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君江与矢田同乘公共汽车回去。君江在士官学校的堤岸旁独自下了车,回到小巷中的住处。她在梳妆台前一坐下,顿时觉得疲惫不堪,连重新化妆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脱下一件外套就和衣躺下。手表的指针指着九点半,到十点钟还能睡半小时。她合上眼皮打算睡觉时,忽然格子拉门上的铃响了,并传来男人的话音。君江侧耳倾听,想不到是清冈的声音,她吃了一惊,坐了起来。

清冈到这里来,一般准是君江第二天下午五点做晚班,而且大多是在咖啡馆里事先约好的。像今天这样在她做早班的上午突然来访是不大有的。君江心想:昨晚的事难道被他知道了?不会这么快吧。她心里很慌,但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很精神地说:“早哇,我还没收拾呢。”说着走下楼梯。清冈正在脱鞋上楼。在门口扫地的大娘很精明,说:“君江小姐,即使不愿意,也要把药吃了出门,昨晚真吓了我一大跳。”

君江心领神会,说:“已经好了,一定是肚子吃坏了。”

“怎么啦?泻肚?”清冈说着登上楼,在窗台处坐下。

二楼有两个六铺席和三铺席大的房间。房间里只有梧桐树做橱面的廉价衣橱、梳妆台与放在盘子里的茶具。由于衣橱上没有任何摆设,整个二楼显得空空荡荡,陈旧的地席与灰色的隔墙斑痕点点,一只褪色的坐垫放在梳妆台前,薄呢面料上尽是污迹,另有两件非常破旧的棉麻混纺料夏衣扔在墙边。君江像往常一样,将镜台前的坐垫翻了个身,让清冈坐下。清冈拿着它放到窗台处,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西服裤子的折缝,坐了下来。

窗下是涂了沥青的铅皮屋顶。那沥青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屋顶上有楼上扔下来的白粉、刷牙水迹,以及每天扫下的布屑、纱团、纸屑等垃圾。这个肮脏的屋顶对面,是坐落在士官学校前大街上的二层楼房子,里面晾着肮脏的洗涤物、旧毛毯及婴儿的尿布等,并不断传出缝纫机、印刷机的转动声。士官学校的各种嘈杂声也声声入耳:学生操练时的口令声、军歌声、喇叭声。不仅如此,白天练马场上的尘土常常随风飞扬入室,地席上、甚至关好拉门的壁橱里都蒙上厚厚的灰尘。去年这个时候,君江第一次带清冈来这房间,从此清冈一直劝她换个清洁舒适点的住处。可是君江只是嘴上答应,迄今为止毫无搬迁的迹象。家具也与一年前相同,连一只新的杯子都不曾添置。她决非手头无钱,可就是连桌子、衣架都没有,甚至灯罩也未换过,一切都是原样。君江不同于别的妙龄女郎,她不喜欢在窗口摆花,不喜欢在衣橱顶上放些娃娃、玩具或在墙上贴些彩色画片之类。她对这些毫无兴趣。清冈早就觉得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奇怪女人。

“不要沏茶了,恐怕该走了吧。”清冈说完,从窗口处滑下,在地席上盘腿而坐,“我有事要到新宿的车站去,所以弯过来看看。”

“是吗,那也得喝杯茶呀。大娘,要是水开了就给我拿来。”她喊着跑下楼去,一会儿提来了一壶开水。

“听说昨天你去占卜了。小报上登的黑痣一事是谁搞的恶作剧,弄清楚了吗?”

“没有,没弄清楚,一点数也没有。”君江将小茶壶里的茶倒入茶杯,“我原想问好多事,可到了那里觉得怪难为情的,就没问。想想也真奇怪,别人怎么会知道这事呢。”

“占卜搞不清楚,那就去请教巫女或狐仙吧。”

“巫女是什么?”

“你不知道?艺伎们不是常常去请教的?”

“占卜昨天也是第一次尝试。我总觉得有点傻,那些玩意儿我可不懂。”

“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叫你不必介意嘛。”

“可是实在太叫人吃惊了。不可能被人知道的事却被人知道了,真是不可思议。”

“你自以为不会被人知道,可是世界上意想不到的事多着呢。秘密的东西反而容易被人知道。”清冈发现自己讲得太多了,赶忙把一支香烟衔在嘴上,窥视君江的表情。君江欲言又止,把茶杯端到唇边,尖锐的目光直射清冈的脸。两人的视线遇到一起,清冈装作吞吐烟雾而把脸转向别处,说:“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最好。”

“是啊,”君江装作深有同感,声音极不自然。两人无话可讲,君江就把杯中的茶慢慢喝完,轻轻地放下茶杯。她心里寻思:清冈即便不知道昨晚同矢田在神乐坂过夜的事,毕竟是两年多的老相识,什么事都逃不大过他的眼睛。不过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君江心中无数。君江打算等待时机同清冈一刀两断,另找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新情夫。不知为什么,君江不喜欢别人了解自己的过去。即便无须保密的事被人问起,她也是笑嘻嘻地不置可否,或者就乱说一气。对理应最亲密的亲兄弟,君江态度最冷淡,决不坦露真心。她这种脾气对自己喜欢的男人更是变本加厉。对方越是想打听的事,她就越是闭紧嘴巴,滴水不漏。咖啡馆里一块干活的小姐妹说,没人比得上君江小姐体态优美、文静温柔,但不知她平时想些什么,没见过这号叫人捉摸不透的人。

清冈是在下谷池旁的酒家认识君江的。那是她第一天当女招待的晚上。清冈第一眼看到君江,就猜测她不是干过女招待就是在哪儿当过艺伎。君江容貌平平,并不出众,淡淡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圆圆的前额,从侧面看去,是一张凹眉心的脸。然而,那圆前额上,头发清秀整齐,就像戴了假发似的,下唇突出的嘴角有说不出的可爱,说话时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舌尖在葫芦子般的牙齿间滚动,煞是逗人。她那白皙的皮肤、滑溜的削肩、修长的身材,是她最动人的地方。那天晚上,清冈对君江的谈吐文雅和举止不凡颇为倾心,慷慨地给了十圆小费,并悄悄等在她回家的路上。毫无觉察的君江走到大街的十字路口,乘上往早稻田的电车,然后在江户川河畔换车,当她还要在饭田桥换车时,末班车已经开过了。清冈坐着汽车跟踪而至,悄悄下了车,佯作不期而遇,同君江搭起话来。不管清冈怎么问,她都不把确切的住址告诉他,只说住在市谷附近。两人一起沿着护城河散步到逢阪下一带。君江不知怎么竟表露了任其摆布的意思。

那时,与君江长期居住在一起的操皮肉生意的京子,收拾了在小石川诹访町的家当,搬到富士见町的游乐馆去了。君江与之挥泪告别后,另租房子住到市谷本村町的二楼。搬家后一个多月,她没去花街柳巷,也未在晚上同男人嬉耍,甚至夜一深就不外出。这天晚上,她本来只是想看看久违的护城河一带的景色,享受一下深夜清静的空气,后来不知怎么兴奋起来了。当时正值五月初,温柔的晚风从夹衣的袖口和下摆处吹来,凉爽舒适。君江一开始就没把清冈当坏人,猜想他是年富力强的大学教授什么的,所以故意掩盖起满心的欢喜,任其摆布。那天晚上她被带到四谷荒木町的游乐馆去了。君江是天生的水性杨花,她对待新欢时而难分难解,时而不即不离,第二天傍晚两人不忍分手,君江索性向咖啡馆告了假,双双住进井头公园的旅馆。翌日夜晚他们又在丸子园玩了个通宵。三天后,君江把清冈带到市谷的住处,而后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清冈当时因为一度为妾的电影演员玲子被人夺走了,正想物色个女人填空。他被君江把身心都献给自己的热烈情怀所感动,并完全着了迷。他决心让君江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无论多么奢侈都要满足她。他劝她不要当女招待了,可君江说准备将来自己开咖啡馆,现在还想干一阵。清冈认为既然如此就应到银座大街上的一流咖啡馆去体验为好,他让她辞去在这个酒家干了一个多月的工作,带她去京都、大阪玩了半个月光景,然后托人介绍君江进了现在这家银座屈指可数的“唐璜”咖啡馆。不久,节气出梅,进入盛夏。从立秋前到秋风初起之日,清冈毫不怀疑君江,总以为她是真心爱着自己的。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同两三个文学爱好者看完戏回家时,顺便到银座弯了一下,店里的女招待说君江突然感到不舒服,傍晚就回去了。他同朋友分手后准备到本村町去探望,突然看见护城河畔弯弯曲曲的小巷里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这时虽然十二点不到,但片侧町的家家户户已经闭门休息,大街上阒无行人,只有出租汽车飞驰而过。清冈隔着四五间门面,从泛白的绉纱和服与青竹图案的夏季腰带,立即断定此人正是君江。惊奇之余,他穿过车行道走到靠近堤坝旁的人行道上跟踪她。她神态自若地快步走过警察所,清冈还以为她到市谷电车站等电车。不料她走进八幡牌坊,头也不回地登上左面一条缓缓的坡道。清冈越发感到奇怪,为了不被察觉,他靠着对地形熟悉和步伐快,一路跑步从街上绕过去,登上左内坡,从神社后门进入院内。神殿正面石阶底下,市谷外围一带护城河尽收眼底,山崖上放着三四条长凳,长凳上偎依着男男女女。清冈觉得这样反而有利于跟踪,就以林立的樱花树为掩护,一步步前进,想弄清楚君江在说些什么,以及对方是谁。

清冈心想,在任何侦探小说中,恐怕没有比今晚再成功的侦察先例了吧。突然他惊讶极了,竟忘了嫉妒和愤慨。那个男人似乎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穿一件单衣,连夏日的外套都没穿,拿着一根文明棍。他的模样并不显老,但是雪白的胡须在微暗的灯光下分外醒目。他用手搂着君江的腰说:“果然这里凉快,多亏了你,我才能尝到这种种滋味。我年届花甲,还坐在这里与女友幽会,实在没能料到。大殿的对面还是射箭场吧,我年轻时在那里射过箭。现在已有几十年没去那里了。不谈这个,今晚我们到哪里去?在这凳子上也行。哈哈哈。”他笑着吻君江的脸蛋。

君江沉默不语,有好一会儿任凭老人摆布。后来她轻轻地站起,整整衣服下摆,抚摸着鬓发说:“稍稍走走吧。”就同老人一起走下台阶。清冈绕过君江刚才走过的缓坡,暗暗跟在他们后面。他俩毫无觉察,说着话朝护城河走去。

“京子搬到富士见町后,不知情况怎样?京子这个人总是忙忙碌碌的吧。”

“听说每天中午起就要去陪酒。前些日子我去看过她,可是连好好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你顺便去看看她吧,她不在也没关系。”

“嗯,再让我们三人像从前一样闹个通宵也很有趣。那时在诹访町的二楼,确实玩得痛快。你同京子真是一对好搭档。大白天我一本正经工作时,也会忽然走神,回味那些醉人的事,同时想起你,然后才是京子,仿佛在梦中似的。”

“同京子相比,我比她更健康。”

“你俩差不多。不过你给人的感觉是不谙此道,所以罪过更大。你去咖啡馆之后没有大的变化吧。洋人怎么样?”

“银座过于重视名声,不能随心所欲;而在那里,艺伎是公开的,没一点麻烦。住在诹访町时真痛快啊。”

“丈夫就是那一个?她至今没再嫁?”

“大概是吧,以后就没什么来往,反正是不搭界了。本来只是替京子还债,无非碍于这样的情分,没有别的。”

“现在她叫什么?还叫京子?”

“不,叫京叶。”

深夜,两人迎着习习凉风,在寂静的护城河畔边走边谈,到了新城门拐弯,从一口阪通有电车的大路折入第三条街的小巷里,来到门灯上写着桐花家游乐馆的门前。因为是夏夜,这里敞着大门,艺伎们坐在门口的凉台处闲谈,老头熟门熟路地问:“京叶在吗?”

语音刚落,屋里出现一个女人。她长着小巧的圆脸,披散着的头发用厚厚的日本纸扎着,腰里缠着一块布。她裸着身子跑到门框前说:“哟,你们一起来了,真叫人高兴。我刚回来,真巧。”

“哪家比较好呢?我们要好好叙叙。请多指教……”

“这个嘛……我看这样吧……”裸体女子把去处悄悄告诉了老头。两人便拐过十字路口而去。

藏身于小巷暗处的清冈跟踪至此,心想:一切很顺利,索性搞个水落石出。他算好时间,装作不速之客闯进君江他们去的那家游乐馆,同女侍事先结好账,吩咐派一个尽可能老实的艺伎来,便假装什么也不懂地睡了。当清冈一点不漏地窥得这个老头与两个年轻女子在一起的丑态后,第二天一早太阳尚未升起,就悄悄离去了。要是随即回赤阪自己的家,时间还早。于是他不得不走进第四条街的堤岸公园,坐在长凳上茫然地眺望着护城河对岸的高台。

清冈活到三十六岁才亲眼目睹那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并由此否定了自己迄今为止对女人的看法。他根本无力去愤慨与嫉妒,只是莫名的忧悒。以前,清冈一心以为包括君江在内,社会上的许多女郎甘愿委身于五六十岁的老人,甘愿忍受爱情与性欲的饥渴,只是为了生计。岂知事实并非如此。清冈深感自己经验不足、观察肤浅。原以为爱着自己的君江却偏偏与淫荡的下贱野妓一起,同丑老头不知羞耻地干了起来。他对君江充满了难以名状的仇恨,决心再也不要见她。但是那天回家后一觉醒来,一度激动的情绪已基本恢复平静。他想,只当什么也没看到,就此了结算了,实在不值得再提。当面指责她的话,那就非得要她亲口承认并道歉不可啦。再一想,君江的性格同她的外貌不一样,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如果责问她,也许她会爽快地承认,说不定心里还会暗暗冷笑,笑自己无法满足她,笑自己会争风吃醋。对男子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因此不如听之任之。清冈觉得一个男子汉被女人瞧不起固然遗憾,但是她表面上对你道歉,背后却又干出令人吃惊的勾当则更为懊恼。考虑再三,他决心莫如不动声色,装作一无所知,任其欺骗,然后寻找时机狠狠报复。

清冈多年从事写作,因工作需要雇了两个心腹。一个叫村冈,是刚从早稻田之类的大学毕业的学生,专门管记录,把清冈口授的内容记录下来后整理成小说原稿。另一个叫驹田,五十岁左右,专门负责同报社、杂志社打交道,推销清冈的稿件。驹田多年在某报社任会计,熟知稿费的行情,在记者中也有诸多知己。他同清冈商定,取其稿费的两成作报酬。一次,清冈命令村冈,在君江去看歌舞伎的归途中用保险刀片割坏她和服的袖子。这衣服是清冈给她买的。过了一些日子,清冈在与君江一起坐小汽车时,把自己在三越买给她的嵌珍珠的梳子悄悄偷走。他以为君江一定会为此哭闹,岂料她并不怎么在意,甚至没有同清冈也没同房东大娘提起此事。

清冈平时也注意到君江很懒散,不会理财,不讲究衣着,但没想到她竟会如此满不在乎。他趁她不在家,将死小猫扔到她的壁橱里,但这也没给她造成多大的恐怖。清冈担心弄得不好会被察觉,但又吩咐手下将君江大腿内侧长有黑痣的事写稿投寄桃色小报。这似乎使君江感到不安。清冈心里暗暗叫好,多少感到出了口气。但是冷静下来后觉得,越调查君江的私生活就越气愤,报复只是一时的恶作剧,远远解不了恨。为了寻找机会实施更大的报复,造成她精神和肉体的更大痛苦,清冈充分麻痹对方,掩盖自己的内心世界,并表现出比以往更强烈的痴情,竭尽全力压制一直积蓄在心底的怨恨,不让它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

清冈觉得自己刚才关于占卜的那番话有些说过了头,于是就慌慌忙忙地搪塞,这也是出于以上原因。他觉得面对面地在这里待久了不好,就看了看表,大吃一惊似的说:“已经十点半了,出去走走吧。”

君江昨晚在外面过夜后,连澡也没洗,觉得这样待在男人面前很不舒服,还不如暂且到外面走走呢,就说:“嗳,出去走走吧。天气好的话,我就不去上班,那里一整天也不见太阳。”她披上刚才脱下的竖条纹单衣,关上窗。

“今天十一点上班,明天就是下午五点上班吧。”

“是的。今晚你到店里来吧。我真想出去好好玩玩,你说呢?”

“是啊。”清冈拿起帽子含糊地回答。

“我们一块去玩吧。今晚是该好好玩。”君江挨近已经走到楼梯口的清冈,做出求吻的姿势,还轻轻闭上长有长睫毛的眼睛。

清冈觉得这一手真是可恨,同时又觉得这个本来就不讨厌的女人如此脉脉含情很可爱,平日里的怒气刹那间烟消云散。他感到对这种天生就是卖春的女人,从道德上进行指责也未免太残酷了。如果将其视为激发男人情欲的工具,则无论她背着自己干下些什么也不必横加指责。他想,对她就随便玩玩,玩腻了一扔了之。突然,清冈觉得要是她对自己再稍稍体贴一些,再谨慎一些,成为自己的专有物就好了。他的这种愿望渐次强烈,却侧着脸无动于衷地说:“还是晚上在银座见面吧,到时再定。”

“好吧,就这样。”君江的脸豁然开朗,抢先一步下了楼,从大娘手中夺过抹布,亲自替清冈擦鞋。

从附近的小路走到市谷的护城河畔很引人注目,他们就穿过一条条小胡同来到士官学校的门前,再登上缓缓的坡道,沿着本村町的护城河朝四谷城楼方向走去。因为是上午,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并排走着,互不说话。君江把脸藏在阳伞里,忽然想起昨晚十二点多下了电车后,与矢田手拉手地也走过这条护城河畔的路。由于黑夜与白天的差别,君江自己也不明白昨晚为什么答应了矢田这种不正经的男人。她对自己意志薄弱感到厌恶。心想如果这事给清冈知道了,他该多么生气啊。于是,她偷偷地从阳伞下窥视清冈的脸。她觉得内疚,又感到懊恼不已。她要求自己今后从咖啡馆回家时尽可能谨慎,决不再发生那种轻佻的事。这不是对清冈最起码的道歉,只是不知怎么她突然眷恋起清冈来了。她边走边靠近他,并不顾来往的行人,拉住了他的手。

清冈以为君江绊了一下石头,所以突然拉住了自己的手。他问道:“怎么啦?”由于顾忌到来往的行人,他把身子稍稍往水沟边避了避。

“我今天很想休息,打电话请个假,你看好吗?”

“不上班干什么呢?”

“我找个地方等你,等你办完事。”

“晚上就能见面,不必请假了吧。”

“可我今天不知怎么的,突然不想干活了。不过,妨碍你的话,就不好了。”

清冈本来就没什么事,只是想观察君江的动静才突然造访的。如果拒绝她的要求现在就分手,轻佻的君江在今晚见面之前又不知会干出些什么来。可能又会干那种无聊事。

君江根据这些年摆布各种男人的经验,深知在这种场合对付男人,只要缠住不放,一味撒娇,就攻无不克。再说刚才清冈关于占卜的一番话,君江总觉得蹊跷。她等不到晚上,必须尽快找到打开他心灵的钥匙。凭她多次的实践,不管男人怎么生气,只要到了那一地步自会神魂颠倒。她非常相信自己的魅力,所以稳坐钓鱼台。

所谓魅力,即是君江天生体态婀娜、温柔多情,即使不故作娇态,男人一接触她的肌肤也会产生终生难忘的快感。到目前为止,君江不是被一两个男人,而是被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男人称为狐狸精。她渐渐明白自己的肉体会给男子以如此强烈的刺激,于是不断积累经验,现在已运用自如了。

两人走到四谷火车站出口附近时,君江突然闷闷不乐起来,说:“我太任性了,这不好,现在就叫辆出租车,我上班去。”

“嗯。”清冈冷冷地回答。可一见君江感伤的模样,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感到像是同才得到的恋人分手似的,涌现出一股难以名状的依恋之情。

君江故意茫然地凝视着清冈的脸,用伞尖点着小石子,伫立着。

清冈忘记了一切,靠近君江说:“好吧,就休息吧,上哪儿去都行,一块儿去吧。”

“你不骗人?”君江巧妙地使长有长睫毛的眼睛水汪汪的,慢慢地低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