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丝走过去,朝他伸出手。“但这不能怪你,他们不能——”

“你没弄明白。”他的声音仍然毫无起伏。他转过身,从她身边走向大门,步伐很机械。“上一回他们就是这样把我关进去的。那时候在小旅馆里,大家喝醉了,发生了混战,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酒瓶子。有个家伙死了,而我还不能说他们将罪名套在我头上就是错的。”他打开门,无意识地假装朝外看看,又关上门,朝她走回来。

“那次就是一场屠杀。而这次如果康罗伊那家伙死了,他们就会说成是谋杀。懂吗?我是有案底的杀人犯。”他抬起一只手抚摸着下巴,“真是天衣无缝。”

“不,不。”她靠近他,握起他一只手,“这是个意外,他的头撞到壁炉上了。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可以告诉他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们不可能——”

他带着苦涩的自嘲大笑起来,引用了格兰特的话:“婊子和罪犯就是一丘之貉,也配让人相信?”

她畏缩了一下,收回了手。

“他们就是要这样对付我。”他说,这会儿语气没那么平板了,“如果康罗伊死了,我就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如果他没死,他们也会把我抓起来不准保释,直到他们想出办法来,以蓄意伤人致死或谋杀罪起诉我。你的证词对我有什么用?罗布森的情人离开他投向了我?说出真相,事情就会变得更糟糕。他们会把我——”他的声音扬了起来,“我不能再坐牢了!”他的眼睛猛地转过去看着大门,然后抬起头来,气流摩擦过他的喉咙,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也许是在笑。“我们离开这里吧。今晚再待在这个屋子里,我会发疯的。”

“好的。”她急切地说道,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望着他面孔的眼睛里半是惊吓半是怜悯,“我们这就走。”

“你需要一件外套。”他走回卧室。

她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上右脚那只。等他回转时,她将左脚的那只鞋子递向他。“你能帮我把鞋跟掰下来吗?”

他将手里那件粗制滥造的棕色外套披在她肩上,接过那只鞋子,手腕一扭就把鞋跟掰下来了。他站在大门边等她穿好左脚的鞋子。

她快速扫视了一遍屋子,然后跟着他走了出去。

 

她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雨滴已经不再溅落在这辆双门车的车窗和挡风板上,自动雨刷器也停了。她没动,只看着布拉希尔。他松松垮垮地坐在她身旁,身体陷在座位里,一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手夹了一根卷烟,正搁在膝盖上。他蜡黄的脸上很平静,没有一丝忧虑,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

“我睡了很久吗?”她问道。

他对她微笑。“睡了一个小时。感觉好些了吗?”他抬起夹着烟的手关掉车前灯。

“嗯。”她稍稍坐起身,打了个哈欠,“还要很久才到吗?”

“一个小时左右。”他把手伸到口袋里,递烟给她。

她拿了一根,倾身用仪表板上的电子点火器点烟。“你打算怎么做?”烟头烧起来的时候,她问道。

“先躲起来,等我弄清楚情况再说。”

她侧头看看他平静的脸,说道:“你看来也好多了。”

他有些惭愧地咧嘴笑了。“好吧,我当时昏头昏脑的。”

她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动作很轻柔,接着他们握住彼此的手,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她问道:“我们是要去你提过的那些朋友那里?”

“是的。”

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员开着黑色的双门车迎面而来,与他们擦身而过,女人猛地扭头看向布拉希尔,但他没有丝毫动容。

她再次触碰他的手,以示赞赏。

“我在屋外一切正常。”他解释道,“让我不正常的是墙。”

她转头朝后看去。那辆警车已经看不到了。

布拉希尔说道:“两个警察不代表任何事情。”他摇低他那侧的车窗,把烟扔了出去。外头的空气窜进来,新鲜而潮湿。“想停下来喝杯咖啡吗?”

“我们这样做比较好吗?”

一辆轿车超过他们,超车的时候把他们挤到了路的边缘,然后如子弹般射向前方。那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车速在六十五英里以上。车上有四个男人,其中一人还回头看了一眼布拉希尔的车。

布拉希尔说,“也许我们尽快找到藏身之处比较安全,但如果你饿了的话——”

“不,我也觉得我们应该赶路。”

黑色小轿车消失在前方的弯道里。

“如果警察找到了你,你会——”她犹豫了,“你会反抗吗?”

“我不知道。”他忧郁地说道,“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我从来都没法事先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他忧郁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担心也没用。我不会有事的。”

他们来到一个有十几栋房子的住宅区,驶过小区里的一个十字路口,颠簸着开过火车轨道,然后转上一条和铁路平行的笔直长路。在和他们平行的一条路上,刚刚超过他们的那辆黑色小轿车正一动不动地停在路缘。一个警察站在车旁,另一侧是他自己的摩托车。警察板着脸往小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东西,而小轿车里握着方向盘的男人正在激动地比画着,说个不停。

路易丝·菲舍尔长出一口气,说道:“唔,原来他们不是警察。”

布拉希尔咧嘴笑了。

他们都没再说话。直到车子开进一条市郊的街道她才开口:“他们——你的朋友们——会不会不喜欢我们就这样上门?”

“不会。”他无忧无虑地答道,“他们自己也遇到过这种事。”

他们越往前走,城郊街道两侧的房子就越廉价而破旧。不一会儿,他们就身处一条破败的城市街道里,两边伫立着肮脏的工厂和仓库。夹在它们之中的普通住房同样沾满尘垢,窗户上挂着“房屋租赁”的牌子。过了一小会儿,布拉希尔把车开进一条稍微干净那么一丁点儿的街道,但这里的出租牌子几乎一样多。

他把车停在一幢四层红砖建筑前,褐砂岩的台阶处处龟裂。“到了。”他边说边打开了车门。

她坐在车里,注视着这幢房子并不可爱动人的外表,直到他绕过来替她开了车门。她的神情高深莫测。当她跟着布拉希尔走上破旧的台阶时,三名脏兮兮的孩子放下了手里在玩的一把雨伞的伞骨,直愣愣地看着她。

他转动门上的球形手柄,临街的大门就开了。他们走入一条充满霉味的走廊,昏暗的光线映照出一度生动美丽而今却污迹斑驳的墙纸、破烂的地毯和破损的包黄铜的楼梯。

“再往上一层楼。”他说,让她先上楼梯,自己跟在后面。

楼梯尽头正对着一扇才刷上油漆的棕色木门,看起来不像任何一种人们熟知的木料。布拉希尔走到这扇门前,按了四次门铃——长,短,长,短。门后铃声吵嚷地响起。

一阵静默之后,隐约有沙沙的脚步声往门边来,接着传来一个很谨慎的男人的声音:“谁?”

布拉希尔把头凑近那扇门,压低声音回答:“布拉希尔。”

门搭扣松开了,一个矮小却精瘦结实的白人打开了门。他大约四十岁,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绿色棉睡衣。

他光着脚,凹陷的双颊和线条深刻的脸上挂着诚挚的笑容,声音也同样热诚。“进来吧,小子。”他说,“进来。”他退后一步,给他们两个让开路。他那双浅色的小眼睛把路易丝·菲舍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布拉希尔一手挽住女人的手臂,边催促她上前边道:“菲舍尔小姐,这位是林克先生。”

林克说道:“很高兴见到你。”说完,他关上身后的大门。

路易丝·菲舍尔躬身行礼。

林克一巴掌拍上布拉希尔的肩膀。“看到你真开心,小子,我们一直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快进来吧。”

他领着他们走进一间需要通通风的起居室。衣服东一件西一件地散落着,报纸也是东一张西一张地乱放着,还有几个没喝干的玻璃杯和咖啡杯,以及满地的烟蒂。林克从椅子上拿起一件背心,丢在另一张椅子背上,然后说道:“把东西放下来,坐下吧,菲舍尔小姐。”

一位年近三十的丰满女人一边叫着“老天爷,看看是谁来了!”一边从门道里冒出来,大张双臂跑向布拉希尔,使劲抱住他,亲吻着他的嘴唇。她皮肤很白皙,粉红色的丝绸睡袍上罩了一件同色的外套,脚上穿着一双镶有黄色皮毛的拖鞋。

布拉希尔说道:“你好,凡。”他张开双臂抱住她,然后转身向正在脱外套的路易丝·菲舍尔介绍:“凡,这位是菲舍尔小姐。这位是林克太太。”

凡朝路易丝·菲舍尔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她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握着她的手,“你看起来累坏了,你们两个都是。快坐下来,我去给你们弄点早餐。等唐尼穿戴整齐,他会给你们弄杯酒的。”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你们真是太好了。”她坐了下来。

林克说:“应该的,应该的。”说着,他走了出去。

凡问道:“整夜都没睡吗?”

“是的。”布拉希尔说道,“开了大半夜的车。”他坐在沙发上。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有什么是你愿意告诉我的吗?”

他点点头。“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林克现在已经穿上了浴袍和拖鞋。他拿了一瓶威士忌和几只玻璃杯进来。

布拉希尔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把一个家伙揍翻了,而他没再爬起来。”

“伤得很严重?”

布拉希尔苦笑道:“也许快要死了。”

林克吹声口哨,说道:“你揍人的时候,小子,他们就只有挨揍的份儿。”

“他自己把脑袋撞到了壁炉上。”布拉希尔解释道。他皱眉看着林克。

凡说道:“好了,没必要现在就担心。你要做的是往胃里填点儿吃的,再好好休息一下。来吧,唐尼,弄点烈酒来,让大家都放松放松。”她朝菲舍尔微笑道,“你坐着就好,我很快就做好早餐。”说完她匆匆离去。

林克倒了点威士忌,问道:“有人看见了吗?”

布拉希尔点头。“嗯……呃,不该看见的人。”他疲倦地叹了口气,“我想避避风头,唐尼,等我看看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再说。”

“这个垃圾堆就是你家。”林克说道。他分别递了一杯威士忌给路易丝·菲舍尔和布拉希尔。那女人不看着他的时候,他就打量着她。

布拉希尔一口喝干了整杯酒。

路易丝·菲舍尔啜了一口,就咳了起来。

“要解酒的饮料吗?”林克问。

“不,谢谢你。”她说,“酒非常好。我只是淋了点雨,有点感冒。”

她一直握着酒杯,但没有再喝。

布拉希尔说:“我把车停在门口了。我得去把它藏起来。”

“我去就行了,小子。”林克允诺道。

“我还希望有人能去迈尔谷看看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克点着头。“哈利·克劳斯会搞定的。我会打电话给他。”

“还有,我们两个都需要几件衣服。”

路易丝·菲舍尔开口了:“我得先卖了这几个戒指。”

林克的浅色眼睛一亮。他舔舔嘴唇,说道:“我知道有——”

“这可以等等,”布拉希尔说道,“戒指不烫手,唐尼。你不用费很多周折。”

唐尼看上去挺失望。

女人说道:“但是我没钱买衣服,除非——”

布拉希尔说道:“我们有足够的钱买衣服。”

唐尼看看这个女人,对布拉希尔说道:“而且你知道我总是能弄点钱来给你,小子。”

“谢谢,这个到时候再说。”布拉希尔把空杯子递向唐尼。唐尼给他倒满酒,他又说:“去把车子藏起来吧,唐尼。”

“放心吧。”金发男人走到凹室里去打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布拉希尔喝干手中的酒。“累吗?”他问道。

她站起身走向他,从他手中拿走威士忌的空杯子,和她自己的酒杯一起放在桌上。她那杯几乎没动过。

他轻声笑起来,问道:“昨天晚上见到了太多醉鬼,都不想喝酒了吗?”

“是的。”她回答,但没笑,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来。

唐尼正在讲电话:“你好,是‘公爵’吗?……哦,我是唐尼,我家楼下停了辆车。”他描述了一下布拉希尔的双门车,“你能帮我藏起来吗?……是的……最好连同车牌也换了……是的,就现在,行吗?……好的。”他挂了电话听筒,回来对另外两个人说道,“搞定。”

“唐尼!”凡的声音从房间外的某个地方传来。

“来了!”他应声而出。

布拉希尔朝路易丝·菲舍尔俯下身体,压低声音说道:“别把戒指给他。”

她惊讶地凝视着他。“但是,为什么呢?”

“他会把你骗到地狱里去,自己跑了。”

“你是说他会欺骗我?”

他点点头,咧嘴一笑。

“但是你说他是你朋友,刚刚你又那么相信他。”

“就收留我这件事来说,他很好,会帮忙。”他安抚她,“他从来不出卖别人。但牵扯到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总之,就算他没打算骗你,他找的那些买主也一定会认为这是赃物,连一半价钱都不会肯给的。”

“也就是说他是个——”她犹豫了。

“骗子。我们一度是监狱里的室友。”

她皱起眉头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凡来到门边,微笑道:“早餐准备好了。”

经过走廊的时候,布拉希尔一转身,犹豫不定,想向大门那边逃去,但当他接触到路易丝·菲舍尔的目光时,他控制住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跟在她和金发女人身后走进餐厅。

凡没有和他们一起坐下。“我不能这么早就吃饭,”她告诉路易丝·菲舍尔,“我去给你放好洗澡的热水,铺好你的床,因为我知道你肯定筋疲力尽了。等你吃完,我就都搞定了。”

她走出去,压根不理会路易丝·菲舍尔礼貌的拒绝。

唐尼用叉子叉起一小段香肠,说道:“现在来说说戒指吧。我可以——”

“那不急,”布拉希尔说道,“我们还有钱过上一阵子。”

“也许吧,但是最好手里有钱跑路,万一出事就能用上。”唐尼把香肠放进嘴里,“多多益善。”

唐尼使劲咀嚼着。“好吧,比方说,咱们拿‘瘸子’本·德佩林当例子。你还记得本吧?坐牢的时候,在木匠室做事的那个,记得吧?就是那个一只脚不方便的高个子。”

“我记得。”布拉希尔回答得毫无热情。

唐尼戳起另一根香肠。“唔,本以前待过一个叫‘美好天堂’的地方,他——”

“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待在笼子里。”布拉希尔说道。

“是的,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那都是因为本以为——”

这时凡进来了。“全都准备好了。”她告诉路易丝·菲舍尔。

路易丝·菲舍尔放下她的咖啡杯站起身。“这早餐真棒,”她说,“但我太累了,吃不了多少。”

她一离开房间,唐尼又继续说了:“就是因为——”

凡把路易丝带到公寓尽头的一个房间。房里摆着一张宽大的木头床,上面光滑的白色床罩已经掀开了。一件白色女式长睡衣和红色的浴袍放在床上,地板上还有一双拖鞋。金发女人在门口停下,伸出一只粉红色的手比画了一下,说道:“要是你还需要别的什么东西,叫一声就好。浴室在走廊另一头,我已经放好水了。”

“谢谢你,”路易丝·菲舍尔说,“你真是太好了,我实在太麻烦你——”

凡拍拍她的肩膀。“亲爱的,只要是布拉希尔的朋友,对我来说就不会是麻烦。好了,你赶紧去洗个澡,再好好睡上一觉。如果你想要什么,叫一声就行。”她出去关上门。

路易丝·菲舍尔站在房门内,缓慢而仔细地打量着这间摆着廉价家具的房间,然后走到床边,开始脱衣服。她穿上红色浴袍和拖鞋,把长睡衣挽在臂上,穿过走廊来到浴室。浴室里充满了温暖的水蒸气。她放了冷水到浴缸里,开始拿掉膝盖和脚踝上的绷带。

洗完澡,她在洗脸盆上方的小柜子里找到了新的绷带,重新裹好膝盖,但脚踝就算了。接着她穿好睡衣、浴袍和拖鞋,回到卧室里。布拉希尔已经在那儿了,背对着她站着,看向窗外。

他没有转身,卷烟冒出的烟雾上升到他头顶上,然后飘向他脑后。

她缓缓关上房门,背倚着门板,灵活的唇角带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傲慢微笑。

他没有挪动身体。

她慢慢地走到床边,坐在离他最远的一侧。她没再看他,只盯着墙上一幅马的照片,神色冰冷而骄傲。她说:“我还是我,但我会付清我的欠款。”这一刻,她声音中刻意做出的冷静变成了傲慢无礼,“是我给你惹了这个麻烦。好吧,现在,不管你想怎样使用我——”她耸耸肩。

他不疾不徐地从窗边转身走来,古铜色的眼睛和脸上没有一丝感情。他说:“好的。”他把香烟摁在梳妆台上的烟灰缸中,捻熄了火头,然后绕过床来到她身旁。

她站起来,挺直背脊,扬着头等他。

他贴着她站了一会儿,望着她,不掺杂个人感情地衡量她的美丽,仿佛她不是个有生命的人。跟着,他粗鲁地把她的头朝后推,吻了她。

她没有动,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把自己彻底交给他,任他抚弄。当他放开她,退后一步之后,她就和他一样,毫不动容,仿佛戴了一个面具。

他缓缓摇着头。“不,你可没做好你的工作。”突然,他的眼睛烧灼起来,揽她入怀。当他亲吻着她的嘴唇、双颊、眼睛和前额时,她攀住了他,喉头带出轻柔的笑声。

唐尼开门进来。他会意地斜睨着分开的两人,说道:“我刚打了电话给克劳斯。他说一吃完早餐就赶过来。”

“好的。”布拉希尔说道。

唐尼一边斜睨着两人,一边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这个克劳斯是谁?”路易丝·菲舍尔问道。

“律师。”布拉希尔心不在焉地答道。他若有所思地皱眉看着地板。“我想他是我们最好的赌注,虽然我听说过他的事——”他不耐烦地住了口,“反正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总得冒点儿险。”他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最好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喜欢这些人。我不信任他们。”

他的脸色由阴转晴,再度一手揽住她的肩。但是门后忽然响起的门铃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门外静默了片刻,接着他们听到唐尼戒备的声音问道:“谁啊?”

他们听不到回答。

唐尼抬高了声音:“谁?”

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什么也听不到。房门外的地板上传来吱嘎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静默。唐尼开了门,他五官都缩在了一起,脸上露出夸张的警戒之色。“条子,”他小声说,“从窗户走。”他整个人充斥着慎重的神色。

布拉希尔扭头看向路易丝·菲舍尔。

“快走!”她叫出来,把他推向窗户,“我不会有事。”

“当然,”唐尼说,“我和凡会照顾她。快跑,小子,脱了身再给咱们捎个话回来。身上钱够吗?”

“嗯。”布拉希尔吻着路易丝·菲舍尔。

“快走,快走!”她大喘着气。

他蜡黄的脸还是那么冷淡平静,言语还是那么简洁。他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说完,他冲向窗子。窗户完全拉开的时候,他才刚刚跨出窗台,另一只脚立刻跟上。接着,他转过身,压低身子,朝路易斯·菲舍尔快活地咧嘴笑了。下一刹那,他就跳出了他们的视线。

她跑到窗边朝下看去,他已经从没打理过的后院的杂草丛中冒出头来。他的脑袋快速地左右转动,动作利落,看上去没有丝毫犹豫。他奔向左边的栅栏,跃过去,跳进隔壁邻居家的后院里。

唐尼拉住她的胳膊,把她从窗边拉回来。“别靠着窗,你会暴露他的行踪。他不会有事的,虽然说耶稣总是保佑那些挡住他去路的警察——如果说他们已经到了附近的话。”

公寓一楼大门的门板上传来极为沉重的撞击声。一个洪亮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开门!”

唐尼朝大门的方向斜睨了一眼。“我想我最好是让他们进来,不然他们会把我的大门拆成一根根牙签。”他瞧上去挺乐在其中。

她茫然地凝视着他。

他看看她,看看楼下,又回头看看她,辩解道:“听着——我爱那小子,我爱他!”

大门上的撞击声越来越响。

“我想我还是去开门吧。”唐尼说着走了出去。

从敞开的窗户那端传来一声枪响。她跑到窗边,手按在窗台上,探身出去。

朝左五十英尺的地方,也就是那道长长的栅栏尽头那儿,布拉希尔蹲下身一动不动。那栅栏围住了附近几家的后院,尽头过去就是一条小巷子。路易丝·菲舍尔正看着,就听到又一声枪响,而布拉希尔跌倒在栅栏外的小巷中,再也看不到人了。她呜咽起来,都忘了呼吸。

大门的敲击声戛然而止,她缩回探出窗外的头,收回按住窗台的手,表情木然,像个机器人。她拉下窗户,却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一名满脸倦容、衣服皱巴巴的大个子男人出现在门口时,她就站在房间中央,挑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男人问道:“他人在哪里?”

她抬起头,视线从指甲上落到他身上,目光仍是那么挑剔:“你说谁?”

男人担忧地叹口气:“布拉希尔。”他走向衣柜,拉开门,“你就是那个叫菲舍尔的女人?”他关上门,又走到窗户边,环视整个房间,但没看她,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

“我是路易丝·菲舍尔。”她对着他的背说道。

他拉开窗户,探身出去。“怎么样,汤姆?”他朝下面的某个人喊道。无论他听到了什么回答,房间里的人都听不到。

他转回身看她时,路易丝·菲舍尔已经收起了打量指甲时的专注。“我还没吃早餐呢。”他说。

唐尼的声音从公寓另一边的门道里传来:“我说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把这女的往我这里一扔,就拼了老命跑了。他什么也没告诉我。他——”

一个令人不快的金属般的声音说道:“我打赌你肯定知道!”接着是一记重击发出的声响。

唐尼叫道:“就算老子知道,老子也不会告诉你,你这个大杂碎,你再敢打老子试试。”

金属般的声音说道:“如你所愿。”跟着又是一记重击声。

凡的声音尖利而饱含愤怒。她厉声尖叫:“住手,你这——”但声音也戛然而止。

大个子男人走到房门口,朝着公寓大门那头大喊道:“别管他们了,雷。”他回头对路易丝·菲舍尔说道,“穿上点衣服吧。”

“为什么?”她冷冷地问道。

“他们要你回迈尔谷。”

“回去干什么?”她似乎不相信他的话。

“我不知道,”他不耐烦地咕哝,“那可不关我的事。我们只管帮他们把你弄回去。好像是和什么戒指有关。某人母亲的戒指在家里丢掉了,而你正好同时从那房子里消失了。”

她抬高手掌,凝视着手上的戒指。“但这不是他母亲的戒指。这是他在巴黎买给我的,而且——”

大个子男人不耐烦地皱起眉。“行了,别跟我争辩这些。这关我什么事?布拉希尔那小子逃走的时候,有没有提起他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她踏前一步,伸开双手,做了个恳求的手势,“他——”

“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抱怨着,根本无视被他打断的提问,“穿上你的衣服。”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最好让我保管这些破烂。”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手指上的几个戒指都退下来,放到他掌心里。

“你动作快点,”他说,“我还没吃早饭呢。”他走出去,带上了门。

她匆匆穿好刚刚才脱下来的那些衣服,但没再穿她从布拉希尔家里来时穿的丝袜。她穿好衣服之后,回头瞥了一眼关着的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极小心、极慢地把窗子往上推。

满脸倦容的大个子男人打开门。“我刚刚从钥匙孔里偷看到了好东西。”他悠然说道,“行了,走吧。”

凡跟他在身后进来,满脸通红,声音尖利刺耳。“你们要把她带去哪里去?”她质问,“她什么也没做过。你们为什么不——”

“别说了,你别说了。”大个子男人乞求道,他的不耐烦似乎已经变成了无法忍受,“我只是警察,上头让我以盗窃案嫌疑犯的罪名带她回去。我跟这事儿没关系,我什么也不知道。”

“没事的,林克太太,”路易丝·菲舍尔自豪地说道,“我不会有事的。”

“但是你怎么能就这么出去?”凡抗议,转身对那大个子男人说道,“你得让她换几件像样的衣服。”

他叹口气,点点头。“随便你们,只要你们手脚快点儿,别跟我吵个没完就行了。”

凡匆匆走出去。

路易丝·菲舍尔问大个子男人:“他也是盗窃案嫌疑犯吗?”

他叹口气,无精打采地说道:“也许是这个罪名,也许是其他的。”

她说:“他什么也没做过。”

“好吧,我也什么都没做过。”他抱怨道。

凡拿了些衣物进来。有蓝色套装和帽子、黑色便鞋、丝袜和白衬衫。

“门就开着吧。”大个子男人说。他走出房间,倚在对面的墙上,这样他就能看见房间里的窗户。

路易丝·菲舍尔在凡的帮助下换衣服。她们两个躲在房间的角落里,以防被他看到。

“他们抓到他了吗?”凡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

“我不信他们能抓到他。”

“希望如此。”

凡跪在路易丝·菲舍尔面前,帮她拉上丝袜。“在见到哈利·克劳斯之前,别让他们套出你的话。”她飞快地轻声说道,“你告诉他们,他是你的律师,你要先见他。我们会让他立刻赶去。他会把你弄出来的。”她猛地仰起头,“你没干过,对吧?”

“偷戒指?”路易丝·菲舍尔惊讶地问道。

“我不认为你会干这种事,”金发女人说道,“所以你根本不必——”

大个子男人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快点——少唠叨,快穿衣服。”

凡说:“这么着急的话,你先走就是了。”

路易丝·菲舍尔拿着她借来的帽子到穿衣镜前戴好,再抹平了身上的长礼服,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

这身衣服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不适合她。

凡说:“你真漂亮。”

门外的男人则说:“手脚快一点。”

路易丝·菲舍尔转身对凡说道:“再见,我——”

金发女人拥抱了她。“什么都不用说。你两个小时之内就会回这儿来。哈利会让这些蠢货们明白,他们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强加在你头上。”

大个子男人又说:“快点。”

路易丝·菲舍尔走过去,和他一起走向大门口。

他们经过起居室门口的时候,唐尼从沙发上起身,轻松地叫道:“别让他们吓着你,宝贝。我们会——”

一个高大的褐衣男人一巴掌按在唐尼脸上,把他摁回沙发。

路易丝·菲舍尔和大个子男人出了门。布拉希尔原来停车的大门前现在停着一辆警车。十几个老老少少围在这儿,十分认真地注视着她走出来的这扇大门。

一名制服警员把其中一些人推开,给她和大个子男人让出路来,然后领着他们上了人群后面的车。“带她走吧,汤姆。”他朝司机喊了一声,然后车子驶离了此地。

大个子男人闭上眼,轻轻呻吟一声。“天哪,我都累死了。”

车子穿过七个街区,停在街角一幢四四方方的红砖大楼前。大个子男人扶着女人下了车,领她穿过两个巨大的磨砂地球仪中间,进入大楼。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有个穿着制服的秃头胖警察,坐在高高的办公桌后面。

大个子男人说道:“这是迈尔谷那边要的路易丝·菲舍尔。”他一手伸进口袋里,把她的戒指扔到办公桌上,“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要的东西。”

秃顶男人说道:“干得好。抓到那家伙了吗?”

“在医院吧,我想。”

路易丝·菲舍尔转过身看他:“他——他伤得很重吗?”

大个子男人抱怨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就不能是猜的吗?”

秃顶男人大叫一声:“卢克!”

一名留着两撇白色小胡子的瘦警察走进来。

胖男人说道:“把她带到皇家套房去。”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我要见我的律师。”

三名警察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叫哈利·克劳斯,”她说,“我要见他。”

卢克说:“往这边走。”

她跟着他走过一条什么都没有的走廊。走到尽头的时候,卢克打开一扇门,侧身让她先进去。门内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行军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几本杂志。窗子挺大的,但是安上了粗粗的铁窗栅。

她站在房间中央,转过身又说了一遍:“我要见我的律师。”

白色小胡子男人摔上门,她还能听见锁门的声音。

两小时之后,他端着食盘回来了。盘子里有一碗汤、几片冷肉和一片面包,外加一杯咖啡。

她那时正躺在行军床上,瞪着天花板。她坐起身,倨傲地看着他。“我要见——”

“别又来了,”他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等迈尔谷的那些家伙来了,你再跟他们说吧。”

他把食物放在桌上就走了。她吃光了他拿来的食物。

一直到傍晚都快过去,门才再次打开。“你们要的人,交给你们了。”白色小胡子男人说着,站到旁边让他的同伴进来。来的是两个男人,都是中等个头,穿着色调暗淡的衣服。其中一个胸肌发达,面色红润;另一个稍瘦一些,年纪也大一点。

面色红润的那个上下打量着路易丝·菲舍尔,很满意地朝她咧嘴一笑。另一个说道:“我们希望你跟我们一起回迈尔谷,菲舍尔小姐。”

她从椅子里起身,戴上帽子,披上外套。

“就是这样,”年纪大的那个说道,“你不给我们惹麻烦,我们自然也对你客客气气。”

她好奇地看着他。

他们来到街边,上了一辆灰扑扑的蓝色轿车。胸肌发达的男人在前面开车,路易丝·菲舍尔坐在他后头,旁边是年纪大的那个。他们走了一遍她和布拉希尔今天早上走过的路。

在离城之前,她说了一次话。她说:“我要见我的律师。他叫哈利·克劳斯。”

坐她身旁的那个男人正在嚼口香糖,嘴唇咂吧了半天,然后才非常有礼貌地告诉她:“我们现在不能停车。”

她还来不及回答,握方向盘的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地开口了。“布拉希尔到底是怎么打死他的?”

路易丝立刻说道:“那不是他的错,他是——”

年纪大的那个瞧了一眼开车的男人,打断她:“别管了,皮特,让检察官自己去查。”

皮特说道:“好吧。”

这个女人转头看向身边的警察:“他——布拉希尔他受伤了吗?”

他久久审视着她的脸,才轻轻一点头。“我听说他吃了颗子弹。”

她睁大眼睛。“他挨枪了?”

他再次点头。

她伸出双手拉住他的前臂。“有多严重?”

他摇头。“我不知道。”

她的指甲掐进了他胳膊里。“他们逮捕了他吗?”

“我不能告诉你,小姐。我想地区检察官不喜欢我这么做。”他又咂吧着嘴,嚼他的口香糖。

“但是,拜托你告诉我。”她不肯放弃,“我必须得知道。”

他再次摇头。“我们没拿一堆问题来烦你,你也别来烦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