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在奥匈皇朝帝国的各个边界上像卡普图拉克这类的男人并不少见。他们在这个古老的帝国周围到处转悠晃荡,如同怯懦的黑鸟从遥远的地方飞来注视着一个濒临死亡的生命。它们迫不及待地拍打着乌黑的翅膀期待着它的末日。它们侧着头,用嘴啄食它们捕获的猎物。谁也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也不知它们会飞往何处。它们是神秘死神的长着翅膀的兄弟,是死亡的预言者、送葬者和继承者。

卡普图拉克是个相貌平平的小矮个子,有各种各样的传说伴随着他坎坷不平的道路,追随着他难以窥见的踪迹。他住在边境那家小酒馆里,周旋于南美航运公司的代理人之间。这些船运公司的汽船一年又一年地将数千名俄罗斯逃兵送往一个新的严酷的国度。他好赌但不嗜酒。任何一次肮脏的交易都少不了他的参与。传说他常年干着偷渡边界那边的俄罗斯逃兵的勾当。那边还有他的一栋房子,老婆和孩子住在那里。夜半时分他时常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被遣送到荒无人烟、寒冷刺骨的西伯利亚。这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事实上,他的确见过许许多多的官员和军官被抓后流放到那儿去了。

有人问他打算在这儿做什么,卡普图拉克只是笑笑,简单地回答一句:“做生意。”

狙击营的军官所住的这家旅馆是赫尔·布洛德尼茨开的。他出生于西里西亚。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边防驻地。赌馆就是他开的。一大早,布洛德尼茨就在咖啡厅的窗户上张贴了一张通告。通告上说他在这里准备了各种游戏。他还准备了乐队,每天晚上乐队都会“演奏”到凌晨。他甚至雇来了“著名歌星”为大家助兴。为了庆祝开业,先是一支由经过仔细挑选出来的八名乐师组成的乐队演奏,接着是一个被称为“玛利亚希尔夫夜莺”的歌女—— 一位来自波胡明的金发女郎——出场演出。她唱的是雷哈尔的华尔兹,配上那挑逗的歌词:“当我在这爱的夜晚游荡到黎明……”此外作为“加演节目”,她还要唱一首:“在我可爱的外衣里面还穿着粉红色的褶皱内衣……”

显然,他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布洛德尼茨不仅放置了许多长短不一的牌桌,还在一个有遮阴的角落摆下了一张小小的轮盘赌台。瓦格纳上尉逢人就饶有兴致地大谈轮盘赌的妙趣,唤起大家的赌性。在这些常年驻守边关的人中有许多人还从来没见过轮盘赌。对于他们而言,一颗小小的弹珠简直就是大千世界的一件魔物。有了它,人们就有机会在顷刻之间赢得漂亮的女孩、昂贵的马匹和金碧辉煌的宫殿。谁不想用这颗小小的弹珠试试自己的运气呢?大家在教会学校里度过了凄惨的孩提时代,在军事学校里度过了艰难的青年时代,而后又来到这边防驻地经历严酷的从军岁月。他们期盼着战争,但没有盼到一场战争,盼来的只是对塞尔维亚的局部动员。他们只好默默无闻地期待着常规性的晋级。演习,值勤,去餐厅,去军官俱乐部,接着还是去军官俱乐部,演习,值勤!他们第一次听到这颗小小的弹珠滚得嘎啦作响,便预感到命运之神正在他们中间转动,今天碰上这个,明天撞上那个。一个个陌生的、脸色苍白的、有钱的和默默不语的先生们傻兮兮地坐在那里,人们从来没见过他们这副模样。

有一天,瓦格纳上尉赢了五百克朗。次日就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这个月他终于领到了全额的军饷,一个子儿都没扣,好久都没这么美的事儿。当然,施纳贝尔少尉和格林德勒少尉各输掉了一百克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天他们也许能赢回一千克朗哩!

那颗白色的弹珠飞快地滚动起来,看上去就像一个奶白色的圆圈,在黑红相间的轮盘上飞速地打转。当那黑红分明的轮盘融合成一个不确定的颜色时,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圆圈,军官们的心便会抖个不停。脑袋也会不由自主地轰鸣起来,仿佛每一个人的脑袋里都有一个特别的弹珠在滚动。他们的眼里尽是黑色和红色,黑色和红色。他们都坐着,膝盖不停地晃动,不断地往下沉。一双双眼睛绝望而快速地跟着他们无法捕捉的弹珠转动。不久,小弹珠开始按照自己的规律摇晃起来,像喝醉了酒似的在跑道上踉踉跄跄地往前滚动,最后精疲力竭地在一个标了号码的槽子里躺倒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就连输掉的人也解脱了。

第二天早晨,人们相互津津乐道头天晚上的情形,个个都像着了迷似的,兴奋不已。于是,越来越多的军官涌进赌馆。一些素不相识的外乡人也钻进了这家赌馆。他们的到来使这里变得更加热闹。他们往杯子里倒满咖啡,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张大额钞票,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杜卡特m、怀表和金链,从手指上取下戒指。

旅馆的房间住满了客人。停车场里,一辆辆出租马车睡意浓浓,车夫坐在驾驶座上呵欠连连,面前瘦弱的驽马宛如陈列在蜡像馆的兵马俑。不过,这些昏昏欲睡的马车会振作起来的。看吧!那些车轮在滚动。那些瘦马拖着它从车站跑到旅馆,从旅馆跑到边境,而后又返回到这座小城,响起阵阵嘚嘚的马蹄声。怏怏不乐的店主们露出了久违的笑脸。黑暗的店铺似乎见到了光明。空闲的柜台也迎来了琳琅满目的商品。

那只“玛利亚希尔夫夜莺”夜复一夜地歌唱。她的歌声唤醒了其他的一些姐妹。那些以前从未露过面的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走进了咖啡馆。人们把桌子往边上一挪,就跳起了雷哈尔的华尔兹。世界变了……

是的,世界变了!

许多地方挂出了奇怪的广告牌,这种广告牌在这里还从未见过。他们用各种语言鼓动鬃毛厂的工人放下手中的活。鬃毛加工业是这个可怜的地区兴办的唯一的工业产业。在厂里做工的大部分是农村来的穷苦农民。他们冬天靠伐木为生,秋天忙于收割,夏天就来鬃毛厂干活。在厂里干活的还有一小部分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犹太人。这些犹太人不会算账,不会做买卖,也没有学过什么手艺。在方圆二十英里以内,这是唯一的一家工厂。从事鬃毛加工制造挺费事,得花大本钱。若按章办事,厂主必须为工人购置防尘、防细菌的面具;建造宽大、明亮的厂房;每天得燃烧两次垃圾;发现有咳嗽的工人得及时换下来,这是因为从事鬃毛清洗工作的人干不了多久就会吐血。这些规定对于吝啬的工厂主而言等于一纸空文。

厂房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旧房子,窗户很小,石板瓦盖屋顶破败不堪,篱笆是用野生的柳枝胡乱搭成的。四周是荒凉的空地,空地上堆积了不知是从哪个年代留下来的牲畜粪便,死猫、死老鼠腐烂发臭,铁皮碗生了锈,破陶钹和破鞋子胡乱堆在一起。空地的外围是长满金色谷物的田野,蟋蟀唧唧啾啾地叫个不停,深绿色的沼泽地传来蛙声一片。

工人们坐在那堆满灰尘的小窗边,用大铁耙不厌其烦地梳理一捆捆扎得紧紧的鬃毛,每梳一捆就会有大量干燥的灰尘飞出来,钻进工人的口、鼻和眼。成群的夏日苍蝇在窗前飞舞,白蝴蝶和花蝴蝶在翩翩起舞,云雀的欢叫声从屋顶的大天窗飘进来。

几个月前才从自由自在的村庄来到厂里的工人如今透过飞扬的灰尘看见燕子、蝴蝶和蚊子,不禁怀念起他们的家乡来。他们是在干草的芳香、冰雪的严寒、粪堆的臭味、百鸟的欢叫声以及大自然的变幻莫测中出生和成长起来的。

每当云雀婉转鸣叫,心里的不满便越来越深。他们以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健康是受法律保护的,他们也不知道在这个皇朝帝国里还有一个议会的存在,议会里还坐着本身也是工人的议员。一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跑来张贴传单,举行集会,讲解宪法,指出宪法的缺陷,读报,用各种语言发表演讲。他们的声音比云雀和青蛙还要响亮。

工人们开始罢工了。

罢工在这个地区是史无前例的。政府当局感到惊恐万分。几十年来,他们习惯于不紧不慢地进行人口统计工作;庆祝皇帝的诞辰;参与一年一度的新兵招募工作;向总督府呈送千篇一律的报告;时不时地抓捕一些亲俄的乌克兰分子、东正教的牧师、走私烟草的犹太人和一些间谍。工厂老板一直雇用本地人清洗鬃毛,然后把它运往摩拉维亚、波西米亚和西里西亚的毛刷厂,再从那里运回毛刷成品。多少年以来,工人们积劳成疾,咳嗽,吐血,生病,最后死在医院。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罢工。现在当局得从很远的地方调宪兵来,得向总督递交报告。总督府再和军队司令部联系,司令部便通知边防驻军指挥部。

较为年轻的军官认为这是“人民”,即最底层的老百姓要求与政府官员、贵族和企业家享有平等的权利。无论如何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一定要避免发生革命。他们不希望发生革命。这样一来他们必须开枪,否则就太迟了。楚克劳尔少校发表了一个简单的讲话,把这一切讲得清楚明白:

“当然,如果来一场战争就更痛快了。我们毕竟不是宪兵也不是警察局的官员。但是目前没有战争。命令就是命令。如果有必要,我们就会举起明晃晃的刺刀冲上前去,发出‘开火’的命令。命令就是命令!”

命令还没有下达,人们依然若无其事地每天去布洛德尼茨的赌馆试试自己的赌运。

有一天瓦格纳上尉输了好多钱,一位陌生的先生—此人从前当过重骑兵—名气不小,现在是西里西亚的一位庄园主—连续两个晚上都赢了。他借钱给瓦格纳上尉赌。第三天他收到一份电报,叫他立即回去。瓦格纳上尉得还他的钱,总共是两千克朗。这个数目对于一个骑兵上尉来说是区区小数,但对于一个步兵上尉来说则不然。如果不是已经欠了科伊尼基三百克朗的话,倒是可以找他帮帮忙。

布洛德尼茨说:“上尉先生,要是您愿意,可以用我的名义去借钱!”

“好的,”上尉说,“谁会凭您的担保借我那么多呢?”

布拉德尼茨想了片刻,说:“卡普图拉克先生!”

卡普图拉克来了。

“两千克朗,什么时候能还?”他对上尉说,“很大一笔钱呀,上尉先生!”

“我会还的!”瓦格纳很肯定地说。

“怎么还?分几期还?您知道的,军饷中只能扣除三分之一来偿还债务。而且,各位军官自顾不暇,都有契约在身。我看您没有偿还能力!”

“布洛德尼茨先生……”上尉开口道。

“布洛德尼茨先生,”卡普图拉克满不在乎地接口说,仿佛布洛德尼茨压根儿不在场似的,“也欠我好多钱。要是有哪位手头不紧张的伙伴,比如特罗塔少尉先生,愿意为您担保,我就可以借您这笔钱。他是从骑兵队来的,他有一匹马!”

“好,”上尉说,“我去和他谈谈。”

瓦格纳上尉把特罗塔叫醒了。他们站在旅馆又长、又暗、又窄的走廊里。

“快签字吧!”上尉悄声地说,“他们在那里等着,他们以为您不愿出面担保!”

特罗塔签了字。

“快一点下来!”瓦格纳说,“我等你!”

卡尔·约瑟夫站在小后门边,本旅馆的常客常从这道小门去咖啡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布洛德尼茨新开的这家赌馆,也可以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一个赌馆。轮盘赌台周围拉起了一道深蓝色的棱纹布帷帘。瓦格纳上尉稍稍掀起帷帘,迅速地滑了进去,滑入了另一个世界。卡尔·约瑟夫听见弹珠滚动时发出的天鹅绒般的柔和声响。他不敢去掀起那道帷帘。

在咖啡馆的另一端,就在那个街道的入口处旁边有一个舞台。那只“玛利亚希尔夫夜莺”在舞台上不知疲倦地旋转。

张张桌子都有人在玩牌。纸牌在人造大理石桌上甩得噼里啪啦响。阵阵出其不意的叫喊声从牌桌上方响起。玩牌的人看起来像是行军作战的军人,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衬衫,恰似一支坐着作战的赌博部队。一件件上衣披在座椅的靠背上。他们每扭动一下身子,那些空袖管就在靠背两侧着魔似的轻轻地摇晃,头顶上方聚集着一层密集的香烟云雾。小小的香烟头在灰蒙蒙的烟雾中闪着微弱的红光和银光,不断地把淡青色的雾霭输送到上方那密集的云雾之中。烟云下面还聚集着另一层由各种嘈杂声组成的云雾,一种由咆哮声、咕哝声、嘘嘘声组成的云雾交响乐。倘若你闭上眼睛,你会以为那是一大群蝗虫在那帮赌徒头顶上大合唱。

瓦格纳上尉掀开那道帷帘,回到咖啡馆。此刻的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的眼睛深陷在紫色的眼窝里。褐色的小胡子散乱地挂在他的嘴上,有一半的胡子好似短得出奇。下颚上立着略带红色的胡子茬,好似一块插满了小梭镖的小场地。

“你在哪里,特罗塔?”上尉大声喊道,尽管他几乎是胸脯贴着胸脯地站在少尉面前。

“我输了两百!”他喊道,“这该死的红心!我在轮盘上的运气这下子算是完了,得换个花样试试!”

他说完就拖着特罗塔朝牌桌跟前走去。

卡图普拉克和布洛德尼茨站了起来。

“赢了吗?”卡普图拉克问道,因为他看见上尉输了。

“输了,输了!”上尉吼叫道。

“太可惜,太可惜!”卡普图拉克说,“您看看我吧,我经常赢,也经常输!听着,我有时都输光了!我又都赢回来了。不要老是玩一个花样!最主要的是,千万不要总是玩同一个花样!”

瓦格纳上尉解开上衣领子。平常见到的那种略带褐色的红晕又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小胡子似乎也自动地排列整齐。他拍拍特罗塔的后背,对他说:“您还从来没有摸过牌哩!”

特罗塔看见卡普图拉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光闪闪的崭新纸牌,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生怕会把最底下的那张牌的彩色牌面弄坏似的。他用灵巧的手指轻抚那个小纸牌盒。天花板下方的电灯在呈拱形的纸牌堆背面摇晃着。纸牌的背面光溜溜的,像一面面深绿色的小镜子,闪闪发亮。几张纸牌好像都自动地直起身来,直立在其尖利的窄边上,然后又平躺下去,一会儿背面朝下,一会儿正面朝下,集成一小堆,又随着一阵连续的轻柔的响声像落叶似的一张张剥去。此时,黑面牌和红面牌暴风骤雨般地呼啦啦地落在桌上,而后纸牌重新组合,被分成几小堆。这些小堆上的牌再被一张张挪开,一张套一张地排列好,每一张牌都用半个背面盖着另外一张牌,围成一个圆圈,使人想起一种罕见的翻过来的平整的洋蓟花冠。而后,这些排列在一起的纸牌又一张张地飞回去,集中到小盒子那儿。所有的纸牌温顺地听从手指无声地拨弄。

瓦格纳用那种如饥似渴的眼神盯着这场纸牌表演。啊,他是多么痴迷这些纸牌呀!有时候,他一喊,他想要的纸牌全到他这儿来;有时候,那些纸牌并不顺从他的心意而选择逃离他。他最爱看见那些逃跑的纸牌被他疯狂的愿望吞没,最后加倍地回到他身边。当然,有时候他们逃得更快,上尉的愿望就会落空,心也会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多年以来,瓦格纳上尉设计了一套阴暗的、极为杂乱的作战计划。计划中没有漏掉任何一个求取赌运的方法,诸如发誓、诉诸暴力、突然袭击、苦苦哀求、爱的疯狂召唤等等。有一次,可怜的上尉想要一个红桃牌,它偏偏不来,他不得不绝望地直起身子,暗暗地向那个不来的红桃牌发誓,要是还不来,他今天就去自杀;还有一次,他坚信只要他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态,装出对自己渴望的那张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更有赢的希望;第三次,他为了赢钱,不得不亲自洗牌,而且是用左手,这是他用铁一般的意志经过长期练习才掌握的一种技巧;第四次,他认为坐在庄家的右侧会更有利。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必须把一切方法综合起来利用或者迅速地交替使用各种不同的方法,而且要做得不动声色,以免被其他玩家看出破绽。这一点十分关键。比如,瓦格纳上尉有时会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一声:“我们换换位置吧!”如果他觉察出牌友的脸上有一丝诡异的微笑,他便会笑着补充说:“您误会了!我可不是迷信!是这里的光线影响我看牌!”这自然是不能让牌友们对他的那些具有战略意义的绝招有所知晓,否则的话,他们的手就会把他的用意泄露给他们的纸牌,那些纸牌就会因获悉他的计谋而抓紧时间逃走。

每当瓦格纳上尉在牌桌旁边坐下,他就会抓紧行动,就像整个参谋部都投入了战斗似的。当他的大脑想出了绝妙的作战方法时,心里就充溢着热情和冷漠,希望与悲哀,欢乐与痛苦。他斗争,他拼搏,他忍受痛苦。这里的轮盘赌开张以来的这些天,他就在思索着这些狡猾的作战方案,用以对付弹珠的阴谋。但是,他显然已经领教了小弹珠的厉害,它比纸牌难对付得多。

他几乎总是玩巴卡拉纸牌,即使这种赌博方式是被禁止的,也是为人们所唾弃的。可是,既然他的作战计谋是要去触动那些无法计算和解释不清的东西,是要去揭穿甚至去征服这些东西,那么他怎么可能去玩那些必须依靠反应和计谋—必须沉着冷静地反应和计谋—的牌法呢?不!他要直接和这些命运之谜作斗争,他要亲手解开这些谜!

在石桌边坐下后,他开始玩巴卡拉特牌。他果然赢了。他一连抓到三个“9”和三个“8”,特罗塔抓的全是“J”和“K”,卡普图拉克抓到两次“4”和“5”。这下,瓦格纳上尉忘乎所以了。虽然他的基本原则是不暴露自己稳操胜券的迹象,他还出人意料地下了三倍赌注。他太想在今天就把局面全扭转过来。然而,不幸就从这个时候开始降临了。瓦格纳上尉输了,特罗塔也输个不停。最后卡普图拉克赢了五百克朗。瓦格纳上尉不得不又签了一张借据。

瓦格纳和特罗塔站了起来。他们动手将法国白兰地酒掺和上“180度”,然后再加上一些啤酒。瓦格纳上尉对自己的失败感到十分羞愧,此刻的他犹如一个本想拉着朋友去分享他胜利的成果却吃了个大败仗的将军。特罗塔少尉分享的是上尉的羞耻。他们俩都清楚,没有酒他们便不能彼此相视。他们有节奏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

“祝您健康!”瓦格纳上尉说。

“祝您健康!”特罗塔回应道。

每当他们彼此祝福时,他们便大胆地抬起头,彼此打量一番,相互表明他们对自己的失利并不在乎。突然之间,特罗塔少尉觉得他最好的朋友瓦格纳上尉是这个地球上最不幸的人。想到这里,他不禁恸哭起来。

“您为什么要哭呢?”瓦格纳上尉问道,他自己的嘴唇也在颤抖。

“为了你,为了你呀!”特罗塔说,“我可怜的朋友!”

他们沉默不语,长吁短叹。

瓦格纳上尉又想起了一个老的计谋。他打起了特罗塔那匹马的主意。那匹马他天天骑,渐渐地喜爱上它。他先是打算自己买下它,后来,脑子一转,又想出一个新主意:假如他有了买那匹马的钱,还不如拿去玩巴卡拉特牌,准会赢一大笔钱,足够买好几匹马。他考虑把特罗塔少尉的马借过来,不是拿去卖掉,而是拿去典押,把押来的钱拿去赌博,赢到钱后再去把马赎回来。这不公平吗?谁会吃亏呢?要多长时间呢?赌上两个小时,什么都有了!你只要毫无畏惧地在牌桌边坐下,不用去做任何计算,就肯定会赢。哎。如果能像一个富人那样没有任何负担地轻松地赌上一次,那该多美妙啊!就一次呀!瓦格纳上尉诅咒自己微薄的军饷,它简直少得可怜,少得他不能像一个“体面的人”那样痛痛快快地赌博。

此刻,他们感情深厚地并肩坐在一起,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可事实上他们是被周围的一切所遗忘。瓦格纳觉得终于可以开口了:“把你的马卖给我吧!”

“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特罗塔深情地说。

礼品是不可以卖的,甚至暂时都不能卖,瓦格纳上尉想了想,说:“不,你把它卖给我!”

“你拿去吧!”特罗塔恳求道。

“我付钱!”上尉坚持说。

他们就这样争执了几分钟。最后上尉站起身来,打了几个踉跄,大声喊叫道:“我命令您,把马卖给我!”

“好,上尉先生!”特罗塔机械地回答道。

“不过,我现在没钱!”上尉口齿不清地说着,重新坐下,态度和缓起来。

“没关系!我会把它送给你的!”

“不行,绝对不行!我不会再买它了。如果我有钱该多好啊!”

“我可以把它卖给别人!”特罗塔说。他为有这个奇妙的主意而高兴得满脸发光。

“妙极了!”上尉喊道,“可是卖给谁呢?”

“比如科伊尼基!”

“妙极了!”上尉又说了一遍,“我欠他五百克朗!”

“我帮你还!”特罗塔说。

也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少尉心里对上尉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一定要救救这个可怜的伙伴!他的处境岌岌可危。他觉得上尉特别可亲可近,是一位多么可爱的上尉啊!除此之外,特罗塔多么渴望说上几句善意的、宽慰的、高尚的话,做出一些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义举。友情、义气以及豪气,如同三股暖流一齐涌上心头。

天已经破晓。虽然还有几盏灯亮着,但黎明之光已经从百叶窗缝透射进来,使灯光显得惨淡微弱。赌馆里除了布洛德尼茨先生和几个侍应生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

桌子、椅子和舞台—夜间,“玛利亚希尔夫夜莺”还在上面跳来跳去—光秃秃地、可怜巴巴地立在那里,周遭的一切显得乱七八糟。赌馆里这可怕的景象简直使人怀疑,在这里是不是突发过什么事变,吓得客人一窝蜂地离开了这个咖啡馆。地上丢了一堆堆的香烟头和短短的雪茄头,这是俄罗斯烟和奥地利雪茄的残余物。这些烟头表明,来自异国的客人曾在这里和本地人聚赌和酗酒。

“付账!”上尉喊道。

他拥抱少尉,感激地把他紧贴在自己胸前许久。

“就这样吧,愿上帝保佑你!”他热泪盈眶地说着。

天已破晓,这个东方小城呈现出它独特的清晨景象。

街道沐浴在晨曦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栗色蜡烛的香味、怒放的紫丁香的芬芳和刚出炉的略带酵酸味的黑面包的香味。面包师们正把这些面包装在大篮子里提出去。鸟儿们在此起彼伏地鸣叫,就好像是广阔无垠的啁啾声的海洋,又恰似飘浮在空中的喧闹的海洋。淡蓝透明的天空平整地横卧在一座座小屋的褐色的木板斜屋顶上方。农家小车在布满灰尘的乡村道路上徐徐滚动,发出轻柔而平和的声音,仿佛还睡意蒙眬。农民们正向四面八方撒车上的麦秆、切细的干草和上年积陈的肥料。

太阳从东方辽阔的天际冉冉升起。特罗塔少尉迎着太阳走去,心里满怀着拯救朋友于危难的豪情仗义。在清晨的微风吹拂下,他的脑子略为清醒。噢,要把马卖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他要征求地方官的意见,得到他的许可。但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朋友啊!其次,要成功地把马卖给科伊尼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特罗塔少尉这辈子哪件事是容易的呢?越是难以办到的事,他越是要果断地、坚决地去办。

教堂钟楼上的钟声响了。特罗塔就在这时来到了科伊尼基的“新堡”门口。科伊尼基穿着长筒皮靴,手执马鞭,正要登上他的夏日马车。他发现少尉瘦削的、未修面的脸上有一道虚假的红润,显得精神饱满,这正是饮酒之后的红晕。它浮现在那本就苍白的面容上,好像是一盏红灯照在白色桌面上反射出的回光。糟了,他已经毁了,科伊尼基思忖道。

“我想问您一声!”特罗塔说,“您要我的马吗?”

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感到震惊。突然他语塞了。

“我听说过,您不喜欢骑马。”伯爵说,“您已经离开了骑兵部队。现在还要您养着那牲口,您会不自在。不过,如果您真的把它卖了,您会后悔的!”

“不会的!”特罗塔说。

“我需要钱!”他想向科伊尼基坦白。

少尉感到羞怯。虽然向科伊尼基借钱并不是什么可疑的、可耻的、下流的行为,但是,卡尔·约瑟夫觉得第一次向别人借钱似乎意味着生活中的一个转折。他恍惚觉得应该先得到父亲的许可。他胆怯了。

过了好一会儿,少尉壮着胆接着说:“坦白说,我是为一个伙伴做了担保,需要一大笔钱。他昨天夜里又小输了一笔。我不希望他老欠着咖啡馆老板的钱。我自己没钱借给他。是的。”他重复一遍,“是的,我自己没钱借给他。他还欠您的钱。”

“不过,这与您无关呀!”科伊尼基说,“人家欠我的钱,这不关您的事。这钱他不久就会还给我的,一小笔数目而已!您看,我有的是钱,人们把这叫作富有。我对钱毫不在乎。区区小数就等于是您向我讨杯酒喝而已。您看,这有什么为难的!您看。”

科伊尼基把手伸到空中,用手指画了一个半圆:“这里所有的森林都是我的。这事不值一提,只是想减轻您内心的不安。一句话,我对任何一个有求于我的人都十分感慨。不,真可笑,这不足挂齿。算了,我们何必在这多费口舌。我向你提个建议:我买下您的马,但您还可以保留它一年。一年以后归我所有。”科伊尼基显然不耐烦了,况且狙击部队马上就要出操。

天已大白。特罗塔匆匆忙忙地向营房走去。半小时后,部队就要集合。他来不及修面。楚克劳尔少校大概十一点钟来,他可不喜欢未刮胡子的指挥官。他在驻守边界的这些年月里学到的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值勤时要“干干净净,衣冠整齐”。噢,现在去修面已经太迟!少尉跑进营房。至少他现在已经清醒了。他在已经集合好的连队前面碰见了瓦格纳上尉,匆匆忙忙地说了声:“喂,已经搞定了!”便站到自己的队伍前面,发出口令:“两路纵队,向右转,齐步走!”马刀闪闪,军号声声,步兵大队出发了。

瓦格纳上尉今天在边界小酒馆喝的是所谓的“冷饮”。他花了半小时的工夫,喝了两三杯“180度”。他心里明白自己开始走好运了。他一定要把它牢牢地抓在手里!今天下午有两千五百克朗!他先会立刻去还掉一千五百克朗。接着他还可以坐下来,平心静气地、无忧无虑地、完全像个富翁似的玩巴卡拉特牌!他要坐庄!他要亲自洗牌!而且是用左手洗牌!也许他可以先还掉一千克朗,这样他就有整整一千五百克朗,就更能心平气和地、无忧无虑地、完全像个富翁似的去赌博,甚至可以拿五百克朗去玩轮盘赌,拿一千克朗去玩巴卡拉特牌!这样岂不更好!

“记在瓦格纳上尉的账上!”他朝小酒馆柜台喊道。

他们站起身,休息时间已经结束。“野外操练”要开始了。瓦格纳上尉在连队操练了半个小时之后就匆匆离开。他把指挥权交给了赞德中尉。他骑上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布洛德尼茨的旅馆。他问能否在今天下午四点钟来参与赌博。当然可以,毫无疑问!一切都奇迹般地朝好的方向发展。就连瓦格纳上尉在每间赌博的屋里所能感觉到的“房屋的精灵”,那些看不见的精灵—他时常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和它们谈话,用多年想象出来的一种混乱的无法理解的语言和它们交谈—就连这些精灵今天对瓦格纳也充满了真诚的好感。为了更好地调节它们的情绪,或者说至少为了不让它们改变看法,瓦格纳决定破个例,就在布洛德尼茨咖啡馆吃午饭,在特罗塔到来之前不能离开这个位子。他一直在这儿等着没有走。

下午三点左右,第一批赌徒来了。瓦格纳上尉开始害怕起来。假如特罗塔今天不理他,比方说他明天才把钱拿来,那么他的运气就会白白溜走。他再也不可能遇上这么美妙的一天!今天上帝会大发慈悲,今天是礼拜四,明天礼拜五可就不行了!祈求礼拜五好运就和祈求一个军医去指挥部队训练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上尉对特罗塔少尉的憎恨之情就越强烈。他还不来,这个小无赖!他费了那么大的神,提前离开了操场,没有回车站餐厅吃饭,而是守在这里辛辛苦苦地和那些屋里的精灵谈判,所以才保留住了这个有利的礼拜四!现在,他却被人耍了。壁钟的指针不知疲倦地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特罗塔还是没来,没来,没来啊!

错了,他来了!门开了,瓦格纳的两眼放光!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和特罗塔握手!他的手指直发抖!他的十个手指就如同十个焦躁不安的强盗,一眨眼就抓到了一个漂亮信封。

“坐!”上尉命令道,“你最迟在半个小时之后就会看见我出来!”

话音刚落,他便消失在那道绿色的帷帘后面。

半个小时过去了,又半个小时过去了,又半个小时过去了。现在已经是晚上了,灯都亮了。瓦格纳上尉缓慢地走过来。他完全变了样,人们最多只能从军服上认出他来。就连这身军服也变了样。上衣的纽扣全开了,黑色的橡胶领口伸到衣领外面,军刀把手插在外衣里面,口袋已经裂开,衬衣上烟灰点点。上尉头上那棕色的头发都卷成了环状。凌乱不堪的小胡子下面两片嘴唇张开着。

瓦格纳喘着粗气说:“全输光了!”随即坐了下来。

他们彼此再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有好几次,特罗塔想问一声,瓦格纳伸出一只手,张大眼睛,示意他安静。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理了理制服。他意识到他的生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他要做一个最后的了结。

他庄重地说了声:“再见!”—走了。

到了外面,温和的夏日晚风吹拂着他。繁星闪烁,芳香扑鼻。不管怎样,戒掉赌博比结束生命要容易些。他发誓再也不赌!宁死也不去摸牌!永远不去摸牌!永不,这时间太长。他得把时间缩短些。他自言自语地说:八月三十一日以前,坚决不摸牌!至于八月三十一日以后,那就到时再看!对,就发这个誓言,瓦格纳上尉!

瓦格纳怀着刚刚清洗过的良心和对自己坚定决心的自豪感,以及对刚刚成功地挽救了自己生命的喜悦之情去找科伊尼基。

科伊尼基站在门口。他早就认识瓦格纳上尉。他一眼就看出瓦格纳准是输掉了很多钱,又一次下决心不摸牌。

他喊道:“您把特罗塔丢哪儿了?”

“没看见!”

“全输光了?”

上尉垂下脑袋,看着自己的长筒皮靴尖,说:“我已经发誓……”

“好极了!”科伊尼基说,“现在是时候了!”

他决定把特罗塔少尉从这位毫无理性的瓦格纳的友谊中解脱出来。让他走吧!科伊尼基思忖着。就让他暂时去度几天假,和艾莉一起去!叫他进城去!

“好的!”特罗塔毫不犹豫地说。

他害怕去维也纳,更害怕和一个女人一起去!但又不得不去。他感到了那种实实在在的痛苦,每次,在他的生活发生变化之前,这种痛苦就会向他袭来。他感到自己正在面临着一个新的危险,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危险,一个他曾盼望过的那种危险。

他不敢打听即将和他同行的那个女人是谁。许多陌生女人的面孔,蓝眼睛的,褐色眼睛的,黑眼睛的,金发,乌发,臀部,胸脯和大腿,总之,也许是他曾经在孩提时代,在青年时代接触过的女人,此刻全都一股脑地浮现在他眼前。突然之间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女人温情风暴向他袭来。他似乎嗅到陌生女人的脂粉香气;他感觉到了她们凉爽而带着迫切柔情的膝盖;他似乎觉得她们裸露的玉臂正甜蜜地搂着他,相互交叉的纤纤玉手正扣着他的颈背。

一种对肉欲快感的恐惧,这种恐惧本身就是耽于淫欲的,正如对死亡的恐惧本身就是致命的。此刻,特罗塔少尉的心里充满了这样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