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时间自来水的断水造成骚动不安的干旱的八月底,将近黄昏时分,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如注的骤雨演变成彻夜加上半个白天的豪雨。豁然晴朗之时,季节竟一变,秋色突然呈现在纯净的天空和清亮的柳叶上,夜阑人静的大街上传来的木屐声和车铃声也明明白白地透着秋意,胡同的垃圾箱中蟋蟀不停的鸣叫声聒噪不休地刺激着人们的耳膜。

吉冈带着驹代正要去箱根或修善寺时,听说因为这场大雨,铁路方面不光是东海道线,东北线也出现了故障,所以驹代劝吉冈在森崎的三春园暂住下来。在新桥这一带,三春园是颇有势力的木挽町对月酒楼的一个别墅,并非公开营业的旅馆。一开始是对月酒楼的女老板在极尽荣华富贵之余,出于保养怡情的目的建造的,但她原本就是个利欲熏心之辈,放着如此宽敞豪华的别墅空置不用,实在过于可惜,于是把木挽町的酒楼交给养女和有经验的女招待去打点,自己把别墅当作分店,请那些老主顾中可靠的客人和经常往来的艺妓介绍一些相好的熟客来住。这里与一般旅馆不同,没有其他同宿的房客,如同住在出租别墅中一样,客人自然会觉得心情舒畅,赏钱也会多给些。而艺妓呢,能给在新桥赫赫有名的对月酒楼多领去一个客人,也会油然觉得自己的脸上平添一份光彩,甚至还有的艺妓会自掏腰包买了土特产带回东京,特地跑去木挽町酒楼的账房得意非凡地报告:“昨晚在森崎承蒙关照,真是太感谢了。”驹代向吉冈推荐三春园,恐怕也是出于这方面的算计。

侍女撤去早餐的餐盘用具时,已过了十点。初秋的天空天高云淡,徐徐吹过的阵风不时唰地刮落檐廊边胡枝子叶子上的露水,但虫子似乎并未因此受到惊扰,依旧如昨夜一样轻声地叫个不停。

驹代的棉巾贴身浴衣上扎着一根细腰带,摇晃着一头松散的圆发髻,嘴上叼着一根敷岛牌香烟,趴在铺席上看女侍送来的《都新闻报》,一个没完全打出的呵欠被噎了回去。一会儿,驹代抬起头,忽然极其做作地嚷道:“太棒了,好幽静啊!”

吉冈也衔着烟卷,打先前起他就聚精会神地对女人睡醒后凌乱的头发和衣衫的模样看得入神,驹代一说,他就抬起枕在胳膊上的头说:“所以嘛,我劝你这艺妓就别干了,我可不会出坏主意。”

驹代没有吱声,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驹代,你究竟为什么不想洗手不干?是不相信我吗?”

“哪是不相信您呀,不过……”

“你看,还是不相信我。”

“这事不好办哪!您有力次姐跟着,还有滨町村咲的老板娘吧,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兴许只能一时凑合,肯定是好景不长的。”

“力次那边我已经和她一刀两断了,昨天夜里谈了那么久,怎么又要重提呢?滨町那边原本也并非是非帮她不可的。要是你这样不放心,那就算了!”

“您真会着急上火呀,一说就……”驹代见男人说话斩钉截铁,马上用娇滴滴的鼻音说。她衣衫不整地投入男人的怀抱,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恰似婴儿爬向母亲的乳房。

女人凉凉的刘海和暖暖的脸颊令吉冈睡衣敞开的胸部感到一阵痒痒,在盘腿而坐的膝盖上,女人的热乎乎的暖意随着她的体重渐渐地渗入吉冈的体内。这种强烈的感受很快使吉冈沉浸在半醒半睡的快感中,他使劲睁开昨夜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沉甸甸的眼睑,再次如痴如醉地凝视着膝盖上驹代那迷乱的身姿。然而,一想到这个女人的感情和生涯连同她的肉体不能彻底属于自己掌控,便愈发觉得难以承受。吉冈自己对此也感到不可思议。从前外出留洋时那么满不在乎地抛弃的这个女人,如今竟使自己如此痴迷实在是出人意料。今年夏天在帝国剧场的偶遇,当晚又把她叫到筑地的滨崎酒楼,当时也不过是出于重温学生时代的兴趣而已,真可谓是一时兴起所致。可是一来二去中也不知什么缘故,居然产生了要将驹代彻底据为己有的念头。

太不可思议了。自己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吉冈每每看到驹代的容颜,就会对自己不能自由地掌控自己的意愿感到奇妙。迄今为止,吉冈可没少放荡冶游过,可从未有过这种奇妙的心境。从学生时代起,吉冈就被大家说成是个相当循规蹈矩却又薄情乏味、经常板着面孔对人爱理不理的男人,不论去吃荞麦面还是上牛肉店,他既讨厌朋友请客,也不愿请朋友客,各付各的账,锱铢必较。这种风格也表现在刚刚涉足的狎妓上,也是分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含糊。吉冈认为,与其贸然压抑自己的性欲,又忍不住向寄宿公寓的女佣一类的一般女人伸手而蒙受耻辱,还不如花一笔钱包养一个女人来得可靠。放心地买下一个靠得住的女人,若能借此解除性欲的压迫,赢得精神上的爽快,每个学期的考试均能名列前茅,岂不实利和快活一举两得?在他这位所谓的现代青年的身上,如今早已看不到曾经支配过前一时代那辈人心灵的儒教的感化,所以为了实现最终胜利的目标,既没有考虑手段的必要也没有那份余地,这不是其个人的过错,乃时势之使然。每月去冶游几次,大约要多少花销,吉冈都一丝不苟地做好预算,没超出的话,便将剩余钱财毫不吝惜地花在女人身上,而一旦出超,那么无论多么亲密的艺妓发来约请书信也一概不予理睬。

进入社会工作以后,吉冈还是依然如故。过去他之所以成为凑家艺妓馆力次的相好,既非情欲也非恋爱,而是出于当今绅士的功名之心。力次早年曾是伊藤春亩公(1)染指过的女人,直到如今还动辄引起艺妓间的议论。打那以后,力次开始平步青云,摆出一副贵妇人的派头来,猛然间从茶道到古琴书画是无所不学。吉冈是新近出露头角的青年实业家,早晚得成为某家艺妓的包养主顾,好歹花销总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不如选个可上《都新闻报》桃色新闻版令人瞠目的女人,于是愣头愣脑地追起力次来。没想到凭着他那堂堂的相貌和出手的阔绰,竟使传说中那么自命不凡的力次如此简单地落入手中。可是,力次比吉冈还年长三岁,身穿白领礼服出场时真是名不虚传的正宗艺妓,而平时不化妆的时候,眼角细微皱纹集聚、眼圈发黑、额头宽阔、嘴巴奇大,怎么看也是个心地不善的中年黄脸婆。不知何故,打一开始吉冈就觉得自己自逊一筹,即便成了力次的相好,她也不可能任由自己支配。更奇怪的是,一旦碰上什么事,就觉得她在看不起自己这个小老弟,有时又会希冀她更年轻些,成为一名可供男人为所欲为的妩媚女子。吉冈曾经轻而易举地勾搭上茶馆女招待出身的滨町村咲酒馆的女老板,且至今藕断丝连,究其缘由,无非也是这些原因。然而,自己在这儿偶然与学生时代经常光顾的驹代重逢,总觉得两情相悦、自然交融。因为是多年前的老交情,所以想说什么想干什么都不必顾忌,而且成熟女性的姣好容貌让人看到也完全不必有丢自己颜面之虞。所以吉冈想为驹代赎身,娶她为妾,再到镰仓附近去盖上一幢心仪已久的别墅,金屋藏娇,自己周末可去那儿玩玩,同时休养身心。

为了你,我打算建别墅,为你赎身并设宴祝贺,吉冈满以为这么一开口,驹代立刻会二话不说地应承下来。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她的回答竟然那么暧昧,使吉冈感到恼火,仿佛受到了侮辱,又像是丧失了刚到手的美玉而沮丧。究竟为什么这女人不肯听自己的呢?吉冈决定还是先摸清女人的心思,若完全没有指望的话,自己也得显示男人的志气,与她一刀两断。虽然如此下了决心,但是眼前驹代这良家女子般圆髻松散、衣带凌乱的艳姿使吉冈好不眷恋,要是她如愿以偿地属于自己,让她住进新建的别墅那该多美……

吉冈对驹代梳的圆发髻喜欢得不得了。大概是第四五次叫她作陪时,驹代说刚去医院看了生病的朋友,所以梳着这种圆发髻,掖起了和服的下摆去赴宴席。这一打扮与散岛田或银杏卷的发髻外加拖着下摆的和服的艺妓典型的装束不同,显得新颖别致,使人觉得总有些与新派戏剧的名演员河合(2)具相似之处,这在以往正宗艺妓打扮的力次及刻板沉闷、有时显得老气横秋得令人生厌的村咲女老板身上是看不到的,带给人一种新鲜、特别的心情。当时吉冈脑际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今后就让这个女人一直这样打扮。果然之后每次叫驹代作陪、同枕共衾时,这种愿望越发变得难以遏制起来。

“喂,好沉啊!”吉冈从下面摇晃骑在自己膝盖上的驹代,可驹代却总是把头埋在男人胸口,像个撒娇的孩子:“得了,人家太困了。昨夜一点儿也没睡着。”说着,还翻眼瞪了吉冈一眼。

“都是你不好!”

“真叫人窝心呀!”不知发生了什么,女人娇嗔道,她的手伸进男人的怀里,狠狠抓了一把。

只有妓女才装得出这种憨态,也可以说这才是妓女的特技。不光是驹代,此类女人被男人追问得发急,难以作答时,也不管在何处受教于何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装傻充愣,平时男人欲强行非礼而女人又不愿就范的时候,女人就会故意王顾左右而言他,乘机巧渡难关。吉冈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在花街冶游之时各种各样的女人的形形色色的娇姿媚态,有的女人痛切啜泣之余极其无助地依偎过来;有的女人一副生气恼怒、冷若冰霜的态度,一旦折服立马投怀送抱;还有的女人会戏谑喧闹、胡搅蛮缠。总之,各有各的伎俩,因人而异。在那种场合下,女人会亢奋紧张,如同醉酒一般自然而然地给男人以强烈的感觉刺激,男人明知对方女人是个“骚货”,但很快会被瞬间的眩惑而埋葬,吉冈时时对这种滋味难以忘怀,甚至会为此故意去刁难和捉弄女人。

两人起劲地调情,又是抓又是挠的,宛如两头耍闹纠缠的野兽。由此,驹代总算把当时提出的赎身问题岔到了一边。

然而,原本就是混过一关而已。驹代就是不说心里也明白,这件事迟早得给个明确的答复。若是磨磨蹭蹭地久拖着不予答复的话,那就等于说不愿意。如若那样,说不定就会失去宝贵的客人,对现在的驹代而言,实在是惨重的损失。但是换个角度说,要是不做艺妓而去当姨太太,一旦被老公抛弃,自己就要再第三次重操艺妓的旧业,这未免太让人难堪。驹代希望这样既不赎身,又能照样得到吉冈的种种关照,为此,昨天夜里她与吉冈好说歹说了一个通宵。如果吉冈能资助她自立门户,她就除了饭馆的生意外,其他任何酒楼都不去,饭馆的应酬也一到十点就回家。但是对吉冈来说,这些年经历了当力次的相好,已向艺妓馆扔了不少钱,对此已不觉得新奇和有趣。若还是让驹代续当艺妓,那就完全没有必要替她掏腰包让其自立门户。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在这里住的两三天里不妨考虑考虑。”

吉冈整个夏季天天去公司上班,因而一入秋便请了一个礼拜的长假,他急着在这段时间里千方百计地说服驹代。吉冈一眼就看出这三春园的好处,两人可以近距离面对面交谈,完全不受外界的干扰,不会分心,真是个远胜箱根和修善寺温泉的好地方。第三天早晨,东京的江田打来电话,称是有关于股票买卖方面的事儿,于是吉冈不得不回市里去走一趟。他估计最晚能在傍晚前赶回来,让驹代等着他,其间可去叫个朋友来做伴,离开前还给十吉家的花助和另一家艺妓馆的千代松打了招呼,让她们出来一趟。

驹代独自一人返回客房,跌倒似的一屁股坐下,就势趴在榻榻米上哭了起来。她自己也闹不明白,只觉得心里毫无着落。这两天两夜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吉冈无休止地逼问,没完没了的纠缠,直搞得昏天黑地,心情极坏,人已精疲力竭,脑门跳疼。一想到要是再待两三天的话,自己不知会被折腾成何等模样,就觉得一开始建议居住的三春园简直就是一座监狱。

不知何处传来的鸡鸣声,在驹代听来,这儿极具乡村氛围。忽然间,在遥远的秋田时的辛酸、忧愁的往事历历浮现在脑海。鸡鸣之后传来了乌鸦的叫声,廊边又不停地响着微弱的虫鸣声。驹代再也受不了了,再在此处拖延下去恐怕一辈子也回不了新桥了。真不知道新桥为何如此令人眷恋,如此令人有底气。驹代只想不顾一切地逃出去,除了厕所她对别墅的结构一无所知,就系了一条细腰带跑了出去。

差点儿与人撞了个满怀。此人比驹代更为惊讶,他身穿浴衣,手摇圆扇,长得很英俊,他以为这边没有人住,正边走边观察每个房间的布置。这男子年纪二十七八岁,剃去的眉痕处划着墨线,理着个平头,身材适中,一看就知道是位戏剧演员,他的艺名叫赖川一丝,是个专演旦角的。

“哟,是大哥呀!”

“驹代啊?不是开玩笑吧,你真吓了我一跳。”说着,一丝用一只手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长长地出了口气。

驹代以前在新桥出道那时,在舞蹈师傅花柳的练功房里认识了一丝,当时他还是一个正在练功习艺的少年。驹代成了艺妓,在今年春季歌舞伎座举办的新桥艺妓演艺会的后台第二次见到一丝时,他已经发迹成出色的头牌名角,一大群艺妓簇拥着她,“大哥、大哥”地叫个不停。正当驹代为自己命运担忧、心情暗澹,穿着睡衣想逃离别墅时,却意料之外地撞见了一丝,说不清是何缘故,仿佛在他乡突遇同乡一般感到亲切,别墅周边一下子也变得不再凄凉寂寞,自然而然地有了主心骨,她喜出望外,不由凑近一丝说道:“大哥,让您受惊了,对不起。”

“我的心还在突突跳个不停呢!不骗你,来,你摸摸看。”一丝无所谓地拉着驹代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脯上。

驹代顿时满面通红:“真的,原谅我吧!”

“好吧,以后再教训你。”

“好啦,大哥,人家不是已经道歉了吗?大哥也不好,一声不吭地站在这种地方。”

大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蓬头散发、衣衫不整的驹代,依旧握着驹代的手,他说昨天是明治座剧团的闭幕演出,所以约了两三个人到这里来寻女人开心,不知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有人来。

“那好好玩个痛快!”

“什么痛快?”

“什么‘什么’?您的同伴是谁呀?回东京后,要请客哦。”

“你才该请客呢!偷偷摸摸地在这里逗留,我搅了你的好事吧?”

驹代一下子显得可怜巴巴的,一把抓住拔腿要走的一丝的衣袖,“人家好痛苦啦!大哥,您得体察一下才对呀。”

“反正你住在这里吧,咱们回头见!”

“这里没别人,我被人撇下不管了。”

“是嘛,这么说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啦,听说老板娘有事去了横滨。”

“噢,老板娘也不在啊!”

一想到别墅里别无他人,就越发使人感到这偌大的宅子的寂静。从廊下的窗户可以看到整个后院沐浴在残暑季节的强烈的日光下,庭院内、围墙外的马路上全部悄然无声,钻进耳朵的只有蝉叫和虫鸣。

两人一声不吭地伫立着,相视良久。

“好安静啊。”

“真静。”

“阿驹啊,要是我是个强盗,你可咋办?叫救命也不管用。”

“大哥,我害怕!”驹代一把抱住了一丝。

刚才吉冈打电话通知的两个艺妓乘着出租车赶到三春园时,看到驹代犹如被强盗强暴过似的衣衫凌乱的模样,不禁失声叫了起来,她们互视着,羞得满脸通红。

 

(1) 即伊藤博文(1841—1909),明治时代的政治家,日本首任首相。在中国哈尔滨被朝鲜志士安重根刺杀。

(2) 即河合武雄(1877—1942),日本新派演员,原名内山五次郎,生于东京。擅演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