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要下的阵雨始终没下,我惧怕烟火不断的饭厅里的闷热和蚊群,便到屋外走了一时,回去似乎还嫌太早,于是又穿过沿河的巷子,来到同样架有木板桥的外街巷。街巷的两边尽是庙会时商人摆设的摊头,所以,这条本来就不通车的小街显得更加狭窄。行人们挤挤挨挨地走着,木板桥右侧的一角有个十字路口,路口有家马肉店。十字路口的对面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有“曹洞宗东清寺”,还有玉井稻荷神社前的牌坊和公用电话。我想起曾听阿雪说过这个稻荷神社的庙会日是每月的初二和二十两天,碰到庙会日的晚上,只有外面是热闹的,巷子里反而客人极少。因此,窗内的妓女们管这两天叫“贫穷稻荷日”。于是,我也挤进人流,想到一次都未参拜过的寺庙处转转。

前面忘了交代,由于每天晚上我必到这个闹市来散步,身心都习惯了,我就模仿着这一带逛夜市的游人的风俗,每次出去都改换装束,也并不费多大的事——将翻领条纹白衬衫的领口纽扣解开敞着,把西装上衣提在手里不穿,不戴帽子,头发不加梳理任其蓬乱,尽量挑那些膝盖和屁股处磨破的旧裤子穿,不穿鞋,找那些后跟磨平的旧木屐穿,专抽日本产的“金蝙蝠”牌卷烟,等等等等,所以很省事。也就是说,只要脱下在书斋里和迎客时穿的服装,换上打扫院子和扫除时穿的衣服,穿上女佣的旧木屐就万事大吉了。

如果穿着旧衣旧木屐,再找出旧手巾用极其土俗的扎法缠在头上,那么南到砂町,北从千住到葛西金町一带,就不必担心路人回过头来瞅你的脸,人家会把你看做一个外出买东西的本街街坊,可以尽管放心地随意走进小街和巷子。这种很不像样的打扮可在“怠倦之时登上凉快的二楼”,在东京酷暑难忍的时节尤为合适。倘若打扮成“朦胧一圆出租汽车”(16)司机那样的模样,那么无论是在路上还是电车里,只要愿意就可随口飞痰,烟蒂、火柴梗、纸屑、香蕉皮也可随手丢弃;在公园里则又可任意在长凳和草地上呈大字躺着睡觉,或者打鼾,或者哼哼浪花小调。所以,这种打扮不仅和气候吻合,和东京城的建筑物也颇为协调,穿上后令人产生一种复兴都市居民才有的心境。

关于女人们只穿一条名为“睡裙”的亵衣出门上街的奇风,我的朋友佐藤慵斋君的文集所收的文章中已有论述,在此不再赘言。

我光脚穿着尚未穿惯的旧木屐,走路时十分当心不被东西绊倒,不让别人踩伤,在人流中走到对面一条巷子尽头处的稻荷神社参拜。这里仍然摆满夜市摊,在寺庙旁稍开阔的空地上,花木店摆满了蔷薇、百合和夏菊花盆,竟然作成了一个花坛。我看到东清寺本堂建立时捐款者们的姓名牌在空地一角像板墙一样地排立着。要是这个寺庙不烧毁的话,也许人们就会明白它也像玉井的稻荷神社一样是从别处迁来的吧。

我买了一盆石竹花,穿过别的巷子,走到来时走的大正路上。再往前走一点,右边有一个派出所。今天夜晚我的装束和这一带的居民完全一样,手里还拿了一盆花,想来不要紧。不过,想到一旦碰上便无法回避,我又折回去,拐进路口有酒店和水果店的那条街。

这条街的并排开设的商店后面一带的巷子就是所谓“第一部”的迷宫。那条可以通往阿雪家所在的“第二部”的河浜,突然出现在第一部尽头的道旁,从一家挂着布门帘的“中岛汤”澡堂子前面流过,再往前就隐没在许可地区外黑漆漆的一片大杂院之中。这条河浜比过去环绕北廓地区的铁浆浜看上去更肮脏。想到过去在寺田町还是一片田园的时候,这条河浜曾经是条清清小河,水草花上停留着蜻蜓,我不由产生了一种老人不该有的伤感。庙会时,做生意的摊位是不会摆到这条街上来的。我来到高处亮着“九州亭”霓虹灯的中国饭馆跟前,看到奔驰在改正路上的汽车灯光,听到留声机中播放的音乐。

手中的花盆很沉,所以我没朝改正路方向去,而是在九州亭的拐角上向右拐了弯。这条路最繁华最狭窄的街道右侧隐藏着迷宫的一部和二部,左侧埋伏着三部的一个区域,街上有绸缎店、女用西服店和西餐馆,还有邮筒。阿雪去理发店做头发回来遇上阵雨就是在那个邮筒跟前钻进我伞下的。

刚才阿雪半开玩笑似的微微露出一点感情的端倪时,我心中产生的不安尚未完全消除……我对阿雪的底细几乎一无所知。她是说过曾干过一阵艺伎,可是看上去她连长歌和清元也不知道,所以她的话不足为信。最初的印象使我无端觉得她是吉原或洲崎一带家境不很糟的人家的私娼,不想果然看准了。

她的言谈之中听不出半点地方方言,她的脸相和周身肤色又长得很美,这可以证明她并非东京或东京附近出生的女人,我认为她是从遥远的外省移居东京的人的后裔。她性格活泼,并不为自己现在的境遇感到悲伤,相反倒是精力充沛、富有才智,似乎正以迄今为止的经历为资本,在一门心思为自己的将来作打算呢。她对我随心所欲的说话也毫不怀疑地聆听,对于男人的感情,从她的态度看,便可知道她还没有完全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只要将阿雪与银座、上野一带那些长年混迹于各咖啡馆里的女招待们作一比较,便使我觉得像阿雪这样的女人可以说是正直和纯朴的,也可以说她对生活还有不少认真之处。

偶尔将银座一带的女招待和寻常巷陌里的私娼作一比较,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喜欢后者,和她们还有共同相通的人情可叙。从街道的景致来看,我又将两处作了比较,后者并不以浅薄的外观美为荣,不会有什么因徒有其表而使人产生不快的事发生。虽说路旁都并排开设着摊棚店铺,但是这儿看不到醉汉三五成群地结伙而行,在银座那儿视为寻常事情的头破血流的殴斗这儿几乎看不见。那些衣冠楚楚、却难以相信他有与其装束适称的职业的中年人,多凶神恶煞,他们肆无忌惮地晃荡、挥舞拐杖,哼唱歌曲,对路过的女子恶言相骂,这也是除了银座之外的大街上所看不到的情景吧。然而穿一双旧木屐和一条旧裤子来到这个近郊,即便在人多杂乱的夜晚,也比去银座的小街来得安全,到处绕道的麻烦事也很少发生。

这条有邮筒的热闹的小街以绸缎店附近的灯光最亮,再往前便渐渐地冷清了,这儿的米店、蔬菜店、鱼糕店特别引人注目。接着我来到木材店堆放木材的地方,这儿我来过几次已经熟悉,脚步不等大脑指挥,马上朝自行车寄放处和五金店之间的巷头走去。

一走进这条巷子就能看到伏见稻荷神社那面肮脏的旗帜,看来,那些专逛妓院区不登楼的看客们还没发现这条路,进出的人比其他巷子少得多。我以此为幸,经常从这条巷口悄悄走进巷子。街面房子的后面栽种着许多长势繁茂的无花果,河浜边的栅栏上爬满了葡萄藤。我一边回头望着与周围气氛颇不协调的风景,一边窥视着阿雪家的窗口。

二楼的客人好像还在,窗帘上印着灯影,下面的窗口敞开着,街面上的收音机这会儿似乎关闭了。我把在庙会上买的花盆从窗口悄悄地放进去,这天夜晚就此结束,我朝白髯桥方向走去。后面驶来了一辆开往浅草去的京成线公共汽车,我搞不清车站设在何处,一个劲地走着想找到车站,一会儿便看到前方大桥上闪烁的灯光。

我从今年夏天开始起草的小说《失踪》至今尚未写成。想到今天夜里阿雪说的“已经有三个月啦”这句话,我觉得自己起稿的日期比这还要来得早些。小说稿的最后一章,我想以种田顺平因为租的房间闷热,在某日夜晚带着同住的女招待澄子到白髯桥上纳凉,并商量今后的事作结束,所以我没有在河堤上拐弯,而是直接上桥凭栏观察。

最初在确定《失踪》的构思时,我打算让年方二十四岁的女招待和五十一岁的种田两人轻易地结合起来,随着写作的深入,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自然,因此在炎热季节到来的同时,也就停笔中止了写作。

现在我倚着桥上的栏杆,听着从河流下游方向的公园里传来的集体舞的音乐和歌声,又想起刚才阿雪凭窗说“已经有三个月啦”这句话时的语调和表情,顿时感到澄子和种田的结合并不勉强,不会让人当做是作者随意想象编造出来的角色加以摈弃,我觉得一开始定下的构思写到一半改变反而会使整篇小说变得不伦不类。

我在雷门雇了流动出租汽车回到家里,和往常一样洗了脸梳理好头发,马上点燃了砚台边香炉中的香,然后重新读起搁浅的小说稿的最后一章。

“那儿看得见的,是什么呀?是工厂?”

“是煤气公司还是别的什么公司吧。据说那一带过去是景致很美的地方。我是从小说里知道的。”

“过去看看吧,时间还不晚。”

“过了桥就有个派出所呀!”

“是嘛。那么往回走吧。我们就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处处避人耳目。”

“你呀,别这样……大声好吗?”

“……”

“说不定让什么人听去了呢……”

“是啊。不过这样躲躲闪闪的生活我还是第一次领教,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以忘怀的感受呀。”

“不是有一首歌曲叫做《远离红尘》吗……隐居深山。”

“阿澄,我觉得从昨夜起我突然变得年轻了,只有昨夜我活得才有意义。”

“人是要有点精神的,悲观可不行哪。”

“说得对极了。不过,我不论做什么都显得老了,不久就会被抛弃的。”

“又来了。我不是说过没必要去考虑这些事吗?我不马上也快三十了!想做的事我已经做了,今后我要认认真真地工作。”

“那么,你真打算开蒟蒻豆腐杂烩店?”

“明天一早阿照会来,我想把手头的钱交给他。所以,你的钱暂时放着别花,好吗?就像昨夜我跟你说的那样做才好。”

“可是,这样的话……”

“没关系,这样好!你这儿有点积蓄,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我这儿的钱都拿出去一次性投资,我想就可得到种种权利,无论什么办法也没这个办法合算。”

“这个叫阿照的人靠得住吗?这可是关系到钱的事情啊。”

“这个没关系,那孩子是个有钱人,反正他有人称之为玉井贵族老爷的人作后台。”

“他又是什么人呢?”

“是在玉井开了好几家店铺和妓院的人,已经快七十啦,精力充沛哟!那老头,是个来咖啡店的常客。”

“哼。”

“那老头曾对我说是否要开店,要干的话得快点,就经营他的店。阿照跟老板说了,娼家和妓女都给介绍好的。可是,当时我只有一个人,没人商量,我又不能自己去干,所以我想搞个一个人可干的杂烩店或饮食亭才行。”

“是这样,所以你才选择了那块地方吗?”

“阿照还让他母亲放高利贷呢。”

“是个实业家啊。”

“他是个不肯吃亏的人,不过还不至于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