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德·维奥内夫人已经走了进来,离他们很近。巴拉斯小姐不好再说下去,便透过长柄玳瑁眼镜,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番。从她刚出场起,斯特瑞塞就看出她是特地为这次聚会盛装打扮。与上两次相比,这一次更加深了他在游园会上得到的印象,也加深了他对阅历丰富的女人的生活方式的了解。她双肩和双臂都裸露着,肤色白皙美丽。据他猜想,衣服料子是由丝和黑绉纱混纺而成,其色调为银灰色,给人以温暖华贵之感。她戴着一个由硕大而古雅的绿宝石组成的石项圈,这绿色在她的衣服、刺绣缎子以及略显华贵的衣料中也若隐若现。她的头部极美,像是快乐的幻想的产物,使人想起古代宝贵的纪念章或者文艺复兴时代银币上的人物像。她身材苗条,动作轻盈,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她的表情和决断都造成一种特殊效果,诗人们会认为她一半是神话中的人物,一半是常人。他可把她比作在朝霞中现身的女神,或者在夏日的海浪中展露上身的海中仙女。他认为这个阅历丰富的女人已发展到臻于完美的境地,使他想到剧中的埃及女王克娄·奥巴特拉。她多姿多彩,变幻无穷。她以她自己的神秘法则显现她的各种面貌,各种性格,她在白天黑夜的表现各有不同。此外,她还是一个极有天赋的女人。有时她可能显得十分平凡,然而第二天却会大放光彩。他觉得今晚的德·维奥内夫人的确光艳照人,但他又觉得方式未免有点粗糙,这多半是由于她以其天赋灵感处理一切,因此使他感到有点突然。在吃饭时他曾经两次同查德长时间地相互注视,然而这种交流方式只是再次导致原来就存在的意义含混,而与恳求和警告毫无关系。这种相互注视所表达的意思似乎是:“你瞧我陷入了如此困境之中。”可是斯特瑞塞不明白的恰恰就是对方处于什么样的困境。不过此时他也许应该明白了。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去把纽瑟姆换下来,他正在同格洛瑞阿尼夫人谈话。如果斯特瑞塞先生允许的话,我这会儿想同他谈几句话,我想问他一个问题。我们的主人应当同其他女士交谈一下,我等一会儿就会回来解除我的负担。”她向巴拉斯小姐提出这样的建议,好像她突然意识到某种特殊的责任。斯特瑞塞听后感到吃惊,仿佛说话人泄露了家庭秘密。巴拉斯小姐看到了斯特瑞塞吃惊的神态,但她也同他一样一言不发。一会儿之后,与他们同赴晚会的朋友同他们客气地告别,这时他心中又涌起若干思绪。“玛丽亚为什么走得如此突然?”这是德·维奥内夫人提出的问题。

“恐怕我没有其他原因可以告诉你,唯一的原因很简单,是她在一封短信中告诉我的:她在南方的一位朋友病了,而且病情突然加重,她得去看看。”

“哦,她给你写过信?”

“她离开之后就没有给我写过信,”斯特瑞塞解释道,“我只是在她走之前收到她一封短信。我在拜访你之后的第二天去看她,可是她已经走了。管房子的人告诉我,她说如果我来找她,就告诉我她给我写了信的。我一回家就收到了那封信。”

德·维奥内夫人颇有兴趣地听着,两眼望着斯特瑞塞的脸,随后微带忧郁地摇了摇她那精心梳妆的头。“她可没有写信给我,我曾经去看过她,”她又说道,“差不多是在见到你之后。我在格洛瑞阿尼家中见到她时,曾经对她说过我肯定会去看她。当时她并没有告诉我她将离开家。我站在她家门口,觉得可以理解。我知道她有许多朋友,也知道她这次是去看她那位生病的朋友,但我还是觉得,她离开家是为了避开我。她不想再同我见面。唉,”她继续以动人的温和态度说,“我以前喜欢她,欣赏她的为人,其程度超过对其他任何人,这她也知道。也许这正是她离开的原因,我敢说我不会永远失去她。”

斯特瑞塞依然沉默不语。正如他此刻所想的那样,他十分害怕自己会被夹在两个女人当中,然而事实上这样的格局已经形成。此外他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些暗示及诉说后面另有深意。他如果认真考虑这些因素,那么就会与他现在力求简单化的决心产生矛盾。尽管如此,他认为她表现出来的温情和感伤是真诚的。她接着又说:“只要她快乐,我就十分高兴。”他听后一言不发,因为他觉得这话表面上很动听,但未免有点尖酸刻薄。言下之意他就是戈斯特利小姐快乐的源泉。一瞬间,他产生了批驳这种说法的冲动。他很想问一问:“那么你觉得我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他过后很高兴自己并没有这样说。他宁愿别人把他看成是有点带傻气的人,也不愿被人当成大笨蛋。他想到女人们,尤其是那些各方面水平都很高的女人们,想到她们彼此会怎样看待对方,不由得悚然一惊。不管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他绝不是为此而来的。因此,对于德·维奥内夫人所说的那些话,他毫无反应。尽管他躲避她已有好几天,而且把他们再次见面的责任全推在她头上,她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的意思。“现在谈谈让娜,怎么样?”她笑着说道,依然像刚进来时那样高高兴兴。他立刻觉得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他的话说得越少,她就说得越多。“你看得出来她有意思吗?我的意思是对纽瑟姆先生有意思?”

斯特瑞塞几乎觉得不快,但他不是迅速回答:“我怎么看得出来这种事情?”

他依然十分和气。“哦,可是这些都是些美丽的小事情,世界上任何事情你都看得出来,你可不要隐瞒啊!你同她谈过没有?”她问道。

“是的,谈过,但没有谈查德的事。至少可以说谈得不多。”

“哦,你不需要多谈!”她很有把握地说。然而她马上又改变话题,“我希望你还记得那天你答应我的事。”

“答应‘救你’,就像你说的那样?”

“我还是这样说。你愿不愿意这样做呢?”她坚持说道,“你没有后悔吧?”

他想了一下。“没有。但是我一直在想我当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追问道:“你一点也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意思吗?”

“不,没有这个必要。只要我明白我自己谈的话的意思,就已经足够了。”

“现在你还不明白?”她问道。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我想你应该让我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说,“不过你愿意给我多长的时间?”

“我觉得问题倒在于你能给我多长的时间。”她说,“我们那位朋友不是老是把我的事讲给你听吗?”

“没有,”斯特瑞塞回答道,“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你。”

“他从来不这样做?”

“从来没有。”

她考虑了一下。即便事情的真相令她感到不安,她还是掩饰得很成功。事实上不久她就镇静下来。“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做。但是你想让他告诉你吗?”

她强调得恰如其分,尽管他的眼光游移,此刻他却注视着她。“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她取得的胜利并不大,但她的语调可以感动铁石心肠。“我看是他欠你。”

“只要你能承认这点,就很不错了。”她说,不过她的自豪中依然带有几分谨慎。

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仍然直说:“我所见到的他,是你一手造就的。我不明白你是怎样做到这些的。”

“哦,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她微笑了,“问题在于你认识了纽瑟姆先生,就等于认识了我,可是你居然拒绝同我见面,你的用意又何在呢?”

“我想,”他沉思着说道,眼睛仍然瞧着她,“我今晚不该见你。”

她举起握着的双手,然后又放下。“这没有关系。如果我相信你,你为什么又不能相信我呢?”她又以另一种语调问道,“为什么你又不能相信自己呢?”她没有给他时间回答。“哦,我会对你好的!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你已经见到了我的女儿。”

“我也很高兴,”他说,“但是帮不了你什么忙。”

“帮不了忙?”德·维奥内夫人瞪大了眼睛,“她可是光明天使。”

“原因就在这个地方。不要去打扰她了。不要去寻根究底。我的意思是说,”他解释道,“不要去追究刚才你对我提到的那个东西,即是说她的感觉如何。”

他的同伴感到纳闷。“真的不应该去追问?”

“嗯,因为我希望你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这样做。她是我见到的最可爱的姑娘。因此千万不要伤害她。你不知道,你不想知道。此外,你也不可能知道。”

这是突如其来的呼吁,她在考虑是否接受它。“看在你的份儿上?”

“嗯,既然你问我。”

“任何事情,任何与你相关的事,”她笑着说,“我都不想知道,我会永远如此。谢谢你。”她转身离开时特别温柔地补充了一句。她的话音在他耳畔回响,使他产生了绊了一跤并摔倒在地的感觉。就在同她商讨关于他的独立性的问题时,他受某种观念的驱使,觉得自己陷入矛盾之中,十分笨拙,难以自拔。她当场很机敏地感到有机可乘,用一个词,一根小小的金针,钉住他那明显感觉到的意图,他不仅没有使自己摆脱,反而更紧地束缚自己。他紧张地考虑着当时的情况,此时另一双眼睛进入他的视线。他觉得刚才自己内心的感受在这双眼睛中反映出来。与此同时,他辨认出这是小彼尔汉姆的眼睛,他走过来显然是为了同他交谈。在当时的情况下,小彼尔汉姆是他可以敞开心扉的人。一会儿之后,他俩坐在室中的一个角落里,而同时格洛瑞阿尼与让娜正坐在与他们斜对的那个角落里交谈。在开始时他俩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友善地瞧着让娜,随后斯特瑞塞说道:“我实在难以理解,一个稍微有点血气的小伙子,比如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怎么会在这样可爱的小姐面前无动于衷。小彼尔汉姆,你为什么还不动手?”他还记得上次在那位雕塑家的花园里聚会时,自己坐在长凳上说那一番话时的语调。当时他只略微透露了自己的想法,这次他要对这位值得劝告的年轻人直言忠告,以弥补上次的不足。“总该有某种原因吧。”

“什么原因?”

“在这儿流连不去的原因。”

“向德·维奥内小姐求婚?”

“嗨,”斯特瑞塞问道,“你难道还可能找到更好的求婚对象?她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甜蜜的小东西。”

“她的确美妙无比。我的意思是她是货真价实的姑娘。我认为这朵粉红色的蓓蕾尚处于含苞欲放的阶段,它在等待时机,准备朝着伟大的太阳开放。不幸的是我只是一根只值一文钱的小蜡烛。在这个领域内,一个可怜的小画家能有什么机会?”

“哦,你已经够格了。”斯特瑞塞脱口说道。

“我肯定够格。我们俩都够格。我认为我们的一切都够格。但是她太好了。问题就在这个地方。他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斯特瑞塞靠着长椅,仍然对这位年轻姑娘十分神往,此时她也正瞧着他,他觉得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斯特瑞塞对此十分欣赏,仿佛蛰伏已久的情感终于苏醒过来。尽管此时有新的东西供他感受思考,他还是回过头来推敲他同伴说的话,“你提到的‘他们’是谁?是不是她和她的母亲?”

“她和她的母亲,还有她的父亲,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混账东西,他也决不愿失去她所代表的机会。除此之外,还有查德。”

斯特瑞塞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哦,可是他对她不感兴趣,我的意思是说,看起来不是我说的那种兴趣。他并不爱她。”

“是的,但是除了她母亲而外,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他很喜欢她。他对于她的前途自有其想法。”

“嗨,真是有点奇怪!”斯特瑞塞随后十分感叹地说。

“确实十分奇怪。然而妙处也就在这个地方。”小彼尔汉姆继续说,“那天你如此好心地规劝我,鼓励我,当时你心中不是也有这种美妙的感觉吗?你不是劝我趁机会尚在的时候,去体验一切可能的事吗?我至今还记得你当时谈话的语调。而且要真正地体验,因为这是你所表达的唯一的意思。你使我获益匪浅。我将尽全力去做。”

“我也会这样!”一会儿之后斯特瑞塞说道,然而随即他提出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查德怎么竟会卷入这个漩涡之中?”

“哈,哈,哈!”小彼尔汉姆往后一仰,靠在椅垫上。

这使得我们的朋友想到巴拉斯小姐,他再次感到自己在充满隐晦的暗示的迷宫中摸索。可是他依然紧紧抓住他的线索。“当然我明白,不过总的情况变化之大,使我时常感到吃惊。在安排这位小女伯爵的未来的时候,查德的意见居然有如此大的分量。不,”他宣称道,“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他接着又说,“你还说像你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参与竞争。奇怪的是查德他没有参与竞争。目前的情况不允许他这样做,可是在另外一种情况下,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得到她。”

“是的,那只是因为他有钱,而且他将来还可能比现在更有钱。她们心目中只有名望和财产。”

“嗯,”斯特瑞塞说,“他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多少钱的,他得自己动手挣钱。”

小彼尔汉姆问道:“你把这些讲给德·维奥内夫人听了吗?”

“没有,我并没有告诉她太多事情。当然,”斯特瑞塞接着说,“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做出牺牲。”

小彼尔汉姆停顿了一下。“哦,他对牺牲不感兴趣,或者说他可能认为自己已经做出了足够大的牺牲。”

“嗯,这也算是品格高尚的表现。”他的同伴果断地说道。

“这也正是我的意思。”这个年轻人过了一会儿说道。

斯特瑞塞沉默片刻。“我自己想出来了,”他继续说道,“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我算真正了解了这些话的意义。总而言之我终于明白了。你最初对我说的时候,我并不明白。查德当初对我说的时候,我也并不理解。”

“哦,”小彼尔汉姆说,“我想当时你并不信任我。”

“我信任你,也信任查德。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太讨厌、太无礼,也太乖张了。你欺骗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那位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我会有什么好处?”

“是的,查德可能会得到某种好处,可是你呢?”

“哈,哈,哈!”小彼尔汉姆笑了起来。

他再次大笑,这笑声像一个难解的谜,使得我们的朋友感到有点冒火。然而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他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他不会为任何事情而动摇,因此更坚定了留在这个位置上的决心。“倘若我没有自己的观察,我就会弄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是一个极其聪明而精明强干的女人,更重要的她还具有超乎常人的魅力,这种魅力今晚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并不是所有的聪明能干的女人都具有这种魅力,事实上具有这种魅力的女人很少。”斯特瑞塞似乎并未专门针对小彼尔汉姆而发,他继续说道,“你瞧,我懂得同这种女人的亲密关系,或者说这种高尚而美好的友谊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怎样,这不可能是一种庸俗或者粗鄙的关系,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

“是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小彼尔汉姆说道,“那不可能是庸俗或者粗鄙的关系。上帝保佑我们,的确不是这样的关系,说实话,那是我一辈子见到的最美好、最超凡脱俗的关系。”

斯特瑞塞坐在他身旁,也靠着椅子。他看了他一眼,暂时没有说话,而他却未曾留意,只是凝视着前方。一会儿之后,斯特瑞塞说道:“当然,这种关系给他带来的好处,那种奇妙的变化,是我所不理解的,我也不愿意不懂装懂。我的认识仅限于我所见到的一切。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他的情况就是这样,”小彼尔汉姆附和着说,“她的情况也的确如此。尽管我和他们接触时间较长,而且来往也比较密切,但我还是不太了解情况。可是同你一样,”他又说,“虽然不太了解,我还是对他们十分赞赏,而且深感欣慰。你知道,我已经观察了三年,尤其是最近这一年。在此之前,我觉得他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坏……”

“哦,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斯特瑞塞不耐烦地插嘴说道,“除了那种我认为有必要想的事情,即是说当初为什么她会喜欢上他……”

“他一定有点什么名堂?哦,是的,他的确有点名堂,而且我敢说比他在家里时表现得多得多,”这位年轻人颇为公允地评论道,“但是你应该知道,她一定有机可乘,她也就趁机而入。她找到机会并抓住了机会。这一点给我印象颇深,因为干得太漂亮了。不过,”他这样结束他的话,“当然是他先爱上了她。”

“这十分自然。”斯特瑞塞说。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最初是在某个地方,我想是在一个美国人的家里认识的。当时她在无意之中给他留下了印象,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种种机会,他也给她留下了印象。在此之后她就和他一样糟。”

斯特瑞塞含糊地问道:“一样‘糟’?”

“也就是说,她开始关心他,而且这种感情很深。她独自处在她那可怕的地位,一经开始这种关系之后,她发现这种关系有利可图。这的确是一种利害关系,而且这种关系一直对她非常有利。因此她依然对他关心,而且事实上,”小彼尔汉姆若有所思地说,“她对他更加关心了。”

斯特瑞塞认为此事与他无关,这种观点并没有因为他理解小彼尔汉姆这番话的方式而受到影响。“你的意思是说,她关心他的程度超过他关心她?”听到这话,他的同伴转过头来望着他,一瞬间,他俩的视线相遇了。“她超过他?”他又问了一遍。

小彼尔汉姆久未出声。“你将永远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吗?”

斯特瑞塞想了一下。“我还能告诉谁?”

“嗯,我以为你经常报告……”

“向家里的人报告?”斯特瑞塞明白他的意思,“得啦,我才不会向她们说这些。”

那位年轻人终于把眼光转向其他地方。“那么我告诉你,她现在关心他的程度超过他关心她。”

“哦!”斯特瑞塞奇怪地叫了起来。

他的同伴马上有所反应。“你难道没有这样的印象吗?你之所以要抓住他,就是这个原因。”

“哦,可是我并没有抓住他!”

“哦,听我说!”可是小彼尔汉姆并没有说什么。

“不管怎样,这一切与我毫无关系,”斯特瑞塞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想要抓住他以外,一切都与我无关。”他似乎觉得应该再补充一句,“可是事实上是她救了他。”

小彼尔汉姆只是等待着。“我还认为那是你要做的事呢。”

可是斯特瑞塞已经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在谈论他的为人、他的品德、他的性格和生活时,我是把他和她联系在一起的。我所谈到的他,是一个可以与之打交道、交谈并一起生活的人,也就是说,我是把他当作一个社会动物来谈的。”

“你也想把他当作社会动物吗?”

“是的,因此可以说她为我们拯救了他。”

“因此你认为看在你的份儿上,我们应该救她!”这位年轻人说道。

“哦,看在我们大家的份儿上!”斯特瑞塞不禁笑了起来。这使他回过头来谈他非常希望谈的问题。“尽管他们的处境很艰难,他们还是没有逃避。他们并不自由,至少她不是自由之身,但是他们还是珍惜可能得到的东西。那是友谊,一种美好的友谊。它使他们变得如此坚强。他们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们相互支持。毫无疑问,正如你暗示的那样,她对此感受尤为深刻。”

小彼尔汉姆仿佛在回想他暗示了些什么。“她觉得他们无懈可击?”

“嗯,她觉得她自己毫无过错,她的力量也来源于此。她支持他,她支撑着整个局面。具有这种能力的人真是了不得。她太棒了,正如巴拉斯小姐说的那样,棒极了。他也很不错,可是他是个男人,有时会反抗,会认为这样做不划算。她仅仅给予他巨大的精神鼓舞,要把这解释清楚挺不容易,因此我把它称为特殊处境。如果没有特殊处境存在的话,这就是其中之一种。”斯特瑞塞抬起头来,仰望着天花板,似乎面对这种处境陷入沉思。

他的同伴全神贯注地听他讲。“你说得比我清楚得多。”

“哦,你知道此事与你无关。”

小彼尔汉姆思索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刚才讲这事也与你无关。”

“嗯,德·维奥内夫人的事与我一点也不相干。可是正如我们刚才所谈的那样,我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救他吗?”

“是的,把他带走。”

“带走他,以达到拯救他的目的。说服他,使他主动认识到自己最好还是担起家业的担子,并立即着手做这方面的事。”

“嗯,”小彼尔汉姆过了一会儿说,“你已经说服了他。他确实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他前两天又对我这样说。”

“因此你便认为他关心她的程度不如她关心他?”

“他不如她?是的,这是原因之一。可是其他一些事也使我产生同样的想法。”小彼尔汉姆继续推论道,“在这种情况下,男人在感情上不可能陷得像女人那样深。要使他沉溺情海之中,需要不同的条件。你认为是不是这样?”他总结性地说道,“查德自有他的前途。”

“你是说他在生意上的前途?”

“不,恰恰相反,是另一种前途,是你如此正确称之为他俩的处境的前途。德·维奥内先生可能会永远活下去。”

“因此他俩就结不成婚?”

这位年轻人稍微停顿了一下。“他们对今后有把握的就是不可能结婚。一个女人,一个特殊的女人,可以受得了这种精神痛苦,可是一个男人能不能做到这一点?”他提出疑问。

斯特瑞塞回答得很迅速,仿佛他已经思考过这一点。“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具备极高的道德水准。我们认为查德恰恰具有这样的品德。至于说到这方面的问题,”他若有所思地说,“他回美国后,这种特殊的痛苦又怎么可能消失?会不会变得更加痛苦?”

“眼不见,心不烦!”他的同伴笑道。然后他又兴致勃勃地说道:“难道距离不能减轻痛苦吗?”斯特瑞塞还来不及回答,他接着又总结性地说:“你知道,问题在于查德应该结婚!”

斯特瑞塞似乎想了一下他说的话。“要说痛苦的话,我的痛苦是不会减轻的。”他这样说道。过后他站起来,问道:“他应该和谁结婚?”

小彼尔汉姆慢慢站起来。“嗯,和某个他可以与之结婚的人,某个极好的女孩子。”

他们并肩站着,斯特瑞塞的眼睛又转向让娜。“你是指她吗?”

他的朋友突然做了一个鬼脸。“在他和她母亲恋爱之后?不是的。”

“可是你不是认为他不爱她的母亲吗?”

他的朋友再次停顿了一下。“嗯,他可是一点也没有爱上让娜呀。”

“我也这样想,他怎么可能爱上别的女人?”斯特瑞塞说道。

“哦,我承认这一点。可是你知道,在这个地方,严格说来,结婚不一定要有爱情。”小彼尔汉姆友善地指出。

“至于说痛苦,和那样的女人在一起,会有什么痛苦?”仿佛为了把问题深入下去,斯特瑞塞根本不听对方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讲,“难道她可能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而把这样好的人抛弃吗?”他似乎十分强调这一点。小彼尔汉姆望着他。“当双方都愿意为对方做出牺牲时,就不会觉得有什么损失了。”过后他又以自己意识到的宽宏大量的语气说,“让他们一起面对将来的事情吧!”

小彼尔汉姆直直地望着他。“你的意思是说,说来说去他还是不应该回去?”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抛弃她的话……”

“那又怎样?”

“嗨,他就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但是斯特瑞塞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