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算第二天去看查德。因为到迈榭比大街去拜访一般都不必拘守礼节,所以他预备一早就去。自然经常都是他去那儿,而不是查德到他这个小旅馆,因为这个小旅馆没有什么令人喜闻乐见的东西。然而此时,十一点钟的时候,斯特瑞塞突然产生这样一个念头:现在就去,看看能否碰见这年轻人。他想,查德走的是固定路线,势必就在“附近”,正如韦马希所说的那样(似乎很久未见韦马希了)。他前一天没有去,因为他们已经做出安排:德·维奥内夫人应当先见他们的朋友。但是既然她的拜访已经过去了,那么他就可以去看查德了,而且他们的朋友也不必久等。根据这个道理,斯特瑞塞推测,对这个安排感兴趣的双方一定很早就会面了,而且两人中更感兴趣的那一位(毕竟是她最感兴趣)肯定已经对另一位讲了她恳求他的情况。查德会及时了解到,他的母亲的特使已经与她会过面。此外,虽然不容易看出她如何描述所发生的事,但查德至少会受到充分启发,感觉到他可以继续这样下去。然而这一天从早到晚都没有传来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因此斯特瑞塞觉得他们的交往中可能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判断也许不成熟,或者这意味着(他怎么能肯定呢?)他所庇护的这一对可爱的人又继续进行被他打断的郊游去了。他们可能又到乡下去了,长喘一口气后放心地又去了。查德一定会深深地感到,德·维奥内夫人要求会面并没有受到非难。二十四小时过去了,四十八小时也过去了,可是仍然没有消息。于是斯特瑞塞利用这段时间去看戈斯特利小姐,就像他以往经常所做的那样。

他提议与她去玩,对于提议玩耍的事他如今感到很在行。于是在好几天的时间里,他带她逛巴黎,乘车在林子里兜风,与她一起坐出租汽船,尽情享受塞纳河上的微风给人带来的欢娱,就像慈祥的叔叔带着一个从乡下来的聪明侄女游览首都那样,他甚至设法领她去她不知道或者她假装不知道的商店,而她则像一个乡村少女一样十分听话,充满感激之情,甚至还模仿乡下人,偶尔流露出倦意和惊奇的神情。斯特瑞塞对自己(甚至也对她)描述这些娱乐过程的模糊印象,以此作为游乐的插曲。他们暂时没有进一步谈那个已经谈够了的话题。他一开始就声明谈够了,而她则迅速接受了这个暗示。在这方面和其他每一个方面她都像上述那个聪明听话的侄女。他丝毫也没有对她吐露他最近这番奇妙的经历(因为他已把这事当成一番奇妙的经历留存在脑海里了)。他暂时把这整个事情抛开,而且十分有趣地发现,她非常乐意地表示赞同。她留下问题不问 —— 她脑子里满是问题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完全迎合他的想法,对他表示充分理解,表现形式便是温柔和蔼、沉默寡言。她知道他对他的处境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 对此他知道得相当清楚。但是她向他表示,无论他有什么事,此事也应因为她现在的情形而被抛到脑后。这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重要问题(虽然对一个与此无关的旁观者似乎算不得什么),直接引起了她新的反响,她在默然接受之中随时对它加以估量。虽然以前他经常受到她的感动,但此时他又被感动。此外,虽然他知道他自己的情绪的根源,但是他却不可能知道她的情况。这就是说,他在某种程度上(粗略地、自然地)知道他自己在暗自策划什么,然而他却只能大胆猜测玛丽亚的打算。他所需要的是:她因为他们正在做的事而很喜欢他,即使他们做得更多,她仍然会喜欢他。这种单纯关系的清新,有如一场凉水浴,能洗掉其他那些关系所引起的疼痛。其他那些关系此刻对他来说复杂得可怕:它们长满了尖刺,事前根本想象不到的尖刺,扎在身上就会出血的尖刺。这个事实使他感到,与他现在的朋友乘塞纳河的游船或者在爱丽舍大街的树荫下纳一个小时凉,所得到的单纯喜悦有如抚摸圆溜溜的象牙。他与查德的个人关系(从他有了自己的观点开始)曾经是最单纯的,但是在白等了第三天和第四天之后,这关系却使他感到刺人。然而对这种迹象的担心好像最后减小了。第五天仍然没有消息,于是他不再询问和注意了。

此时他产生一种奇思异想,觉得戈斯特利小姐和他就是《林中孩子》(16世纪民谣)里的形象,只能指望仁慈的自然力让他们继续保持平静的生活。他知道,他已经算是特别擅长拖延了,然而他必须再一次拖延,才能感觉到它的魅力。他颇觉有趣地对自己说,他可能就要死了 —— 听天由命地死去。他感到这场面充满了临终时那种深沉的寂静和忧郁的魅力。这就意味着拖延其他每一件事 —— 让时间静静地流逝,尤其是拖延未来的结算 —— 除非未来的结算与灭绝是一回事。这结算隔着夹在其间的许多经历面对着他,穿过英国诗人柯勒律治诗歌《忽必烈汗》中所描写的那些无底深穴,一个人无疑会漂浮到那里去。这结算确实位于每一件事之后,它没有与他所做的事融合在一起,他对他所做的事的最后估价(在当地所做的估价)将使他获得他主要的特点 —— 精明。如此引起注意的自然是指乌勒特,而在最好的情况下,他将看见,在他眼里一切都已改变了的乌勒特将会是什么样子。这启示实际上不就是说他的事业已告结束了吗?唉,夏天结束时就可以看出来。与此同时他的悬而未决却有着白白拖延那样的甜美。我们还应该提及的是,除了玛丽亚的陪伴之外,他还有其他娱乐方式—— 许多次沉思默想。在沉思默想中只有一点使他感到不快乐。他已驶入港口,大海已被抛在他背后,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上岸。然而当他靠在船边上时,他不时想起一个问题。而他延长与戈斯特利小姐厮混的时间,正是为了抛开一些萦绕心间的思绪。这是一个有关他自己的问题,但是只有再见到查德才能使之得到解决。这也是他想见到查德的主要原因。在那以后它就不重要了 —— 而它只需要几句话就可轻而易举地得到解决。可是这年轻人必须在那儿听见这几句话。一旦这些话被听见,他就一个问题也没有了,就是说,没有与这特殊事情相关的问题了。他因为已经丧失的东西而现在说出来,就可能是一种过失,但是到了那时,这一点甚至对他自己也不重要了。这就是他的最大顾忌的集中表现 —— 他希望就这样把他所丧失的东西置之度外。他不愿因为他失去的其他什么东西,因为痛苦、遗憾或变穷,因为受虐待或绝望,而做任何事,他愿意因为他头脑清醒和冷静而做一切事,同样在所有重要方面为自己做一切事,就像他过去那样。因此当他徘徊着等待查德时,他默默地说道:“老弟,你已经被抛弃了,不过那件事与这有什么关系呢?”想报复的念头一定会使他感到厌恶的。

这些情绪无疑都是由他的闲散而引起的,此时却因玛丽亚的新见解而黯然失色。在这一周结束之前她就有一个新的事实要告诉他。一天晚上她带着这个消息等待他的到来。这天白天他没有见她,但是打算到时候请她一道外出,在某个花园的露台上共进晚餐。巴黎的夏季处处都能看见这样的花园,可是那时候天却下起雨来,他感到失望,只好改变计划。他独自一人在家里闷闷不乐地吃饭,等待着在这之后去见她,以弥补损失。他相信见到她以后很快就会知道有什么情况出现。在她那富丽小室的气氛里他已有这样的感觉,只是用不着明说而已。这地方光线柔和,各种浓淡不同的色调融合在一起,给人以凉爽之感,其效果使这位客人难免不停下来凝视片刻。好像就在凝视时他感觉到新近有人来过这儿,而他的女主人也看出他已感觉到有人来过。她几乎用不着说这句话:“是的,她来过。这一次我接待了她。”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又补充道,“根据我对你的理解,现在没有理由……”

“你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没有 —— 如果你做了你不得不做的事。”

“迄今为止我当然已经做了,”斯特瑞塞说道,“因此你不必担心其影响,或者好像是夹在我们之间这种情况。我们之间现在没有任何东西,除了我们自己放在那儿的东西以外,没有一寸的空隙可以容纳任何其他东西。因此你只是像往常一样与我们好好相处,无疑要多和我们在一起,如果她已经对你谈过。”他又说,“当然如果她来,那是为了和你交谈。”

“那是为了和我交谈。”玛丽亚回答道。听了这话后他进一步肯定她实际上已经掌握了他尚未告诉她的情况。因为她脸上的神态表明她了解这些情况,而那同时出现的悲哀神情则说明一切疑问已荡然无存。他更深刻地意识到,她从开头就知道她认为他所不知道的情况,而充分了解这些情况可能会给他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可以想象得出,这不同的结果可能是制止他的独立和改变他的态度,换句话说,引起一种支持乌勒特原则的突变。她已经预见到这可能会给他以强烈的冲击,使他转向纽瑟姆太太的怀抱。诚然还没有迹象表明他受到了冲击,但是却令人感到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因此玛丽亚此时不得不认为,这冲击已经开始,然而他还没有转回去。在早就勉强选择了她自己这一点上,他转瞬间就看得很清楚,但是结果他却没有重新接近纽塞姆太太。德·维奥内夫人的拜访揭示了这些真相,从残留在玛丽亚脸上的神情仍能依稀看出发生在她们两人之间的情形。然而正如我们所暗示的那样,如果这情形并不令人高兴,那么斯特瑞塞也许仍能看出其原因,虽然他天性朴实,看问题有些模糊。几个月来她坚定地克制自己,她没有利用任何可能有利于她自己的宝贵机会。她已经丢掉了这样的幻想:与纽瑟姆太太断交,她们的朋友遭受损失(婚约和关系本身破裂得无可挽回),可能对她有利。她并没有推波助澜,而是暗自艰难地、严格地坚守立场,极其公平合理地对待这件事。因此她不禁感到,虽然需要了解的事实最终都已经完全得到证实,但是她仍然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可以为自己(为可以叫作有利害关系的一切)感到得意扬扬。斯特瑞塞可能已经轻而易举地看出,在刚才她坐在那儿沉思的那几个小时里,她一直在问自己,是否还有或者根本没有她无法确定的情况。然而我们还需要马上补充一句,他在这场合最初弄明白的情况,最初却被他隐藏在自己心里。他只是问德·维奥内夫人究竟是为什么来的。对于这个问题他的同伴已有准备。

“她想知道有关纽瑟姆先生的消息,似乎她已有好几天没有看见他了。”

“那么她没有再次同他外出?”

“她似乎以为他可能已经与你一道外出了。”玛丽亚答道。

“你告诉她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吗?”

她不停地摇头。“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所知道的情况。我只好告诉她我得问你。”

“我已经有一周没有看见他了,当然我也觉得奇怪。”此时他的神态表明他更加感到奇怪。“我想,我能找到他。”他又问道,“你觉得她显得焦急吗?”

“她总是显得焦急。”

“尽管我为她尽了一切努力。”他露出了偶尔才能见到的一丝笑容。“想想看,这正是我要出来阻止的事!”

她打断他的话问道:“那么你认为他不安全?”

“我正要问你,在这方面你对德·维奥内夫人有什么看法?”

她看了他一眼。“什么样的女人从来就可靠?”她又说,“她告诉我你们在乡下意外相逢。有鉴于此,还有什么是可靠的呢?”

“那是一个偶发事件,完全可能发生或者完全不可能发生,”斯特瑞塞承认道,“真是不可思议。可是仍然,可是仍然……”

“可是她仍然不在乎?”

“她为什么也不在乎?”

“那么既然你也不在乎,我们都可以放心休息!”

他似乎同意她的看法,但仍有所保留。“对于查德不露面我确实不放心。”

“啊,你会把他找回来的。可是你知道,”她说道,“我为何去沟通。”他已经使她明白,此时他已经把所有一切都弄清楚了。但是她却希望把事情说得更加明白。“我不愿你对我提出问题……”

“对你提出问题?”

“一周前你自己已经看出什么的问题。我不愿为她撒谎。我觉得那对我来说太过分了。当然一个男子总是应该撒谎 —— 我指的是为了一个女子而撒谎。但是一个女子不会为另一个女子撒谎,除非是基于针锋相对的原则,为了间接保护自己。我不需要保护,所以我‘逃避’你 —— 只是躲避你的考验。这责任对我来说太重大了。我赢得了时间,当我回来后,已经不再需要考验了。”

斯特瑞塞平静地思索着她说的这番话。“是的。当你回来以后,小彼尔汉姆已向我表明一个绅士应该怎么做。小彼尔汉姆像一个绅士那样撒谎。”

“而且像你所相信他的那样?”

“严格说来这是一个谎言 —— 但他认为这忠诚的行为是符合道德的。这是一种可以详细讨论的观点,这种德行在我看来也很伟大。当然这样的德行很多,我眼前满是这样的德行。我还没有和它断绝关系,这你知道。”

“我现在见到的和过去见到的是,你甚至对德行大加夸张,”玛丽亚说道,“我以前有幸对你讲:你真了不起,你真是太好了。可是,如果你真想知道,”她很难过地承认道,“那么我要告诉你,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到底如何。”她解释道,“有时你给我的印象是明显的玩世不恭,有时你给我的印象却十分模糊。”

她的朋友考虑了一会儿后说道:“我情绪多变,有时异想天开。”

“是的,可是万事都总得有个基础呀。”

“在我看来,基础就是她的美所提供的东西。”

“她体貌的美?”

“喔,她各方面的美,她给人留下的印象。她变化多端,但又和谐一致。”

听了这番话后她对他仍然十分迁就。这种迁就与其所掩盖的恼怒完全不成比例。“你想得很全面。”

“你总是太偏重个人,”但他却很和蔼地说道,“但那正是我感到奇妙和弄不明白的原因。”

她继续说道:“如果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头你就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子,那么就没有更简单的事情了。只是这却是一个很奇怪的基础。”

“我为什么以此为基础?”

“为了你没有建立起来的东西!”

“喔,那不是固定的。过去和现在我都觉得这事有许多奇怪的地方。她年纪比他大,她的身世、传统和交往也不同;还有她的其他机会、义务、标准。”

他的朋友恭敬地听他列举这些差异,然后却把它们一扫而光。“当一个女人破产了,那些东西都不值一提。那非常可怕。她破产了。”

斯特瑞塞公正地对待她的反驳。“啊,我当然知道她破产了。我们当时忙于应付的正是她破产的事。她破产这件事也是我们的一件大事。但是不知怎的我总不能认为她已经一败涂地。而且好像是我们的小查德弄得一败涂地的!”

“可是难道‘你的’小查德不正是你的奇迹吗?”

斯特瑞塞表示承认。“当然我周围都是奇迹,但完全是幻影。不过最大的事实是,大部分都不关我的事。现在就更不关我的事了。”

听见这话,他的同伴转过头去,可能她又深深地感到害怕,担心他的观念不会给她个人带来什么好处。“但愿她能听见你这番话!”

“纽瑟姆太太?”

“不,不是纽塞姆太太。既然我明白你的看法,纽瑟姆太太现在听见这话也无关紧要了。她听见一切消息了吗?”

“差不多 —— 是的。”他思索了片刻后又说,“你希望德·维奥内夫人听见我说的话?”

她回过头来说:“德·维奥内夫人所想的正好与你所说的相反。她认为你对她做出了明确的判断。”

他想象这两个女人在一起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她可能已经知道……”

由于他住口不说了,戈斯特利小姐便问道:“可能已经知道你却不知道?她起初对这一点很有把握。”见他没有说什么,她继续说道,“至少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任何处在她那种地位的女人都会这样。但是在那之后她却改变了主意。她认为你相信……”

“什么?”他很想听她说下去。

“相信她很高尚。我猜想,她一直有这个看法,直到那天那个偶发事件使你睁开眼睛看见了真相,”戈斯特利小姐说道,“因为它确实使你睁开了眼睛……”

他插言道:“她不能不知道。不,”他思索道,“我猜想,她还在想那件事。”

“那么你的眼睛是闭上的?我说对了吧!但是如果你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结果也是一样。如果你愿意让我告诉她,你确实仍然这样看她……”简而言之,戈斯特利小姐表示愿意效劳到底。

他先是想同意这个提议,但后来却果断地回答道:“她很清楚地知道我对她有何看法。”

“她对我说,希望再见她没有什么好处。她告诉我你已经与她诀别。她还说你与她的关系已经断绝。”

“是这样。”

玛丽亚停顿了片刻,然后似乎出于良心上的考虑,说道:“她本来不愿意与你断绝关系。她感到她失去了你,但是她本来可能对你更好。”

“啊,她已经够好了!”斯特瑞塞大笑道。

“她认为你和她本来可能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朋友。”

他继续大笑道:“当然可能。那正是我为何要走的原因。”

听了这话后玛丽亚终于感到她为他们两人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她还有一个想法。“我应当把这句话告诉她吗?”

“不。什么都不要对她讲。”

“那么很好。”戈斯特利小姐接着说道,“可怜的人啊!”

她的朋友感到迷惑不解,竖眉问道:“我可怜?”

“不。德·维奥内夫人。”

他接受纠正,但仍有些迷惑不解。“你为她那样难过吗?”

这话引得她思索了片刻,甚至使她说话时带着微笑。不过她并未改口。“我为我们大家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