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位于城北,在一条宽阔而整洁的乡村大道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蓝色原野。一排排整齐的红瓦房后面,生活别开生面。皇家军队设立在斯拉夫省的这些营房似乎是哈布斯堡王朝的一种权力象征。

经过几个世纪的变迁,乡村古道变得越来越宽阔。现在就连它也被这些营房给堵住了,因而不得不让路,沿着营房绕了个大弯子。天气晴朗的时候,如果你站在小城的北端,也就是这条大道的一端,极目远眺,越往北去,房屋会越矮小,最后净是些乡村的小茅舍;你还可以远眺到气派的暗黄色拱形军营大门,它就像哈布斯堡王朝一块巨大的盾牌,与这座小城对峙。对于这座小城,它好像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又像是一种现实的保护,或者说两者兼而有之。团部就设在摩拉维亚,但它的士兵并不是捷克人而是乌克兰人和罗马尼亚人,这一点倒是出乎人们的想象。

每个星期第十重骑兵团都要在南部地区举行两次军事操练。操练时全团的人要骑着马在这个小城的马路上跑两趟。响亮的军号有规律地穿插在马蹄的嘚嘚声中。一匹匹战马炯炯有神、气宇轩昂。骑兵们穿的红裤子似乎是这个小城最亮丽的风景。每当他们骑着马经过时,路两旁的行人都驻足观望;店主们离开了店铺;咖啡馆悠闲的客人们离开了餐桌;城里的警察们离开了岗位;从乡村到城镇集市来卖新鲜蔬菜的农夫们离开了马和车;只有市立公园附近停车场上的少数马车夫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车板子上。他们从那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骑兵队伍,比站在大街两旁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当那些年轻、健壮的马驹精神抖擞地奔跑时,这些老马表现得平静而木讷。十五年来,这些老马只是无精打采地拉着出租车往返于乡村与火车站之间。骑兵们骑的这些骏马对它们而言几乎是异类。

卡尔·约瑟夫·冯·特罗塔男爵并不关心这些牲口,他坚信自己的身体里流的还是祖先的血液。他们都不是骑手,而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弯曲着双膝跟在两头公牛后面,用长满老茧的手推着犁耙耕耘;他们不是用鞭子和马刺而是用柳枝驱赶牲口;他们挥舞的不是军刀,而是锋利的镰刀,他们只会飞快地收割庄稼;与其说他们收割的是丰收的庄稼,不如说收割的是自己播种的幸福和喜悦。他们出生在斯洛文尼亚一个古老的村庄——斯波尔耶村。卡尔·约瑟夫虽然从来没有去过祖父的故乡,但他相信他了解这个村庄。只要想起高挂在父亲书房墙上那已经褪了色的祖父肖像,他就会看见它。村庄被不知名的群山环抱,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有一排排泥土和干草搭成的简陋房屋。一个美丽的村庄,一个可爱的村庄!他真想为了这个村庄而放弃自己的戎马仕途!

啊,他不是农民,他是男爵,是一名重骑兵部队的少尉!和其他军官不同的是,他在城里没有自己的房子,只得住在军营里。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操场,对面是士兵们的房间。每当下午回到营房,随手关上那两扇大门时,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要永远被囚禁在这大门之内。他的马刺在光秃秃的石阶上发出单调的叮当声。靴子踩在走廊里的棕色地板上发出一阵阵咚咚声。白色的石灰墙上残留着一点白昼的余光,从墙上反射出来的微弱光亮证明着夜晚还没有完全降临,因此不必过早地点亮放在角落里的煤油灯。

卡尔·约瑟夫没有点灯。他把前额靠到窗口,这扇窗表面上是他和黑暗的分界线,而实际上它自己就是黑暗本身冰冷的外墙。他朝着对面士兵房间里亲切昏暗的灯光看去,他多么乐意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啊!他们坐在那里,脱去了外衣,穿着粗糙的淡黄色军人衬衫,把一双赤脚搁在自己的床边,唱歌、聊天、吹口琴。

已是深秋季节。在解散令下达后的一个小时,晚熄灯号吹响前的一个半小时,整个军营像一艘巨大的军舰。卡尔·约瑟夫似乎觉得这艘军舰正在微微地摇晃,昏暗的煤油灯连同这白色的大灯罩在一片不知名的海洋里,随着波涛的起伏正有节奏地摇晃。

士兵们正用一种陌生的语言——斯拉夫语——唱歌。斯波尔耶的那些农民祖先大概懂得这些语言!说不定自己的祖父也懂得这种语言哩!书房里的那幅肖像正在慢慢地褪色,那越来越模糊的面容好似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这幅肖像一直留在卡尔·约瑟夫的记忆中,被视作不知是从哪一辈开始的历代祖先传给他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标记。他是他们的后裔。自从进入这个团,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祖父的孙子,而不是父亲的儿子;的确,他好像成了那个奇特的祖父的儿子。

对面,士兵们的口琴声不绝于耳。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用粗糙的手不停地在红红的唇边移动着金属乐器,金属还不时地反射出丝丝光亮。口琴发出的悲伤音调穿透半开的窗户,传到院子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使黑夜充满了对家乡、对妻子、对儿女、对家园的浓浓的思念。在家乡,他们住在低矮的茅舍,夜晚和妻子生儿育女,白天在田地里辛勤耕耘!冬天,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村庄,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夏天,金黄的谷穗在他们的腰际摇曳,鸟儿在他们的头顶歌唱!他们是农民,他们是农民呀!特罗塔家族曾经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啊!

在深秋时分的早晨,当他们从床上坐起时,太阳像一个血红的橙子从东边天际冉冉升起。当他们沐浴着浅绿色的晨曦,在黑色冷杉树怀抱的湿漉漉的草地上进行操练时,银雾袅袅升起。身穿深蓝色制服的骑兵们激越铿锵的动作划破了寂静,撕开了晨雾。太阳升高了,它那苍白而凄凉的微光从密密的乌黑的枝丫间洒下来,显得那么冷清落寞;阵阵寒意像一把梳子抚掠着战马的赤褐色毛皮;邻近的林间空地上发出一阵阵嘶鸣声,那是渴望家乡的呼声。

骑兵们进行的是“骑射”练习。十点开始他们会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卡尔·约瑟夫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营房。他害怕“休息”时间,害怕和军官伙伴们聊天。他们有时候会聚集在附近的酒吧里,一边喝啤酒一边等候科瓦奇上校。他更害怕晚上军官俱乐部的聚会。天一黑,就得去,是强制性的。

晚点名的时间就要到了,士兵们匆匆归来,深蓝色的阴影七零八落散向营房的各个角落。卫队长雷茨尼策克已经从门口出来了,手里提着一盏黄色光亮的灯。号兵都集中在黑暗处,黄色的铜器在深暗的蓝色军服前闪闪发光。从马厩里传来马匹困倦欲睡的嘶鸣声,夜空中星光闪烁。

有人敲门。卡尔·约瑟夫一动不动。那是他的勤务兵,他会自己进来的。他马上会进来的。他叫奥努弗里耶。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记住这个名字啊!奥努弗里耶?祖父也许很熟悉这个名字吧!

奥努弗里耶走了进来。卡尔·约瑟夫把前额靠在窗口,他听见勤务兵在他身后立正敬礼。今天是星期三,奥努弗里耶要请假。得把灯打开,卡尔·约瑟夫得给他签假条。

“把灯打开!”卡尔·约瑟夫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对面士兵们还在吹口哨。奥努弗里耶忙着去开灯。卡尔·约瑟夫听见门框边上的开关啪嗒一声,身后顿时一片通明。窗外仍然是漆黑一片,对面士兵房间里黄色灯光摇曳不定(用电灯是军官的一种特权)。

“今晚你想到哪儿去?”卡尔·约瑟夫问道,眼睛仍然望着对面的士兵房间。

“泡妞去!”奥努弗里耶说,这是少尉第一次对他称“你”。

“找哪个小妞?”卡尔·约瑟夫问。

“凯塔琳娜!” 奥努弗里耶说。他的声调显示出他还处于“立正”的姿势。

“稍息!”少尉命令道。

奥努弗里耶啪的一声把右腿伸到左腿前面。卡尔·约瑟夫转过身来,看见奥努弗里耶就站在他前面,两颗洁白的大门牙在宽厚的红嘴唇间微微发亮。他必须带着微笑“稍息”。

“你的那个凯塔琳娜长得怎么样?”卡尔·约瑟夫问道。

“报告少尉先生,乳房又白又大!”

“乳房又白又大!”少尉松开了握着的手,痛苦地回忆起斯拉曼太太的乳房。她死了,死了。

“假条!”卡尔·约瑟夫命令道。

奥努弗里耶把假条递过去。

“凯塔琳娜住在哪儿?”卡尔·约瑟夫问。

“在富人家做女仆!” 奥努弗里耶回答。

“乳房又白又大!”他又兴奋地补充了一句。

“给我!”卡尔·约瑟夫说。他接过假条,抹抹平,签了名。

“找凯塔琳娜去吧!” 卡尔·约瑟夫说。

奥努弗里耶再次立正敬礼。

“走吧!”卡尔·约瑟夫说。

他关掉灯,在黑暗中摸索他的大衣。他走到过道里。正当他在楼下锁门时,号兵吹响了晚点名号的最后一曲。星星在夜空闪烁,门口的岗哨向他敬了个礼,他随手关上了大门。

月亮向大道洒下一片银光,城里黄色的灯火像从天上坠落的星星在一一地向他问候,脚踩在秋夜寒冷的地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背后传来奥努弗里耶的皮靴声。为了不让勤务兵超到他前面去,少尉加快了步伐。但奥努弗里耶也加快了速度。他们就这样在坚硬、冷清的道路上一前一后地跑起步来,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在夜空中回响着。很明显,奥努弗里耶很想赶上少尉。卡尔·约瑟夫停下了脚步,等着他。他清楚地看见奥努弗里耶在月光下伸展四肢,仿佛他正在不断地长高。他仰面对着星空,仿佛要从那里汲取新的力量,去和他的上级相逢。他使劲地甩动着手臂,其节奏和腿一样,看上去像是在用两只手在追赶空气。他在离卡尔·约瑟夫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胸脯向前一挺,咔嚓一个立正,五指并拢敬了个礼。卡尔·约瑟夫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他寻思,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说些好听的话。奥努弗里耶这么跟着他,确实令人感动。说实在的,他还没有仔细地瞧瞧他。在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之前,他是不可能去关注他的面容的。他觉得自己的勤务兵每天都换了一个人似的。其他的军官们一谈起自己的勤务兵,就好像谈论心爱的姑娘、衣服、美食和马匹一样,十分在行,十分认真。但是只要一谈到仆人,卡尔·约瑟夫就会想起家里侍候过祖父的亚克斯老头。好像世界上除了亚克斯老头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仆人。此刻,奥努弗里耶出现在他面前,站在洒满月光的乡村大道上,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纽扣闪闪发光,皮靴擦得锃亮,宽大的脸庞上露出与少尉相逢的喜悦。

“稍息吧!”卡尔·约瑟夫说。

他本想说些更亲切的话,当年祖父对亚克斯说话一定很亲切。奥努弗里耶嚓的一声,把右脚放到左脚前面。胸脯还在起伏不停,命令并没有产生作用。

“轻松点儿!”约瑟夫带着一丝怜悯又有点不耐烦的语气说道。

“报告少校,我站得很是随便!” 奥努弗里耶回答说。

“你的那个妞离这儿很远吗?”卡尔·约瑟夫问。

“报告少校,不远,一个小时就到了!”

不,这不行!卡尔·约瑟夫无言以对。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使他喉咙哽咽,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勤务兵打交道!他到底善于和谁打交道呢?即使是和军官同伴们一起,他也无话可说。不管他是离开他们之后或是向他们走去之前,他们为什么总是要窃窃私语呢?为什么他的骑术那么差劲呢?啊,他有自知之明!他能像照镜子似的看见自己的身影,谁也瞒不过他。他知道军官伙伴们总是在背后偷偷议论他。他听不懂他们的幽默,除非他们给他解释一番,即使这样他也笑不出来,以后则更不会笑!尽管如此,科瓦奇上校仍然很喜欢他。他肯定有一份很了不起的秘密档案。一定是祖父的福荫在庇护着他啊!没错,就是这样!他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唯一的孙子。他能感觉到祖父那深邃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他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啊!

卡尔·约瑟夫和他的勤务兵在月光如水的乡村大道上面对面地默默地站了几分钟。时间仿佛被此刻的寂静和月光给凝固了。奥努弗里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纪念碑,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

蓦地,卡尔·约瑟夫转过身去,迈开了步子。奥努弗里耶跟在他身后,一直与他保持三步远的距离。卡尔·约瑟夫能听见大皮靴有节奏的咚咚声和马刺叩击地面的叮当声,这一声声仿佛就是勤务兵一次又一次掷地有声的效忠誓言。卡尔·约瑟夫不敢转过身去。他多么希望这条大道上会意外地出现一条陌生的岔道,一条小路,这样他就能避开奥努弗里耶这股子执拗的侍从热情。勤务兵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少尉也尽力和他保持同样的节奏。他生怕稍有疏忽乱了节奏,会让奥努弗里耶感到失望。奥努弗里耶的忠诚回响在这噔噔噔的皮靴声里,每一声都激起卡尔·约瑟夫新的情愫。是的,身后这个小伙子在用沉重的脚踵连续地敲击着主人的心房,恰似一头穿着皮靴和马刺的笨熊在执拗地表达它的温情。

他们终于来到了城郊。卡尔·约瑟夫想到了一句极为恰当的告别语。他转过身去说:“多谢了,奥努弗里耶!”说完迅速地拐进了一条小路,空中传来勤务兵的答谢声。

他不得不绕了一个大弯,因而晚了十分钟才来到军官俱乐部。俱乐部设在旧环城路上一栋最豪华大楼的二层。每天晚上这里灯火通明,灯光从各个窗户洒向楼前的广场和居民散步的林荫大道。天色已晚,他不得不灵活地穿行于拥挤的人群之中,绕过摩肩接踵的男男女女。身着戎装,脚带马刺,腰挎佩剑,走在穿深色衣服的平民中间,难免会看到好奇、恶意和贪婪等各种复杂的神情。当他像个上帝似的大踏步地进入灯火通明的军官俱乐部大门时,他感到说不出的难受,一天比一天难受。今晚,他匆匆地在散步的人群中拐来拐去,在长长的林荫道上足足走了两分钟,令人恶心的两分钟。他两步并作一步奔上楼去,一个人也没遇见!千万不要在楼梯上碰到任何人,那是一个不祥之兆!过道里,热气、灯光和声音向他迎面扑来。

进去时,他不停地和人们打着招呼。他在常坐的那个角落里用目光搜寻着科瓦奇上校的身影。每天晚上上校总是极有兴致地和不同的人玩多米诺骨牌,这也许是因为他怕玩纸牌的缘故。“我的手从没摸过纸牌。”他总会这样说。人们能看出他是有意说出“纸牌”二字,因为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人们朝他两只手的方向看。“我建议你们玩玩多米诺,先生们!”有时他会接着说,“它不但干净而且还能陶冶性情。”他偶尔也会高高举起一块多米诺骨牌,仿佛那是一副魔具,能够把那些沾染上纸牌恶习的人从魔鬼那里解救出来。

今天轮到骑兵上尉泰特格尔和上校玩多米诺骨牌。上校看了一眼脸色蜡黄的骑兵上尉。卡尔·约瑟夫在上校面前站了一会儿,马刺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您好!”上校说,眼睛却没有离开多米诺骨牌。上校是一个温和的人,多年来他习惯于以父亲般的态度待人。每个月才故意发一次火,而他自己比全团的人更怕这样发火。他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大吼大叫,把营房的墙壁和湿草地周围的古树震得发抖。他那紫红色的面容变得一片苍白,连嘴唇都发白。他不停地用马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皮靴。他大叫大嚷,尽嚷些不着边际的话,只有说到“在我团”这几个字时语气才会变得温和些。最后他会莫名其妙地停止发火,一声不吭地离开办公室,离开军官俱乐部,离开操场,离开所有这些被他选来发火的场所。是的,他们都了解他,科瓦奇上校—— 一个好人!大家像了解月亮的阴晴圆缺规律一样了解他发怒的规律。已经两次迁调的骑兵上尉泰特格尔十分熟悉这位上司的脾气,他对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说,全军再也找不到这么好脾气的团长官了。

科瓦奇上校的眼睛终于离开了多米诺骨牌。他抬起头来,和特罗塔握了手。“吃过了吗?”他问道。“真可惜,”他接着说,目光捉摸不透地看着远处,“今天的炸猪排味道美极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一遍:“美极了!”他为特罗塔错过了炸猪排感到惋惜不已。他真想当着少尉的面再吃一次,至少在边上看着别人吃得津津有味也是一件乐事。“好吧,玩得高兴点儿!”他最后说了一句,便又埋头玩他的多米诺骨牌了。

此时,俱乐部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很难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长久以来,骑兵上尉泰特格尔负责管理军官食堂。糕点甜食是他唯一爱好的美食,镇上的一家糕饼糖果店是他每天度过下午时光的地方。一直以来,他以那家糕饼糖果店为蓝本来布置军官俱乐部。人们可以看到他板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地坐在玻璃门后,就像一个奇特的穿军衣的模特儿。他是糕饼糖果店最贪吃的顾客。他吞食着一盘又一盘的甜食,不时地端起杯子喝一口水,木然地看着玻璃门外的大街;他那忧心忡忡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过路的士兵向他敬礼时,他表情严肃地点点头。他的大脑壳上长着稀疏的头发,显得贫瘠而荒凉,似乎除了点头之外再也做不出其他的动作。他是一个温和而慵懒的军官。对他来说,一切公务职责中唯一的乐事就是管理军官食堂、厨师、传令兵、酒窖。他与酒商、酿酒商的交情颇深,两个文书成天忙忙碌碌。经过多年的经营,他将俱乐部打造得与他最喜爱的糕饼糖果店一样精美;角落里放着精致的小桌,桌上有台灯,还配有粉红色罩子。

卡尔·约瑟夫环顾了一下四周,想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相比较而言,坐在金德曼少尉和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冯·佐拉加之间是最稳妥的。脸色红润的金德曼少尉来自德国,而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已届中年,是一个新晋封贵族的富裕律师。他肚子微微隆起,由于没戴夹鼻眼镜,他那长着小黑胡子的脸煞是难看。候补军官这样一个年轻的军阶与他的年龄、外貌极不相称,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穿军装的老百姓,但是却给人一种可靠的信任感,他使卡尔·约瑟夫想起了某种家庭医生或舅舅。在这两个大厅里,他觉得只有自己是规规矩矩坐着的,其他人似乎都在座位上跳来跳去。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在服役期间不得不穿上军装并戴上单边眼镜,而不是他戴惯的夹鼻眼镜。

毫无疑问,金德曼少尉是最令人放心的。人们几乎可以透视他那由金黄和猩红构成的躯体,就好像穿透晚霞照射的雾霭一样。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轻飘飘的,但真实可信。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坐在小桌旁,快乐而不显眼。“您好!”他用标志性的高嗓门说道。上校把他这种高嗓门称为普鲁士军队的喇叭。

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站了起来,态度庄重而又恰到好处,说道:“向您致敬,少尉!”

卡尔·约瑟夫本来想回敬一句:“晚上好,博士先生!”不过,他只是问了一声:“我可以坐这儿吗?”便坐了下来。

“德曼特大夫今天晚上会回来的,”贝伦斯泰因开口说,“我今天下午碰巧遇见他了。”

“一个很有魅力的小伙子!”金德曼不紧不慢地说。不同于贝伦斯泰因律师那浑厚的男中音,他的语调平缓、声音柔和,听上去像一阵微风轻拂竖琴。金德曼少尉对女人不感兴趣,却故意显露出对她们的关心,他高声叫道:“他的妻子——你们认识吗?—— 是一个可爱、漂亮的尤物!”说到“可爱漂亮”这几个字时他举起了一只手,叉开的手指在空中乱舞。

“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时,我就认识她了。”候补军官说。

“妙极了!”金德曼说,他显然是在装腔作势。

“她的父亲以前是一个很有钱的帽子厂老板。”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继续说道。看那副神情,好像他是在揭别人的隐私。他似乎被自己的这句话吓着了,于是就不说了。他觉得“帽子厂老板”这种说法过于平民化。说到底,他毕竟不是和律师们在一起交谈。他暗自发誓,从现在起,每一个句子都要仔细斟酌。他想看看特罗塔的反应,但他坐在左首,贝伦斯泰因的单边眼镜此时戴在右眼上,因此他只能看清坐在他右首的金德曼少尉。为了弄清他刚才提及帽子厂老板的家世是否让特罗塔感到不快,他取出香烟向左边递过去,但同时又想到金德曼的军衔比他高,便赶忙掉头对着右边的金德曼说了声:“对不起!”

三个人闷声不响地抽起烟来。卡尔·约瑟夫的目光凝视着对面墙上皇帝的肖像画。弗兰茨·约瑟夫穿着一身洁白的元帅服,鲜红的绶带斜挂胸前,脖子上戴着一颗金羊毛勋章m。孔雀绿鹭鸶羽毛装饰的陆军元帅帽就放在皇帝身旁的一张小桌子上,小桌子看起来有些摇摇晃晃的。这幅肖像似乎是挂在很幽深的地方,比那堵墙壁还要幽深。卡尔·约瑟夫记得刚入伍时,这幅画像曾经给他一种自豪的慰藉。那时,他仿佛觉得皇帝随时会从那狭长的黑镜框里走出来。但是后来这位最高统帅经常在帝国的邮票和钱币上露出冷漠的面容。这副面容平平常常,因而也无法吸引人们更多的注意。他的画像挂在这家军官俱乐部的墙上,像是某个褪去光环的上帝。在过去,他的眼睛让人们想起假日的夏夜,宁静美好,而现在只是一个蓝色的硬瓷器,呆滞无神。这还是原来的那个皇帝呀!在家里,在地方官的书房里也挂着这样一幅画像。在军校,它挂在大礼堂里;在军营,它挂在上校办公室里。在整个辽阔的帝国境内到处都有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的画像,成千上万,无处不在,就好像上帝降落到了凡间。索尔费里诺英雄曾经救过他的命,英雄却老了,死了,蛀虫正在吞食他的尸体。英雄的儿子——地方官,卡尔·约瑟夫的父亲——也已经变老了,他不久也会被蛀虫吞食。而皇帝,不知在哪一天,哪一时刻,好像也变老了。从那一刻起,他就像被封闭在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水晶盔甲里,永远停滞在那如冰的、如银的可怕年轮上。岁月不敢从他身边流逝。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蓝,越来越硬。他赐予特罗塔家族的恩惠本身也像一块刺骨的冰。在皇帝湛蓝如冰的目光下,卡尔·约瑟夫感到不寒而栗。

他回忆起以前在家度假时,一到星期天,即在午餐以前,军乐队长内希瓦尔就要在他家楼下指挥乐队演奏。那时卡尔·约瑟夫就已经发誓要为这个皇帝献身,哪怕死去也是温暖、甜蜜而又快乐的。祖父关于誓死效忠皇帝的誓言永远烙印在特罗塔家族中,只要你是特罗塔家族的一分子,你就要时时刻刻为捍卫皇帝而献身。

现在,他来这个重骑兵团才四个月,突然发觉皇帝深藏在他那水晶盔甲里,十分安全又难以接近,似乎再也不需要特罗塔家族的人为他英勇献身了。和平的生活已经持续得太久,死亡对于一个年轻的骑兵少尉来说太遥远,就像要按部就班地晋级到最后一个军衔那样地遥远。终有那么一天他会晋升为上校,然后死去。在此之前,他每天晚上都要到军官俱乐部来,都会看到皇帝的画像。特罗塔少尉凝视的时间越长,就觉得皇帝越是遥远。

“看呀!”金德曼少尉似笑非笑地说,“特罗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老头看呢!”

卡尔·约瑟夫朝金德曼笑笑。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早就玩起了多米诺骨牌,看起来这盘牌他又要输了。和现役军官玩牌,他以为输牌是一种体面。和平民玩牌时他却总是赢,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对手。当他入伍进行年度操练时,他就会收起他的敏锐,竭力装得愚钝。

“他总是输。”金德曼对特罗塔说。金德曼少尉深信,“平民”就是没多大本事,他们连玩多米诺骨牌也不会赢。

上校还在和上尉泰特格尔一起坐在角落里,几位军官则无聊地在桌子间串来串去。只要上校还在玩牌,他们就不敢离开俱乐部。温和的摆钟每隔一刻钟就会哀鸣一次,声音响亮而缓慢,忧伤的音调打断了骨牌和棋子的啪嗒声。时而某个传令兵双脚咔嚓一个立正,奔进厨房,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回来,上面放了一小杯白兰地;时而有人哈哈大笑,假如你朝发出笑声的那个方向看去,那你准会看见四个脑袋凑在一块,他们是在讲笑话。笑话!其他所有人一听到这些笑话,马上就能判断出,哪些人是出于礼貌地笑,哪些人是真心地笑。他们借此来区分本地人和外乡人。谁要是没听懂这些笑话,那他就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卡尔·约瑟夫就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他正准备建议三个人重玩一局,门被打开了。传令兵立正敬礼,皮靴蹬得特别响。室内顿时一片寂静。科瓦奇上校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眼睛看着门口。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团部军医德曼特。自己的出现居然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这使德曼特感到大为吃惊。他在门口停下来,微微一笑。旁边的传令兵仍然笔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这使他感到不快。他挥了挥手,但传令兵没有看见。德曼特大夫厚厚的眼镜片被外面秋夜的雾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每当从寒冷的户外走进温暖的室内时,他总会摘下眼镜擦一擦。但在这里他却不敢,过了一会儿他才离开门口朝屋里走去。

“哟,大家看看,大夫来了!”上校大声喊道,用尽全身力气叫喊,仿佛是要人们在乡村集市的喧闹声中听见他的话。他认为近视的人听力也弱。如果听力好了,视力也会好。上校的声音为德曼特大夫开辟出了一条窄道,军官们纷纷向后退,少数几个还坐在桌边的军官也站了起来。团部军医如履薄冰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渐渐地,他的镜片似乎也变得清晰了。军官们从四面八方向他问候,他很费力地去辨认他们。他弯腰俯身像读书似的一张脸、一张脸地仔细瞧。他终于在科瓦奇上校面前停下来,胸脯向前倾着。他把细脖子上永远前倾的脑袋往后一甩,再把那狭窄的斜肩往上一提,这些动作显得特别夸张。在他因病休长假期间,人们几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把他以及他那非军人气质忘得一干二净。此刻,人们无不惊讶地看着他。

上校匆忙结束了寒暄,他一声呼叫,震得玻璃杯也抖了起来。“我们的大夫气色看起来很不错啊!”他仿佛是在通告全团。他拍了一下德曼特的肩膀,好像是要帮助它回到正常位置。说真的,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团部军医。但是该死的,这家伙缺乏军人气质!他只要具备一丁点儿军人粗犷的气质,大家就不用如此拘谨地和他相处了。真是见鬼,再不然,上面也会派另一个大夫,就派到他的团部来!为了这个可恨又可亲的家伙,上校不得不无休止地与自己的军人嗜好作斗争,要不然早就可以找一个老军医来的。说不定我还要死在这个大夫手上!上校每次看到骑在马上的军医就会产生这种想法。有一天,他建议军医最好不要骑马去城里。

要对他说些好听的话,他寻思着。今天的炸猪排真棒!匆忙中他突然想到了这句话。他说出来了,大夫笑了笑。他的微笑是平民式的,这个家伙!上校想。他突然想起这里有一个人他还不认识,这个人当然是特罗塔了!他入伍时,他还在休病假。上校大声嚷嚷道:“这是我们最年轻的军官特罗塔!你还不认识他呢!”于是,卡尔·约瑟夫走到军医面前。

“是说索尔费里诺的孙子吗?”军医德曼特问道。

人们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熟悉军队的历史。

“他什么都知道,我们的大夫!”上校大声说,“他是个书呆子!”

他平生第一次对“书呆子”这个可疑的词产生了好感,于是用一种十分亲昵的语气重复一遍说:“一个书呆子!”这种语气以往只会用来说:“一个重骑兵!”

大家又坐下了,聚会继续正常进行。

“您的祖父,”军医开始说,“是全军最传奇的人物之一,您见过他吗?”

“我没见过他本人。”卡尔·约瑟夫回答,“他的画像挂在我父亲的书房里,我小时候经常看,他的仆人亚克斯还在我们家。”

“什么样的画像?”军医问道。

“是我父亲年轻时的一个朋友画的!”卡尔·约瑟夫说,“一幅奇特的画像,挂在很高的地方。我小时候要爬到一张椅子上才能看得清。”

短暂的沉默之后,大夫说:“我祖父是卖酒的,在加利西亚经营一家小酒馆。加利西亚,你去过那地方吗?”德曼特大夫是一个犹太人。犹太军医常常是大家取笑的对象。军校里曾经也有两个犹太人,他们都转到步兵团了。

“去蕾西嬷嬷那儿,去蕾西嬷嬷那儿!”突然有人叫喊道。

大家也跟着喊道:“去蕾西嬷嬷那儿!我们都去蕾西嬷嬷那儿!”

“去蕾西嬷嬷那儿!”

没有什么比这呼声更使卡尔·约瑟夫感到惊恐。几个星期以来,他十分恐惧地等待着这个呼声。上次去蕾西·霍瓦特嬷嬷妓院所看到的情景还记忆犹新:掺有樟脑和果汁汽水的香槟,软绵绵、胖乎乎面团似的姑娘,刺目的红色墙纸和令人发狂的黄色墙纸,走廊里混合着猫、老鼠和百合花的气味,之后持续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的胃灼痛。那时他入伍还不到一个星期,也是他第一次去妓院。

“爱情演习!”泰特格尔说。他是带头人。作为一个长期负责后勤管理的军官来说,这也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他脸色苍白,面容枯槁,手挽佩剑,迈着碎步,伴着轻轻的马刺声,在妓院的大厅从一张桌子边晃到另一张桌子边,看上去像一个令人扫兴的幽灵在地狱里游荡。金德曼只要闻到裸体女人的气味就会晕倒,女人使他恶心。少校普罗哈斯卡站在盥洗室里,尽量把他那又短又粗的手指塞进金德曼的口腔。蕾西·霍瓦特嬷嬷的身影出现在大厅的各个角落,丝质裙子窸窣作响。她那黑黑的大眼珠在宽大的牛奶似的脸庞上毫无方向、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像钢琴上大琴键一样的假牙在阔嘴巴里闪闪发光。特劳特曼斯多夫坐在一个角落里,用他那绿色瞳孔中狡黠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终于站起身,将一只手伸进霍瓦特嬷嬷的胸脯,顷刻他的手好像一只白老鼠掉进了一个白色的山谷。钢琴演奏员波拉克,一位音乐的奴隶,正佝偻着后背,坐在深灰色的钢琴旁边弹奏着,硬撅撅的袖口随按键的两只手移来移去,发出啪嗒啪嗒的金属片的响声,就像一对沙哑的钹在为琴声伴奏。

到蕾西嬷嬷那里去吧!大家朝蕾西嬷嬷那里走去。

上校到了楼下转过身来,说:“祝你们愉快,诸位!”

寂静的大街上响起了二十个人的声音:“向您致敬,上校先生!”

四十只马刺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团部军医马克斯·德曼特怯生生地也想走。

“你非去不可吗?”他轻声细语地问特罗塔。

“去看看吧!”卡尔·约瑟夫悄悄地说。

军医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后面走。军官们乱哄哄地走在洒满月光的大街上,寂静的小城里回响着马刺声。他们俩走在最后,谁也不说话。他俩游离于全团之外,而他们相识还不到半小时。

突然,卡尔·约瑟夫没头没脑说了句:“我爱过一个叫凯塔琳娜的女人。她死了!”

军医停了下来,整个身子都转向了少尉。“您还会爱上别的女人的!”他说。

他们继续走着。

远处的火车站传来夜班车的汽笛声。军医说:“我想离开这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这时他们来到了蕾西嬷嬷的挂着蓝色灯笼的妓院门前。骑兵上尉泰特格尔前去敲门。有人开了门,里面立刻奏起了钢琴版《拉德茨基进行曲》。军官们迈步走进客厅。

“解散!”泰特格尔命令道。

赤身裸体的姑娘们挤挤攘攘地朝他们奔来,就像一群白净的母鸡。

“愿上帝保佑你们!”普罗哈斯卡说。

这次特劳特曼斯多夫动作迅速,还没坐下来就已经把手伸到蕾西·霍瓦特嬷嬷的胸脯里。尽管霍瓦特嬷嬷要去照料厨房、酒窖的事情,还要安排侍者的工作,但特劳特曼斯多夫还不想放她走。看得出来,中尉的亲昵使她很难受,但好客的盛情不允许她做出任何反抗,只得听任他的摆布。金德曼少尉脸色苍白,比姑娘们肩上的香粉还要白。

普罗哈斯卡少校要了苏打水。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今晚肯定会喝得酩酊大醉,在此之前他会多喝水来清洗肠胃,就像欢迎来客必须先清扫街道一样。“大夫来了吗?”他大声喊道。

“他必须在病源地研究疾病!”苍白、消瘦的骑兵上尉泰特格尔摆出一副认真严肃的科学态度说。

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的单边眼镜此刻聚焦到了一个白净的金发姑娘的眼睛上。他坐在那里,眯缝着一对小黑眼睛,两只毛茸茸的棕色大手就像奇怪的动物似的在那个姑娘身上乱摸。大家很快找到了各自的位子。

在一张红色沙发上,军医德曼特和卡尔·约瑟夫之间坐着两个姑娘,身子直挺挺的,双膝弯曲。两个男人似乎对她们很失望,这使她们感到吃惊。香槟酒送上来了,是身穿黑色塔夫绸衣服的女管家端上来的。女管家表情严肃,举止端庄。

霍瓦特嬷嬷果断地把中尉特劳特曼斯多夫的双手从衣服里拖出来,把它们放回到他的黑色裤子上,就像在归还一件借来的物品。她站起身来,显得高大而威严。她关掉了枝状吊灯,只有壁龛里的小灯还亮着。

在昏暗的粉红色灯光里,只看见扑了香粉的白色肉体,闪闪发光的金星,银光习习的佩剑。人们一对接一对地消失了。早已喝完白兰地的普罗哈斯卡走到军医面前说:“你们不需要她们,我带她们走!”他拉起两个女人,夹在她们中间踉踉跄跄地朝楼梯走去。

顷刻之间,大厅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卡尔·约瑟夫和军医。钢琴演奏员波拉克坐在他们对面的角落里,轻轻地抚摸着琴键,优雅的华尔兹舞曲缓缓地、袅袅地在大厅里回响。壁炉上的钟嘀嗒嘀嗒地响。此外,大厅里再无其他声息,宁静而舒适。

“我们俩在这里没事了吧?”大夫问道。

他站了起来。卡尔·约瑟夫朝壁炉上的钟看了看,也站了起来。光线很暗,他看不清楚。他走近钟,又猛地后退了一步。最高统帅站在一个被苍蝇弄得斑斑点点的铜镜框里,还是那幅众所周知的无处不在的陛下肖像,只是这张画像是缩小版,还是那件洁白的元帅服,鲜红的绶带和金羊毛勋章。一定得采取行动,少尉幼稚地思忖着。一定得采取行动!他脸色苍白,心跳得厉害。他一把抓起镜框,撕开背面的黑纸,把画像取了出来。他把画像一下两下地折起来,塞到口袋里。他转过身来,军医就站在他身后。他用手指指着他藏画像的口袋。他的祖父曾救过皇帝的命,德曼特大夫想。卡尔·约瑟夫满脸通红。

“见鬼!”他说,“你在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大夫回答说,“我只是想起了您的祖父!”

“我是他的孙子!”卡尔·约瑟夫说,“我没有机会救他的命。真可惜!”

他们在桌上留了四个银币,便离开了蕾西·霍瓦特嬷嬷的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