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是深夜,德罗戈坐在城堡那个孤寂的房间里,拿出纸张、墨水和笔来,准备写信。

“亲爱的妈妈”,刚写了这几个字他就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蜡烛光下,他孤身一人,没有一个人看到他,在这个他不熟悉的城堡里,远离家乡,远离所有亲切美好的事物,他觉得,这是一种欣慰,至少可以使他完全打开心扉的欣慰。

确实,对别的人,对那些同事,对那些军官,应该让他们看到自己像个男人,应该同他们欢笑,应该讲一些有关军人、有关女人、展现自负的故事。除去妈妈之外还能向别的什么人讲出真情?今天晚上,德罗戈的真情不是一个优秀战士的真情,是可能与这个令人感到厌恶的城堡也不相称的真情,同伴们对此可能会耻笑。这真情是旅途的疲累,是那阴郁的围墙给人带来的压抑,是明显感觉到的完全的孤寂。

“走了整整两天之后,我终于精疲力尽地抵达城堡,”本来应该这样写给妈妈,“到达之后我才知道,如果我愿意的话,是可以返回城里的。城堡令人窒息,附近没有村庄,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没有一点欢乐。”本来应该这样向妈妈禀告。

可是,德罗戈想到了妈妈,这时她正在思念着他,她可能会因如下的想法而感到高兴:儿子可能因为同讨人喜欢的朋友们在一起而高高兴兴,但愿是一些……谁知道呢,但愿是些亲切友好的同伴。她肯定认为他很满意,很安心。

“亲爱的妈妈,”他的手这样写着,“前天,经过一路游览之后,我来到城堡。这个城堡大极了……”咳,怎么能让她知道围墙的荒凉、隐隐约约的惩处和放逐的气氛以及那些古怪荒唐的人物呢。只好写道:“这里的军官们热烈欢迎我。”接着再写:“司令的第一助手对我也很热情,他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可以放我回到城里。可是,我……”

或许妈妈这时正在他原先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拉开抽屉,把他的那些旧衣服整整齐齐地放进去,把书籍和书桌整理好。她已经将这些东西整理了好多遍,可是,只有这样整理着她才能感到,他依然在这里,好像晚饭之前他会像平常那样回到家里。他好像听到了她那熟悉的细碎的脚步声,那是不安的脚步,好像总是在为什么人担着心。怎么能再让她伤心呢?如果现在他是在她身边,安静地坐在温馨的灯光下,那么他乔瓦尼似乎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讲出来,她还没有来得及伤心一切就已经化解,因为他就在她身边,厄运已经成为过去。可是,现在离得这么远,又是通过信件,这怎么可能呢?坐在她身边,围着壁炉,在那个熟悉的古老房子内宁静的气氛中,于是他或许可以讲那个马蒂少校,他的那些阴险的阿谀奉承,还有特隆克的怪癖!他可能会对她说,他犯傻同意在那里逗留四个月,两人可能都会就此大笑不止。可是,距离如此遥远,怎么办?

“但是,我……”德罗戈写道,“我相信,为了我、为了我的前程,我想最好还是在这里留一段时间……同伴们都很好,值岗很简单,也不很累。”他的房间,蓄水池的声响,半路遇上奥尔蒂斯上尉,北方荒芜的土地,这些又该怎么说呢?值岗时的严格规定,这座光秃秃的要塞,是不是不值得向她解释?不,对妈妈也不能讲究真诚,对她也不应该承认那些令他不安的担心。

在德罗戈家里,在城里,那些钟表一个接一个地以不同的声音响起来,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餐具柜里,杯子发出轻轻的磕碰声,厨房里传来一阵笑声,街对面有人在弹钢琴。在城堡,通过一个很小的窗户,几乎可以说那只是一条缝隙,在德罗戈坐着的地方,通过这个窗口本来可以看一眼北方的谷地,看一眼那片令人悲伤的土地,但现在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他的笔在嚓嚓作响。尽管夜已很深,冷风吹过垛堞,带来一些不清不楚的信息。尽管城堡内一片漆黑,空气潮湿,令人讨厌,但乔瓦尼·德罗戈还是写道:“总的来说,我很高兴,我一切都好。”

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上,每隔半小时,关口右侧尽头的第四个要塞都要敲一次钟,围墙到那里就结束了。那是一个小钟,钟一敲响,最靠近它的哨兵就向附近的同伴喊叫,这个同伴再对着另一个士兵喊叫,这样的喊声一直延续到围墙另一面的尽头,一个要塞传往一个要塞,穿过城堡,再沿着整个防御工事传过去,夜间,喊声清晰可闻:“注意警戒,注意警戒!”喊叫的时候,哨兵们只是应付差事,没有一点激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声音很怪。

乔瓦尼·德罗戈躺在那张大床上,没有脱衣服,一股懒散的感觉弥漫全身,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时他听到,从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喊声:“注意……注意……注意……”这声音好像只向他一个人传来。一会儿之后,声音越来越响,音量达到最高峰之后慢慢向另一个方向飘去,最后渐渐消失,再也听不见了。过了两分钟,这样的声音又响起来,像回声一样从左侧的第一个小碉堡传过来。德罗戈听到,这种喊声又向他传来,缓慢,单调,“注意……注意……注意……”。哨兵们的这种单调重复的喊声,只是传到他附近时才勉强听出喊的是什么内容。可是,“注意警戒”的喊声很快就同某种埋怨的声调混合起来,在最后一个哨兵喊完之后,在悬崖下彻底消失了。

乔瓦尼听到,这样的喊声从一个方向传来,总共是四次,然后又从最后那个小碉堡返回来,也是四次,最后传到它出发的地方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这种喊声第五次响起时,德罗戈只能听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回声,这使他心头一震。他想起来,值勤的军官睡觉不是好事。规章规定可以睡,但条件是不能脱衣服。可是,城堡中几乎所有的年轻军官整夜都不睡,为的是显得有精神,值得骄傲。他们整夜不睡,阅读,抽烟,也相互串门,其实串门是不容许的,或者一起打牌。特隆克,就是乔瓦尼向之打听消息的第一个人,曾设法让他明白,醒着不睡是一个好习惯。

乔瓦尼·德罗戈躺在大床上,油灯的灯光照不到他身上,他在想象着自己的生活,想着想着,突然被睡意征服。可是,恰恰就从这一夜开始,——唉,如果他知道的话,也许他不再想睡,恰恰就从这一夜开始,对他来说,时间流逝的不可逆转的进程开始了。

一直到这一时刻为止,他的第一个无忧无虑的青年时期一直进展顺利,那是一条在一个孩子看来永无尽头的大道,在这条路上,时光的步伐又慢又轻,所以谁也不知道时光的步伐是从哪里开始的。他在消消停停地走着,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绝对没有必要加快步伐,没有任何人在后面催赶,也没有任何人在前面等待,伙伴们也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常常停下脚步嬉笑玩闹。大人们在家门口同他打招呼,祝他运气好,带着会心的笑意指明方向。就这样,他的心开始为豪迈的、但又幼稚的愿望而跳动,想要尝尝不久后某种惊人事件发生的前夕是什么滋味。这样的事件还没有看到,确实没有看到,但是,那是肯定无疑的,绝对可以肯定,总有一天肯定会发生。

是不是还很遥远?不,不远了,只要过了下面那条河就到了,只要越过那座绿色的山冈就是了。要么是,或许已经到了?我们要寻找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些树木、这些白色的房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印象是,这确实就是,他想停下脚步。然后好像又听说,更好的东西还在前面,于是又平静地继续前进了。

就这样,在满怀信心的期待中继续前行,时日漫长平静,太阳当空高照,似乎永远不想落下山冈。

然而,突然之间,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向后,突然看到,在我们身后,一个大门突然之间关闭了,返回的道路被堵死了。于是就会感到,有些事已经改变,太阳好像不再是一动不动,而是在快速运动。咳,还没有来得及停下来仔细看它,它就已经落向地平线了。于是就会发现,浓云不再是停留在蓝天天际一角,而是在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地逃跑,连它们也急不可耐。于是就会明白,时间在飞快流逝,大路有一天终将结束。

在一个特定时刻,我们身后的沉重大门会关闭,并以闪电般的速度快速闩牢,使人来不及返回。可是,就在这一时刻,乔瓦尼·德罗戈却睡着了,对此一无所知,他在梦中微笑着,像孩子们那样面带微笑。

需要过好多天,德罗戈才有可能明白已经发生的事。只有到那时,他好像才大梦初醒。那时,他将满怀疑惑地看着四周,然后才听到身后追赶上来的脚步声,才看到比他早醒悟过来的人们正在加速奔跑,正在超过他提前赶往终点。他将听到时间前进的步伐,这步伐贪婪地控制着生活的节奏。窗口出现的不再是面带微笑的人,而是毫无表情的冷酷面孔。如果他问还有多少路要走,他们依然是指着地平线表示还要努力,但他们没有任何善意和高兴的表情。就在此时,同伴们超过他不见了身影,有的人气喘吁吁地落在后面,还有一个在前面逃走了,在地平线上只剩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人们会说,过了那条河还有十公里,然后就到终点了。可是,实际上却永远没有完结之时,日子也显得越来越短,同路的伙伴也越来越少,窗口出现的是苍白冷漠的面孔,不停地摇头。

直到只剩下德罗戈一个人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湾大海,海湾呈铅灰色,静静的,一动不动。他已经很累,大路两旁住家的窗户几乎都已经关上,很少的几个人用令人沮丧的手势回答他,那意思好像是说,好事已经错过,好事就在已经走过的路上很远的地方,他曾在好事面前经过,却并不知道。嗨,太晚了,已经无法返回。他的身后,无边的孤寂紧紧追着他,幻想推着他,可是,在这空无一人的白色大路上,那幻想依然不见踪影。

乔瓦尼·德罗戈睡着了,在第三个要塞内睡着了。他在做梦,在微笑。在这样的夜间,极为幸福快乐的世界的图像最后几次出现在他眼前。如果他能看到自己,那就太糟糕了,那就好像,有那么一天,路在那里结束了,他站在铅灰色的大海边上,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到处都是一片灰色,周围既没有一所房子,也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棵树,甚至也没有一棵小草,一片混沌时代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