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四五天,我总想再去看她一次,尽管我曾打算那天夜里去过后就不再去,并给她留下了买秋夹袄的钱。阿雪现在不知怎样了。当然,可以肯定她依然会坐在窗边,但是我总忍不住想再亲眼去看看她的模样。我不想让她发现,只是悄悄地去看看她的容颜,看看她的模样。到那儿去转上一圈回来,到那时隔壁的收音机可能也会关掉了吧。把一切罪过都推给收音机,我又渡过隅田川朝河东迈步走去。

进入巷子之前,为了遮住脸,我买了顶带舌便帽,等到有五六个观光客来后,我躲在那些人的背后,从河浜的这一边朝阿雪家张望,只见她把新型的发髻又梳结成原来的式样,和往常一样坐在窗边。仔细一看,发现同排房子右边的窗里今夜也亮着灯——以往它一直是关着的——灯影中有一张梳着圆圆发髻的脸在晃动,是新的娼妓——这儿叫做“露脸儿”的妓女来了。离得远看不清楚,不过,这位新来的似乎比阿雪还要年纪大些,容貌也不及她。我夹在行人中间拐进了别的巷子。

也许是这天夜晚和往常一样,一到太阳落山风就停止、十分闷热的缘故吧,巷子里走出户外的人像夏夜一样多,巷口拐角处不把身子侧过来走就挤不过去。我难以忍受淋漓的大汗和闷热,一直在找巷子的出口,来到了有汽车对驶的宽阔些的小街上。我行走在那些没有夜市铺面的人行道上,并打算就此回家去,还站立在七丁目车站上擦着汗。这儿离停车场不过一二百米路,空无一人的市营公共汽车驶来停下,好像是专程来迎接我的。我正要从人行道跨出脚步,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留恋起来,于是又漫步走去,不一会儿来到酒店前拐角处立有邮筒的六丁目车站。这儿有五六名乘客在候车。我在这个车站又白白地放过了三四辆车,茫然地凝视着一棵棵白杨树直立的大街和横街拐角边开阔的空地。

从夏季到秋季,直至最近,这块空地上留声机每夜放着嘈杂的音乐,最初是演马戏,接着是猴剧,后来又是幻影魔术团。不过,不知不觉地,它也像过去一样变得平静了,四周昏暗的灯光倒映在水洼的水面上。我总得再和阿雪见上一面,告诉她要去旅行什么的,与她告别。反正今后不再去了,这样总要比不打招呼突然与她断绝往来要好,不至于使阿雪以后想起来就不高兴。只要有可能,我还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我想散步,却找不到地方;我想去拜访的人都死了,高雅的娱乐场所如今成了音乐家和舞蹈家争名逐誉的风月场,而不是年长者啜茶怀旧的地方。我意外地了解到在这个迷宫一隅中可偷得尘世片刻的乐趣,所以明知可能会给她增添麻烦,还常常来玩,这时她总使我感到愉快。虽然为时已晚,但我还想认真向她说明清楚……我再次走进巷子,来到阿雪家的窗下。

“来,请进吧。”阿雪的模样和语调表现出一种该来的人来了时的心情,不过,这次没有像往日那样走过楼下的饭厅,她率先上了楼。我看到这般光景,便问:

“老板在这儿吗?”

“是的,老板娘也在……”

“来了新人吧?”

“还来了个烧饭的老婆子呢。”

“是这样,一下子热闹了嘛。”

“这一阵一直单独待着,人一多真是吵闹极了。”她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上次多谢了。”

“有好的吗?”

“哎,明天该做好了。还买了一条伊达腰带,这条已变成这副模样了。待会儿我到楼下去拿来。”

阿雪下楼去端来了茶。她坐在窗槛上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一直不见老板夫妇有回去的迹象,又过了一会儿楼梯口的电铃响了,铃声示知熟客登门的消息。

这里的情况和阿雪一个人的时候完全不同,不能久留了,而且我发现阿雪似乎还留意着待着没走的老板,所以,想对她说的话也就没说出口来,不到半点钟我就告辞了。

又过了四五天,进入了秋分时节,天空突然为之一变,南风追赶的暗黑的云层从低空流过,大滴的雨水宛如小石子一样落到地上,忽然纷纷扬扬地落下,忽然又戛然而止,有时会不喘气地下上整整一夜。我栽在院子里的鸡冠花齐根倒伏了,胡枝子花连同叶子一起被刮落,秋海棠结了果的红色茎干上的大叶子惨遭剥离并褪尽了颜色,让人心疼。雨停的间隙,唯有那些还活着的法师蝉和蟋蟀在哀悼这一片狼藉、满是湿漉漉枯枝败叶的庭院。每年一看到秋风秋雨袭击过的庭院,我总会自然地想起《红楼梦》中一篇题为《秋窗风雨夕》的古诗。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赏秋窗秋不尽,

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绿。

……

我像往年一样地苦恼着,总想设法把这首诗好好翻译过来,尽管明明知道自己力不从心。

秋分在风风雨雨中过去了,天气豁然晴朗,九月有月亮的夜晚已经不多,又过了一段时间,就到了这一年的中秋节。

十四日那天晚上夜深以后皓月当空,到了中秋之夜,一轮明月早早升空,显得更加澄澈碧透。

这天夜晚,我得知阿雪患病住院的消息。我只是在窗口听用人老妈子说的,所以连她生的是什么病也不甚清楚。

一到十月,寒冷比往年提早光顾。中秋节晚上玉井稻荷神社前的街头已贴出广告:“顾客们,更换门纸的时节已经来到。上门服务,并免费提供上等糨糊。”不能光着脚穿木屐、不能不戴帽子在夜间散步的季节到了。邻居家收音机的噪声也被关闭的套窗阻隔,不再折磨我,我可以在家中和灯光亲密相处了。

《濹东绮谭》写到这儿本应搁笔了,但是,倘若要在这儿再给它加上一个老式小说式的结尾,那么可以添上这么一节,说我在半年或一年以后,偶然意外地在另一个地方遇见了已经跳出倚窗卖笑生涯的阿雪。如果想把这种邂逅写得更伤感一些,那么我还可设计这样一个场面:我们在迎面开过的汽车或列车窗口,互相看到了对方,想交谈几句也谈不成。要是把错过交谈的场面设在枫叶、荻花被秋风刮得瑟瑟作响的刀祢河的渡船上,那就更妙了。

我和阿雪最终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名和地址,只是在濹东的背巷中蚊子成群的河边娼家熟识的,我们俩是一种一旦分手后就没有必要再设法相遇的萍水相逢关系。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种可称之为半真半假的恋爱游戏分手后没有重逢希望的别离之情,硬写下去的话就会陷入失真夸张的境地,然而太轻描淡写呢,又有不尽人情之憾。洛蒂(17)的名作《菊子夫人》的最后一段,出色地写出了这种情调,具有催人泪下的力量。不过,要是我企图为这篇《濹东绮谭》也涂抹上小说色彩,那么也许会招来读者的嗤笑——这完全是瞎学洛蒂的写法!

没有任何提示,我老早就预测到,阿雪是不会在河浜边的娼家长期充当极为廉价的卖笑女的。年轻时,我曾听一位熟谙妓院情况的老人说过:有时遇到极其中意的妓女,当自己意识到不快点和她谈妥她就会被别的嫖客赎出去时,这个妓女不是因病死亡就是突然被别的令人讨厌的男人赎身后带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病常常会不可思议地应验。

阿雪具有这个地区的娼妓们所没有的姿色和才智,她是鹤立鸡群者。不过,过去和现在由于时代不同,她既不会得病死去,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那些缺理少识的邪佞之徒吧……

眼前是一片污秽、密密匝匝的房屋屋顶,我和阿雪靠在黑漆漆的二楼窗口,握着对方汗涔涔的手,眺望着风雨袭来之前那沉闷的天空下映现的灯影,当我们若无其事地交流各种迷离扑朔的话题时,突然,一道闪电照亮了阿雪侧着的脸。这种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不会忘却。我从二十岁时起就优游于游戏恋爱之途,然而,时至如此老境,竟然还有这般不能自已的痴人说梦的愿望!命运也真是太会揶揄人了。稿纸背面还有几行空白处,我就信手写下这么几句不知是诗还是散文的句子,以慰今夜之愁绪。

嘤嘤残蚊从额上吮去了殷红的血,

洇血的手纸带着玉手温情落在院角中。

那儿立着一株凌寒的雁来红,

好似在企盼凛然的秋霜,

等候傍晚的猎猎寒风。

它不知自己终将在寒风中凋零,

尽管那灿灿的叶绿正在枯黄,

多让人痛心啊,如此美妙的姿容!

舞动着受伤的闪闪双翼,

秋色中飞来一只病恹恹的蝴蝶,

它在终将枯萎的雁来红枝叶间飞动,

它在怀疑是否还能再与这花儿重逢。

脑中的梦幻,紧连着

晚秋暮色匆匆降临的庭院角落,

告别了你呀,我只能与这

必定凋零的雁来红形影相吊,

你可知道此刻我心情的沉重?

丙子十月三十日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