补丁,而不是简单缝到一起,使袜子皱成一团。
那时她初中毕业了。
“你穿的是什么?”一个星期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她跟他们讲起练习列队走进大礼堂的事情,比尔德巴赫夫人问道。
“我表姐去年穿过的晚装。”
“啊哈——碧恩贤!”他说着用沉重的双手环握住温暖的咖啡杯,抬头看着她,笑眼四周满是皱纹。“我敢打赌,我知道碧恩贤想要什么——”
他固执己见,完全不相信她解释说自己的确是一点都不在乎。
“应该这样,安娜。”他说着扯下餐巾,走过餐桌,踱到房间的另一角,拍了拍屁股,牛角质镜框后面的眼睛转个不停。
下一周的周六下午上完琴课后,他带她去了市中心的百货公司。他那厚厚的手指抚过女售货员从各种布料里拉展开来的薄纱和脆亮的塔夫绸,用不同的颜色比在她的脸上,自己伸长脖子,把头偏向一边,然后挑选了粉色的料子。鞋子他也没忘。他最喜欢的是几双白色的儿童高跟鞋。在她而言,那些鞋背上红色的交叉饰带给人一种慈祥的感觉,看起来有些像是老妇人穿的鞋子。不过这真无所谓。当比尔德巴赫夫人开始裁剪那套正装,用曲别针来给她把衣服弄得束身合体时,他中断了他的课程,站在一旁,建议在臀部和脖子附近加上皱褶,在肩膀上添一个时髦的玫瑰花饰。而后飘忽而来的音乐美妙动听,正装华服、毕业典礼并没有造成什么不同。
一切都无关紧要,除了演奏音乐——因为音乐必然要被演奏,将她体内肯定具有的那些东西引领出来。练琴,练琴,一直练到比尔德巴赫先生脸上那种急切的神情多少减退一些。将那些东西——迈拉·赫斯[41]有的,耶胡迪·梅纽因[42]有的,甚至海默也有的——放入到她的音乐里!
四个月之前,在她身上开始发生的是什么?弹出的音符开始带上了一种轻浮、沉闷的色彩。她认为是青春期。一些孩子满怀希望地练琴——练习,再练习,像她一样,直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令他们开始哭泣。他们竭尽全力想要克服、跨越过去——他们深为渴望憧憬之事——有些吊诡的事情开始发生了——竟然不是她!她和海默相似,应该是她。她——
这件事已经确定过了,你并未失去过它。一个神童……一个神童……是她,他说过的,万分肯定地道出那几个词,以低沉深广的德语发音方式。并且,在梦中甚至说得更加深沉,无与伦比的确信。伴随着他望向她的、渐次浮现的脸庞,还有那些急切的乐句,放大着、盘旋着混合聚集成环形、环形、环形——一个神童。一个神童……在这个下午,比尔德巴赫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引着拉夫科维茨先生到前门去。他坐在钢琴前,轻柔地反复按着同一个琴键。弗朗西斯聆听着,看着那位小提琴手,看着他把围巾绕上自己苍白的脖颈。
“我看到海默一张不错的照片,”她说着拿出了琴谱,“我在几个月前收到他一封信——信上讲到他听施纳贝尔[43]和胡伯尔曼[44]演奏,讲到卡内基音乐厅,还讲到在俄罗斯茶室进餐之类的事。”
为了推迟一些进入琴室,她一直等到拉夫科维茨先生准备离开,在他打开房门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屋外的天寒地冻涌入了房间里,天色渐晚,空气中弥漫着冬日傍晚惨淡的昏黄。当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时,房间似乎比她所知道的任何时候都更为黑暗、沉寂。
她进入琴室,比尔德巴赫先生从钢琴边站起身来,默默地看着她坐定在琴键之前。
“嗯,碧恩贤,”他说,“今天下午我们整个过一遍。从头开始。忘掉前几个月的那些事。”
他看上去好像是在准备演电影中的哪场戏似的,搓着双手,结实的身体无处不在摇摆抖动,甚至以一种电影化的方式满意地微笑着。然后突然之间,他将这种礼貌全部抛到一边,厚重的肩膀耷拉下来,开始翻阅她带来的那叠乐谱。“巴赫?不是,还没到,”他喃喃自语着,“贝多芬?对,变奏奏鸣曲,第二十六号。”
钢琴的琴键包围了她——僵硬、惨白,恰如死亡。
“等一下。”他说。他站在钢琴的弧形琴盖旁,撑着胳膊,注视着她。“今天我对你有所期待。现在这首奏鸣曲是你练习得最早的一首贝多芬奏鸣曲,从技术上来说,每一个音符你都已经掌握,你必须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于乐曲。现在只有曲子本身是你需要去考虑的全部东西。”
他沙沙地翻动她的乐谱,直到找出那首曲子。然后把他的教师椅拉到房间正中掉了个头,张开双腿,跨坐在椅背上。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坐在这里常常会给她的演奏带来好的效果。不过今天她觉得自己会用眼角去留意他,并因此受到干扰。他的背部僵硬地倾斜着,两腿显得很紧张,硕大而沉重的躯体看起来正在椅背上艰难地保持着平衡。“现在我们开始吧。”他说着,用不容反抗的目光向她望了一眼。
她用手过了一遍琴键,然后坐了下去。第一个音有点过重,随后的调子则显得干涩。
他的手很夸张地从乐谱上抬了起来。“等等!去思考一分钟。你在弹什么!这个开头是怎样标记的?”
“行板[45]。”
“嗯。那就不要把它拖成柔板[46]。还有,弹的时候要深深按下。不要那样浅尝辄止地触键。这是一首优雅深沉的行板——”
她又试了一次。她的双手似乎完全独立在她心中的音乐之外了。
“听听,”他打断了演奏,“这些变奏段落中的哪一个统领了全部?”
“挽歌。”她答道。
“那就为挽歌做好准备。这是一个行板,不是像你刚刚弹奏的那种沙龙音乐。用弱音轻柔地开始,然后,刚好在琶音之前再舒展开,使它温暖、富于戏剧性。接下来这个地方的标记为‘柔美’,这就要按照对位曲调奏出来。这些其实你都知道的,我们以前曾经走过一遍关于这方面的所有内容。现在开始弹吧,去感觉它,就像贝多芬把它谱写下来的时候一样。找到那种悲切、抑制的感觉。”
她没法不去看他的手。它们看上去似乎是犹豫不决地在乐谱上休息,一旦她开始演奏,便像是发出了停止休息的信号,它们随时准备飞起来。他戒指上闪动的微光使她停了下来。“比尔德巴赫先生——也许,如果我——如果你让我整个不停地过一遍第一变奏部分,我或许可以弹得好些。”
“我不会打断你的。”他说。
他苍白的脸颊靠得离琴键很近。她过了一遍第一部分,然后,遵从他一个点头发出的指令,开始了第二部分。她弹奏得没有瑕疵,他对她毫无干扰,不过,由她手指弹出的旋律还来不及放入她心中所感受到的深意。
当她全部弹完后,他从曲谱上抬起头来开始说话,语调沉闷直率:“我几乎听不到右手部的和声搭配。顺便提一下,这个部分理应提升强度,做好铺垫——这应该是第一部分的内在要求。接着弹下去吧。”
她的心告诉自己,应该以有限的奔放开始,再发展为一种深沉的、逐渐蔓延的悲戚。但是手却像软塌塌的通心面条那样黏在了琴键上,她没办法去想象那音乐应该是什么样了。
当最后一个音停止颤动时,他合上乐谱,很刻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下颚左右移动,在他张开的嘴唇之间,她可以窥见粉色的、健康的、通向他喉咙的管道,还有他那结实的、被烟草染黄的牙齿。他很小心地将贝多芬放在她其他的乐谱上面,再次把手肘撑在光滑、漆黑的钢琴盖上。“不行。”他言简意赅,注视着她。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我无能为力。我——”
突然之间,他将嘴唇不自然地挤出一个微笑。“听着,碧恩贤,”他开始使用一种新的、毋庸置疑的语调,“你不是还在弹《快乐的小铁匠》[47]吗?我跟你说过,不要把它从你的演奏曲目中删掉。”
“是的,”她说,“我时常练习它。”
他的语气是用来和孩子们说话的那种。“这是我们能够继续进行下去的、最首要的事情之一。记住,你曾经那样有力地演奏它,就像你真是一个铁匠的女儿一样。你看看,碧恩贤,我太了解你了,就好像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一样。我知道你拥有什么,听你弹过那么多美妙的曲子。你曾经是——”
他在混乱之中停下了话语,吸着他那根已经不成样子的半截香烟。烟气自他粉色的唇间懒洋洋地氤氲而出,附着在她稀疏的头发和孩子般的前额周围,蒸腾成一围灰色的雾霭。
“把它弹得快乐、简单些。”他说着,一边打开她身后的灯,然后逆着钢琴步步后退。
有那么一会儿,他正好站在灯光的亮圈之中,然后,他激动地坐在了地板上。“要充满活力。”他说道。
她没办法不去看他。他用一侧脚跟支撑坐着,另一条腿横着翘起,保持着平衡。裤管下强壮大腿上的肌肉绷紧,后背挺直,手肘十分可靠地支撑在膝盖上。“现在,简单点,”他又说了一遍,用肉乎乎的手做着手势,“想着那铁匠——每日在阳光下劳作。简单努力,不受干扰。”
她无法低头去看钢琴了。光线照亮他张开了的双手手背上的汗毛,使他的眼镜片辉耀闪烁。
“弹全曲,”他催促道,“开始!”
她觉得自己骨头里的骨髓已被抽空,身体里已经没有一点点血液。她的心脏整个下午都在拍击着胸腔,自己好像一下子死了。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脏黯淡又羸弱,就像崖边一只干掉的牡蛎。
他的脸庞似乎是在她面前的空间里悸动着,随着太阳穴上青筋的不稳跳动越来越近。几近崩溃之中,她低头去看钢琴。她的嘴唇像果冻一样抖个不停,无声的泪水夺眶而出,白色琴键在模糊的眼中看上去像水边的际线。“我不行了,”她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行——再也不行了。”
他紧张的身体松弛了,抓握住自己一侧的手,把他自己给拉了起来。她抓起她的乐谱,很快地从他的身边跑开了。
她的外套、手套还有雨鞋、课本,以及他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乐谱袋,全部来自曾属于她的这个沉默的房间。快一点——在他能够开口说话以前。
当穿过门廊时,她忍不住去看他的双手,那双手正从他斜靠在琴室大门的身体上伸出来,松懈无力,无所适从。大门紧紧地关上了。她拖着书还有乐谱袋,在石阶上磕磕绊绊地走去,随后拐进了一条错道,在那条因为噪音、自行车,以及其他孩子们的玩乐声中变得混乱的街道上急速前行。
外国人
一九三五年八月,一个犹太佬独自坐在一辆南下长途客车的后排座位上。已经是傍晚时分,而这个犹太佬的旅程是从早上五点开始的,这就是说,他在黎明破晓之时离开纽约市,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次必要停靠之外,为了那个抵达目的地的时刻,他已在后排座位上耐心等待了许久。在他身后,是那个伟大的城市——那个浩渺而晦涩难懂的设计奇迹。这犹太佬这么早出发展开这次旅程,带着关于这一城市最后的记忆——不可思议的空洞与虚幻。当太阳升起时,他走在无人的街上。远处的前方可以看见那些摩天大楼,那些淡紫与鹅黄的大楼像钟乳石一般挺拔、清晰,直刺云霄。他听着自己安静的脚步声,在那个城市里,他这是头一次在街上清楚听到一个单独的人类发出的响动。不过即便如此,与对于即将到来的几个小时的某些微妙警告——混乱,关闭地铁门时附近那些习以为常的挣扎,白日里城市的嘶吼咆哮——相比,此处却还是有身处人群之中的感觉,如此种种,是他抛之于身后的、关于这个地方的最后印象。而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南方。
这犹太佬是个大约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一位颇具耐性的旅行者。他中等身材,体重只比平均身高的人略轻。因为下午炎热的缘故,他脱下了那件黑色的外套,小心地挂在自己座位后面。他穿着蓝色条纹衬衫,灰色格子长裤。对于这条破烂不堪的裤子,他在敏感点上十分小心,每次交叉双腿的时候,都把布料拉到膝盖上来,用手帕从上面轻轻弹掉车窗里飘入的灰土。尽管身旁没有其他乘客,他仍旧注意不越过自己的座位界限。在他上面的行李架上,有一个纸制的午餐盒,还有一本字典。
犹太佬是个细心的人,已经细心地端详过每一位同行客了。他特别在意两个黑鬼,尽管他们是分别在相隔很远的不同车站上的车,却已经在后座上说说笑笑了整个下午。犹太佬同样很感兴趣地看着沿途的风景。他有张安详的脸,有个高高的、发白的额头,深色的眼睛藏在牛角质框的眼镜后面,还有一张相当不自然的、苍白的嘴。对于一位颇具耐性的旅行者、一个如此镇静的男人而言,他有一个恼人的坏习惯,就是不停地抽烟。而当他吸烟时,会默默担心他的烟头,并且不停地用拇指和食指摩擦、牵扯出细碎的烟丝来,因此,那根香烟常常是残破不堪,以至当他再次将香烟放到唇边之前,不得不去掐灭烟头。他的手指尖结了少许的茧,手被锻炼成一种微妙的、肌肉完美的状态,那是一双钢琴家的手。
漫长的夏日黄昏到七点才刚刚开始,经过一天的耀目和炙烤之后,天空现在恢复成了一种平和的蓝绿色。长途客车尘土飞扬地沿着一条未铺路面的道路行驶,两侧是宽广的棉花地。刚才在这里停靠的时候,捎上了一位新乘客——一个年轻男人,带着一个崭新的便宜铁皮箱。经过片刻尴尬的犹豫,年轻人坐在了犹太佬旁边。
“晚上好,先生。”
犹太佬微笑——为这年轻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愉快的脸——并以带着些口音的轻柔声音回应这一问候。有那么一会儿,这些就是他们之间所说的全部言语。犹太佬看向窗外,年轻人则用眼角羞涩地看着他。这之后,犹太佬从行李架上取下了他的午餐盒,准备吃晚饭。盒子里有一个用黑麦面包做的三明治,以及两只柠檬蛋挞。“你想来点吗?”他礼貌地问道。
年轻人的脸红了。“哎呀,太感谢了。您看,我上来的时候,不得不打理身上,根本没有机会吃晚饭呢。”他那晒黑了的手,在两只蛋挞上来回犹豫,最终选择了那只边上已有些缺口的、样子不太好的蛋挞。他有一副温暖悦耳的嗓音,说话时拖长了元音,最后的辅音不发出声来。
他们默默吃着,带着那种懂得食物价值的人才有的、慢慢享受的神情。吃完蛋挞以后,那个犹太佬用嘴舔湿指尖,再用手帕擦干。年轻人看完后便颇为庄重地跟着他做了一遍。黑暗正在降临,远处的松树已然模糊,田地之后远处那些孤零零的小屋中有灯光闪烁。犹太佬一直在专注地看着窗外,最后他转身对年轻人向外面点头示意了一下那些田地,问道:“那是什么?”
年轻人瞪大双眼,望着树梢后面远方的一个烟囱轮廓。“从这儿看不太清楚,”他说,“可能是个杜松子酒厂或是锯木厂吧。”
“我说的是外面这些到处正长着的东西。”
年轻人感到迷惑了。“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
“那些开白花的植物。”
“是那个啊!”这个南方人慢条斯理地说,“那是棉花。”
“棉花?”犹太佬重复了一遍,“当然是棉花。我应该知道的。”
对话出现了长时间的停顿,此间年轻人用担心与崇拜的神情看着那犹太佬。有几次他润了润嘴唇,好像又要开始说话了,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对犹太佬温和地笑笑,带着精心设计过的宽慰点了点头。然后(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哪个小城镇的希腊咖啡馆里有过那种经验)他俯身过来,直到他的脸离犹太佬只有几英寸远了,才操着不自然的重音问道:“您是希腊人?”
那犹太佬满脸困惑,摇了摇头。
但年轻人却点头微笑得更执着了。他用非常响亮的声音重复他的问题。“我说,您是希腊人吗?”
犹太佬退回到他的角落里。“我能听见你说的话,只是弄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夏日的黄昏消逝。客车驶离了尘土飞扬的土道,开上了一条平整却蜿蜒的公路。天空是忧郁的深蓝色,月亮是白色的。棉花地(大约是隶属于某些大农庄的)已在他们身后,现在道路两侧的土地尽是休耕地和荒地。地平线上的树木在蓝色的天空划出暗黑色的流苏,四下笼罩在一种昏暗的薰衣草色调之中。奇怪的是,透视法的观察变得艰难起来,远处的景物出现在近旁,近在咫尺的东西却显得遥远。沉默占据了客车,只有马达在轰鸣震动,单调乏味的声音连连不断,使人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这个晒得黝黑的年轻人叹了口气,犹太佬迅速扫了他一眼。南方人笑了,用软绵绵的声音问他:“您家在哪儿,先生?”
犹太佬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从香烟末端一点一点捻出细碎的烟丝,直到香烟支离破碎得无法再抽,然后便将烟蒂踩灭在地板上。“我想把家安在将要去的那个城里——拉法叶特维拉[48]。”
这个回答细致含蓄,是犹太佬可以给出的最好答案了。听了如此回答应该能够马上明白,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旅者。他并非那个刚刚抛诸脑后的伟大城市里的居民,他旅行的时间不会以小时来计算,而是以年来计算——路程不是几百英里,而是上千英里。甚至像这样的度量尺度,也只是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一次的逃亡之旅——对于这个两年以前从慕尼黑家中逃出的犹太佬而言——相比通过地图和时间表来衡量的旅行假期,倒更接近于一种心理状态的旅行吧。在他的身后,是一个令人焦急徘徊、迟疑不定的深渊,既有恐怖,亦有希望。不过关于这些,他是不会说给一位陌生人听的。
“我要去一百零八英里以外的地方,”年轻人说,“但这已是我离家最远的一次旅程了。”
犹太佬礼貌地扬了扬眉毛表示惊讶。
“我去看我的姐姐,她刚刚出嫁一年。我很想念这个姐姐,而她现在——”他犹豫片刻,似乎正在脑海中翻找一些细腻精确的表达,“她怀孕了。”他那蓝色的眼睛满是狐疑地盯住犹太佬,仿佛不太相信一个以前从未见过棉花的人能听懂这伟大自然界的另一个基本原理。
犹太佬点了点头,咬着他的下唇,带着克制住了的笑意。
“孩子快出生了,而丈夫正忙着烤烟叶,所以,我觉得自己或许能来帮得上忙。”
“但愿她能顺顺当当的。”犹太佬说。
谈话到此中断了一会儿。天已经很黑了,客车司机把车开到路边,打开了车厢里的灯。突如其来的明亮弄醒了一直睡到现在的一个小孩,她开始聒噪起来。后座的两个黑鬼已经安静了很长时间,现在又开始没精打采地对话。前排的一个老人开始和他的旅伴开起玩笑来,说话时带着充耳不闻式的虚伪固执。
“您的家人已经去了您要去的那个镇子吗?”年轻人问犹太佬。
“我的家人?”犹太佬摘下眼镜,对着镜片呼气,然后用衬衫袖子把它们擦得铮亮,“不,在我自己安定下来以后,他们会来找我——我妻子,还有两个女儿。”
年轻人向前倾了倾身体,胳膊肘撑在自己膝盖上,下巴则陷进了他的手掌里。灯光下面,他的脸圆圆的,乐观而又温暖;汗珠在他粗短的嘴唇上边闪闪发亮;蓝色的眼睛恹恹欲睡,软软的棕色刘海湿漉漉地垂在额头上;看上去多少有些孩子气。“我估计不久以后我就要结婚了,”他说,“我在姑娘们中间挑了好长时间。现在终于将目标缩减到了三个。”
“三个?”
“是啊,她们看起来都很漂亮。这也是我觉得现在适合去旅行的另一原因。想想看,当我回去以后,我就能从新鲜的角度重新审视她们,或许能够下定决心该向哪一个求婚了。”
犹太佬笑了,一个顺畅的爽朗笑容把他的模样彻底改变了。他脑袋后仰,双手紧握,所有绷紧的痕迹离开了他的脸。尽管这不过是他在自作欢笑,南方人还是跟着他一起大笑了起来。然后,犹太佬的笑声戛然而止,就跟开始笑时一样突然,他以一次深呼吸作为结束,先呼气,再减弱为一声叹息。犹太佬闭了一会儿眼,像是正将这次的小小逗乐收藏在哪个内在的储存滑稽表演才能的地方。
这两个旅行者吃在一起,笑成一团,现在便不再是陌生人了。犹太佬在座位上更随意地坐着,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一根牙签,半掩着嘴,不怎么引人注目地用了起来。年轻人拉掉领带,把衬衣扣子解到胸口棕色蜷曲的汗毛刚好露出来的位置。但是,这个南方人显然没有犹太佬那么悠闲自在,有什么事儿在困扰着他。看来他是想表达一些痛苦的难于启齿的问题,只见他擦了擦额头上湿漉漉的刘海,撑圆了嘴,仿佛是要吹口哨似的,最后终于开口问道:“您是个外国人?”
“是的。”
“您从国外来的?”
犹太佬低下头,等着他问下去。但年轻人却好像问不下去了。就在犹太佬等着他开口,自己既不说话也不保持沉默的当儿,长途客车停下来,载上了一个在路边打招呼的黑人妇女。看到这位新乘客,犹太佬感到不安。那黑妇人看不出年龄,如果不是穿了一件污秽的外衣来充作女装的话,甚至都难以一眼确定她的性别。她身材很怪,很难将她归属于任何一个确定的体形标准之中,就整体而言,她是矮小、佝偻和未充分发育的。她戴着一顶褴褛的毛毡帽,穿着一条开衩的黑裙子和一件用装谷物的麻袋改成的女式衬衫。在她的一侧嘴角上有个丑陋的、破掉的脓疮,嘴唇下面挂着一团花饰。她的眼白一点也不白,呈现出一种浑浊的黄色,带着红色的纹路。她的脸整个看上去是犹疑、饥饿和麻木的。当她沿着客车中间的过道往里走,想去后排找个位置的时候,犹太佬诧异地转向那年轻人,紧张地小声问道:“她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被弄糊涂了。“谁?您是说那个黑鬼?”
“嘘——”犹太佬提醒着,因为他们坐在倒数第二排,而那黑人恰恰在他们身后。
但那个南方人已经从座位上转过身,注视自己身后了。他态度如此坦率,使得犹太佬感到汗颜。“怎么了?她没什么啊,”他在完成了这次审查之后如是说道,“反正我是看不出来。”
犹太佬尴尬地咬着嘴唇,眉头紧锁,眼神不安。他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尽管车内的光亮与外界的黑暗反差极大,根本看不见什么东西。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正在设法捕捉他的眼神,他几次动了动嘴唇,似乎要开口说话,最后,这年轻人的问题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您去过法国巴黎吗?”
犹太佬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之一。我知道,在战争期间,这个人在那里牺牲了,不知怎么的,我这一生一直都想要去趟法国巴黎。但请理解——”年轻人停了下来,很热情地看着犹太佬的脸,“请理解,这并非是温了头[49]。”(不知是因为受了犹太佬注重音节处理的感化,还是出于对优雅习惯的某些虚伪尝试,那个年轻人确确实实是把那个词说成了“温了头”)“不是因为您听说过的那些法国女孩。”
“那你是喜欢那些建筑——林荫大道?”
“不是,”年轻人茫然摇了摇脑袋,“那些东西中的哪一个都不是。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也不明白。当我想着巴黎的时候,只有一样东西在我的脑海里,”他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之中,“我总是看到一条两旁都是高楼的窄街,天下着雨,阴冷难忍。除了一个法国佬,视线中没有任何人,他站在角落里,帽子低得遮住了眼睛。”那年轻人焦虑地盯着犹太佬的脸看,“我现在怎么对一些事情有这种乡愁感呢?为什么——您认为呢?”
犹太人摇了摇头。“可能是太阳晒得太多了。”他最后说道。
在这之后不久,年轻人到达目的地了——一个十字路口的小村落,看起来似乎已经被废弃了。这个南方人得抓紧时间离开客车,他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铁皮箱,对犹太佬挥挥手。“再见,嗯——”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还不知道犹太佬的名字。“我叫克尔,”犹太佬说,“菲利克斯·克尔。”然后那年轻人就下车了,跟黑人妇女同一站下。由于看到她,令犹太佬感到不安的人的卑微,也一道离开了客车。犹太佬又是孤身一人了。
他打开午餐盒,吃起那只黑麦面包做的三明治来,然后抽了几根烟。有那么一会儿,他坐在那儿,脸紧贴住车窗,试着去汇集一些窗外风景的印象。自夜幕降临时起,天空中风起云聚,不见繁星。模糊绵延的大地上,他时不时可以看见一栋建筑物黑色的轮廓,或者靠近路边的树丛。最后,他转头不再看了。
车内的乘客们已经安顿妥当,准备过夜,有些已经睡着了。他四处张望着,带着疲惫不堪的好奇心。有那么一下子,他对自己笑了笑,那是一个使他的嘴角变得分明的、很浅的微笑。但那之后,甚至还在那个微笑的最后一点痕迹消逝以前,他身上便迎来了一个突然的转变。他一直在看前排那个穿着工装裤的、似乎对一切都充耳不闻的老人,一些细微的观察,似乎突然令他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一种扭曲的痛苦迅速浮现在他的脸上。然后他低下头,用拇指按住右边的太阳穴,其余的手指则拿来按摩额头。
犹太佬对此感到悲伤,尽管他对那破旧的格纹裤子小心翼翼,尽管他开心地吃过了饭并且大笑过,尽管他满怀期待地等待着这个近在眼前的完全陌生的新家——在诸多烦恼之中,独有一种漫长的、黑暗的悔恨藏在他心里。他没有为艾达——他的好妻子——而悲伤,他与她一道忠诚相守了二十七年;也没有为小女儿格里塞尔悲伤,她是一个很惹人爱的孩子。她们俩——若上帝愿意——能够在他为她们打点好了之后,就马上到这里来同他一起便好。这悲伤既不与他对朋友们的担心相关,也无关乎丧家之苦、自己的生活保障与境遇。犹太佬是在为她的大女儿凯伦而悲伤。她在哪儿?幸福与否?他对此一无所知。
这样的悲伤并不是挥之不去的,不是按照比例和步骤一点一点地侵入人的心灵的。这种悲伤(因为犹太佬是个音乐家)如同管弦乐作品中一个从属的但却急切的乐章——一个无休止的主题一样,渴望用所有可能的变奏、音色与旋律坚定自己的存在。此刻,这主题正隐现于那神经质样的飞跳弓[50]在琴弦上的不停来回之间,随后又浮现在英国管[51]上田园诗式的忧郁之中,或者在一片黄铜管的重重包围之下,不时诠释于尖锐刺耳却又残缺不全的声音之中。并且这一主题——尽管在大多数时候都被巧妙地隐蔽住了——受它自身纯粹坚持的影响,对整部作品的影响远比表面上浮现的那些主乐章更为显著。同样,在这首管弦乐作品当中,当这个主题被压制得太久时,在某个信号的牵引下,它会如火山爆发一般,转瞬之间肆虐侵占其他所有的音乐旋律,凌驾于一切之上,以到目前为止淤积的所有愤懑来作出总结。不过这主题与悲伤,还是会存在一些差异。因为悲伤并非是确定了的召唤,并非如在指挥手中的信号那样,在某一个给定的时刻才会激活一种睡眠状态下的悔恨。悲伤是不可计算的,它的侵袭是间接迂回的。因此犹太佬可以平静地谈他的女儿,说她名字的时候不会禁不住颤抖一下,但是在客车上,当他看到一个几近失聪的男人向一边侧过头去听一点点谈话的内容时,犹太佬却无法抑制他的悲伤了。因为他的女儿习惯微微侧耳倾听,只在对方说完的时候,再很快地去瞥那么一眼。这位老人那漫不经心的动作,正是对他体内压制已久的悲伤加以释放的召唤——因此那犹太人面颊抽动,低下了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犹太佬紧张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揉搓着前额。然后在十一点钟时,客车按照时间表停下了,乘客们抓紧时间,轮流使用一个带着尿骚味的狭小公厕。稍晚些,在一家咖啡厅里,他们把饮料一饮而尽,点了可以带走的、能用手直接吃的食物。犹太佬喝了杯啤酒,回客车上去打算睡觉。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没有折叠过的干净手帕,然后在属于他的角落里安顿好自己,弓起背脊,把头靠在客车一侧的弯转处。他用手帕盖住自己眼睛,保护它们不受光线侵袭。他双腿交叉,手在膝盖上放松地叠放,开始安静地歇息。午夜时分,他睡着了。
黑暗之中,长途客车向着南方坚定前行。到了午夜时分,那些夏天的浓密云流偶然散了开去,天空顿时一片明净,星光闪耀。他们沿着阿巴拉契亚山以东长长的海岸平原蜿蜒下行,越过悲哀的棉花地和烟草田,穿过宽广寂寞的松木林。白白的月光下,那些令人感到情绪低落的农家租棚的轮廓与路缘亲近起来。他们不时经过黑暗中正在熟睡的城市,有时客车停下来,上下一些旅客。犹太佬跟那些累垮了的人一样,睡得死沉。客车的一次颠簸,使他的头向前垂到胸前,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的睡眠。将近破晓时,客车到了一个比途经的所有城镇都大些的镇子。车停下后,司机把手放在犹太佬的肩膀上摇醒了他。于是,他的旅程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