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修建道路的工程结束了,为什么那些身份不明的人这时消失不见了?为什么人员、马匹和车辆都返回平地消失在北方的浓雾之中不见了?整个这一工程什么都不为?

确实可以看到,挖土的人们一队一队地撤走了,慢慢变成了小小的黑点,就像十五年前那样,只有用望远镜才能看清那些黑点。士兵们走在这条大路上可以毫无阻拦地前进了,部队现在可以开过来向巴斯蒂亚尼城堡发动进攻了。

然而,并没有看到部队开过来。鞑靼人沙漠上依然只有这条孤零零的大道,只有人类活动的这一独一无二的痕迹躺在这多少年来一直荒无人烟的沙漠之上。部队没有前来发动进攻,好像所有的一切被搁置下来,谁也说不清要搁置多少年。

就这样,北方的荒原又毫无生气了。北方的浓雾依然一动不动,城堡的生活依然按部就班,哨兵们依然迈着同样的步伐走来走去,走到巡逻小道再返回去,军人们喝的汤依然是原来的汤,新的一天与过去的一天没有区别,永无休止地重复着,很像一个士兵永远迈着同样的步伐在巡逻。可是,时间仍在前进,并不顾及它周围的人们,依然在这个世界面前向前奔跑,使美好的事物遭殃,没有一个人能够躲开它的步伐,甚至连刚刚出生的婴儿,还没有起一个名字的婴儿也是如此。

德罗戈的额上也开始有了皱纹,头发开始花白,步伐不像以前那样轻盈,生活的洪流已经将他抛到一边,抛向外缘的旋涡,尽管他还不到五十岁。德罗戈自然不再带队值勤,而是有了自己的司令办公室,就在奥尔蒂斯中校办公室旁边。

天色暗下来之时,为数很少的值勤人员再也无法阻止黑夜将整个城堡笼罩起来。围墙的绝大部分有人守卫,再远的地方就只能听任黑夜去笼罩,只能让孤寂之感去蔓延了。这个老城堡很像一个海上孤岛,被荒蛮的土地包围:左边和右边是大山,南面是长长的不见一个人影的峡谷,北方就是鞑靼人沙漠。夜深人静时,防御工事的迷魂阵中传出神秘的响声,这种情况过去从未发生过,哨兵们的心揪了起来。从围墙的另一端又传来喊声:“注意警戒!”“注意警戒!”但是,哨兵们需要使用很大的力气呼喊,因为哨兵之间的距离已经大大拉开。

德罗戈最近感觉到了莫罗中尉开始表现出的苦恼,这很像他年轻时的一切的不折不扣的翻版。莫罗中尉一开始也害怕起来,去找西梅奥尼少校,后者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马蒂,也被说服暂时先留四个月,最后自然落入圈套。莫罗也被派去固守北方的荒原,那里现在有那条毫无用处的新大道,由此他也开始产生了好战的希望。德罗戈有时想同莫罗谈谈,告诉他要小心,在来得及之前赶紧离开。这也是因为,莫罗是个很可亲的小伙子,办事也很认真。可是,总是有那么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给耽误了,始终没有谈成。另外,即使谈了或许也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灰蒙蒙的白天一天天过去了,黑暗的夜间接着也一个一个过去了。德罗戈和奥尔蒂斯(或许还有另外的某个老军官)感到焦急,害怕时间来不及了。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那些身份不明的人一直没有动静,好像已经消失不见了,好像用了那么长时间进行较量对他们来说已无关紧要。可是,这个城堡依然扣留着这些可怜的人,这些人在时间的飞逝面前毫无自卫之力,他们的大限之期在步步逼近。过去,想象生命的最后时刻时,好像觉得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好像还相当遥远,这样一来,现在就更觉得像是突然之间就来到了眼前。为了继续坚持下去,每次都要换一种新办法,找些新的参照标志,或者用那些比自己还不如的人来自我安慰。

最后,奥尔蒂斯也要退休了(这时,在北方的荒原上依然没有发现哪怕一点点生命的迹象,也没有发现一点点亮光)。奥尔蒂斯中校将指挥权交给新司令西梅奥尼,于是将部队集中到庭院里,那些正在值勤的小分队自然除外。他勉勉强强地讲了几句,然后在勤务兵的帮助下骑到他的那匹马上,向城堡的大门外走去。护送的是一个中尉和两个士兵。

德罗戈陪他走到平地边上,他们就在那里告别。那是夏天的一个上午,天空有些云,云影遮住大地的一角,显得很古怪。奥尔蒂斯中校从马背上下来,把德罗戈拉到一边,两个人沉默不语,不知道该如何最后告别。然后,他们勉强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这些话同他们心里所想的是多么不同,又是多么不足以表达他们的内心所想。

“现在,对我来说,生活改变了。”德罗戈说,“我也很想离开,我曾经想过递交辞呈。”

奥尔蒂斯说:“您还年轻!那样就太傻了,您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见到战争。您将看到,过不了两年。”(他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不要这样,实际上,他祝愿德罗戈也像他一样离开,并没有任何重大运气。他觉得,不然的话就太不公平了。是的,他和德罗戈确实是好朋友,他也希望德罗戈一切都好。)

然而,乔瓦尼什么也没说。

“您将看到,过不了两年,确实是这样。”奥尔蒂斯坚持说,可他心里想的依然是另外一种情况。

“哪里是两年,”德罗戈终于说,“几个世纪将会过去,就是这样也依然不够。现在,那条路也放弃了,不会有任何人从北方打过来了。”他嘴上讲的是这些,可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种情况:年龄算个什么,他依然坚持,从年轻时开始,对于注定要发生的事的预感仍然保留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美好的生活仍然会重新开始。

他们沉默不语,两人都感觉到了,那些话已经使他们形同陌路。可是,他们在同一道围墙之内抱着同样的梦想共同生活了差不多三十年之久,还能说些什么呢?他们共同走了很长一段之后,现在走上了两条道路,一条通向这边,一条通向另一边,两条路相距越来越远,各自通向互不相知的地方。

“今天的太阳真好!”奥尔蒂斯这样说。说完用老年人的昏花眼光望着将永远不会再来的这个城堡的围墙。围墙依然是原来的样子,依然是灰头土脸,依然是那种稀奇古怪的面貌。奥尔蒂斯紧紧盯着围墙,除去德罗戈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出他是多么痛苦。

“是有点儿热。”德罗戈回答说。这时,他想起了玛丽亚·韦斯科维,想起了很久之前在那个客厅里的谈话,当时,钢琴弹奏的带着伤感意味的和弦从附近传来。

“天很热,确实很热。” 奥尔蒂斯也这样说。两个人笑了一下。这是双方的一致看法的自然流露,那就是说,双方都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蠢话是什么意思。现在,一片云的阴影来到他们身边,整片平地也被遮住,这样持续了好几分钟,那片平地显得有些阴暗。与此相反,不祥的亮光照着仍然在阳光之下的城堡。两只大鸟在第一个要塞上空盘旋,远处传来隐隐约约几乎难以听清的军号声。

“听到没有?是号声。”那位老军官说。

“没有,我没有听到。”德罗戈这样回答,他实际是在说谎,因为他隐约觉得这样说才会使他的朋友高兴。

“或许是我听错了。离得太远了,确实很远。”奥尔蒂斯承认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接着又吃力地补充了一句:“你还记得第一次的情况吗?那时你刚到,你有些害怕。还记得吗,你不想留下来?”

德罗戈只能回答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有一团怪怪的东西堵到了喉咙口。

奥尔蒂斯想了一会儿之后又讲了一件事。“谁知道呢,”他说,“也许在一场战争中我会有些用处。也许我还会有用,在一场战争中,正如可以看到的那样,其余的一切都是零。”

阴云移开了,已经越过城堡,正在移过空旷的鞑靼人沙漠上空,正在毫无声息地向着北方移动。永别了,永别了。太阳露出脸来,两个人的身旁又出现了阴影。奥尔蒂斯和他的护送人员的马匹在二十多米开外的地方,那些马用它们的前蹄刨着石块,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