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天早上,刚晋升为中尉的乔瓦尼·德罗戈离开城市,前往巴斯蒂亚尼城堡,这是他成为尉官后前往的第一个地点。

天还不亮他就被闹钟唤醒,他穿上中尉服,这是第一次穿这样的军官装。穿好衣服,在昏暗的油灯灯光下,他照了照镜子,可是,怎么也照不出他原希望能够看到的那种兴高采烈的神情。家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隔壁一个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是妈妈的声音,她正在起床,以便同他告别。

这是多年来一直等待的一天,是他的真正的生活的起点。他听到,外面胡同有人走动的声响,这些人可能很自由,很幸福,这使他想起了军事学院的那些苍白无味的时日,想起了学习时的那些苦涩的夜晚,还有冬天在冷得要死的大房子里度过的那些不眠之夜,在那里,天天都提心吊胆,担心有朝一日惩罚会落到自己头上。他想起了数着天数过日子的那种刑罚,好像这样的日子永无完结之时。

现在终于成了军官,再也不必啃着书本耗费体力了,再也不必为上级的粗声大嗓胆战心惊了。所有这些终于都已过去。所有那些时日,所有那些让他感到可恨的时日,最终都成了再也不会重复的年月,统统一去不复返了。是的,现在他成了军官,他的钱可能会多起来,妙龄女郎们或许会盯着他看个不够。可是,乔瓦尼·德罗戈发觉,说到底,最好的时日,青春时光可能就这样结束了。德罗戈就这样照着镜子,看到在自己那张脸上现出了勉强的微笑,他本来想要找到的是可爱的面容,最终却一无所获。

这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告别妈妈时无法像通常应有的那样无拘无束地笑出来?为什么甚至不能认真听取对自己的最后嘱咐,只能听到说话的声音,而这说话的声音却又是如此亲切如此可亲呢?为什么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没完没了地紧张不安,手表、鞭子和帽子就在应该在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呢?要知道,今天肯定不是出发到前线去打仗啊!几十名像他一样的中尉,他的老同学们,都要在这同一个时刻在欢声笑语中离开家乡,好像是去参加什么节日庆祝活动。为什么从嘴里说出来给妈妈听的只是一些空洞的其淡如水的话语而不是让她老人家感到亲切、使她老人家安心的话语呢?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老家,他在家人的期望中出生在这里,离开的痛苦,每次变动都会引起的担心,告别妈妈时的激动,所有这些都塞满他的心田。但是,在所有这一切之上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想法沉重地压着他,他无法弄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只觉得含含糊糊,好像是一种宿命的东西,几乎使他觉得,好像这是一次有去无回之行。

第一段行程由他的朋友弗兰切斯科·韦斯科维骑马陪同。路上别无一人,只能听到马蹄的声音。天刚亮,城市还在沉睡,这里那里的高层楼房中,最高层偶尔有几个窗口的百叶窗打开了,露出疲惫的面庞,冷漠地看着太阳刚刚升起时的光辉。

两个朋友一言不发。德罗戈想象着巴斯蒂亚尼城堡可能是个什么样子,但他没法设想出来。他甚至也不确切地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到底有多远。有人说,骑马需要走一整天,另一些人说用不了一天,他问过的人谁都没有真正到过那个地方。

到了城市边沿,韦斯科维开始活跃起来,但说的都是些老生常谈,好像德罗戈只是去散散步。后来,韦斯科维突然说:“你看到那座长满绿草的山了吗?对,就是那里。你看到没有,山头有座建筑?”他接着说,“那已经是那个城堡的一部分,一个突出来的菱形要塞。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到过那里,同我叔叔一起去的,我们是到那里去打猎。”

他们已经出了城。这一带是玉米地,夹杂着草地和秋天里的红色树林。太阳照耀下,道路泛着白光,两个人肩并肩行进在这白色的大道上。多年来,乔瓦尼和弗兰切斯科一直就是两个好朋友,他们有共同的爱好,有共同的朋友,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后来,韦斯科维发福了,德罗戈却成了中尉。他现在感到,对方好像与他有了距离。整个顺利优雅的生活再也不属于他了,他的面前将会是一些严重的、不得而知的东西。他觉得,他的马和弗兰切斯科的马步伐已经不同,一匹前蹄踢腾,这是他的马,步伐不那么轻盈欢快,好像是走在一个充满焦虑和辛劳的无底深渊之中,好像连这头牲口也感觉到,生活正在发生变化。

他们来到一个高坡之上。德罗戈转身看着逆光之中的城市,早晨的炊烟从屋顶之上袅袅升起。他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家,辨认出了自己房间的那个窗口。也许窗户打开了,女人们正在打扫清理。她们可能拆掉那张单人床,把杂七杂八的东西放进柜子,最后把百叶窗关上插好。很长时间之内可能再也不会有人进入那个房间,除去那些坚忍不拔的灰尘以及晴天时的几缕阳光。就这样,他青年时代的那个小小的世界落入一片黑暗之中。妈妈会这样保存着这个房间,一直到他返回时再住进去,为的是在他长时间离开后,一旦归来住进去之后依然感到自己是个年轻小伙。对了,她肯定幻想着能够维持着这里的幸福欢乐气氛永不消失,能够制止时间前进的步伐,这样在儿子归来时打开家门和窗户一看,所有的一切依然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好朋友韦斯科维在这里同他亲切告别,德罗戈单独一人继续赶路,不久后即来到了山下。他走进山谷入口,阳光依然强烈,山谷通向那个城堡。右边,山头上,可以看到韦斯科维曾指给他看的那个菱形要塞,看起来似乎不会有很长的路要走了。

德罗戈急于抵达目的地,没有停下来吃东西,踢着已经十分疲惫的马走上山脊之间那段很陡的石质山路。遇到的人越来越少。乔瓦尼向一个车夫打听,到那个城堡还要走多长时间。

“城堡?”车夫回答说,“哪个城堡?”

“巴斯蒂亚尼城堡。”乔瓦尼说。

“这一带根本就没有什么城堡,”车夫回答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城堡。”

显然,这个车夫信息不灵通。德罗戈继续赶路。太阳靠山越来越近时,一丝不安渐渐袭上心头。他仔细观察谷地尽头,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城堡。他想象着,那可能是一个古老的城堡,它的围墙陡峭壁立。走了半天之后,他越来越觉得,弗兰切斯科向他提供的信息是错误的,走了这么长时间,那个菱形要塞早就该在身后了。这时已是傍晚。

请看,在显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荒无人烟的山上,乔瓦尼·德罗戈和他的马是多么渺小。他继续赶路,想在天还亮时赶到那个城堡。他走得虽然很快,然而,阴影从山下深沟里升上来,深沟里传来河水的响声,这阴影比他走得更快。突然,阴影从谷口对面来到德罗戈所在的地方,好像是要暂时放慢它的步伐,以免妨碍他的勇气。接着,阴影从悬崖和山岩上滑下来,骑马的德罗戈落入阴影之中。

整个山谷已经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之中,只有长着些许杂草的山顶尚有一丝阳光,那山顶不知有多高多远。这时,在傍晚十分晴朗的天空映衬下,德罗戈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军事建筑,这座建筑显得黢黑庞大,看起来十分古老,非常荒凉。乔瓦尼感到心在剧烈跳动,因为这个城堡一定就是自己要去的那座城堡。但是,从它的围墙到墙壁周围的景色中,透出一股不欢迎和不祥的气息。

他绕着这一建筑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大门。尽管天色已经很暗,却没有一个窗户透出灯光,墙头也没有发现哨兵用的光亮。只有一只蝙蝠在白云之下往返飞翔。德罗戈终于忍不住试着喊叫起来:“喂!”他大声喊着,“有人吗?”

这时,墙脚下浓浓的黑影中闪出一个人来,像是一个流浪汉,一个穷人,灰色的胡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口袋。半明不暗之中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他的眼球泛着白光。德罗戈感激地看着他。

“先生,您找谁?”对方问道。

“我找一个城堡。这个就是吧?”

“这儿早就没有什么城堡了。”那个不知是什么身份的人说,他的声音很和善,“彻底关闭了。大概有十年了,这里就一直没有一个人来过。”

“这样说来,城堡在哪里?”德罗戈突然对那个人发起火来,大声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样的城堡?或许是那个?”那个不认识的人这样说着,同时抬起手臂,指着一个什么东西。

不远处的悬崖已被黑暗笼罩,悬崖缝隙间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山尖仍然被落日的红霞照着,在这些山尖之外不知多远的地方,像变戏法一样,乔瓦尼看到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小山的山头上显出一个整齐的灰黄色方形轮廓,这显然是一个城堡的轮廓。

咳,还远着呐。谁知道还得走几个小时呢,而他的马已经疲惫不堪。德罗戈很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城堡,心里想着,对孤零零的山头上这样一个与世隔绝几乎无法抵达的小堡还能指望些什么呢?小堡内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可是,时间不早了,最后一缕阳光已经缓缓抛开远处山尖上黄色的小城堡,沉入弥漫开来的一片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