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房屋里居住着人和猪、狗、鸡、鸭子。他们不仅居住在同一座房屋里,就连各自的食物几乎都没有什么差别。这是一个如同堆放杂物库房般的变形建筑,楼下住着一对房东夫妇,阁楼上租住着一对母女。女儿怀有身孕,但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伊泽租借的房间是一个从正屋分隔出来的简陋小屋。听说这家主人的身患肺病的儿子过去就躺在这里养病。这房间十分破旧,和猪舍没什么两样,好在里面还配有壁橱、厕所和橱柜。
房东夫妇是开裁缝店的,他们既是街道上做缝纫的师傅(因此才让身患肺病的儿子住进单独的小屋),也是街道居委会的负责人。据说,租住阁楼的姑娘原来是街道居委会的一位办事员,曾经一度暂时居住在居委会办事处,除了居委会主任和裁缝店主以外,她和其他所有的干事(十来个人)结成了一种平等的男女关系,也就怀上了这当中某个人的孩子。于是,干事们为她筹款租房,让她在这阁楼上把孩子生下来。然而,世间没有什么白干的事。其中有一位干事,家里是卖豆腐的,在这姑娘怀了身孕隐居在这个阁楼之后只有他经常光顾这里。结果,这姑娘就相当于做了这男人的小妾。其他干事们知道后,立刻停止了筹款,大家主张往后一个月的生活费应该由那个家里卖豆腐的男子承担。家里卖蔬菜的、卖钟表的、家里是地主的,以及干其他行业的人,共有七八位,都不同意再支付费用(原先每人出五日元)。直到现在,这个姑娘一想起和他们之间的事情,还懊悔得捶胸顿足。
这个姑娘长着一张大嘴和两颗大大的眼珠,人却长得骨瘦如柴。她讨厌鸭子,只给鸡喂吃剩的食物,而鸭子每次看到鸡吃食都会从旁边跑过来抢食。姑娘见到这种情况总会气愤地追赶得鸭子乱跑。她挺着大肚子,翘着臀部,用一种奇怪的直立姿势奔跑,看上去就像鸭子似的。
在这条巷子口处有一家香烟店,住着一位五十五岁还涂脂抹粉的老婆子。听说她前后已经赶走了七八个情夫,现在正苦于抉择接下去是要找一个中年和尚还是找一个开店的中年男人。裁缝对伊泽说:“听说年轻的男子走后门去买香烟,这个老婆子都会卖给他们一些(不过是黑市价格),所以您也可以走后门试试看。”不巧的是伊泽的工作单位有特别配给,所以就不用找老婆子的麻烦了。(这)
而在香烟店斜对面的大米配给所的后面,住着一位拥有少许积蓄的寡妇。她有一个哥哥(工人)、一个妹妹和两个孩子。不过,她的哥哥和妹妹有一阵子却结成了夫妻关系。这寡妇心想:这样算是便宜了自家人,也就默许了这桩事。这期间,哥哥又有了其他女人。于是,他必须把妹妹安排一下,准备把她嫁给一个亲戚。那亲戚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妹妹不愿意,于是吃了老鼠药。妹妹吃下药之后,就去了裁缝店(伊泽寄宿的人家)学做裁缝。接着,她便感到不舒服,最终丢了性命。当时,居委会的医生在诊断书上写的是“心脏病突发”,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伊泽知道这件事后,非常吃惊地问裁缝店主:“唉,是哪个医生给出如此随意的诊断?”裁缝店主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反问道:“你说什么?难不成她得的不是那个病?”
这一带有很多便宜的公寓,一部分房屋里住的是小妾和妓女。这些女人共同的特点是她们都没有孩子,而且各自都把自己的房屋收拾得很干净,因此,她们受到了管理人员的欢迎。至于她们淫乱的私生活、不道德的行为等,一概不成问题,不受影响。半数以上的公寓是军需工厂的宿舍,里面还居住着一些女子敢死队(一)的成员。其中有某科某人的情妇、科长的战时夫人(自己的妻子被疏散了)、要员的姨太太,还有请了假每月只领工资的孕妇队员等。这当中有一位月入五百日元的富裕小妾,她居住着一家独立的门户,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据说,过去专做职业杀手的满洲无业者(此人的妹妹是裁缝店主的徒弟)的隔壁住的是一位指压师。指压师的隔壁住的是裁缝店主银次的一位高徒,再后面住的是一位海军少尉。这位少尉每天吃鱼,喝咖啡,开罐头,饮酒。这一带的地面挖地一尺就会冒水,根本无法挖防空洞。只有少尉挖了一个用水泥防水、比住房还要高级的防空洞。另外,伊泽每次去上班的路上有一家百货商店(木制二层楼房)。由于战争,这家百货商店已经没有了商品,处于停业中。可是,二楼的赌场每天都设赌局,有权有势的人在那里占据着几个民众酒家,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对排队的民众怒目而视。
伊泽大学一毕业就做了一名报社记者。接下来,他又成为一名纪录片的导演(还是一个见习生,没有独立导演过作品)。对于二十七岁的年龄来说,他已经对阴暗的人生多少有了一些认识,对政治家、军人、实业家和艺人的内幕多少有所耳闻,可他并没有想到由偏僻地区的小工厂和公寓所包围的商店街竟是如此这般现状。有一次,他向裁缝店主问道:“是不是战争爆发以来,人心就变得颓废了呢?”裁缝店主带着一副哲学家的面孔,平静地回答道:“不是的。怎么说呢?这一带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啊!”
然而,这里还有一位大人物,也就是伊泽的邻居。
这位邻居是一个很怪的人。他有相当多的资产,却特意选择贫民窟的这条巷子来建造房屋。这大概是出于一种奇怪的考虑,他可能极度讨厌窃贼和闲人侵入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原因是来访者好不容易穿过贫民窟找到这地方,进到这家院子大门,可环视一下却看不到房子的出入口,他们眼前净是一片镶着纵横格子的窗户,原来房屋的正门跟院子大门的方向正相反。总之,不绕着房子转一圈,就无法找到房门。这种结构会让闲人因束手无策而放弃原来的打算,或者在寻找正门而转来转去的时候,就会被警察识破入侵的企图而遭到管制。显然,这位邻居不喜欢俗世庸人。他的房子为两层楼建筑,有很多房间。就连“万事通”裁缝店主都不太清楚这房子的内部结构。
这位怪人三十岁上下,有一位母亲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妻子。据说,只有他母亲属于神经正常的人,但也会不时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一旦对政府的配给感到不满,她就会赤足闯入居委会讨要说法,可说是附近街道上唯一的女强人。怪人的妻子是一位白痴。在某一年生活还很幸福的时刻,这位怪人就皈依了佛门,身穿一身白衣,外出到日本四国地区寻访寺庙。当时,不知在四国的什么地方,怪人遇到这个白痴女子,跟她情投意合,就把她当成老婆带回来了。这位怪人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的白痴老婆就相貌来说跟他很般配。她举止文雅,就像是出身名门的小姐。她眼睛细长,瓜子脸,神情抑郁,面容俏丽,长得犹如古代人偶或能乐面具。就算两个人仅仅站在一起眺望远方,世人都会觉得他们是一对非常有知识和教养的俊男俏女。这位怪人带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常常给人一种因读了万卷书而感到有点疲惫,忧虑的印象。
有一天,这条巷子在进行防空演习,所有人连老板娘们都积极地参与着。只有这个怪人穿着和服便装,一边咧着嘴嘎嘎大笑,一边在旁边看热闹。过了一会儿,他换上了防空服出现了,一边从一个人手中抢走了水桶,一边发出“唉”、“呀”、“嗬嗬”等怪异的叫声。他一边打水一边泼地,折腾了一会儿,他又爬梯子登上院墙,到屋顶上发号施令,进行了一场训话般的演说。直到这时,伊泽才意识到这位邻居不正常。此人有时从栅栏处钻过来,把裁缝店主的猪舍里装有剩饭的桶倾倒一空,还顺手向鸭子投掷石块,并若无其事地给鸡喂食物,接着又突然把鸡踢开。即使这样,伊泽仍认为这位邻居是个人物,所以他们见面时,一直都平静地相互默默行礼。
但是,怪人和常人毕竟是有些不一样的。要说不同,怪人比常人本质上行事要更谨慎,待人更礼貌。怪人想笑的时候就嘎嘎大笑,想演说的时候就发表演说,一会儿向鸭子投掷石块,一会儿花上两个小时左右戳猪的头部,捅猪的屁股。不过,他在骨子里害怕别人的眼光,他总是绞尽脑汁,特别小心翼翼地将重要的私生活同他人割裂开,把房子正门装在跟院子大门相反的方向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怪人的私生活通常很少有响动,他很少对他人评头论足,过着充满理性的生活。只有当他嘎嘎大笑时,人们才觉得他和大家不属于同类人。
伊泽家和怪人家所在巷子的对面是一些小公寓,那里一年到头充斥着流水声和太太们粗俗的谈笑声。其中一间公寓里住着一对卖淫姐妹,在姐姐有客人的夜晚,妹妹就会到走廊里不停地踱步,在妹妹有客人的夜晚,就换做姐姐在深夜的走廊里行走。
怪人的白痴妻子特别安静,温顺。她总是战战兢兢地说着什么,但别人根本无法听清。即使能听清她的话,也搞不清楚说的是什么。白痴女不知道按时做菜煮饭,如果叫她做的话,她也会做。但是如果因做不好受到训斥,她就会提心吊胆,越发老出差错。所以白痴女即使去领配给物品,也只是一直站在那里,自己什么都不干,都是邻居帮她。大家都说:“她是怪人的老婆,自然也就是白痴了。恐怕大家也不应该对她有什么更高的要求。”
可是,怪人的母亲却对她极为不满,总是生气地说:“一个女人连饭都不会做……”尽管如此,仍然可说她是一个很有修养、气质高雅的老太婆。当然,她歇斯底里发脾气的时候就非同寻常,发起疯来比怪人还要凶猛。所以,在三个不正常的人当中,她的喊叫声特别出众,听起来十分吵人,很异常。白痴女胆小怕事,就连没发生任何事情、很太平的日子里,都总是胆战心惊,听到别人的脚步声也会吓一跳。然而当伊泽问候她一声时,她反而会愣愣地呆立不动。
白痴女有时也会来猪舍。怪人来猪舍时,会像进入自己家一样冠冕堂皇地闯进来,一会儿向鸭子扔石块,一会儿反复戳猪的脸颊。然而,白痴女进来时却一声不响,如影子一般躲在猪舍里,好像在暗中屏住了呼吸一样。因为这里是她的避难所。在这种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会听到隔壁老太婆如鸟叫一般呼喊“小夜,小夜”的声音。每次听到喊声,白痴女或是被吓得蜷缩不动,或是被吓得身体直打哆嗦,连站都站不稳,不得已移动身体时,她就像虫子一样,要经过长时间的反复扭动才能挪开步子。
报社记者、纪录片导演之类的工作都是卑微的职业。这类职业的从业者熟悉的仅仅是当代的时兴事物,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要把握时代变动的节奏。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存在追求自我、个性和独创。在他们的日常会话中,比起公司职员、官员、学校教师等词汇,自我、人性、个性、独创等词汇用得更多,因为它们似乎更有开拓性。但是,这也仅仅停留在话语中,就像倾尽钱财向女人求爱,之后宿醉不起,并称这种痛苦是人间烦恼一样,毫无任何意义。他们一会儿口口声声地说“啊,令人感动的太阳旗!”“谢谢你们,日本军人!”“不禁感动得要落泪!”,一会儿在连续不断的轰炸声中不顾一切地匍匐在地,在“砰、砰”的机枪声中废寝忘食地创作。在这些人看来,如果没有高尚的精神,就根本写不出一篇具有真实感受的虚构文章,他们深信制作电影、表现战争就是这样。另外,尽管有人说因军部审查而没法创作,但他们在不需审查的方面也写不出有真实性的文章。所以,文章本身的真实性或真实感跟审查毫无关系。总之,无论什么时代,这一帮人都写不出有真实内容的东西来,只有空虚的自我,他们认定自己理应随时代潮流而为,用通俗小说作为样板来表现时代。实际上,所谓的“时代”难道仅仅就是如此浅薄而拙劣吗?颠覆日本两千年历史的这场战争和它的失败,究竟与真实的人类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民族的命运,常常因最缺乏反省的意志和一群愚民的轻举妄动,就发生了变化。如果在部长、社长面前开口说“个性”、“独创”等词汇,他们就会背过脸,摆出一副“你是一个傻瓜”的架势。如果说“谢谢你,日本军人!”“啊,令人感动的太阳旗!”“不禁感动得要落泪!”,他们就会认为是在玩弄形式主义。所谓的报社记者就是这样。事实上,所谓的时代也是如此。
有必要花费三分钟之久的时间拍摄一位师长训话的场面吗?有必要从头到尾拍摄职工们每天早晨唱祈祷词一般奇怪的歌曲的场面吗?伊泽刚这么一问,部长便突然不高兴地背过脸去,很不满地咂了咂嘴,接着又猛然回过头,“啪嚓”一声将一种贵重物品——香烟往烟灰缸里用力按了下去,然后怒目而视,大声训斥道:“哼,在这动荡的时代,美为何物?艺术是无能为力的!只有新闻才是真实的!”而导演们和企划部的职员们都各自拉帮结伙,彼此建立起来的情谊如同德川时代的侠客一般,他们靠人情,面子来获取表现才能的机会。他们制定了一种比公司内部的职员还要严格的等级制度,据此维护各人的平凡性,把因艺术个性和天才而引起的争霸视为罪恶,并将其视作违反行规。他们以相互援助的精神来完善、拯救才能匮乏的组织。对内这是个才能匮乏的拯救组织,对外却是酒精获取组织,这群党徒时不时地就去占领民众酒家,当每人都喝了三四瓶啤酒后,就醉醺醺地讨论艺术。他们的帽子、长发、扎领带的衬衫都是一副艺术家的派头,而他们的灵魂、秉性却比公司职员更狭促。伊泽相信艺术的独创,无法放弃个性中的独特性,因此在重视人情、面子的制度中,他不但不能静心养身,还十分憎恶那些人的平庸和低俗卑劣的灵魂。他成了一个被排挤在这帮党徒之外的人,即使他跟他们打招呼,对方也不会搭腔,其中还有人会向他瞪眼睛。有一次,伊泽断然地走进社长办公室,直接对社长说:“战争导致创作缺乏艺术性,这在理论上是必然性的呢,还是由军部的意志造成的?如果仅仅拍摄现实,那么有摄影机和两三根指头就足够了。而根据角度剪裁现实,将其构成艺术的这种特殊使命,才产生了我们艺术家——”社长听了一半,就背过脸去,极不愉快地将吸进口中的烟雾吐了出来,开始苦笑起来。这表情似乎在说:“你为什么不辞掉工作呢?你是因为害怕征兵吧?”接着,社长的面孔变得盛气凌人,似乎又在说:“只要按照公司的计划拼命做好普通工作,就能领到工资,其他的事情就不要考虑了。”最终,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只是做出一个“命令对方离开”的肢体动作。
伊泽有时甚至这样想:如果自己的职业不是最卑微的,那什么是最卑微的呢?如果能下决心入伍,从思考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就好了,那么就算挨子弹和忍受饥饿,我都满不在乎。
伊泽的公司正在制定计划拍摄《保卫拉包尔(泽)》《监视飞往拉包尔的飞机》等宣传片时,美军已经通过拉包尔在塞班岛着陆了。在《塞班岛决战!》规划会议还没有结束时,塞班岛就失守了,美军飞机开始从塞班岛起飞,飞到了日本人的头顶上。接着,公司的同仁们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热情制作了《扑灭燃烧弹的方法》、《空中自杀式攻击》、《马铃薯的加工方法》、《不应让一架敌机生还!》、《节电和飞机》等纪录片。公司接连不断地推出极度无聊的奇怪片子,拍摄用的新软片因此不够使用,能拍摄的摄影机也越来越少,可艺术家们的热情极为强烈。他们就像中了邪一样,在《神风特攻队》、《本土决战》、《啊,壮烈牺牲》等影片中倾注了澎湃的感情。可是,他们制作的片子就像发白的纸张一样无聊透顶,仿佛明天东京即将化为废墟一样。
伊泽的热情早已经消耗殆尽。每天早晨睁开眼,一想到今天又要去公司上班,他就想继续睡觉。有时晚上刚迷迷糊糊地睡着,预备警报(泽)就响彻四方。伊泽爬起来,扎好裹腿,抽出一支香烟点上火,心想:啊,倘若辞了工作,就没有这个香烟抽了呀。
某一天晚上,时间已经不早了。伊泽只能乘坐末班电车回去,可他好不容易来到车站时,却发现已经错过了末班电车。伊泽走了很长的一段夜路,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刚一打开灯,他便发现从不整理的床铺竟离奇地不见了。以往不在家的时候,还从未有人给自己打扫过房间,或者有什么人进来过。伊泽很纳闷,打开了壁橱,只见白痴女藏身在摞起来的被褥旁边。她用一种不安的眼神窥视着伊泽的脸色,把头埋入了被褥之间。当发觉伊泽没有生气时,她好像顿时感到安心起来,脸上露出一种跟伊泽很亲近的神色,不禁令人愕然。白痴女口中嘟嘟哝哝地说着话,而她嘟囔的话语跟伊泽的问话毫无任何关联。白痴女非常含混地把自己反复思虑的事情简单概括后,零零散散地讲述着。伊泽不用问就猜到大致情况,肯定是她受了斥责之后,想不开就躲到这里来了。因此,他为了尽量不让她感到无谓的恐惧就省略了提问,只是询问对方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进来的。结果,白痴女嘟哝了一些不知所以的话。之后,她挽起一支胳膊上的袖子,用手轻抚着胳膊的某处(那儿有一处擦伤),说着像“我,好痛!”“现在还挺痛的”“刚才也很痛”这样的话。白痴女把几个时间划分得很细,总之,伊泽明白了她是入夜以后从窗户上爬进来的。白痴女还说了这样的话:“由于赤脚在外面到处走动,爬进来后脚上的泥土把房间搞脏了,请原谅啊!”伊泽从她嘟哝的话语中理出思路,判断出她曾在无数条巷子里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他却无法确定地判断这句“请原谅啊”跟哪方面有关联。
深夜叫醒邻居,把这个恐惧不安的女子送回去也不好办。然而,留她在这里住一晚上,天亮以后再送她回去,又会产生误解。况且对方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结果简直难以想象。管它呢,伊泽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勇气。其实,长期缺乏情感生活的伊泽仅仅是受到了好奇心和感官刺激的驱使,顾不上那么多了。不管怎样,伊泽只是将眼前的这一情况视为自己所必需面临的一个考验。他自言自语道:“今晚要保护这个白痴女,除了当下这个义务之外,无需多想什么,害怕什么!”他又劝自己说,“今晚发生这样的唐突事件,我不是也感到格外激动吗?不应感到羞耻!”
伊泽铺好两个睡铺,让白痴女先躺在了被窝里,之后关好了灯。才过了一两分钟,白痴女突然爬起来,离开被窝,蹲在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如果不是时值隆冬,伊泽也许不会关注她,他会继续睡自己的觉。可是,现在正是特别寒冷的深更半夜,一个人盖的被褥又被分为两人使用,因此令人感到阵阵寒气袭来,更加冻得瑟瑟发抖。伊泽起身打开灯,只见白痴女用手将衣领拢在一起,蜷缩在房门口,脸上露出的完全是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处可逃的神色。伊泽问道:“你怎么啦?赶紧睡吧!”白痴女旋即点了点头,再次钻进了被窝里。然而,关上灯不到一两分钟,白痴女又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伊泽只好再次劝她回到被窝里:“你放心,我不会碰你身体的!”白痴女露出了怯生生的眼神,口中嘟嘟哝哝,像是在解释着什么。结果,第三次关灯之后,白痴女又立刻爬起身,打开壁橱门钻到了里面,并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伊泽对白痴女如此反复执拗的做法感到不高兴了。他动作粗鲁地打开了壁橱门说:“你没搞错吧?我那么给你解释,你还要钻到壁橱里关上门,这也太侮辱人了吧?你那么不信任我,为什么要躲到我这里来呢?你这是在作弄人,不拿我的人格当回事,羞辱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够了,你别闹啦!”然而,当他想到白痴女不具备理解这些话语的能力时,便觉得与其这么毫无意义地浪费口舌倒不如给她一记耳光,叫她赶快睡觉来得有效。就在这时,白痴女显露出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嘴里咕哝起什么。听起来意思好像是:我想回去。我要是不来这里就好了。可是,我已经无家可回了啊。伊泽对白痴女的话感到惊异,对她说:“那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睡上一晚不好吗?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对你的做法感到生气,你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像是一个受害者似的。你还是不要再躲到壁橱里了,回到被窝里睡觉吧!”接着,白痴女紧盯着伊泽,语速很快地嘟囔起来。“唉?你说什么?”伊泽没有听明白。不过,有一句话伊泽听得十分清楚:“我让你讨厌了!”对此,伊泽很惊异。他不由得睁大眼睛反问道:“嗯,你说什么?”这时,白痴女显出一副沮丧的模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大致如下意思的话:“我不该来到这里。我让你讨厌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然后,她将眼睛盯向了别处,茫然若失起来。
伊泽这才搞明白了。
原来白痴女并不是害怕他,情况完全相反。白痴女不是因为受到斥责无处可逃,才来到伊泽这里,而是因为一直对伊泽有爱慕之心。然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白痴女对伊泽产生了感情呢?他们之间的交往,至多不过是在简陋的房屋旁边、巷子里或是在路上,伊泽跟她简单地打过四五次招呼。伊泽现在想起来,就连那些事都觉得唐突,看上去无非是一场闹剧,而现在展现在伊泽面前的是只有白痴的意志力或感受力之类超越寻常人性理解的东西。关上灯后,过了一两分钟,伊泽的手并没有触碰白痴女的身体。白痴女就以为自己不讨人喜爱,很不好意思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这难道就是这个白痴真正感到悲伤的事吗?伊泽可以对这种理解信以为真吗?因为无法确定伊泽对自己的感情,白痴女才最终把自己闷在壁橱里,可以把这种行为理解为她感到羞辱和自卑的表现吗?伊泽甚至无法从白痴女那里得到好对这些揣测做出判断的言语。因此,事态究竟如何只好暂且不谈,伊泽决定把自己变成和白痴的状态。他觉得不必用是不是白痴来把人区分,因为伊泽本人也具有白痴般的率性,难道这就是人类的耻辱吗?伊泽觉得最需要的就是如白痴一样简单而率真的心灵。然而,他却把这一点抛在了脑后,陷在人间龌龊污浊的泥潭中,变得肮脏不堪,不断寻求虚假的影子,把自己搞得疲惫至极。
伊泽让白痴女睡在了被窝里,自己却坐在她的枕边,就像哄自己三四岁的小女儿入眠一样,轻抚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这时,白痴女蒙眬地睁开了双眼,眼神简直如同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伊泽格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并不是不喜欢你。人与人之间的爱情表达绝不仅仅只是通过肉体来完成的,人们最后的安身立命之地是故乡。可以说,你就像那个常常居住在故乡的人。”伊泽说的这番话,白痴女是不可能明白的。所以语言究竟为何物?它到底有多少价值呢?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人类所谓的爱情是真实的。到底什么地方才存在足以付诸毕生热情的真实呢?事实上,一切都只是虚假的影子。伊泽抚摸着白痴女的头发,一种想恸哭的冲动油然而生。他痛苦地感到爱情的难以捕捉和遥不可及就是自己一生的宿命。
这场战争的结局终究会怎样呢?或许日本会战败,美军将登陆日本本土,多半日本人会死绝,这是另一种超自然的命运了,可以说,只能认为这是天意!不过,对伊泽来说,还有一个他更为关心的问题。这问题微小得令人惊异,却迫在眉睫,它常常时隐时现地出现在伊泽的脑海中,让他难以挣脱,那就是他所担心的每个月从公司领取两百日元工资的问题。这工资能领到何时呢?明天是否会因遭到解雇而流落街头呢?伊泽为此感到很不安。每个月领工资的时候,他都害怕自己同时要受到被开除的宣判。而当拿到工资袋、领到钱时,伊泽安慰地意识到自己可以靠这些钱再活一个月时,他体验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感。然而,当他又想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时,伊泽难受得想要哭泣。伊泽憧憬艺术,然而,他只有微尘般的两百日元的月收入。于是在艺术面前,这样的工资怎么会不成为束缚他自由、动摇其生存基础的巨大痛苦之源呢?不仅伊泽的外部生活如此,他的精神和灵魂也都受到了这两百日元的限定,明知自己的这种渺小和卑微而依旧保持泰然,这更加令伊泽感到自己的可悲。“在这怒涛汹涌的时代,美为何物?艺术是无力的!”部长的咆哮声给伊泽的心中注入了一种完全异化的真实,伊泽被这强悍而巨大的力量吞噬了。啊,日本要失败了!同胞们将像泥人般一个个地相继倒下,无数残肢断体要随同被刮起的混凝土粉尘一起飞扬,日本将要失去所有的树木和建筑物,化作一片平坦的墓地。人们能逃往哪里?人们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可以钻进哪些墓穴藏身?人们会连同墓穴一起被刮跑吗?一切都如梦幻一般。然而,倘若能够幸存下来呢?对于生命的重生,对于在那完全无法预测的新世界——充满废墟的原野上生活,伊泽的内心深处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虽然那必然到访的命运或许是在半年或许一年以后,但是不管那必然到来的一天何时到来,他都觉得它的到来只是一场非常遥远的,如同发生在虚幻世界里的儿戏。区区两百日元的月薪具有强大的决定力,它遮挡住了伊泽除眼前所见外的其他事物,把他生存下去的希望彻底泯灭,就像噩梦中被勒住了脖子。伊泽才二十七岁,所有的青春热情却都被这两百日元漂白了,难道他就只能在这黑暗的现实旷野中漫无边际地徘徊吗?
伊泽需要女人。想要女人一直是伊泽最大的愿望。但是,和女人一起生活的想法却被这两百日元限制住了。如果有了女人,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等所有一切的日常消费,都会受到这两百日元的咒语般的束缚。要是和女人生下孩子,孩子也会被这两百日元诅咒,女人则会像被魔鬼附体般天天在伊泽的耳边抱怨。到那时,憧憬、艺术和希望将全部消失殆尽,生活就会如同路边的马粪一般被践踏得一塌糊涂,之后便随风飘落,不见踪影,甚至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两百日元的咒语将终日缠绕着女人,她们无法忍受卑微的现实生活,而他自己却连帮对方排解情绪的能力都没有。啊,战争!你以巨大的摧毁力、离奇古怪的公平,审判所有的一切。整个日本将化成一片废墟,人们如泥人般地纷纷倒下。这是多么虚无、多么哀伤,而又多么伟大的爱情啊!伊泽很想在毁灭之神的臂弯中酣然入睡,可空袭警报一响,他又生气勃勃地扎好了裹腿。也许,生命的不安和嬉闹才是每天的生活价值。每当警报解除后,伊泽反而会感到颓丧,绝望的失落感又开始向他袭来。
白痴女既不知道要烧饭也不会烧菜做汤,站在队列中领取配给物已经是尽了她最大的努力。白痴女讲话都不利落,她的心情就好像一块很薄的玻璃片,喜怒哀乐没有大的起伏。她只是在茫然和惧怕中接受别人的意志,并按照别人的意愿去行动,因此就连这两百日元的恶灵也不会藏于她的灵魂深处。这白痴女简直不就是为我而造出的一个可悲的人偶吗?伊泽和白痴女相拥在一起,仿佛飘飘然地随风行走在黑暗的旷野中,眼前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征途。
尽管如此,伊泽仍感到这种想法有些离奇,甚至觉得不着边际,荒唐可笑。这大概是因为这个极为卑小的人的内心早已受到侵蚀的缘故吧。虽然伊泽明白了这一点,但是他总感到自己心里涌现出来的这种想法和这淳朴的爱情完全都是不真实的,这是为什么呢?与白痴女相比,本质上,那些住在公寓里的妓女和住在其他地方的贵妇们也许更有所谓的人性吧?她们的那种人性显然愚蠢之极。
我现在还怕什么,难道还是那两百日元的恶灵吗?可我现在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同那个恶灵绝缘了。难道我还在受那个恶灵的咒语束缚吗?我现在害怕的只是肤浅的世俗。这所谓的世俗仅仅是那些住在公寓里的妓女、小妾、孕妇敢死队员和说话带鼻音、发出鸭子叫一般声音的老板娘们聚集在一起,闲聊家长里短时嘴里所说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尽管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可根本不相信这个事实,我一直在惧怕那些令人不解的做人法则。
这一夜很短,短得令人惊异(同时,这一夜也是一个漫漫长夜)。黑夜让伊泽觉得无限漫长。然而,不知不觉中,夜空就变得发亮了。黎明的寒气向伊泽的全身袭来,他感觉整个身子像没有知觉的石头一样僵住了。伊泽一直都坐在白痴女的枕边,只是不断地轻抚她的头发。
从那天起,伊泽开启了别样的生活。
除了家里面多了一个女人的肉体之外,也别无其他,甚至根本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切仿佛虚幻的一般,在伊泽的身边和他的精神上没能产生一丝一毫的新变化,他只是非常理性地接受这个异常的事件,就像生活中仅仅变化了一下桌子的摆放位置而已,没感觉其他的大变化。伊泽每天早晨上班,白痴女就一个人留守在房间的壁橱中,等待他回来。而伊泽一离开家就会把白痴女忘却,就好像她的存在在记忆中早已不明晰,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发生在十年、二十年前一般,感觉非常遥远。
战争不可思议地让身体健康的人变得健忘,战争所拥有的惊人摧毁力和空间变化能力让世界在一天里发生正常情况下几百年才会有的变化,一周前发生的事情感觉就像是几年前发生的一般,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被深埋在了记忆的最下层。伊泽家附近的公路、工厂四周的建筑物有很多遭到了毁坏,整个市区一片混乱,人们四处疏散,如飞扬的尘土一般。这也不过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然而,城市里却看不到任何对毁坏建筑物进行修整的痕迹,就像它们是一年前发生的似的。当你眺望已经被严重毁坏、彻底改变面貌的城市时,眼前是一幅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景象。白天,在伊泽这种健康人所拥有的健忘的繁杂记忆碎片中,始终朦朦胧胧地晃动着白痴女的影子。在昨天行进在车站小酒馆前的疏散队伍中,在队伍走过之后留下的半截木棒上,在遭炸弹毁坏的高楼大厦上的坑洞、大街上的废墟中,伊泽都能隐约看到白痴女的容颜。
不过,每天都会响起预备警报。有时,还会拉响空袭警报。每当警报响起,伊泽的精神就会陷入焦虑之中。他担心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附近会有空袭,家里会发生不可知的变化。实际上,他担心的唯一事情是白痴女会因为空袭而惊慌失措,从家里跑出去,让自己跟她的事情在近邻中广为散布。这种事让伊泽感到不安,因为对那种情况是否会发生缺乏把握,他每天都不敢在天黑下来前回家。伊泽无法消除心中这种低级的不安,对此惨境不知做过多少次毫无意义的反抗,他觉得至少应该向裁缝店主倾诉自己的秘密。可是,伊泽又对自己的这种卑劣的坦白感到绝望。究其实质,那只不过是一种试图自我欺骗的可悲手段,即被害人通过极其简单的告白来化解内心的不安。伊泽诅咒并愤恨自己在本质上同低俗的社会一样卑劣。
白痴女有两副表情,伊泽永远也忘不了。当他拐向巷口时,或登上公司的楼梯时,或从电车中的人群中走出来时,随时都会突然想起她的那两副表情。每当此时,伊泽的一切思想都会突然凝固,血液瞬间涌上头脑,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第一副表情是伊泽第一次接触她肉体时的样子。尽管这件事本身在第二天就变得好像发生在一年前一样,然而她当时的神情却一直深深地烙在伊泽的脑海里。
从那天起,白痴女成了一个每天都在准备接受伊泽亲近她的肉体的人。除此之外的生活,她丝毫都不去考虑。白痴女不断地等待着伊泽的亲近,虽然他只用手触摸过她的一部分肉体,而对白痴女来说,那就已经是肉体行为。所以看她的表情,她的身体好像时刻都准备着进行肉体行为一般。令人吃惊的是,有时在深夜,伊泽只是用手触碰到了白痴女,她那熟睡的身体就会产生反应。白痴女的肉体始终保持着生命的律动,即使在睡梦中,也一直在等候着肉体的快感。但是,醒来后,她的脑子不会想任何事情,里面根本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白痴女有的只是昏睡的灵魂和活着的肉体!醒来的时候,灵魂在沉睡。睡着的时候,肉体在清醒,她有的只是不自觉的肉欲。这肉体在所有时间里都清醒着,像一条虫子似的做出不厌其烦的、蠢蠢欲动的反应。白痴女只不过是这样的一具肉体而已。
白痴女的第二副表情是伊泽跟她一起躲空袭时的样子。有一天恰好是伊泽的休息日,大白天,离伊泽家不远处的地方遭受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轰炸。伊泽没有挖防空洞,就和白痴女一同钻入壁橱里,藏身在被褥后面。轰炸集中在距离伊泽家四五百米的地区,感觉房屋随着大地的震动不住地摇摆。轰炸声响起后,人的呼吸和思考全都中断了。就算是同样落下炮弹,燃烧弹和炸弹的可怕程度也大为不同,其差异如同青蛇和蟒蛇之分。燃烧弹尽管会发出“轰隆”的可怕声响,但没有落地的爆炸声,它们的声响在头顶上很快就消失了。所以,用“虎头蛇尾”来形容燃烧弹爆炸是不准确的。根本谈不上“蛇尾”,简直就是“无尾”,因此燃烧弹缺少绝对的恐怖感。然而,炸弹在降落时的声音很小,很低,就像“哗啦哗啦”的下雨声一般。但这家伙在空中划一道线落在地面时,最终会发出仿佛天崩地裂似的爆炸声。当然,很难想象仅一颗炸弹的爆炸就能给人带来强烈的恐怖感。当炸弹“吱咚吱咚吱咚”地接连在附近发生爆炸时,它带来的那种令人绝望的恐怖感,绝对会把人吓得要死。除此之处,美国的飞机还飞得很高,在人们头顶上飞过时,仿佛若无其事般发出的“嗡嗡”的轰鸣声,却像一个东张西望的怪兽在挥舞着一把巨斧猛砍。由于无法确定攻击目标,当飞机的“嗡嗡”轰鸣声从很远处传来,投下雨点般的炸弹时,人们愈发因落地的爆炸声而感到不安。等待炸弹爆炸时的恐怖感,会让人们紧张得停止言语,呼吸和思考。那天的轰炸尤其猛烈,散发出一种令人发狂的冷酷之光,让人感到一种面对死神的绝望。
幸运的是,伊泽的小屋四周由公寓楼,怪人家,裁缝店家的两层楼包围着。因此,当临近人家的玻璃被震碎、屋顶被炸塌时,他家的玻璃毫发未损,只是在简陋的小屋前的旱地上落了一顶满是血污的防空帽。伊泽虽然藏身在壁橱中,但他仍用眼睛监视着外面的一切。后来,伊泽又看了一下白痴女的脸。那是一张仿佛正在做垂死挣扎、充满痛苦绝望的脸。
啊,人是有理智的。在任何时候,人都会保持理智,做出些许的控制或抵抗。如果连一点儿理智、控制力和抵抗力都没有,那样的人该是多么可悲啊!死神的窗户已经打开了,从白痴女的表情和身体的反应看,她内心充满了恐惧和痛苦。她在痛苦中不断挣扎,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流下了一滴眼泪。如果狗会流眼泪的话,那样子恐怕会同狗笑一样,看起来极为丑陋吧。因为,毫无一点儿理智控制而流下的眼泪是这么的丑陋!在轰炸最密集的时候,那些四五岁乃至六七岁的小孩子看起来都很奇怪,他们并不哭泣。他们的心脏如波浪一般跳动,嘴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眼睛睁得极不寻常。小孩子们并没有直接表达出不安和恐惧,颇为神奇的是,他们甚至比普通的大孩子更为理性,一直在平静地抑制自己的情绪。而大人们只能短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也不乏有人控制不住。面对死亡,大人们会表现出明显的不安、担心与恐惧。说起来,还是孩子比大人看起来要理性。
白痴女脸上的痛苦表情与孩子们睁大眼睛的表情完全不同。她的表情仅仅是因为对死亡而产生的本能恐惧和痛苦。这表情既不是人类所有的,也不是虫类所有的,仅仅是一个丑恶的反应而已。假设这表情和虫类的神态之间有相似之处的话,那也只能说它跟一条一点五寸长的青虫膨胀成五尺长后,不断做出挣扎的举动,眼中还流出一滴泪水的样子相似。
此时的白痴女不仅不说话,不尖叫,不呻吟,也没有了表情,甚至感觉不到伊泽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正常人不可能表现出这样的孤独感。一男一女两个人躲在同一个壁橱里,如果是正常人的话,绝不可能会遗忘另一方的存在。正常人感到很孤独时,反而会意识到他人的存在。只有这样,才会感到自己很孤独。所以她的脸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盲目的、无意识的绝对孤独的表情呢?原来白痴女的孤独是一条青虫式的孤独,一种可怜的绝对孤独。她此时的表情出于一种毫无意识的痛苦,因而表现出一种令人惨不忍睹的丑态。
轰炸结束了。伊泽抱起了白痴女。平时只要伊泽的手指一触摸到胸部,就会有反应的白痴女,这时却失去了肉欲。他抱着的这个躯体仿佛在不断地下落,一个劲地坠入无限黑暗的深渊中。
那天轰炸刚过,伊泽就出门了。在被炸弹扫平的民宅之间,他不时看到飘落下来的被炸飞的女人腿脚、肠子流出体外的女人肚子,还有被扭断的女人颈项。
那次空袭就是著名的三月十日东京大空袭(次)。伊泽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空袭后还冒着硝烟的废墟上,到处都是烧焦了的、堆在了一起的尸体,样子同烤鸡串一般,既不令人感到恐怖,也不叫人觉得肮脏。这些尸体好像被烧焦的狗。不过,活着的人并不为这些徒然丧命的生灵感到悲痛。事实上,并不能说这些人像狗一样死去了,而是恰好和狗以及其他什么东西一起像烤鸡串一样堆在了一起。连狗的境遇都不如,当然更不能算人。
如果哪天晚上燃烧弹乱纷纷地落在了自家所在的街上,白痴女被烧死了的话——会不会只是由泥土做的人偶化为尘土了呢?伊泽想到这些,竟出奇地镇静。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自己陷入沉思的身影、表情以及眼神。这太好了。我现在很从容,我在等待空袭的到来。伊泽冷笑着暗自想着。我讨厌丑恶的事物,让原本就没有灵魂的肉体烧死不是更好吗?!我绝不会杀死她的。我是一个卑鄙、庸俗的人。我没有那种胆量。可是,战争会夺去她的生命。战争的冷酷魔爪正伸向她的脑袋,我要是能抓住一点点线索也好啊。可惜,对此我一无所知。或许,这问题会在某个瞬间自然地解决吧。伊泽开始非常冷静地等待下一次空袭。
那天是四月十五日。
就在两天前的十三日,东京发生了第二次夜间大空袭,池袋(在)、巢鸭(、)、山手地区(、)遭到了轰炸。当天,拿着无意中领到的受灾证明,伊泽到偏僻的埼玉(到)去购买食物,把一点儿大米装在背包里背了回来。当他到家时,预备警报又响起了。
所有人都想象得出,下一次空袭一定会发生在还没有成为废墟的地方,恐怕就是伊泽家所在的这条街一带。快的话是明天,最迟不超过一个月,这条街就会遭受空袭。之所以认为空袭可能是明天,那是根据以往空袭发生的速度、编队进行夜间准轰炸准备的间隔时间来判定的。伊泽根本没有料想到今天会发生空袭,所以就出门购物了。虽说是购物,可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学生时代,伊泽跟正要去拜访的这户农家关系不错,他要把两个塞满物品的皮箱和背包存放在那家人那里。
伊泽此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他一副防空打扮,头枕着背包,仰面朝天地躺在房间的中央,在空袭迫在眉睫的时刻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伊泽突然醒来时,收音机正不断传来最新消息:空袭编队的先头部队现在已经逼近了伊豆(泽),并通过了伊豆南部上空。与此同时,空袭警报也响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条街的末日终于要来临了。伊泽让白痴女躲进了壁橱里,自己肩上搭着一条毛巾,嘴里含着一把牙刷,来到了井边。几天前他才买了一支“狮牌”牙膏。因为已经很长时间没刷过牙,都淡忘了牙膏在口中浸润的那种爽快感。伊泽很怀念那种感觉,在直觉是生命最后一天的时刻,总觉得应该好好刷刷牙、洗把脸。可是,他之前曾稍稍移动过牙膏存放的位置,他花了很长时间(他自己感觉时间很长)没找到牙膏,等好不容易发现牙膏时,又因肥皂(一种带有芳香味、战前才见得到的香皂)曾被稍微挪动了地方,花了很长时间都找不到肥皂。伊泽鼓励自己:“啊,不要慌张!冷静点!沉住气!”他一会儿头碰到了橱柜,一会儿被桌子绊倒了。为此,伊泽想在短时间内停止一切行动和思考,集中精力,然而他的身体却本能地哆嗦,连站都站不稳。等他总算找到肥皂来到井边时,伊泽看到裁缝店主夫妇正在往田地一隅的防空洞里扔行李,体形很像鸭子的那个住在阁楼里的女子也拎着行李到处转来转去。伊泽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执着地进行洗漱。他心想:今晚的命运究竟将会是怎样的呢?当他还没有擦完脸时,日本军队的高射炮就开始发射了。伊泽抬头一看,十几道错杂的探照灯光把正上方的天空照射得一片透亮,令人不安。这时,光芒的中央处突然浮现出美军飞机的队列。紧接着,美军飞机忽然一架又一架地俯冲了下来,只见车站前方的地面随即化作了一片火海。
事态已经很明朗,空袭终于到来了。伊泽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戴上防空帽,裹着被子站在房前,数了数天空中的飞机。共有24架美军飞机突然出现在光芒万丈的正上方半空中,然后它们又从伊泽的头顶上方飞过去了。
只有高射炮还在继续发出疯狂的射击声,轰炸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当伊泽数到第25架飞机时,燃烧弹落下的声音开始响起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以往货运列车驶过高架桥时发出的“咕隆、咕隆”声。飞机从伊泽的头顶上掠过,好像正要集中飞往后方的工厂地带进行轰炸。因为站在房前什么也看不见,他就走到离简陋小屋更远一些的前方位置,向后方瞭望,只见工厂一带已成了一片火海。令人惊讶的是,从刚才飞过头顶的飞机来路的相反方向,也不断飞来了很多飞机,它们也在对后面的街区进行猛烈轰炸。此时,收音机已经停止了播放,整个天空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红色烟雾。最后,美军飞机的身影、探照灯的光芒都完全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伊泽家的街区周边,仅留下北部一个角落没有遭到毁坏,其余街区都化作了火海。此时,火海正渐渐逼近伊泽所在的地方。
裁缝店主夫妇是一对小心谨慎的人,平时就挖好了防空洞用于藏行李,连掩埋洞口的泥土都事先准备好了。他们按部就班地把行李塞进了防空壕里,掩盖好洞口,最后在上面盖上一层田间的泥土,总算把事情忙完了。裁缝店主一身过去消防队员的装束,抱着胳膊眺望了一会儿火势,对伊泽说:“这火势可真够大的啊!看来是扑不灭的。我们快逃吧,被烟熏死了可不值呀。”接着,他一边往两轮拖车上堆放行李,一边继续对伊泽说:“伊泽先生,跟我们一起撤吧。”这时,一种骚动不安的复杂的恐惧感向伊泽袭来。他的身体想同裁缝店主他们一起行动,可他的心却在断然反抗身体的行动,阻止他跟裁缝店主夫妇一起离开。与此同时,伊泽感到满腔悲伤,内心发出了悲鸣:或许因这一瞬间的耽搁会让他葬身火海。想到这个,他几乎被吓得魂不守舍,不得不再次竭力控制住自己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逃走的身体。伊泽说:
“不管怎样,我还是先留在这里,我还有工作。我好歹还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最能检验一个人的品格,这是一个难得的自我考验的机会。我从事的工作要求我留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我虽然想逃命,但是不能逃,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请你们先逃吧!快点儿,赶快逃吧!再晚的话一切都来不及了。”
“快点儿,赶快逃吧!再晚的话一切都来不及了。”所谓的“一切”是指伊泽本人的性命,“快点儿,赶快逃吧!”这些话不是在催促裁缝店主他们,而是伊泽自己想早点儿逃命的心声。他要逃离这个地方,必须等到这一带所有的人都离去之后才行。否则,人们就会发现他带着白痴女。
“那么,伊泽先生,请您多保重!”裁缝店主用力拉起了两轮拖车,惊慌地走了。两轮拖车的车轮碾压着小巷高低起伏的地面渐渐远去。店主夫妇是这条巷子里除伊泽和白痴女以外最后逃离的一群人。高射炮发出怒涛拍打岩石一般的声响,碎裂下坠的炮弹击中了屋顶的瓦片,无数碎瓦片纷纷落下,发出无休无止、没有高低起伏的“哗啦哗啦”声,令人毛骨悚然,那里面还夹杂着正在路上逃命的难民们所发出的脚步声。从杂乱的高射炮的射击中,从川流的脚步声中,伊泽感受着命运的神奇。有谁能在这没有起伏、毫无休止、无限奇怪的声响中判断出哪些声音是谁的脚步声呢?天地间充满了无数声响,美军飞机的轰鸣声、高射炮的发炮声、炮弹落下声、爆炸声、脚步声、击中屋顶的弹片的爆裂声……然而,只有伊泽身边约几十米方圆的地方在烈火吞噬的天地间留下了一小片黑暗处,非常静谧。在这一小片空间里,笼罩着凝重奇特的静寂和令人发疯般的孤独气氛。再等三十秒,再等十秒吧。为什么?这是谁下的命令?为什么要服从这个命令?伊泽几乎要发疯了。他突然拼命挣扎,哭喊着,好像已经失去理性要离开这个地方。
这时,一阵震动耳膜的炮弹下落声在伊泽头顶的正上方响起,他不顾一切地趴在地上后,声响突然在头顶上消失了。四周再次恢复成虚幻一般的静寂中。“哎呀,吓死人了!”伊泽慢慢站起身来,拂去胸口和膝盖上的尘土,抬起头来一看,那个怪人的房子正冒着火舌。“炸弹到底还是落下来了啊!”此时的他出奇地镇静,再一看,左右两边的房屋和眼前的公寓都着火了。伊泽冲进家中,猛地拉开壁橱门(实际上已经从壁橱上脱落,这会儿被伊泽一拉就“吧嗒”一声倒在了地上),抱起白痴女,披上被褥就跑了出去。这之后短短一分钟内,伊泽所做的事完全是不顾一切的行为,可以说是无意识的。当他们快到巷子出口时,又一声巨响在头顶上响起,伊泽趴了下来。再站起时,只见巷子出口的香烟店也燃起了大火,对面屋里的佛龛火苗直窜。离开巷子前他回头一看,只见裁缝店也熊熊燃烧了起来,看样子伊泽的小屋也在劫难逃。
四周全是一片火海,马路上已经很少见到难民们逃命的身影,火星四处飞溅。伊泽想:这下要完蛋了。后来,他们来到了十字路口,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所有的人都向着一个方向移动,那个方向所在的地方距离火场最远。前方已经看不到马路了,人群和行李拥挤在一起,因携带重物而不断发出悲鸣声。人们蜂拥前行,互相推搡践踏,当炮弹坠落的声音将要迫近头顶时,人们几乎一下子全都趴在了地上,不可思议地紧贴着地面,一动不动,只有几个男人趁机踩着趴在地上的人群向前跑。人群中一大半的人都是结伴而来,带着行李、孩子、妇女和老人。他们互相呼喊着对方,走走停停,走到前面的人有时再返回来找落在后面的人,一起拥挤着向前行进。这时,火势已经烧到了小小的十字路口,马上就要逼近道路的左右两侧。所有的人都要经过这里朝着一个方向前行,那个方向所在的街区依旧是距离火场最远的地方。不过,伊泽很清楚那个方向既没有空地也没有田地,一旦美军飞机接下来在那个街区投下燃烧弹堵住了去路,这条道就成了一条不归之路。其中一个方向的路,两侧的房屋正火龙狂舞,烈火炎炎。伊泽知道,如果穿过那片地区,前面就有一条小河,沿着河流向上走几百米,就能到达一片麦地。然而,当他发现那条马路上连一个行走的人影也没有时,就犹豫了起来。这时伊泽抬眼望去,忽然发现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前方,有位男子正孤身一人向燃烧的大火浇水,试图灭火。虽说是向熊熊烈火浇水扑火,但看他身影并非很勇猛。他提着一个水桶,偶尔往火上浇浇水,再呆呆地站一站,走一走,动作相当迟缓。他的姿态动作很愚笨,简直让人难以理解他到底为什么那样做。伊泽最终判断,那人是个侥幸没被烧死、依旧能站立的伤者。他想:现在是看自己运气的时候了。确实只有靠运气了,必须立刻做出选择判断。十字路口处有一条水沟,最终伊泽决定把被褥放在水沟里浸湿了。
伊泽和白痴女互相搭着肩膀,披着被褥,告别了难民大军。当他们向着两边烈火熊熊燃烧的道路跑出第一步时,白痴女本能地停下了脚步,像是被涌动的人群拉了回去似的,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去。“傻瓜!”说着,伊泽用力握住白痴女的手,硬拉住了踉跄着往回走的她,他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小声说:“去那边就等于找死啊。要死的话,我们也该两个人在一起。你不要怕,不要离开我!把烈火、炸弹统统忘掉吧。属于我们两个人今生的道路永远就是这一条!你只要盯住这条道向前直走,搂住我的肩膀不松手就行。明白吗?”听到伊泽的话,白痴女使劲点了下头。
虽然白痴女点头的样子看起来很幼稚,但伊泽已经为此感动得要发狂。啊,经历了好几次漫长的恐怖事件后,在不分昼夜的空袭轰炸中,白痴女第一次表达出自己的意志。尽管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应答,伊泽却对这可爱劲儿感到很兴奋,体内的血液直往上冲。现在他才感觉自己紧紧抱住的是一个“人”,并为自己所抱的这个“人”感到无限骄傲。两个人穿过烈火向前跑去。不久,他们从滚滚热浪下跑了出来,现在所在地段的道路两侧虽然依旧还是火海,但是房屋被烧塌了之后,火势已经衰退,热气也减少了。这里也有一条水沟,伊泽先用蘸水的被褥给白痴女浑身上下淋上水,再重新把被褥浸在水里,让它湿透。道路上四处散落着烧毁的行李和被褥,还躺着两个死人,像是一对四十上下的男女。
伊泽和白痴女再次互相搭着肩膀,并肩沿着火海奔跑。最后,他们俩好不容易来到了小河边。可是,小河两边的工厂厂房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两个人进退两难,又无法停下脚步。忽然,伊泽发现小河的河畔边搭着一架梯子,就让白痴女裹好被褥,扶着她沿着梯子走到河里,自己则一下子跳进了河水里。这时,跟家人分散开的人们也三五成群地走到河中。白痴女时常会自觉地把身体浸在水里,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狗也知道该这么做的,可是伊泽却觉得这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可爱女子的诞生,由于对她的做法觉得很新鲜,伊泽便睁大眼睛贪婪地看着她那浑身淋水的样子。两个人顺着河流继续前行,他们开始远离火海,转入一片黑暗的天地中。虽然此时整个天空都被大火映得通红,附近不可能有真正的黑暗,但不论置身何种程度的黑暗都意味着获得新生。伊泽感到无以言表的疲惫和无法形容的空虚,他显现出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尽管在心底稍微松了口气,可伊泽却觉得自己未免太容易满足,十分荒唐。此时此地,一切都变得荒谬可笑。上了河岸,便是一片麦田。麦田三面环山,面积有三百多平方米,中间有一条公路穿过。公路是凿开山岗修筑的,山岗上面的住宅吐着火舌,麦田边上的澡堂、工厂、寺院等建筑也都在烈火中燃烧着。它们各自冒着白、红、橙、蓝等不同颜色的火光,火焰和浓淡也迥异。突然,一阵风刮了起来,空气中发出呼呼声响,紧接着,天上降下来雾一般的蒙蒙细雨。
公路上涌动着连绵不断的难民群。此时,在麦田里休息的有几百人,但同公路上蜿蜒的人群相比就不值得一提了。与麦田毗邻处有一个长满灌木丛的山岗,那里的灌木丛中几乎没有人,他们俩就在树丛下铺上被褥躺了下来。山岗下的田地边上,有一户农家的民房着火了,可以看见几个人正在浇水灭火。房后有一口井,有一位男子边“喀嚓、喀嚓”地压着压水泵,边把嘴凑在出水口喝水。忽然,有二十来个男女老少奔跑着,朝水泵方向聚集过来。他们轮流“喀嚓、喀嚓”地压着水泵,喝着井水。然后,他们靠近即将烧尽的房屋,把手伸向火焰,围成一个圈,烤火取暖。不时有人闪身躲开崩落的火团,因为烟熏而背过脸去。他们互相交谈着,但没有一个人帮原先那人一同灭火。
白痴女说自己想睡觉,然后又嘟囔说身体累,腿疼,眼睛也疼。她每嘟哝三句话,至少有一句在说想睡觉。“那你就睡吧!”伊泽说着,给白痴女裹好了被子,自己点着了一根香烟。也不知吸了几根烟后,远方响起了解除警报声。几位巡警走进麦田,通知大家警报解除了。他们的嗓子都哑了,说话声根本不像人发出的声音。这些蒲田署的巡警说:“矢口国民学校没有被烧毁,大家集中到那里去吧!”人们从田垄上站起身来,走到了公路上。公路上再次人海如潮。不过,伊泽没有挪动位置。一位巡警走到他的面前,询问白痴女的情况道:
“她怎么了?受伤了吗?”
“没有。她累了,睡着了。”
“你认识去矢口国民学校的路吧?”
“嗯。我们先歇一会儿,随后再去。”
“这点儿小事,鼓起勇气来!”
巡警的声音已经远去,他的身影也消失了。灌木丛中终于只剩下伊泽和白痴女。虽然只有两个人,可白痴女依旧还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她睡得很香。现在,所有人都正行走在烟雾笼罩的废墟中。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走在冒烟的废墟上,根本不会考虑到睡觉这档子事,能安睡的只有死去的人和眼前的这个白痴女。死去的人不会再醒来了,可这个女人不久以后将会醒来。即便她醒来,也绝不会给她酣睡的肉体增添任何新东西。此时,她微微地发出了鼾声,那是伊泽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呼噜声,同猪的叫声很像。伊泽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头猪。接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段往事。那时,在一个孩子头儿的指挥下,十几个小孩子一起追赶一头小猪。追到小猪之后,孩子王用一把大折叠刀割下了猪臀部上的一点儿肉。被割时,小猪不仅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甚至都没发出什么特别的叫声。它好像根本不知道臀部有一块肉被割掉了似的,只是到处逃窜。这小猪让伊泽想到了自己和白痴女,眼前浮现出一幅景象:四面八方有美军投在地面上的重型炮弹不住地轰响,水泥钢筋的建筑物一幢幢被摧毁,头顶上有美军飞机俯冲机枪的扫射,两个人连滚带爬地闯过坍塌建筑物中尘土飞扬的空隙,拼命逃亡。在坍塌的钢筋水泥建筑物的背后,女人被男人压在身下,男人把女人翻转过来倒在自己身上,一边沉浸在肉体行为中,一边吃着从女人臀部上拧下的肉。女人臀部上的肉渐渐变少了,可她仍然陶醉在肉欲的享乐中。
黎明将近,气温开始变得寒冷了。伊泽穿着冬天穿的外套,又罩上了一件厚夹克,但还是无法抵御寒气。山下麦田附近各处仍在继续燃烧着,呈现出一片火海。伊泽想去那里取取暖,可是又觉得万一这个女人醒来就麻烦了,所以没敢动身。不知为什么伊泽总感觉无法忍受白痴女的醒来。
伊泽也想到过趁白痴女熟睡期间,丢下她独自离去,可是那样做也不好办。人要扔掉物品,比方丢弃纸屑,需要一股“力量”和一种“洁癖”。可是我已经失去抛弃这个女人的劲头和洁癖了。对这个女人,我没有一点儿感情和留恋,但也没有彻底抛弃她的那股力量。因为已经没有了在明天继续生存的希望,即使把她整个抛弃了,明天就能有新的生存希望吗?我将依靠什么生存呢?我将住在哪里呢?自己葬身的墓穴又在哪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美军入侵,万物俱毁,还是任由这已经被战争伤害过的伟大爱情决定一切吧。不要想那么多了。
伊泽打算天亮以后把女人叫醒,然后带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废墟,寻找一个安身之地。也许可以去更远处的车站看看。电车、火车还能开动吗?伊泽觉得等赶到那里时,他们可以背靠车站周围的木栅栏墙根休息一下。接着他又想:今天白天天应该会放晴的吧?我和身边这头猪也许能在那里晒晒太阳?今天早晨实在是太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