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敞开的铁路栅门,走过死气沉沉的税务局黄色大楼,这是他往日走惯的那条路。这条路上看得见孤零零的宪兵卫队指挥部。他继续往前走。小小的公墓用木栅栏围着,就在指挥部后面,再走十分钟就到了。

到了,少尉按下了湿漉漉的铁门把手,走了进去。绵绵细雨似乎更密地向死者飘洒过去。一只不知名的鸟正在孤独地哀鸣,它藏在哪儿呢?该不会在坟墓里哀鸣吧?他推开守墓人的门,看见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在削土豆皮。她把削下的皮连同削好的土豆一起倒进桶里,站起来。

“我想看看斯拉曼太太的墓!”

“倒数第二排,顺数第十四排,七号墓!”老太太不假思索地说,好像她早就已经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似的。

这是座新坟:一个小小的土丘,一个临时性的木头十字架和一个被雨水淋湿的绢纸紫罗兰花圈——就像人们在糖果店所看到的那种紫罗兰。

“凯塔琳娜·路易丝·斯拉曼出生了,去世了。”她就躺在地下,肥胖的蛆虫正爬在她那洁白浑圆的乳房上肆意地啃噬。少尉闭上眼睛,摘下军帽,多情的雨水沿着头发密集地往下流淌。他没有去看坟墓,就在这土丘下面,正在溃烂的躯体与斯拉曼太太毫不相干;她是死了,死亡意味着即使他站在她墓前也触摸不到她了。此刻,他更愿意去思念那记忆中的身躯而不是土丘下那冰冷的尸体。

卡尔·约瑟夫戴上军帽,掏出表,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离开了墓地。

他来到宪兵队指挥部,按了按门铃,没人来开门,卫队长还没有回家。雨水从遮在阳台上茂密的葡萄架上哗哗往下淌。卡尔·约瑟夫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点燃了一支香烟,随即扔掉。他觉得自己像个哨兵。每当他的目光触及右面那扇窗户时——凯塔琳娜生前总是从那里往外看——就立刻掉过头,看看表,再去按一下门铃,他就这样等着。

教堂的钟楼上传来了四下若有若无的钟声。这时卫队长出现了。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他就机械地敬了个礼,仿佛那不是为了表示敬意,而是慑于一个宪兵的威胁才不得已而为之。

卡尔·约瑟夫惊呼道,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大:“您好,斯拉曼先生!”他把一只手伸过去,急匆匆地向对方问好;如临大敌而又急不可耐地看着卫队长那笨拙的准备动作,看着他全神贯注地、费力地脱下湿透的棉手套,看着他低垂的目光。那只裸露的手终于伸开湿漉漉的五指,轻轻地放到少尉手里。

“感谢您的垂临,男爵先生!”卫队长说,听口气好像不是在欢迎少尉的到来而是在送别少尉。

卫队长取出钥匙,开了门。突然刮来一阵风,大颗大颗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抽打着阳台。少尉仿佛是被这阵风和雨推进门去的。过道里十分昏暗,似乎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悄无声息。

卫队长打开了厨房的门,死者生前的丝丝印迹还历历在目。

“请把大衣脱下!”斯拉曼说。他自己却还穿着大衣,系着皮腰带。

真诚的哀悼!少尉暗自思忖着,我最好赶紧把这句话说出来,然后就离开。但是斯拉曼已经张开双臂,去帮少尉脱大衣。出于礼貌,卡尔·约瑟夫没有拒绝卫队长的好意。斯拉曼的一只手在少尉后颈头发披过衣领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这儿恰恰是斯拉曼太太用两只手勾惯的地方,那是爱情锁链温柔的搭扣。

什么时候,确切地说,在什么样的时刻我可以表达哀思呢?是一进到客厅就说,还是坐下来之后再说,那时还得重新站起来吗?看样子,在说出那句笨拙的话之前是不能说一个字的。那句话好似一直含在嘴里,一直在舌头上纠缠,淡而无味,毫无用处又令人生厌。

卫队长按了按门把手,客厅的门锁着。

他说了一声:“对不起!”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他伸手去摸已经脱下的大衣的口袋——好像大衣已经脱下很久似的——有一串钥匙在响。

斯拉曼太太生前从来不锁这道门。这么说她真的不在了!少尉突然想到她已经不在了,好像并不是因为她不在了他才来这里的。在这之前他一直有一个潜意识,就是希望她可能还在,而且还在她的卧房等他。现在已经很肯定了,她不在了!她确确实实躺在外面他刚才见过的坟墓里。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有两扇窗户,其中一扇挂了窗帘,外面阴沉沉灰蒙蒙的光线则从另一扇窗户透了进来。

“请进!”卫队长又开口说道。他就站在少尉身后。

“谢谢!”卡尔·约瑟夫说。

他进了门,朝那张圆桌走去,他十分熟悉罩在圆桌上那块台布的条纹图案——中间有一个锯齿状的褐色小污点——和卷曲花纹。客厅里还有一个带玻璃门的餐具柜,里面放着镍银高脚酒杯,小瓷人,一个猪形的储钱罐,猪背上有一个投放零钱的缝口。

“请坐!”卫队长嗫嚅着。他站在一张椅子后面,双手握着椅背,好似在握着一块盾牌。

卡尔·约瑟夫在四年前见到过他。那时他还是一名现役军人,头戴一顶黑头盔,上面有鲜艳的羽毛装饰,胸前斜挂着绶带,全副武装地站在地方官公署前等人。卫队长斯拉曼,这就是他的军衔和名字。军帽上的羽饰和那金黄色的连鬓胡子都是属于他的标志。此刻的卫队长头上没有军帽,身上没佩军刀,也没有斜挂绶带,你只能看到在椅背上方微微隆起的腹部,条纹制服上有块油迹在闪光。这已不是当年的卫队长斯拉曼,而是斯拉曼先生,现职宪兵队卫队长;从前是斯拉曼太太的丈夫,现在成了鳏夫和这所房子的主人。金黄的短发,中分发型,看上去像下巴上顶着两排板刷。由于长期戴军帽的缘故,鬓角被压出一道道淡红色的印纹。没有军帽,没有头盔,他的脑袋变得光秃秃的。由于没有了帽檐阴影的遮挡,他的脸呈好看的椭圆形,脸颊、鼻子、胡须长得很匀称。一双蓝色的小眼睛里透着执拗和诚实的目光。等到卡尔·约瑟夫坐下后,他才挪过一张椅子坐下,拿出了鼻烟盒,把它放在自己和少尉中间的那张圆桌中央。鼻烟盒有一个斑驳的搪瓷盖子。

“想来一支吗?”卫队长说。

到了表示哀悼的时候了,卡尔·约瑟夫想。他站起身来说:“向你致以诚挚的哀悼,斯拉曼先生!”

卫队长坐在那里,两只手搁在面前的桌子边上,只是勉强地笑了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当卡尔·约瑟夫又要落座时,他匆忙起身,把手从桌子边上撤回来,放在裤腿上,微微地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瞧着卡尔·约瑟夫,仿佛是想问他有什么事。

他们又都坐了下来。一阵难堪的沉默。

“斯拉曼太太是个很好的女人,愿她的灵魂得以安息!”少尉说。

卫队长用手摸了摸小胡子,手指间夹住了一小绺胡子,说:“她是个美丽的女人,男爵先生认识她,对吧?”

“我认识您太太。她怎么去世的?”

“才两天的时间,我们没有及时去请医生,否则她也不会死。那天夜里我在值勤,等我回到家时,她已经死了。临终时,是那边税务局局长的太太守在她身边的。”他接着又说,“喝杯草莓汁,好吗?”

“好的,谢谢!”卡尔·约瑟夫用响亮的声音说,仿佛草莓汁能够缓解令人难堪的气氛。

卫队长站起身来向餐具柜走去。少尉注视着卫队长,心里清楚那里并没有草莓汁,而是在厨房那个白色的柜子里,就放在玻璃杯子后面。斯拉曼太太总是到那里去取草莓汁。只见卫队长将紧身衣袖里又短又粗的两只手臂伸到柜子的顶层去抓瓶子,却又两手空空地垂了下来,踮起的脚跟也落了地。斯拉曼像是做了一次无用功,回来时,眼睛里掠过失望,他简单地说了声:“请原谅,什么也没找到!”

“没关系,斯拉曼先生!”少尉安慰他说。

可是卫队长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又好像要去执行一道由上级发布的刻不容缓的重要命令,走出了这个房间。厨房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没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瓶子,他从餐具柜里取出磨砂的杯子,把一个装了水的宽颈玻璃瓶放在桌子上,接着从那个深绿色的瓶子里倒出一种色若红宝石的黏稠汁液,说道:“请吧,男爵先生!”

少尉把玻璃瓶的水倒进草莓汁中,谁也没说话。玻璃瓶的弓形瓶口流出一摊清水,淅淅沥沥洒了一些在外面,似乎是在回应室外淅淅沥沥的雨水。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个不停。此刻,被雨水笼罩的这所孤独的房子里坐着两个更为孤独的人。两个孤独的人此时同时举起杯子。少尉品着又甜又黏的液汁,斯拉曼则一饮而尽。他觉得口渴,在这个阴凉的下午居然会口渴,简直不可思议。

“加入了第十重骑兵团?”斯拉曼问道。

“是的,我还不熟悉这个团。”

“我认识那个团的一个军需中士,叫泽诺威尔。他和我曾一起在步兵团服役过,后来被调走了。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小伙子,很有文化,前途无量。我们这号人永远只能原地踏步,在宪兵队是没什么出息的。”

雨下得更大,风也刮得更猛,雨水不停地敲打着窗户。

卡尔·约瑟夫说:“我们这种职业本来就很艰难,我是指在军队!”

卫队长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仿佛他对自己和少尉所从事的这个很艰难的职业感到很高兴似的。他本意并不想笑得那么响亮,这可以从他的口形看出来,它张得很夸张,而且时间比笑声持续得更长。单单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卫队长此刻已经不那么严肃了。难道他真的为自己和少尉所从事的这个艰难的职业感到高兴吗?

“男爵先生,”他开口说,“谢谢您出于一片好心谈到‘我们’的职业!也请您不要见怪,我说的‘我们’并不包括您,我们这号人真的只能另当别论。”

卡尔·约瑟夫一时无言以对。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卫队长对他,也许对宪兵队乃至整个军队的现状怀有一种憎恨的情绪。一个军官该如何应对这种愤世嫉俗的情绪呢?这一点军校的教官从没教过他。

尽管如此,卡尔·约瑟夫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笑的时候像有一把铁夹子把双唇夹得紧紧的,看上去像是为卫队长转瞬即逝的愉快表情而感到惋惜。草莓汁刚刚在舌头上还是甜丝丝的,可它的余味却是苦涩的。多么想喝一口白兰地啊!浅红色的客厅今天比往常显得矮小,也许是被雨挤压的。

桌子上放着那本熟悉的照相簿,相簿上的黄铜支架坚硬而光亮。里面所有的照片他都看过。卫队长斯拉曼说:“我给你打开看看吧!”说着打开相簿,把它举到少尉面前。

照片上的卫队长穿着便服,作为新郎站在新娘的旁边。“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个下士!”声音里带着一丝怨气,似乎是想说其实他早就应该被提拔到更高的军阶职位上。斯拉曼太太坐在他身旁,穿着一件夏款浅色紧身细腰连衣裙,犹如一件薄薄的铠甲,一顶宽檐的大白帽斜戴在头上。

这是什么?卡尔·约瑟夫从来没见过这张照片吗?为什么他觉得这张照片这么新?这么旧?这么陌生?或者说这么荒诞可笑?是的,他笑了,仿佛他端详的是一张年代久远的滑稽照片,仿佛斯拉曼太太从来没有和自己相爱过、亲热过,仿佛她不是几个月前死去的,而是好几年前就去世了。

“她长得真美!谁见了都会这样说的!”卡尔·约瑟夫说。他这样说是出于一种诚恳的赞扬而不是先前那种尴尬的恭维。不管怎样,前来吊唁,总得在鳏夫面前说几句赞扬死者的话。

他立刻觉得自己已经从死者那里获得了解脱,仿佛一切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过去的一切都是一种幻觉!喝完了一杯草莓汁,他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斯拉曼先生!”没等对方回话,他就已经转过身子。卫队长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看见他走进了过道,披上大衣,慢悠悠地戴上左手套。他居然还从容不迫地说了些诸如“好吧,再见,斯拉曼先生!”之类的话。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点生疏的傲慢语气,他对此感到极为满意。

斯拉曼站在那里,眼睛低垂着,一双手茫然无措,就好像手里握着的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一下子就丢掉了,永远地丢掉了。

他们相互握手告别。

斯拉曼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那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少尉先生!”他终究还是这么说了。不,也许这不是他的本意。而卡尔·约瑟夫早就忘记了斯拉曼的面容,他只看到衣领上金黄色的镶边和宪兵上衣黑袖口上那三颗金星。

“再见了,卫队长!”

雨,还在下,细细地下,密密地下,不知疲倦地下,不时刮来一阵热风。看上去似乎到了夜晚,而事实上还没到傍晚时分。灰蒙蒙的雨使天色变得阴暗。卡尔·约瑟夫自从穿上军装以来,是的,自从他学会思考以来,第一次感到需要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他甚至还把两只手举起来停留了片刻,当他想起自己穿的是军服时,又把手放下去,一瞬间他仿佛忘了自己的军人身份。他步子缓慢,脚踩在前面院子里潮湿的沙砾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喜欢这样缓慢地步行,没必要那么匆忙。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只是一场梦而已!现在几点了?怀表放在裤子的一个小口袋里。放得太深,没有必要解开大衣。不久之后,钟楼上的钟终究是要敲响的。

他打开院子的栅门,走到大路上。

“男爵先生!”卫队长突然从身后喊道。简直不可思议,他居然一直默默跟在他后面。是的,卡尔·约瑟夫吃了一惊。他停住了脚步,但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转过身去。也许一支手枪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后脑勺,正对着大衣后面的折缝之间。多么可怕而幼稚的念头啊!又要重新再来一遍吗?

“嗯?”他说着,仍然是那种傲慢而漫不经心的语气,没完没了的告别让他感到心烦。他转过身。

卫队长站在雨中,没有穿大衣,也没戴帽子,发际两边板刷似的头发湿淋淋的,大滴大滴的水珠顺着光滑的前额淌下去。他拿着一个用细银带捆了个十字形的蓝色小包裹。

“这个给您,男爵先生!”他一边说一边垂下眼睑,“请原谅,是地方官大人吩咐的。当时我立即给大人送了过去,他草草看了一遍后叫我把它亲手交给您!”

沉默片刻,只有雨水滴答地落在浅蓝色的小包裹上,把它染成了一片深色。不能再等了,这个小包裹!卡尔·约瑟夫接过来,满脸通红地把它放进大衣口袋里。他一度想摘下手套去接,思索了片刻,还是向卫队长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说了声“衷心感谢”,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感觉到了口袋里的信件。突然,一股无名的燥热从口袋里蹿出,沿着他的手和手臂往上蹿,一直蹿到他的脸上。他的脸变得更红了。他觉得应该把领口解开,就像先前觉得应该把领子竖起来一样。嘴里又泛起草莓水的苦涩味。卡尔·约瑟夫把小包从口袋里掏出来。是的,毫无疑问,这是他的信件。

夜晚终于降临了,雨也停了。世界一定会发生一些改变的,夕阳也许会送来最后一束光亮,雨后的草地散发着熟悉的芬芳。一只无名的鸟儿正在孤独地哀鸣,这哀鸣声像是从遥远的陌生国度传来的。

钟敲了五下,就是说才过去一个小时——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是应该走快点儿还是走慢点儿?时间的脚步令人难以捉摸,刚刚过去的一小时度时如年。还没走几步,钟又响了,是五点过一刻。卡尔·约瑟夫开始加快步伐。他越过铁轨。小城的第一批房屋依稀可见。他经过一家咖啡馆,它是这座小城里唯一装有现代化转门的饮食店。进去喝一杯白兰地也许不错,站着喝,喝完就走。卡尔·约瑟夫走了进去。

“快,来一杯白兰地。”他站在柜台旁边说。他仍然戴着军帽,穿着大衣,有几个客人站了起来。可以听到弹子球和棋子啪嗒的响声,驻军部队的军官们坐在壁龛的阴影里。卡尔·约瑟夫看不见他们,也没有向他们打招呼。此刻有什么比白兰地更要紧的呢?他面如死灰。淡黄色头发的女收款员在那高高的座位上朝他亲切地笑了笑,用一只手好心地把一块方糖放进他的酒杯里。

卡尔·约瑟夫一饮而尽,立即又要第二杯。他只看见女收款员脸上不时闪出淡黄色的光和嘴角间露出的两颗金牙。他觉得自己在触犯禁忌,可是为什么喝两杯白兰地就触犯了禁忌呢?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不是军校的学生了。为什么女收款员要露出那么怪异的笑容呢?为什么她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呢?为什么她那湛蓝色的眼睛、两道乌黑的眉毛那么令人生厌呢?他转过身去,朝大厅里看看,他父亲正坐在窗户边上的那个角落里。

是的,没错,正是地方官——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每天下午五点到晚上七点他都会坐在这里看《外地新闻》和《地方新闻》报纸,抽一支弗吉尼亚雪茄。这全城的人都知道,三十年了,天天如此。此刻,地方官坐在那里,看着他的儿子,脸上似有笑意。卡尔·约瑟夫摘下军帽,朝父亲走去。冯·特罗塔老爷没有放下报纸,只是抬起头对儿子说:“你是从斯拉曼那儿来的吗?”

“是的,爸爸!”

“他把信还给你了?”

“是的,爸爸!”

“坐下吧!”

“好的,爸爸!”

地方官终于放下手中的报纸,把肘撑在桌子上,转过身来对儿子说:“女收款员给了你一杯廉价的白兰地,而我总是喝轩尼诗酒l。”

“我会记住的,爸爸!”

“但我很少喝酒。”

“是的,爸爸!”

“你脸色看起来还很苍白,把大衣脱掉吧!克雷德尔少校坐在那边,他正朝我们这边瞧哩!”

卡尔·约瑟夫站起身,向少校鞠躬。

“斯拉曼为难你了吗?”

“没有,他对我挺好!”

“那就好!”

卡尔·约瑟夫脱了大衣。

“你把那些信放哪儿了?”地方官问道。

儿子把那个小包裹从大衣口袋里掏了出来。冯·特罗塔老爷抓起包裹,放在右手上掂了掂分量,而后又放下,说:“信不少嘛!”

“是的,爸爸!”

大厅里很安静,可以听见弹子和棋子啪嗒啪嗒的响声,以及店外雨水的滴落声。

“准备后天到骑兵团报到!”地方官眼睛看着窗外说。

卡尔·约瑟夫突然感到父亲将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右手上,凉丝丝的,骨瘦如柴。

卡尔·约瑟夫低下头,眼睛看着桌面,红着脸说:“是,爸爸!”

“结账!”地方官喊道,抽回了他那只手。

“请您告诉那位收款小姐,”他对侍者说,“我们只喝轩尼诗酒!”

他们径直穿过厅堂向门口走去,父亲在前,儿子在后。

他们经过湿漉漉的公园慢慢走回家,雨水还从树上轻轻地滴落。卫队长斯拉曼从地方官官邸的大门里走出来,头戴钢盔,手握钢枪,腋下夹着一本值勤簿。

“晚上好,亲爱的斯拉曼!”冯·特罗塔老爷说。

“有情况吗?嗯?”

“一切正常!”卫队长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