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罗戈终于有了新朋友,他们是,中尉卡洛·莫雷尔、彼得罗·安古斯蒂纳、弗兰切斯科·格罗塔和马克斯·拉戈里奥。他们同他一起坐在食堂里,这时的食堂再也没有别人。只剩下一个杂役,站在远处的门口,身靠门框。四周墙上挂着历届上校的肖像,光线不足,肖像显得影影绰绰。桌上是晚餐后的一片狼藉,餐巾上有八个黑色的瓶子。

可能是因为喝了几杯,而且又是晚上,大家都有点儿激动。他们不再说话时才听到,外面在下雨。

他们在为马克斯·拉戈里奥伯爵饯行,他在这个城堡待了两年,明天将要告别这个地方。

拉戈里奥说:“安古斯蒂纳,如果你也要走的话,我一定等你。”他依然是通常那种玩笑口吻,但可以听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安古斯蒂纳也已经在这里服役两年,但他不想离开。他脸色苍白,像通常那样,一脸漠然,好像对这几个人根本不感兴趣,似乎是偶然路过才坐下来的。

“安古斯蒂纳,”拉戈里奥又大声说,几乎是在喊叫,显然他已经有一点醉意,“如果你也走的话,我等着你,我可以等你三天。”

安古斯蒂纳中尉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笑笑,表示能够容忍对方。他的军装呈现为蓝色,因为阳光照射过多已经褪色,由于一种好像是不经意的讲究而同另外几个人有些格格不入。

拉戈里奥转过身来,看着莫雷尔、格罗塔和德罗戈:“你们也给他解释解释。”说着,他把右手放到安古斯蒂纳肩头,“回到城里对他有好处。”

“对我有好处?”安古斯蒂纳好像觉得这很奇怪。

“在城里,你会感到舒服得很,就是这么回事。另外,我想,所有的人都很舒服。”

“我在这儿就舒服极了。”安古斯蒂纳冷冰冰地说,“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我不是说要别人照顾你。我是说,那样对你有好处。”

拉戈里奥这样说。这时从院子里传来雨声。安古斯蒂纳用两个手指捋着他的胡子,可以看得出来,他有点儿不耐烦。

拉戈里奥又开腔了:“你的妈妈,你的亲戚,你都不想……你想想看,当你妈妈……”

“我妈妈能够自己照料自己。”安古斯蒂纳带着一丝痛苦回答说。

拉戈里奥懂他的意思,于是换了一个话题。“安古斯蒂纳,你说说看,你想一想,后天,见到克劳迪娜时怎么回答?她已经有两年没见到你了……”

“克劳迪娜……”安古斯蒂纳带着不情愿的口气说,“可是,哪个克劳迪娜?我记不起来了。”

“是的,你记不起来了!今天晚上,什么都不能跟你谈,就是这么回事。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不是吗?你们天天见面。”

“噢,对了,”安古斯蒂纳为了显得有礼貌这样说,“现在我想起来。对,克劳迪娜,你瞧,她很可能连我这个人是不是存在都记不起来了……”

“咳,去你的吧,我们都知道,她们都为你而发狂。现在,你就别再假装谦虚了!”格罗塔大声说,安古斯蒂纳不转眼地盯着他。可以看得出来,他被这平淡的谈话深深地打动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外面,夜色中,秋雨下个不停,哨兵在来回走动。雨水落到上面的平台,然后倾泻到地面,再沿着围墙流下去。夜已深,安古斯蒂纳轻轻咳了一声。如此优雅的年轻人竟然发出这么难听的声音,确实有点儿怪。然而,他极力抑制着自己,每咳一次都把头低下来,几乎就是要显出,他实在无法克制,说到底,这不是他自身的事,平心而论,是他不得不忍受的麻烦。就这样,咳嗽成了他的奇特习惯,成了别人模仿取乐的一种习惯。

又是一阵静默,个个心事重重。德罗戈感到,必须打破这种沉默。

“请问,拉戈里奥,”他这样问道,“明天几点出发?”

“我想,十点左右。我想早点儿走,可是,还得同上校告别。”

“上校早晨五点钟起床,春夏秋冬都是五点,他肯定不会让你浪费时间。”

拉戈里奥笑了:“可是,我可不愿意五点就起床。至少最后一个早晨我想舒舒服服消消停停的,谁也别在我屁股后面催促。”

“大概后天就可以到家了。”莫雷尔羡慕地说。

拉戈里奥说:“我觉得,好像不大可能。我敢说,到不了。”

“为什么不可能?”

“两天才能回到城里,”(停了一会儿)“一直是这样,这次也是。”

安古斯蒂纳脸色苍白,这时,他再也不去捋他的胡子,而是死死盯着正前方,前方一片漆黑。大厅里,当恐惧感从那老旧的墙壁间弥漫出来时,夜间的不祥之感越来越沉重,当动物骄傲地在沉睡的人们头顶扇动它们的翅膀时,不幸在快乐地飞翔。墙上那些上校肖像的痴呆目光中也显出一些非凡事业的征兆。外面,雨依然在下。

“你是不是可以设想一下?”拉戈里奥毫不同情地对安古斯蒂纳说,“后天晚上,就是这个时刻,说不定我就到孔萨尔维镇了,大世界,音乐,漂亮女人。”他重复着过去开过的玩笑。

“多高的品位。”安古斯蒂纳轻蔑地回了一句。

“要不,”拉戈里奥继续说,他打算去的目的地更好了,目的依然是说服这位朋友,“要不,这样吧,也许我去找特隆一家人,找你的那些舅舅们,都是些讨人喜欢的人。贾科莫可能会说:‘来点儿高雅的游戏。’”

“呵,品位真不错。”安古斯蒂纳说。

“不管怎么说,”拉戈里奥继续说,“后天我就可以去玩了,可你还得去站岗。我将在城里散步(他为自己的想法笑了),来到你眼前的将是查岗的上尉。‘平安无事,只是哨兵马蒂尼有点儿不舒服。’夜里两点钟,下士会把你叫醒:‘中尉先生,该查岗了。’你将在两点醒来。你可以报复他,就在半夜两点这同一时刻。我可是同罗莎莉娅上床了……”

拉戈里奥平常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就显得很残忍,大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听了他的话之后,同伴们想起了远方的城市,高楼大厦,雄伟的教堂,高耸的圆穹,河滨的浪漫大道。他们想,这时,城里应该是一层薄雾,街灯发出昏暗的黄光;这时,空旷的街上只有一些恋人的黑影,剧院橱窗前马车夫在叫喊,另外还传来小提琴的声音、一阵笑声和女人说话的声音(是从富裕人家昏暗的大门洞里传过来的),在迷宫一样的一片屋顶之间,一些高得不可想象的窗口还亮着灯。这是诱人的城市景象,是年轻人怀着梦想想象的城市景象,是他们对自己的未来还一无所知时想象的城市景象。

现在,大家都看着安古斯蒂纳的脸,同时又不让他发觉。他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神情。他们知道,大家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祝贺就要离开的拉戈里奥,实际上是为了同安古斯蒂纳道别,因为只有他可能留在这里。在拉戈里奥离开之后,一个接一个都要轮到,其他的人也将离开,比如格罗塔,比如莫雷尔,在他们之前是乔瓦尼·德罗戈,因为他只在这里待四个月。安古斯蒂纳则相反,他可能会留下来,人们不懂其间的原因,但大家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可能会留下来。尽管人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一次他也是听从了他那野心勃勃的生活方式,但大家再也无法制止他。说到底,看来这是一种荒唐的怪癖。

为什么可恶的假绅士安古斯蒂纳现在还在笑?为什么这个像是病了的家伙不跑去整理行李,不准备抬腿走人?为什么他却在那里盯着昏暗的前方?他在想些什么?是什么样的秘而不宣的自豪情结吸引他留在这个城堡?那么他也是为了那件事?拉戈里奥,你是他的朋友,你好好看看他,趁还来得及,你要让他的那副面孔永远留在你心里,就像今天晚上这样,还有他那尖尖的鼻子、含混的目光、勉强的微笑,也许有一天你将会明白他为什么不跟着你一起离开,将会明白在他那不动声色的心里藏着的秘密。

第二天早上,拉戈里奥要离开了。勤务兵牵着两匹马在城堡门口等着他。天空布满乌云,但没有下雨。

拉戈里奥面带笑容。他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走到露天之后,既没有再看房间一眼,也没有回头望望城堡。他身后的围墙显得昏暗可憎,哨兵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大地之上没有一个活物。城堡旁一个小房内传来有节奏的榔头敲击声。

安古斯蒂纳来同这位伙伴告别,他摸了摸马鬃。“是一匹好马,一直都不错。”他说。拉戈里奥就要走了,回到他的城市去,去过他的轻松欢乐的日子了。可他自己还留在这里,他以不可捉摸的目光看着这个仍在马匹前忙碌的同伴,勉强笑了笑。

“我觉得,只要没有可能离开,”拉戈里奥说,“我就觉得这个城堡使我着迷。”

“你到家后去我家看看,”安古斯蒂纳说,但没有看对方,“告诉我妈妈,就说我在这里很好。”

“这你就放心吧。”拉戈里奥这样回答,停了一下之后又说,“昨天晚上对不起了,知道吗?我们确实不一样,你心里所想的,我真的永远也弄不明白。你的想法好像是发疯,我不懂,但也许你是对的。”

“关于这些,我们就想也不要想它了。”安古斯蒂纳说,他的右半身靠在马身上,眼睛盯着地面,“瞧你说的,我怎么会生气呢。”

他们确实是两个不同的男人,他们喜欢的东西不同,智商不同,文化教养也不相同。可他们总在一起,而且安古斯蒂纳还显得高人一等,这使人们感到奇怪。尽管有很多朋友,但是,在这些朋友当中,拉戈里奥是唯一一个真正能够从内心里理解安古斯蒂纳的人,只有他能够算是一个同伴。拉戈里奥几乎为自己在这位朋友之前离开这里而感到不好意思,好像这是不得人心的炫耀,因而有点儿不知所措。

“如果你见到克劳迪娜,”安古斯蒂纳仍然不动声色地说,“请代我问好……不,还是算了吧,最好你什么也不要说。”

“好吧。可是,如果见到她,她肯定会问我。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在这里。”

安古斯蒂纳沉默不语。

“好了,”拉戈里奥同勤务兵一起整理好了行装,“最好还是走吧,不然就太晚了。再见吧。”

他同这位朋友握手道别,然后以优雅的姿势跨上马背。

“再见吧,拉戈里奥。”安古斯蒂纳大声说,“一路顺风!”

拉戈里奥直挺挺地坐在马背上,看着他的朋友。他并不聪明,但是,他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也许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他踢了一下马,马抬腿出发了。就在这时,安古斯蒂纳轻轻举了一下右手,好像是一个手势,意思好像是在招呼他的朋友,要他再等一下,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托付。拉戈里奥用余光看到了这一手势,在二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什么事?”他问,“想要什么东西?”

然而,安古斯蒂纳放下手,又显出原先那种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没什么。”他这样回答,“为什么?”

“哦,我觉得好像你要……”拉戈里奥迟疑着说。说完向前走去。只见他穿过那片平地,在马背上一颠一簸地向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