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秋两季,由歌舞伎座剧院主办的为期三天的新桥艺妓演艺大会,今天是秋季大会的第一天,第一个节目是规模盛大的集体舞,此刻刚刚落幕。

“我说,咱们早到一点还是好哇,《御玉池》排在第三演呢。”太太模样的女人把手里的印刷品递给南巢,并往茶碗里倒茶,她三十四五岁,梳着圆发髻。她的身旁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可爱的小姑娘,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梳着小圆发髻,披着印有小碎花纹的外褂,上面附有宇治派的家徽,一看就知道那是母女俩。母亲看来是南巢家常来常往的艺人师傅,她们四人坐在正面观众席偏东侧的池座里。

“哎呀,夫人,真是不敢当啊!”宇治派师傅接过茶碗,“快十年了吧?我记得那时还是前代濑川先生演的,就是那个净瑠璃吧。”

“就是。这几年也不知怎么搞的,经常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把我写的一些不成体统的狂言、净瑠璃的剧本搬上舞台,真叫人难堪,太不好意思了。”

“我也一样,看到自己写的东西上台演出,心里就不舒服,即使这样,还不如当初不写更好……嗬嗬嗬嗬。”圆发髻女人边笑边用牙签将羊羹切割成方便女儿吃的小块。

“哈哈哈哈。”南巢看着节目单只是古怪地笑笑。节目单上的第三个节目是南巢的旧作《御玉池来历闻录》,在这一出净瑠璃的剧名下面,排列着常盘津调的成员和三名艺妓的名字,可南巢对此完全不加留意,而是迅速把注意力转到四周嘈杂的环境,一些晚到的观众正在拥进剧场,走道、大厅自不必说,连东西两侧的演员通道及正面的方形池座之间过道也被来来往往的观众、互相打招呼的人们弄得乱糟糟的,混乱不堪。

仓山南巢觉得与其观摩自己写作的净瑠璃、狂言剧演出,不如漫不经心地浏览乱哄哄的剧院里观剧者的衣装和发型的流行状况来得有趣,所以碰到剧院把他当作剧评家或作家邀请观剧时,不管那是近郊的小剧场还是有正规的桧木大舞台的戏院,均从不计较,有请必到。但是他已不会像十年前那样卖力地发表评论了,即便碰到实在看不下去的拙劣表演,他也会努力善解人意地说些好话加以褒扬,但也经常会夸赞不到点子上,反而成了自然的热嘲冷讽。这一点颇受那些有见识的剧作家们喜爱,尽管南巢根本不在乎自己作为剧评家的地位,但是他的地位却在出人意料的方面保护着意想不到的势力。说起来,南巢煞费苦心地创作狂言、净瑠璃新作还是十年前热衷于出入剧场那时候的事了。自那以后,随着时尚的年年变化,他发现剧场的演出方法、演员的性格品行和技艺风格以及观众的一般兴趣,所有的一切都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世无一定之规,为此动肝火也犯不着,所以他尽量使自己与这方面的兴趣渐行渐远。然而,这两三年也不知道刮的是哪边的风,南巢十年前写的剧本往往一年中总有一两次被某处的戏院上演,一开始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之后改变了想法,觉得世人总算慢慢开眼了,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最后才认定当今的社会盛行对善恶新旧不加区分,对任何事物采取满不在乎的态度的风潮,因而自己的现状不过是一时的歪打正着而已。之后,南巢每逢遇到自己的旧作上演时,只顾独自回忆自己年轻时代的往事,沉浸在悲喜交集的思绪之中。南巢已经完全没有参与什么、再与梨园界为伍的野心了,比起对任何事情的活跃进取的现实来,还是沉溺在对往昔那种惘然若失的追忆中,更令他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深刻的余味。

“阿杵,”南巢叫了同来的宇治派师傅,“那儿东边楼座的第二个人不是荻江的阿万吗?上年纪了呀。”

“哟,阿万来啦?太太,请把您的眼镜借我看看……没错、没错,是阿万啊。认不出来了。前面楼座的不是对月酒馆的女老板吗?”

“我家老爷子好酒那阵子,还没那么胖呀。有钱了可真了不得啊,活像个相扑力士。”

只见总有四五个艺妓结伙不停地前去与那位当地颇有势力的女老板打招呼,走过她面前的演员、艺人和帮闲也个个点头哈腰,不断有人来来回回,送上水果、寿司之类的礼品。在放眼远望的南巢的眼中,这情景远比舞台上的演出来得有趣。特别是与往日公演剧场有所不同,东西两边的楼座里坐满了新桥为中心以及与新桥有关系的东京所有重要茶馆酒楼的老板娘和艺妓,这成了今天的一大看点。此外,到场的还有演员和夫人,音乐诸流派的掌门人及相扑力士、帮闲,还可以看到这些人尊重敬仰的缙绅老爷大人们,或者与之相反,身穿斜纹哔叽的日本裙裤、西服的人称花柳界寄生虫的人也在摇来晃去地徘徊。而艺妓馆的老板、师傅、女佣、跟包或艺妓馆的亲属则大都集中在正面方形池座的后排。

南巢想要看看这些人,便独自一人来到走廊,蹓蹓跶跶地向前走,从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传来一声美妙的招呼。

“先生,您好!”南巢循声回头一看,见是尾花艺妓馆的驹代,她身穿白领子下摆有图案的和服,梳着银杏卷的矮发髻。

“你的节目是什么?”

“《保名》(1)。”

“是嘛,排在第几呀?”

“还早呢,排在第五吧。”

“好位置啊。不早也不晚,正是大家看戏最起劲的时候。”

“那才不好呢,更让人担心了。”

“吴山先生身体还好吧?”

“谢您操心。他马上就来,说是和大姐一块儿来。”

从身旁经过的一位梳着同样银杏卷发髻的艺妓瞥见驹代说:“驹代姐,刚才师傅在找你呢。”

“真的?那么先生,咱们回头见,请慢慢欣赏。”说完后驹代一溜小跑地穿过挤满人群的走廊。这时传来了敲梆子的声音,舞台上即将开演第二个节目。走廊上来往的人更多了,看见驹代梳着的银杏卷矮发髻,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不论男女,没有一个不回头看她的。驹代觉得有些腼腆,但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心情。

今年春季的文艺演出会上,驹代由于刚出来不久,没有人帮她支出重要的演出费,所以万般无奈地接受师傅的建议,与耍猴的艺妓搭档,饰演阿染。不料演出大获赞誉,一时间邀请她登台献艺的人纷至沓来,驹代一下子雄心勃勃起来,今年的秋季大会铆着一股劲儿要拿出令人刮目相看的大节目来。最让她宽心的还是这一次的所有的费用都可以叫吉冈和背着他暗中新结交的另一位相好支出,而演技这方面则有专业的濑川一丝指导,领教登台的技巧,演出当天还有濑川的弟子们压阵,驹代觉得自己已俨然成了一名优秀的演员。倘若这次演艺会上的表演比上一次更获好评的话,那自己将毫无疑问地成为整个新桥地区舞蹈方面数一数二、家喻户晓的第一流名妓。一想到这里,驹代就暗自祈祷万事顺利。在开演之前,心情始终格外紧张。

从走廊尽头的那个出入口立即就能走进后台,驹代急急忙忙地朝每逢演出时总被定为濑川专用的二楼的房间走去。在这三天里,驹代可借用濑川大哥的房间,用大哥的镜台化妆,还能使唤大哥雇的男仆和弟子们,为此她真是喜不自禁,有点受宠若惊了。这时,濑川大哥正从后台过来玩,他脱去薄斜纹哔叽外套,见驹代匆忙走进来,“怎么回事?你打电话催死人,自己却现在才来!”

“真是抱歉。”驹代毫不介意当着他人的面坐在大哥身旁,“刚才到前面去打了打招呼。大哥,今天承蒙关照,太感谢了!”

“什么意思,怎么假惺惺地客套起来了?哦,对了,轮到你上场还早着呢!”

“哎。”

“场内都有谁来了?”

“某先生、某先生(一说演员名字就会知道)都来了。”

“是嘛。”

“还都是成双成对的呢。”驹代自己也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加重了语气,“眼红别人就一事无成,是吧。嗬嗬嗬嗬。”

这时,梳头师拿着驹代的假发来让她过目。

 

(1) 为日本歌舞伎舞蹈,由第四世鹤屋南北创作的清园调,是七种带伴奏的变化的舞蹈《深山樱及兼树振》之一,写与恋人死别的安部保名抱着恋人的小袖狂奔。一九一八年首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