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际露出第一抹晨曦,在那个名叫黑水湾的潟湖隐蔽处,一个男人在一座小岛的陡峭岸边散步。此人就是德克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印第安人划着小艇刚刚靠岸,这是斯坎伯,昨天,就是他划着这条小艇靠泊到香农号的船舷。

来回踱了几步之后,德克萨在一株木兰树前站住,伸手拽住低处的树枝,从上面摘下一片带着叶柄的树叶。然后,他又从手里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片,上面用墨水书写着几个字。他把纸片搓成细卷,插进叶脉的缝隙里,细致地摆弄着,让这片木兰叶子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然后,德克萨说道:“斯坎伯!”

“主人?”印第安人回答道。

“送到你知道的那个地方。”

斯坎伯接过树叶,把它放到小艇的前部,自己坐到小艇后部,划动船桨,小艇绕过小岛的顶端,钻过树林垂下的密密匝匝枝叶,沿着弯弯曲曲的水道逐渐消失。

这座潟湖里纵横交错地分布着许多水道,这些狭窄的水道就像纠缠在一起的绳索,淌着黯黑的水流,这情形有点儿像欧洲某些“水网”地区相互交织的水渠网。圣约翰河的分流河道逐渐分散融入这些深沉的河沟水渠,除非对这些水道极为熟悉,否则没有人能在这里摸清方向。

然而,斯坎伯驾轻就熟。在外人看不到出口的地方,他的小艇却能轻而易举地通过。他拨开低垂的树枝,让小艇划过,随即树枝在他身后垂落下来,没人能觉察出这里刚刚有小船通过。

印第安人就这样顺着迂回曲折的羊肠水道划进潟湖深处,有时候,这些水道比草场里人工挖掘的排水沟还要狭窄。随着小艇靠近,各种各样的水鸟腾空而起。黏滑的鳗鱼贼头贼脑地钻进露出水面的树根缝隙里。还有那些缩在淤泥里酣睡的凯门鳄,被经过的小艇碰到受了惊扰,斯坎伯对这些爬行动物毫不在意,他继续不断向前划行,当船头前面水浅无法划行的时候,他就会把船桨当作船篙,撑着小艇往前走。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在初升阳光的照射下,夜间泛起的浓重雾气开始消散,然而,在浓密树丛枝叶的遮掩下,小艇的身影依旧悄然朦胧。即使在烈日当空的时候,树丛阴影下的河道里仍然透不进一缕阳光。其实,在沼泽地区的深处,只需要一点点昏暗的光线,就能够滋生出茂密的水生植物,漂浮在黯黑的水面,让无数麇集的生物拥挤着生存在墨色的湖水里。

大约经过半个小时,斯坎伯就这样从一个小岛划向另一个小岛。最后,他停住小艇,这里已经是黑水湾最隐秘的地方之一。

这个地方位于潟湖沼泽地带的尽头,树林变得比较稀疏,枝叶也没有那么浓密,阳光终于可以照进林间。那边,伸展出一片宽阔的草地,草地边缘生长着森林,林木不算高大,突兀在圣约翰河的水面之上。五六棵树木孤零零地矗立在泥泞的地里,看起来就像生长在柔软的泥毯上。几簇檫树枝叶凋零,枝头生长着紫色的小浆果,树丛在泥泞的地上标出蜿蜒曲折的小径。

斯坎伯在陡峭岸边的一棵树桩上把小艇系好,爬到河岸上。夜间形成的浓雾已经开始散去。荒凉的草地逐渐摆脱雾气的笼罩。在那几棵孤零零的树丛里,混杂生长着一株不算高大的木兰树,树身凸显于树丛中间。

印第安人向木兰树走去,几分钟之后来到树下。他伸手弯下一杈树枝,把德克萨交给自己的木兰叶插到枝头上,然后松手放开,树枝弹起恢复原状,那片树叶也隐藏在了木兰树丛中。

随后,斯坎伯返回小艇,朝着主人等待他的那个小岛的方向划去。

这个河湾里的河水颜色黑暗,因而得名黑水湾,河湾的面积大约有500至600英亩。圣约翰河水滋养着这个河湾,里面形成一系列岛屿,其间路径曲折蜿蜒,往复无穷,不熟悉这里的外人根本无法深入其境。河湾的水面上分布着一百来座小岛屿,无数条溪流把小岛分割开来,岛与岛之间既无桥梁,也无堤坝相连,小岛之间搭连着长长的藤条,几簇高大的树枝伸展交错在水面之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通道可以把这座潟湖的各个地点相互串联起来。

差不多就在这一系列群岛的中央,有一座最重要的小岛,不仅是由于它的面积最大——大约有二十来英亩——还因为它的地势最高——它比圣约翰河在涨落潮水之间的平均水位还要高出五六英尺。

在很早以前,这座岛上曾经修建过一座类似于碉堡模样的防御工事,不过现在已经废弃了,至少从军事角度来说是废弃了。在高大的柏树、绿橡树、黑胡桃树、澳大利亚松树和木兰的树丛下面,工事的栅栏依然矗立着,尽管多半已经腐朽损坏,而且纵横交错地缠绕着各种藤条枝蔓。

栅栏圈里面,在浓密枝条的掩蔽下,肉眼勉强可以发现这座小碉堡的几何外形,或者不如说这是一座观察哨所,当初修建的时候,里面可以容纳一支二十来人的小分队。碉堡的木质墙壁上开凿了好多个射击孔,碉堡顶部覆盖泥土,长满青草,形成了名副其实的保护层。碉堡内部有几个房间,中央是一间陋室,紧挨着一间当初用来储备物资和军火的库房。要想进入碉堡,首先需要通过栅栏圈的一处狭窄小门,穿过栅栏包围的院子,院子里生长着几棵树木,然后沿着十几级泥巴和厚木板垒砌的台阶拾级而上,就来到了碉堡的门前,这是通往碉堡内部的唯一入口,实际上,这个入口是利用原先的射击孔改造而成。

这里就是德克萨平时的栖身之所,是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他避开所有人的眼睛,和斯坎伯一起隐居生活,这个印第安人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对他唯命是从,在他的主人眼里,这个印第安人的价值比五六个奴隶加在一起还要高。

看得出来,黑水湾里的这座岛屿与圣约翰河两岸坐落的众多农庄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在这个地方生存,无论对于德克萨,还是他那个对生活要求并不高的同伴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岛上养了几只家畜,开垦了几英亩农田,种植了一些土豆、山药、黄瓜,还有二十几棵几乎处于野生状态的果树,仅此而已,另外,再加上附近树林里和潟湖水塘里一年四季都能得到的渔猎收获。不过,毫无疑问,黑水湾的主人一定还有其他收入来源,对此,德克萨和斯坎伯都讳莫如深。

至于这座碉堡的安全问题,它坐落在外人根本无法企及的巢穴中央,这难道不就是最大的安全保障吗?另一方面,又有谁会来袭击这里,为什么会来袭击?无论如何,任何接近这里的可疑外人,都会立即被岛上豢养的狗发现,并且狂吠报警,这是两条来自加勒比地区的凶猛猎犬,过去,西班牙人使用这种猎犬追踪逃亡的黑奴。

以上介绍了德克萨的住所,这个住所与他本人相当般配。以下介绍德克萨本人。

此时的德克萨35岁年龄,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长期浸淫在餐风饮露,投机冒险的生活方式中。他是西班牙人后裔,而且从来不隐讳自己的出身。他长着一头刚硬的黑发,浓重的眉毛,暗绿色的眼睛,嘴角阔大,嘴唇薄而内敛,就好像被军刀切过一样,鼻子扁短,露着猛兽般的鼻孔。透过他的容貌,可以看出这是个奸诈诡谲,性格暴躁的男人。早些年,他曾经留着大胡子;但是两年前,在一次不为人知的意外事故中,他的胡子被火药燎掉了一半,于是把胡子刮光,打那以后,他那冷酷的容貌尤其引人注目。

大约12年前,这个冒险家迁徙落户到佛罗里达,在这个废弃的碉堡里定居下来,没有任何人想到要和他争夺这座碉堡的所有权。这个人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也从不提起。来这里之前他靠什么生活?人们仍然一无所知。有人传说——这也许是真的——他从前的职业是贩卖黑奴,在佐治亚和卡罗来纳的各个港口出售整船的黑奴。他是否因为从事这种可憎的生意而致富?看起来似乎不大像。总而言之,在佛罗里达这个地方,像他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而他本人也从未赢得过良好的社会声誉。

尽管如此,如果说德克萨声名卓著,而且名声并不太好,但是并不妨碍他在本地区,特别是在杰克逊维尔拥有实实在在的影响力。不过,受他影响的全都是县城居民当中最不值得受人尊重的那些人。德克萨经常去县城办事儿,办的什么事儿他却从来不说。在城里处于社会底层的白人和最可恶的那帮人中间,他结交了许多朋友。人们经常看到,每次德克萨从圣奥古斯丁回来,总有好几个形迹可疑的人陪伴在他身边。他的影响力甚至扩大到了圣约翰河沿岸的移殖民当中。在圣约翰河两岸的众多种植园里,德克萨熟悉其中的好几家,有时候,他会登门拜访,不过从来没人回访过他,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在黑水湾的藏身之所。德克萨与这些移殖民保持来往的借口十分自然,那就是狩猎,有了共同的习俗和爱好,他们彼此气味相投。

不仅如此,近几年来,德克萨的影响力还在继续上升,因为他以奴隶制的最狂热维护者的形象自居,博得舆论关注。就在美国的两大阵营刚刚由于奴隶制问题爆发南北战争之际,这个西班牙后裔就跳出来,把自己装扮成奴隶制最顽固、最坚决的拥护者。德克萨声称,他并非出于自身利益,因为他充其量只拥有几个黑奴。他要维护的是一个原则。依靠何种手段维护?德克萨煽动最恶劣的极端情绪,激发流氓群众的贪婪本性,鼓动他们针对赞成北方废奴思想的移殖民和居民,实施抢劫、纵火,甚至屠杀。眼下,这个用心险恶的阴谋家一心企图推翻杰克逊维尔城的地方政权,因为在他看来这些地方官员的观点立场过于温和,必须让自己最疯狂的追随者取而代之。一旦利用骚乱掌握了当地政权,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地实施个人的复仇计划。

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对于这样一个人的一举一动,詹姆斯·伯班克和其他几位种植园主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实在是因为这个人天性恶劣,令人望而生畏。一方面,此人举止令人生疑,另一方面,他心中充满怨恨,凡此种种,在即将发生的一系列事故中,还将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除此之外,根据我们对德克萨过去经历的了解,自从他停止贩卖人口以后,还发生过一些极为可疑的事情。在塞米诺尔人的最后一次袭击事件里,种种迹象表明他曾经与塞米诺尔人暗中勾结。他是否曾经暗中帮助过塞米诺尔人,告诉他们应该进攻哪几座种植园?他是否帮助过塞米诺尔人实施阴谋诡计?这些只能根据各种迹象进行揣测,在印第安人进行最后一次入侵之后,地方官员曾经派人跟踪过这个西班牙后裔,逮捕过他,并且交付法庭审判。然而,德克萨提交了不在现场的证据——今后,他还将使用这种辩护手段,并且取得成功——证据显示,当印第安人袭击位于杜瓦尔县的那座农庄时,他不在现场,因为在同一时间,他根本不在佛罗里达境内,而是身处佐治亚州的萨凡纳,那里位于出事农庄的北边,相距足有40英里。

那件案子发生后的几年时间里,又发生过多起重大抢劫事件,这些抢劫案件或者针对某些种植园,或者针对佛罗里达境内路途中的旅客。德克萨是不是这些罪案的主谋或者同谋?这一次,他同样成为嫌疑人,不过,由于缺乏证据,人们不能把他绳之以法。

终于,出现了一次机会,这一次,人们以为抓住了这个狡猾恶棍的现行。就是为了这件案子,昨天,圣奥古斯丁的法官当庭询问了德克萨。

8天前,詹姆斯·伯班克、爱德华·卡洛尔,以及瓦尔特·斯坦纳德前往康特莱斯湾临近的一座种植园拜访,回来的路上已经夜幕降临,大约是晚上7点钟,他们听到了凄厉的喊叫声,立刻循着声音快步跑去,来到一座孤立农庄的住宅前。

这栋住宅正在起火燃烧。农庄刚刚遭到五六个男人的抢劫,劫匪已经一哄而散,但是应该还没有跑远:伯班克他们还能够远远望见两名劫匪正在穿过树林逃窜。

詹姆斯·伯班克和朋友们勇敢地追了上去,恰巧,追赶的方向正对着康特莱斯湾。可惜,两名纵火犯穿过树林跑掉了。不过,他们几个人,包括伯班克、卡洛尔和斯坦纳德都确定认出了其中一人:他就是那个西班牙后裔。

不仅如此——还有更确切的证据,就在那个人绕过康特莱斯湾的边缘,即将消失在拐角的时候,泽尔玛正好从那里路过,差点儿被那个人撞个满怀。泽尔玛也认出来,这个拼命奔跑的人就是德克萨。

不难想象,这件事情在杜瓦尔县里引起多么巨大的反响。抢劫,然后是纵火,那些分散居住在广大地区的移殖民对此类罪行一向深恶痛绝。詹姆斯·伯班克毫不犹豫地立即向法庭正式起诉德克萨。根据他提供的证词,地方政府决定对德克萨提起诉讼。

德克萨被带到圣奥古斯丁刑事法院的法官面前,让他直接面对证人的质证。詹姆斯·伯班克、爱德华·卡洛尔、瓦尔特·斯坦纳德,以及泽尔玛异口同声地确认,那个从起火的农庄逃跑的人就是德克萨。他们对这一点确信无疑,德克萨就是那帮罪犯当中的一个。

在德克萨这方面,西班牙后裔从圣奥古斯丁请来了几个证人。然而,这几个证人也异口同声确认,那天晚上,他们在杰克逊维尔城的托里洛小酒馆与德克萨在一起,这家酒馆虽然声誉不太好,但是却很有名气。当天,德克萨整晚都与他们相伴,他还提供了更确切的细节,就在罪案发生的那一刻,德克萨与托里洛小酒馆里的一个酒鬼发生了争吵——争吵后来发展成打斗和相互威胁,他正想就这件事情向对方提起诉讼。

面对这样无可置疑的证词——要知道,出庭做证的这几个人与德克萨素无来往——圣奥古斯丁的法官只好结束已经开始的调查,释放了作为被告的犯罪嫌疑人。

这一次,对于这个古怪的人来说,不在现场的证据依旧十分充足。

2月7日晚上,正是在这次庭审结束之后,德克萨在几个证人的陪同下从圣奥古斯丁返回。我们已经看到了,当香农号在圣约翰河顺流而下的时候,德克萨在轮船上是怎样的一种神态。之后,印第安人斯坎伯驾着小艇迎着蒸汽轮船划过来,德克萨乘坐小艇返回了那座废弃的碉堡,到那里之后,我们就很难继续了解他的行踪了。至于这个斯坎伯,他是个聪明的塞米诺尔人,十分狡猾,正是在印第安人发动最后一次袭击之后,他投靠德克萨,成了他的心腹,其实,斯坎伯也是那次袭击的参与者。

在德克萨的脑袋里,只要想到詹姆斯·伯班克这个人,他就会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不择手段地报仇。然而,随着战争的进程,每天的局势变幻莫测,倘若德克萨成功推翻杰克逊维尔的地方政府,他就将成为康特莱斯湾的极大威胁。不过,依照詹姆斯·伯班克那充满活力和坚毅的性格,他绝不会在那个人面前胆怯,是的!不过,从伯班克夫人的角度考虑,她却有充分理由为自己的丈夫和亲人担忧。

不仅如此,还有另一个原因,让这个正直的家庭终日惶恐不安,那就是:德克萨已经怀疑吉尔伯特·伯班克参加了北军。既然这件事始终处于保密状态,他是如何探听到的?毫无疑问,他是通过秘密监视获知这个消息,后面,我们还将看到,那些暗探不止一次地向他通风报信。

事实上,既然德克萨已经相信詹姆斯·伯班克的儿子参加了北军,而且就在杜邦司令的麾下任职,我们是否应该担心,德克萨可能设计陷害年轻的中尉?没错!此时,南方的奴隶制拥护者正因为北军的节节胜利而愤怒抓狂,如果德克萨设法把吉尔伯特吸引到佛罗里达的土地上,抓住他本人,然后告发他,让他落到这些人手里,那么,吉尔伯特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以上就是这个故事开始时的背景:在当前形势下,联邦军已经差不多逼近佛罗里达的海岸线;位于杜瓦尔县腹地的伯班克一家处境艰难;德克萨的势力不仅在杰克逊维尔,在实行蓄奴制度的所有地方都很猖獗。如果这个西班牙后裔的目的达到了,如果当地政权真的被他的同伙推翻,他就能轻而易举地鼓动那帮狂热的地痞流氓,把矛头指向康特莱斯湾的废奴主义者。

离开德克萨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斯坎伯回到了中央小岛。他把小艇拖上陡峭的岸边,然后穿过栅栏围墙,迈步走上碉堡的台阶。

“搞好了吗?”德克萨问道。

“搞好了,主人。”

“嗯……没人看见吧?”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