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这时已经快到九点了,夜色深浓。路易丝·菲舍尔和押解她的两名警员刚刚经过一幢正方形大楼。那大楼上闪着霓虹灯,上书“迈尔谷木材公司”的字样。接着,他们转进一条显然是市中心的街道,尽管街两边并没有多少那种占地很广的大房子。十分钟之后,车子在一幢灰色公共建筑前的石柱旁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另一个男人为路易丝开了门。他们带着她走进这幢灰色的大楼。

屋子里有三个男人。一个六十来岁,一脸苦相,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都参差不齐。他正斜靠在椅子里,脚搁在凌乱的黄色办公桌上。他戴了顶帽子,却没穿外套。另外一个是一脸苍白的年轻金发男人,跨坐在房间另一端档案柜前的椅子上。他正在说话:“……于是,这个旅行推销员就问那个农夫,他能不能在他家借住一晚,而且——”路易丝·菲舍尔和她的两名同伴正好进来,打断了他的话。

第三个男人背对着窗户站在那里。他中等身材,身形瘦削,三十出头的样子,薄唇,脸色苍白,穿着一身褐红相间的华丽衣服,衣领很挺。他快步走到路易丝·菲舍尔面前,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白白的牙齿。“我是哈利·克劳斯,他们不让我在那儿见你,所以我就先到这儿来等你了。”他语速很快,语气笃定,“别担心,我全都搞定了。”

讲故事的金发男人犹豫了一下,换了个姿势。从城里带路易丝·菲舍尔回来的两名警员很不悦地看着律师。

克劳斯又笑了,这回带着更为彻底的笃定。“你们知道她在和我谈过之前,是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事的,对吧?好了,到底行不行呢?”

脚搁在桌上的警员说:“行啦,行啦。”他看看站在女人身后的两个男人,“如果塔夫特的办公室没人,让他们用那里。”

“谢谢。”哈利·克劳斯从椅子上拿起一个褐色公文包,手挽着路易丝·菲舍尔的胳膊,带着她转个方向,跟在胸肌发达面色红润的男人身后。

那个男人领着他们在走廊里只走了几英寸的距离,就来到一个和刚刚那个房间很相似的地方。他没有和他们一起进去。他说:“你们说完就回来。”等他们进去了,他就甩上了门。

克劳斯扭头瞅瞅房门。“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家伙。”他愉快地说道,“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他把公文包扔在桌上,“坐吧。”

“布拉希尔呢?”她说,“他——”

他大大地耸起肩,肩膀几乎能碰到耳朵了。“我不知道。我没法从那些家伙嘴里问出什么来。”

“那就是说——”

“那就是说他跑了。”他说。

“你认为他能跑掉吗?”

他再次耸耸肩。“我们总可以如此期望。”

“但有一个警察告诉我他中了枪,而且——”

“这只说明他们期望如此,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双手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推到椅子边坐下。“在我们有确切的东西可以担心之前,白白担心也是没用的。”他拉过另一张椅子,挨着她坐下,“现在我们先来担心你的事吧。我想知道——不要加油添醋,我只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发生的。”

她疑惑地蹙起眉头。“但你刚跟我说你搞定——”

“我跟你说的是我已经全都搞定了,这没错。”他轻拍她的膝盖,“我已经搞定了你的保释,所以一等他们循例问完你几个问题,你就可以走出这个地方了。但是我们先要决定你应该怎么回答他们。”他锐利的目光从帽檐下透出来,落在她身上,“你想帮布拉希尔,是吗?”

“是的。”

“那就行了。”他又轻拍她的膝盖,这回手就搁在了她膝上,“现在,把事情全部跟我说一遍,从头开始说。”

“你是说从我第一次遇到凯恩·罗布森讲起吗?”

他点头。

她叠起双膝,正好赶走他的手。她望着对面的白墙,却没有真的在看。她激动地说道:“我们并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我们不应该受这些折磨。”

“别担心。”他声调轻松,信心十足,“我会让你们两个摆脱这件事的。”他递给她一个闪亮的烟盒,供她取烟。

她拿了一根,倾身凑向他的打火机点着。她保持着前倾的姿势,问道:“今晚我不必待在这里吧?”

他拍拍她的脸颊。“我想是的。他们盘问你的时间不应该超过一个小时。”他的手又落到她膝上,“我们两个越快搞定,他们就会越早放你走。”

她深深吸了口气,直起身靠回椅背上。“没多少事可说。”她开始说话,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好让她的口音不影响别人的理解,“我是在瑞士的一个小地方认识他的。当时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也没有朋友。他喜欢我,而且他很有钱。”她用夹着烟的手比了比,“所以我答应了他。”

克劳斯同情地点点头,手指在她膝上动来动去。

“他在巴黎买衣服给我,还有那些珠宝。那些不是他母亲的东西,是他给我的东西。”

律师仍点着头,手指头又在她膝上动来动去。

“然后,他就把我带到这儿——”她把还在燃烧的烟头按在他手背上,“我住在他的——”

克劳斯连忙缩回手,凑到嘴边,吮着他的手背。“你干什么?”他愤怒地质问。他的手背正挡在嘴边,捂住了他的声音。然后他放下手,看着手背上的灼伤。“如果你有什么不乐意的,你可以说出来,行吗?”

她没有微笑。“我‘鹰语’说得不好,”她说,故意加重了她的口音,“我在他家住了两星期——其实不到两星期——直到——”

“如果不是为了布拉希尔,你这些麻烦应该丢给另一个律师。”他撅嘴吹着手背的灼伤。

“直到昨天晚上,”她继续说道,“我发现我再也没有办法忍受他了。我们大吵一架,然后我走了。我走的时候跟来的时候一模一样,穿着同样的晚礼服,带……”

电话铃响时,她就快说完了。律师走到桌前,拿起话筒。“喂?……是……只要再一两分钟……好的。谢谢。”他转身过来,“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她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说道:“我马上就结束。然后警察来了,他跳窗逃出去,他们就以偷窃那些戒指的罪名逮捕了我。”

“他们逮捕你以后,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吗?”

她摇头。“他们没有让我开口,没人想听我讲话。没人在意这件事。”

路易丝·菲舍尔和克劳斯离开法院大楼的时候,一名穿着皱巴巴的蓝色衣服的年轻男人迎了上来。他脱下帽子夹在腋下。“菲舍尔小姐,我是《迈尔谷报》的记者,你们可否——”

克劳斯笑着说道:“现在无可奉告。明天早上你到旅馆来找我,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份声明。”他递了张名片给那个记者,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现在要去找点吃的。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去哪里吃——或者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年轻人脸上一亮。他低头看看手中的名片,再抬头看着律师。“谢谢你,克劳斯先生,我很乐意。拐角那里的小酒馆就不错。这个时刻还开门的店里,那是最好的一家。”说着他转向南面,“我叫乔治·邓恩。”

克劳斯和他握手,说道:“很高兴认识你。”路易丝·菲舍尔则点头微笑。三人顺着街道走过去。

“康罗伊怎么样了?”

“他还没清醒呢,”年轻男人回答,“他们还不知道他伤得有多严重。”

“他在哪儿?”

“还在罗布森家里。他们不敢移动他。”

他们转过拐角。克劳斯问道:“有布拉希尔的消息吗?”

记者伸长脖子,越过路易丝·菲舍尔去看这位律师。“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知道大家都想知道的事啊,当然就是说这个。”

他领着两人走进一家贴着白色瓷砖的餐厅。他们三个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那十几个人坐在吧台和桌边的人都注视着路易丝·菲舍尔,窃窃私语。

路易丝·菲舍尔坐在邓恩为她拉出来的椅子上,从餐桌上的架子上拿来一份菜单,似乎毫不在意别人对她的兴趣,抑或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说:“我饿死了。”

一名留着两撇外翘小白胡子的秃顶胖男人和他们隔着三张桌子。他坐在那儿,在邓恩走到自己椅子边的时候与他视线相交,动了动脑袋算做打了招呼。

邓恩说:“失陪一下——那是我老板。”他走到小胡子男人桌前。

克劳斯说:“他是个好男孩。”

路易丝·菲舍尔说:“我们得打个电话给林克。他们肯定有布拉希尔的消息。”

克劳斯两侧嘴角往下一撇,摇摇头。“你能信任县政府的电话交换机?”

“但是——”

“得等到明天。反正现在很晚了。”他看看手表,打了个哈欠,“和这小鬼玩玩吧,也许他知道些什么。”

邓恩回到他们这一桌来。他两颊通红,似乎很困窘。

“有什么消息吗?”克劳斯问道。

年轻人猛摇头。“哦,没有!”他刻意强调。

一名侍者走了过来。路易丝·菲舍尔点了汤、牛排、土豆、芦笋、色拉、奶酪和咖啡,克劳斯点了炒鸡蛋和咖啡,邓恩要了派和牛奶。

侍者走开之后,邓恩忽然双眼圆睁,视线越过了克劳斯。路易丝·菲舍尔转头,顺着记者的视线看过去。凯恩·罗布森正走进餐厅,身边跟着两个男人。其中胖胖的、面色苍白、年轻一些的那位微微一笑,抬起帽子向他们致意。

路易丝·菲舍尔压着声音对克劳斯说道:“他就是罗布森。”

律师并未转头。他说:“没关系。”他把他的烟盒递给她。

她拿了根烟,视线没有从罗布森身上挪开。罗布森看见她的时候,摘下帽子鞠了一躬。然后他和两名同伴说了两句,就朝她走来。他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闪着光。

他走到他们桌前时,她已点着了烟。“嗨,亲爱的。”他在她正对面的空椅子上坐下,转头瞧了记者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道,“嗨,邓恩。”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罗布森先生,这位是克劳斯先生。”

罗布森没去看律师。他对这个女人说道:“你的保释金搞定了吗?”

“你都看到了。”

他嘲弄地一笑:“我本来想交代一声,如果你凑不到钱,我可以先垫上,但我给忘了。”

一时间他们都陷入了沉默。接着,她说:“明天早上我会派人去取我的衣服。你能让伊图先打好包吗?”

“你的衣服?”他大笑,“在我捡到你时,你除了身上穿的,身边一针一线都没有。让你的新男人给你买新衣服吧。”

年轻的邓恩满脸通红,尴尬地盯着桌布。克劳斯面无表情,但眼睛炯炯发亮。

路易丝·菲舍尔温和地说道:“如果你离开太久,你的朋友们会想念你的。”

“让他们想去。我要和你说话,路易丝。”他不耐烦地对邓恩说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不闪到一边去,爱干什么干什么?”

记者从椅子上跳起来,口齿都不清了:“当……当然,罗……罗布森先生。”

克劳斯询问地看向路易丝·菲舍尔。她点了头,却几乎看不出来。于是克劳斯起身和邓恩一起离开。

罗布森说道:“回到我身边,我就结束戒指的那些蠢事。”

她好奇地看着他。“你要我回去,哪怕你知道我很讨厌你?”

他点头,露齿一笑。“那样我还觉得更有意思呢。”

她眯起眼,审视着他的脸,然后问道:“迪克怎么样了?”

他的脸色和声音一下子充满不加掩饰的恶意。“他活不了多久了。”

她看起来很惊讶。“你讨厌他?”

“我不讨厌他——我也不爱他。你和他太喜欢彼此了。我绝不会让家里的男食客和女食客像这样搅在一起。”

她轻蔑地微笑。“原来如此。好吧,假如我和你回去,又如何呢?”

“我会和那些人解释,戒指的事就是一场误会。你只是以为我已经把它们送给你了,就这样。”他逼近了注视着她,“但是你的男朋友布拉希尔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罪有应得。”

她的表情完全显露不出她的心思。她朝桌子那端微微倾身,小心地说道:“如果你真像你自以为的那么危险,那我会不敢跟你回去——与其那样,我宁可去坐牢。但我并不怕你。事到如今你应该知道,你根本没办法如何伤害我,你还应该知道我非常善于照顾好我自己。”

“也许你要学的还很多呢,”他回答得很快,接着就恢复了他冷静客观的口吻,“好吧,那你的答复是什么?”

“我不是个傻瓜,”她说,“我没有钱,也没有可帮我的朋友。这两样你都很有,而我并不害怕你。我想试着做出对我最好的选择。首先,我会试着不靠你来解决这次的麻烦,应付眼前的难题。如果做不到,我再回来找你。”

“如果到时候我还要你的话。”

她耸耸肩。“是的,那当然。”

 

路易丝·菲舍尔和哈利·克劳斯在次日清晨来到林克家门前。

凡为他们开了门。她一手揽住路易丝·菲舍尔。“看吧,我说过了,哈利会把你弄出来的。”她立刻转头问律师,“你没让他们关她一整夜吧?”

“没有,”他说,“但是我们没赶上最后一班火车,所以只好在旅馆住了一夜。”

一行人进了起居室。

伊芙琳·格兰特从沙发里起身。她冲向路易丝·菲舍尔,口里直道:“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接着又开始大哭。“他跟我提过唐尼——林克先生——我想他一定会来这里,我就打了电话过来,结果被爸爸抓住了。他去报了警。我只是想帮他——”

唐尼站在门道里抱怨道:“闭嘴,别说了。不要开口了!”他暴躁地对克劳斯说道,“她已经又哭又叫一个小时了。她把我弄疯了。”

凡说:“别再说那孩子了,她很难过。”

唐尼说:“她活该。”他转头对路易丝·菲舍尔笑道,“嗨,宝贝,一切顺利吗?”

她说:“你好。我想算是顺利吧。”

他看向她的手。“你的戒指哪儿去了?”

“我们不得不留给警察。”

“我告诉过你!”他声音变得冷酷起来,“我告诉过你,你就应该让我卖掉它们。”他转向克劳斯,“你能弄回来吗?”

律师不置一词。

凡扶着伊芙琳坐回沙发,安抚着她。

路易丝·菲舍尔问道:“你们有没有——”

“布拉希尔吗?”唐尼没等她说完就先开了口。然后他点点头。“有啊,他没事。”他的视线往前落在沙发上的女孩身上,然后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他现在人在山顶疗养院里,城外面那个——应该还在观察期吧。你知道他身体一侧受了枪伤。但他会好起来的——贝利大夫会照顾他,会让他焕然一新的。他——”

路易丝·菲舍尔陡然睁大眼睛,手按住自己的喉咙。“但是他——你说的是拉尔夫·贝利医生吗?”她厉声问道。

唐尼点着头。“是啊,他人很好。他会——”

“但他是凯恩·罗布森的朋友!”她尖叫出声,“我见过他,就在罗布森家里,”她扭头看着律师,“昨天晚上他还和罗布森一起去了那家餐厅,就是那个胖子,胖胖的那个。”

男人们都瞪着她。

她抓住克劳斯的手臂摇晃起来。“他昨天晚上肯定就是为这件事去的——他去找罗布森,问他该怎么做。”

凡和伊芙琳已经从沙发上起身,都在听她说话。

唐尼开口了:“呃,也许不会有事的。医生是个好人,我想他不会——”

“闭嘴!”克劳斯吼道,“事情麻烦了——该死的,非常麻烦。”他皱起眉,深思地问路易丝·菲舍尔,“有没有可能弄错了?”

“绝对没有。”

伊芙琳挤进两个男人中间,和路易丝·菲舍尔面对面。她又大哭起来,但现在是气得大哭。

“为什么你要害他到这种地步?既然你有这么多麻烦,为什么要去找他?他们把他关进牢房全是你的错——让他坐牢他一定会发疯的!如果不是因为你,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

唐尼碰碰伊芙琳的肩膀。“我看我得狠狠揍你一顿了。”

她从他身边哭着跑开。

克劳斯说:“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再说这些废话了。来想想我们可以怎么做吧。”他再次皱眉看着路易丝·菲舍尔,“昨天晚上罗布森有没有和你说起和这有关的事?”

她摇头。

唐尼说道:“唔,听着。我们应该马上去把他弄回来。这不——”

“那容易。”克劳斯重重地讥讽道,“如果他在那里会有不测的话——”律师一耸肩,“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们要去弄清楚他现在的状况。你能见到他吗?”

唐尼点头。“当然可以。”

“那就去见他。让他明白出了什么事,看看能怎么办。”

唐尼和路易丝·菲舍尔从后门离开,穿过后院走进巷子里,一直走出了两个街区远。他们一路留意,没有发现有人跟在他们后面。

“我想后面没尾巴了。”唐尼说,领头走向一个十字路口。

下一个拐角那里有个车库兼修理厂,一名黑人正在笨手笨脚地修一个引擎。

“你好,托尼,”唐尼说,“借我辆车。”

黑人一边好奇地看着路易丝·菲舍尔,一边说道:“当然没问题。就角落里那辆吧。”

两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驶了出去。

“这不公平。”唐尼说,然后又加了一句,“我要把他弄出来。”

路易丝·菲舍尔很沉默。

半小时后,唐尼将车开进一条大路,路的尽头能望见一幢白色的建筑。“就是那个。”他说。

他们把车留在大门口,从一个写着“山顶疗养院”字样的黑底金字的标志底下走过,进入一间办公室。

“我们来看望李先生。”唐尼告诉坐在柜台后面的护士,“他在等我们。”

护士紧张地舔舔嘴唇,说道:“二○三室,就在楼梯口旁边。”

他们沿着漆黑的楼梯上到二楼。“就是这里。”唐尼说着停下脚步。他没敲门就直接打开,招手让路易丝·菲舍尔进去。

布拉希尔平躺在床上,脸色比平常更显蜡黄。除了他之外,房内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逮捕路易丝·菲舍尔的那名倦容满面的大个子男人。他说:“我不能让你们任何人来见他。”

布拉希尔从床上半直起身,朝路易丝·菲舍尔伸出一只手。

她绕过大个子男人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哦,我很抱歉——对不起!”她喃喃低语。

他露齿一笑,却没有一丝愉悦。“运气太背,没事儿。我就是害怕这些该死的窗子。”

她俯下身去亲吻他。

大个子男人说道:“行了,行了。现在你们得走了。我倒了血霉,要负责这摊子事。”

唐尼上前一步要去床边。“听着,布拉希尔,这里——”

大个子男人伸出一只手,软弱无力地把唐尼推了回去。“滚开,你在这儿晃荡什么?这儿没你什么事。”说着,他一只手搁在路易丝·菲舍尔的肩膀上,“请你走吧,拜托。跟他说声再见——也许过一阵子你就能见到他了。”

她又亲吻了布拉希尔,然后站起身。

布拉希尔说道:“唐尼,能帮我照顾她吗?”

“当然,”唐尼允诺,“别让他们吓着你。我会让哈利来看你——”

大个子男人咆哮起来:“说个再见要一整天吗?”

他抓住路易丝·菲舍尔的手臂,把她和唐尼赶了出来。

两人沉默着走回轿车,开车回市区的路上也没人说话。车子进了市区,路易丝·菲舍尔才开口:“你能好心地借我十美元吗?”

“没问题,”唐尼从方向盘上收回一只手,塞进裤子口袋里,翻出两张五元钞票给她。

接着她就说:“我想去火车站。”

他一皱眉:“干什么?”

“我想去火车站。”她又说了一遍。

车子一开到火车站,她就下了车。

“非常谢谢你。”她说,“别等我,我晚点儿就会回去。”

路易丝·菲舍尔走进车站,在报摊买了包烟。然后,她走向公共电话亭,要求拨打长途电话,然后拨通了迈尔谷的号码。

“喂,是伊图吗?……罗布森先生在吗?我是菲舍尔……是的。”她等了等,“喂,凯恩……好吧,你赢了,如果你昨天晚上就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的话,你就用不着等到现在了……是……是的,是的。”

她把话筒挂回去,凝视了很久。然后她离开公共电话亭,走向售票窗口,说道:“一张去迈尔谷的车票——单程——谢谢。”

 

房间很大,天花板很高,家具全是黑橡木的。凯恩·罗布森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埋在一张大椅子里。他胳膊肘旁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套包银水晶咖啡杯组、一个半满的包银水晶细颈水瓶、几只玻璃杯、香烟和烟灰缸。壁炉的火光掩映中,他目光闪烁。

十步远的地方,路易丝·菲舍尔半朝着他半朝着炉火,坐在一张小一些的椅子上,身姿挺拔。她身着一袭浅色睡衣,脚上是同色调的拖鞋。

整栋房子里的某个地方传来午夜整点报时的钟声。罗布森仔细听了听,然后才开口:“你正在犯严重的错误,我亲爱的,你太自以为是了。”

她打了个哈欠。“我昨天晚上几乎没睡,”她说,“我太困了,困得没法被你吓着。”

他站起身,对她露齿一笑。“我也没怎么睡。我们是不是应该在上床睡觉之前,先去看望一下病人?”

此时,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女护士进入房间,气喘吁吁地说道:“康罗伊先生恢复了意识,我很确定。”她说。

罗布森抿紧双唇,双眼迅速掠过一道光,然后就平稳下来。“打电话给布莱克医生,”他说,“他会希望立刻知道此事的。”他转向路易丝·菲舍尔,“我先上去陪他,等她打完电话我再过来。”

路易丝·菲舍尔也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他撅起嘴。“我不知道这样是否合适。也许见到太多人引起的激动——我是指突然看见你又回来了——可能对他不好。”

护士这时已经离开了房间。

路易丝·菲舍尔大笑,但罗布森装作没看见,又道:“不,亲爱的,你最好还是待在这里吧。”

她说:“我不会待在这里。”

他耸耸肩。“很好,但是——”他话没说完就上楼去了。

路易丝·菲舍尔跟在他身后也上楼去,但脚步没有他快。然而当她来到病房门口时,她还是及时地捕捉到了康罗伊那双极度害怕的眼睛。接着,他那裹着裹着绷带的脑袋就倒回枕头上了。

罗布森就站门里面,轻声说道:“啊呀,他又昏过去了。”他眼中没有一丝担忧。

她露出探究的眼神。

两人就站在那儿,瞪视着彼此,直到日裔管家来到门口说:“有一位自称布拉希尔的先生要见菲舍尔小姐。”

罗布森的脸上缓缓浮现出某个人想到私密笑话时的表情。他说:“把这位布拉希尔先生带到起居室,菲舍尔小姐马上就下来。另外打个电话给副警长。”

罗布森朝着这个女人微笑。

“如何?”

她一言不发。

“你怎么选?”他问道。

护士走进来。“布莱克医生不在家,我留了口信。”

路易丝·菲舍尔说:“我认为你不该让康罗伊先生一个人待在这儿,乔治小姐。”

布拉希尔站在起居室中央,两脚大大地分开,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他的左手臂下垂着,绑在身体左侧。他穿着一件黑色上衣,扣子一直扣到喉咙;他的脸仿如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蜡黄面具,两眼愤怒地烧红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们告诉我说你回这里来了。我得亲眼看看。”他朝地板吐了口口水,“婊子!”

她踏出一步。“别傻了,我——”这时护士跑过门道,她就住了口,急切地问道,“乔治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护士说:“罗布森先生说我也许可以试试打电话给韦伯太太家,去找布莱克医生。”

路易丝·菲舍尔转过身,停下脚步,踢掉拖鞋,脚上只穿着袜子就快步跑上楼梯。康罗伊的病房门关着,她一把推开。

罗布森正俯在病人上方,双手抓着病人裹着绷带的脑袋,正在将病人的脸朝下压进枕头里。

他的两根大拇指正用力地按住病人的后脑勺,仿佛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两根指头上。他面露疯狂之色,嘴唇湿漉漉的。

路易丝·菲舍尔尖叫着喊了一声“布拉希尔!”,然后自己扑向罗布森,用指甲抓着他的双腿。

布拉希尔走进屋来,摇摇晃晃地像是看不见路,左臂仍绑在身上。他挥出右拳,但落了空,拳头离罗布森的脸足有一步之遥。罗布森两次打中了他的脸,但他像是毫无知觉,又挥出一拳打中了罗布森的腹部。菲舍尔死死地抓住罗布森的脚踝,让他无法稳住身体,结果罗布森重重地摔倒在地。

病床上,病人正试图坐起身来,护士忙着照顾他。他脸上流下泪水,不住地啜泣:“他扶我上车的时候,绊着了一根木头。他就用这根木头狠狠地敲了我的脑袋。”

路易丝·菲舍尔扶着布拉希尔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用她的手帕擦干净他的脸。

他睁开眼睛,喃喃道:“这家伙是个疯子,对不对?”

她伸出一只胳膊环住他,大笑起来,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哼声。“所有的男人都是疯子。”

罗布森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这时屋外一阵喧闹,三个男人冲了进来。

最高的那个看看罗布森,再看看布拉希尔,咯咯地笑了起来。

“原来我们那个不喜欢医院的小伙子在这儿。”他说,“还好他不是从健身房里逃出来的,不然他肯定要打伤某个人了。”

路易丝·菲舍尔退下手上的戒指,放在罗布森左脚边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