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夏天酷热的阳光,喜久子就感到自己的日子不长了。窗外狭小的天空,露出耸聚着的积乱云的一端。隔壁弹子房的白铁屋顶,将光线映射到二楼喜久子卧室的天花板上。楼下厨房的洗刷间,隔着小小水沟,紧连着弹子房一家人的寝室。

夏天里尤其难熬的是弹子房的喧闹声。扩音器连续不断揽客的放送声音刺耳,响成一片,听不清晰,这且不说,弹子击中的铃声听起来似珠落玉盘,铿锵震耳。这和工厂等有规律的噪音不同,是一种不时引起焦躁、不断刺激人的神经的声响。平时白天还好,星期日过午之后,那响声便嘈杂起来。

昨天,民生委员[负责与福利机构合作、掌握地区居民生活状况、负责保护和指导穷困阶层职务的地方公务员]前来探望,规劝喜久子尽快住进民生保护组织管辖下的施疗医院[为穷苦者免费诊疗的医院]。

那位民生委员是个好心人,不幸的是,人就像一根醋黄瓜似的精瘦。他为人耿直,丝毫不卖弄同情的言辞,深获喜久子的好感。那人的一个孩子,因患小儿麻痹,终日守在又黑又破的老屋内勤于篆刻。据说,经常有好多人前来找他儿子刻印章。

喜久子十分清楚,自己早晚会死在施疗医院里。为死而住院,她想能拖后一天就尽量拖后一天。家庭里少了个女帮手,白日里早午两顿,喜久子只好爬起来坚持做饭。晚饭则拜托给了二十一岁的哥哥正一郎。男人能干什么事?所以晚饭大都啃面包。

不仅如此,邻家弹子房打算扩建店面,想用高价收购他家的房子。店主一直追逼着他们一家。

“到了非走不可时,我再住到施疗医院也不迟啊。”

喜久子是这样计划的,他们全家是靠民生保护而过活的。

喜久子枕头边的痰盂发出腥臭。痰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但要想将痰吐进痰盂里,要花费很大气力。每次她都必须经过既痛苦又繁琐的程序。一到夜晚,浑身浸满盗汗,而炎热的中午,却不见出汗。皮肤又冷又干,缺少弹性,身体内部始终沉积着凝重的燠热。

苍蝇飞到喜久子的脸上,她知道赶走了还会来,干脆任其停在脸上不管它。苍蝇黏湿的脚掌,细细地爬行,它停在胳膊上,身子泛出绿莹莹的光,看得很清楚。大凡有一副健康而光润皮肤的人,都有类似苍蝇的地方。苍蝇健康到喜欢腐败的程度。

喜久子在掌心里涂上点果酱,没有耐住诱惑的苍蝇停在那儿,将嘴插进一层薄酱里。喜久子连忙用手捂住,苍蝇在掌心里又振翅又蹬腿儿,感觉痒抓抓的。这种欢乐幸福的心情,好久好久没有尝到过了。喜久子将指头插进手指缝里,谨慎地拔去了苍蝇的翅膀。

喜久子把没有翅膀的苍蝇放在枕头边,久久地观望着。苍蝇一动不动,想必是飞也飞不起来,连爬行也断念了。失去翅膀的苍蝇,看上去体型越发肥得令人生厌,亮亮的。喜久子同这只苍蝇对话:

“苍蝇君,我一点儿也不残酷。一个要死的人,总该有点儿希望才是。为此,不管怎么样,我也有获得希望的权利。有的人临死还希望病能治好,而我……对啦,我可以抱有这样的希望。我希望世界骤然大变,正如所有的苍蝇都失去翅膀一样。”

夏天的太阳意外地被云层遮住了,头顶一派黑暗。这时,不知哪里起风了,苍蝇被风吹走了,落在脏兮兮的床单缝里。拔去它的翅膀以及其他类似的小事儿,只要慎重做好,就能从墙缝里窥见骤然改观的世界。

……楼下打开玻璃窗的声音,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动,病人由这些声音知道进来的是父亲谦造。

没安装好的玻璃窗,能那样摇摇晃晃地打开,这个本事不是谁都能掌握的。楼梯一阶一阶地,好似用脚步细数着楼梯,这个也一样。他那汗湿的足掌,居然能一点泥土都不沾,一阶阶在楼梯板上一边蹭着一边攀登。

谦造上来了,他先在房门口站一会儿。他站的时间够长的了。接着,招呼一声:

“如此如此——”

这个带点儿古风的开头语,成了谦造的自我辩护。

谦造把浴衣敞着怀儿,盘坐在病人的枕头边。他拿起团扇开始扇着。团扇时时笨拙地碰撞着身子各部,碰在瘦削的肋骨上,发出噼啪的响声。

喜久子睁开眼来,父亲从上头盯着女儿的眼睛。

“今天已经好多了,不久就全会好起来的。脸色比昨天好看。”

父亲每天说着千篇一律的安慰话,就像唱歌一样。

“又去散步了?”

“哎,走了老远啊。散步对健康有利,越是走得远,路人就越不会讲我的坏话。还有啊,最近牡丹饼[小豆馅制作的糯米饼,外皮粘着黄豆粉或芝麻等]断货了,这也是不景气造成的。隔壁弹子房倒是生意火爆,唯有牡丹饼买不到。”

谦造又把最后一句话唱歌似的说一遍。

“唯有牡丹饼买不到,烤得焦黄的牡丹饼……瞧呀瞧,走了二里[日本的长度计量单位,1里约等于4公里]路,好不容易买到了还在冒热气的东西。”

他从袖筒里掏出一团臭烘烘的东西,放在榻榻米上,一堆马粪!接着,又把一只断了木屐带的小孩用的小木屐、弹子房的七颗弹子、潮湿的废纸和压瘪了的啤酒瓶盖子等等,陆陆续续摆在榻榻米上。谦造出于一种虚荣心,总是把拾来的东西一律说成是买的,谁要说拾,他就生气。

“买来许多好东西啊。”

病人带着毫无感情的调子柔声地说。她一边说,一边把果酱瓶子换到枕头的另一端去。她觉得烈日炎炎下马路上捡来的新鲜马粪的气味儿,已经盖过那瓶搁了很久开始腐烂的宝贝果酱的味儿。

……这些漂流物。都市近旁的污秽的海洋,时常通过波浪送东西来。木屐、废纸、啤酒瓶盖子。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的余地,喜久子认为这个说法是骗人的。喜久子被包围在父亲捡来的这些漂流物中间,开心地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漂浮的溺死鬼。永远不走的海洋,如此盛夏,浮在水面上的死尸一定很凉爽吧?眼下干涸的汗水,潮风一般腌辣着她的肌肤。

谦造的脑病变得厉害之后,越来越热衷于自我辩护。他的所言所行,一切都是“为了可爱的女儿”。

“我是好爸爸,对吧?喜久子,我可是个好爸爸啊!”

“是啊,你是我的好爸爸。”

“我就说嘛。”

听到女儿爽快的回答,谦造看样子放心了。

喜久子听到“我是好爸爸”这句话,浑身发痒起来。死去母亲的奇痒,过了九年到今天,又在女儿的身上复苏了。战争结束不久,喜久子的母亲因营养失调而死去。她的脸部和手脚浮肿,全身生满疥癣,不住呻吟于奇痒之中。

“痒啊,痒啊!喜久子。妈妈死后,你一定要为我报仇。妈妈的仇人就是你爸爸。不要忘了,杀死妈妈的就是你爸爸。”

母亲起不来床之后,谦造住到一个女人家里不回来。女人就住在一百多米远的没有烧毁的一座公寓内。十岁的喜久子,到那座公寓向父亲报告母亲的死讯,谦造只是笑了笑。或许自那之后,病毒就侵入了他的脑子了。

那是春天的事。战火里幸存的樱花树缀满粉白的花朵。女人送给喜久子一纸袋点心。那是美国点心,在当时很稀罕。父亲回家后,向喜久子要一颗糖,不知怎么了,女儿就是不肯给他。母亲的死一直在心里没忘,再说,喜久子自己也无心吃糖。

父亲一边笑,一边缠着她要。那个上午,两人在燃烧的步行道路上散步,谦造终于将手伸进纸袋,掏出一小包糖果。他站住脚,剥开银纸,取出两颗来,一颗放进自己嘴里,一颗塞进啼哭的女儿嘴里。谦造仰头大口咀嚼着糖蛋儿,带着心满意足的语调说道:

“喜久子,战争也结束了,下回给你买套好西服穿。”

“不要。”

喜久子回答。

“哪有不要的道理?好吧,一定给你买。”

家中,孩子们守在死去母亲的枕畔痛哭。父亲站在门口,将手指伸进嘴里搅拌了一阵子,随即掏出粘着唾液丝的糖果,扔在门内的土间里。接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遗体前,在被筒里露出的肿胀的脚板上蹭着脸,哭诉道:

“孩子妈,对不起,让你受苦啦。”

……喜久子长期以来,对父亲总是言听计从。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是这样。还不是放过了最初反目的好机会吗?细想想,母亲的死就是这样的好时机。

如今,谦造说“好热啊”,她也回答“好热”;说“好爸爸”,也随口应道“是的”。谦造经常到百货店楼顶的儿童游乐场去玩,回来后就长篇大论地做着汇报,喜久子对此也是一一点头应和着。

喜久子对于如此的自己并不感到生气。这个不好好吃药,对疾病既来之则安之的极富忍耐力的姑娘,对自己再没有任何要求,也不再酷薄。她的灵魂已经扩散至外部,即便到夜晚,幽暗的灵魂也充满体外的空间,犹如永不闭合的花朵。外部如能稍有变化,该有多好,她等待着。要是那样,一切都会改变。

弹子房唱片的嘶哑音乐里,传来踏过白铁屋脊的脚爪声,大概是猫走过吧。炎天光下,猫悠悠然走在灼热的白铁皮上,四只脚掌居然毫无感觉。

喜久子的脸色黯淡下来。

谦造一直将脸孔斜对着病人的脸的上方。他伸着的手,探入女儿的胸脯。他的手径直插进女儿的怀里。喜久子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是仰视着父亲喉头松弛的皮肤。她的眼角发疼。谦造在笑。

喜久子大声呼叫。父亲的手掌,缓缓地爱抚着她的乳房。

正一郎急匆匆跑上楼梯,扼住父亲的肩膀。

“爸爸,干什么?”

“没干什么,不是在照顾病人吗?她胸疼,我正为她按摩呢。怎么啦?那么大声,大惊小怪啦。”

“好啦,已经到午睡时间了。”

“要午睡吗?那好,那好……如此如此。”——谦造顺从地站起身来。

“爸爸是个很听话的爸爸,是个好爸爸,对吧,喜久子?那好,我去睡会儿午觉再来。”

打发谦造睡下,正一郎照例到楼上收拾那些父亲捡来的垃圾。

正一郎个子矮小,身体结实,但面孔光洁、白皙。鼻孔微微上翘,一副咧开的嘴唇。双眼异样澄澈,薄茶色的瞳仁由于过于清亮,看上去仿佛没有一定的焦点。

谦造的本职工作是西服裁缝。两台缝纫机,一台入了死当,一台在使用。熨烫机和熨烫台,以及熨烫前刷水的水盆,裁剪机等,都还摆在店内。因为正一郎继承了家业。

但是,完全接不到定做衣服的订单,只有附近人家偶尔来修补一下裤子,没有一个新做衣服的。全家生计只靠着次子茂二郎白天到纸盒工厂赚的薪水维持。茂二郎在上夜校,准备投考医学院。

说起正一郎,他此前想当作家,积了好几部小说的原稿。喜久子是这些稿子的忠实读者。喜久子和父亲病情加剧之后,他放弃了这个野心。

正一郎和喜久子兄妹之间,有着淡淡的感伤般的感情。正一郎经常倾诉道:一旦喜久子死了,自己也不想活。

正一郎毫无知觉地收拾东西。他蹲在铺席上清除马粪,扁平的后脑勺在咳嗽着的喜久子眼里一片模糊。喜久子一边咳嗽一边回忆起儿时的情景,她曾将店头的量尺顶在哥哥脑门上逗乐。正一郎是个决不发怒的孩子,即便被如此对待,他也只是闷声不响。

“哥哥。”

喜久子颤声地叫道。

“什么事?”

“上回托你买的东西买了没有?”

哥哥没有回答。

夕阳照进屋内,细长形状的光焰在窗下燃烧。弹子房不久也寂然无声了。

“为什么不买呢?”

“今天没空儿。”

“不是没有一个顾客吗?”

“谁来看家?老爷子悠悠晃晃出门散步去了。再说,要去买东西,总得托老爷子照看店面,可他睡醒后心绪不佳啊。”

“你太软弱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得空啊?”

“交给我吧,总会找到好机会的。”

“可是我已经托付你十多天了呀!”

喜久子责怪哥哥太不坚强,所以她一直梦想给他懦弱的性格点把火,让这把火熊熊燃烧起来。

实际上,这对兄妹之爱近似恋爱。妨碍着他俩关系的只有羞耻和恐惧。仅凭这一点,他们兄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互相都保有极为丰富的未知世界,真是世间罕有。不知哪一个瞬间,他们一旦通过凶暴的理解结为一体,到那时,对于他俩来说,任何事都干得出来。

即便在正一郎眼里,十天前妹妹说要托他买东西时的那副表情也甚是可怕,仿佛是个陌生人。不过妹妹也看穿了,她是从以往读过的哥哥的小说里学来的。

“哎,哥哥,五年前你教我读《西瓜》那篇小说,那时我才十四岁……”

“那时候我正上夜校呢。”

“可不是么,我呀,感觉很难懂,心里不太明白。不过,我还清楚地记得最后结局。哥哥,你记得吗?”

“记得记得,是我写的书嘛。”

两个人默默地面对共同的记忆。故事情节是这样的:儿子看到重病的父亲忍受疾病的折磨,感到实在太可怜,便在西瓜里掺入氰化钾,给父亲吃了。其后,自己也吃了。神志恍惚之中,两人有着最后一段对话。

“父亲说:‘你还真下毒啦!’是吧?”

“于是,儿子说:‘那什么,我也一块儿死,所以爸爸您就放心地死吧。’于是,父亲就……”

“父亲接着说道:‘你这个不孝的儿子!不看到你断气儿,我是不会死的。’”

“就这样,父亲说着说着就死了。”

说到这里,正一郎一时竦惧起来,他明白妹妹想说些什么。

“哥哥在那篇小说里撒了谎,对吧?”

“什么撒谎?”

“因为可怜而杀父亲,这就是谎言。你写那篇小说之前,有一天母亲病危,哥哥要请和尚念经,父亲骂了你,说请和尚没用,还打了你一个耳光。然后,父亲揣着准备请和尚的礼钱走出了大门,整整五天都没有回家。后来,哥哥就开始埋头写作那篇小说。哥哥恨父亲,一心想杀死他,对吗?”

正一郎没有按照妹妹的嘱托马上去买氰化钾。不过,早已有了入手的地方,一个人们不会涉足的场所,答应让给他一些。下町的一家五金店,为神舆打磨金属零件需要这种东西。屋檐下的木桶里,杂乱地放着一些工业用氰化钾,只要到那里就能轻易弄到手。

自那天以来,只要身边没有别人,兄妹两个就平心静气地低声谈论这一话题。两人之间有了真正的理解,囚笼般的生活里也出现了一线希望。

杀死父亲!要是杀死父亲……遗产和保险金不会自动滚进家门,日子也不会从此富裕起来。但是,在杀人的假想之下,兄妹开始感觉到似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到了那时候,或许可以出现奇迹。

喜久子翻身转向一侧,遥望着不知何时被云层包裹的天空。积乱云上方呈酒杯形向四方扩展,已经染黑半个天空。远处雷声殷殷,那沉闷的轰鸣盖过了近处轻浮的噪音。云层的那一端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掌,随即就能把城市里如此众多的杂沓的响声捏碎!

“哥哥,我送给你一件遗物,这是二百万元的宝石。”

喜久子伸出手来,摆出送给哥哥东西的架势。哥哥早已习惯这样的游戏,伸出指头短小、皮肤粗糙的手来。

“啊,太感谢你啦。”

最近,喜久子玩过这样奇妙的游戏。是一个假想父亲死后,喜久子被接到一位贵人的别墅里居住,并在那里豪华死去的游戏。根据这个故事,喜久子是某一位贵人的私生子的设定昭然若揭。

“父亲不死,那个家里的人因为害怕,就不敢来接我。不过,要是父亲知道这个秘密,肯定要勒索一笔钱财的。”

别墅位于悬崖之上,面临静静的海湾。在那里,喜久子躺在豪奢的卧床上,望着大海死去。反正要死了,只要她想干的事,什么都能干成。因为没有一点儿胃口,她什么也不吃,什么衣服也不要。她吩咐婢女,差使她们去买遗物。她送给哥哥宝石,送给弟弟汽车,送给贫穷的孩子们十天也吃不完的一大块点心。喜久子就像一位心满意足的老妇人,她将含笑而死,时候就在日出之前。当天的朝阳,多半会透过覆盖在她脸孔上的白布,经过细微而柔和的过滤,映照在她的面颊之上……

……室内完全黑了。射进来的闪电映入喜久子的眼帘,那双眼睛储满蓝色的光芒。喜久子下面的话被雷鸣抹消了,因而,哥哥不得不再问清楚。

“哥哥!我的枕头旁边有一只无翅的苍蝇,请给我扔掉,我害怕。”

哥哥发现妹妹枕畔有一只正在爬行的奇形怪状的小动物,他一手捏起来,扔到了窗外。他本以为那也是父亲“买”来的一件东西。

“那就是宝石。”喜久子半笑不笑地说道,“那就是我送给哥哥的遗物宝石啊。哥哥扔掉了,绿色和金色的无价之宝。”

喜久子不怕打雷,从幼年时候起,就心性刚强,不知害怕。下一次雷鸣到来时,及早来临的闪电,将痰盂、古旧的橱柜,以及三色板油画等室内风景冻结起来。雨点敲击着薄弱的屋顶,那哗哗的雨声似乎直接落到了喜久子的脸孔上。窗棂上腾起一片水雾。

“啊,下雨啦,真高兴呀!”

妹妹不知因何喊了一句“真高兴”,正一郎听了一阵惶恐。一个等死的病人,发出这样的喊叫,言语里带有一种残虐的调子。他站起身来,关紧窗户拉手。在这段时间内,这个男人温雅的心境中充斥着因妹妹那种“遗物游戏”而带来的痛彻之感。

妹妹不久就会死去。妹妹生前未能实现她的心愿,作为哥哥一生都将痛悔莫及。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到底应该干些什么。

路上遇到过去的老同学,他送给正一郎一张音乐会的门票。说是音乐会,其实就是在K球场上举办的夜间演奏会。正一郎一个人到那里,虽说离七时开演还有一段时间,但场内二楼座席已经满员。正一郎登上满地纸屑的水泥阶梯,在三阶坐席的中央坐下了。

薄暮冥冥,暑气渐消。微风打球场上空掠过。

舞台搭在球场边缘,背后球场外面是一片清幽幽的草坪。四周暮色渐浓,草地映着灯光,铺展着明丽的绿色。仿佛感到青草的芳香已经到达坐席的上空。正一郎想到自己临时逃脱晦暗的家,不由舒了口气。

报社摄影组将相机揩拭得锃亮,躺卧在草地上。乐师们调准乐器的音色,远方街道凹凸的地平线,描画着广阔的半圆。汽车喇叭声响彻远景的各个角落。国营电车驶出桥下的车站时,一连串的小灯将车轮的轰鸣传向远方。天空尚未全黑下来,接近地平线的楼房,转换成剪纸般的扁平的影像。然而,霓虹灯开始像豉虫似的活泼游动起来。靠球场最近的广告塔,闪耀着麦淇淋的松鼠商标。“这风景澄澈得有点儿怕人。”正一郎想,“这是夏令一天结束后凉气所生成呢,还是我独自一人前来出席市民音乐会的缘故?”

这时,似乎预先占据好坐席的一对,沿着正一郎身旁的石阶走下来,坐到坐席上。说是一对,但明显是父女。父亲秃顶,一副某家大银行跟班的风貌,穿着一身笔挺的旧黑色西装。女儿是一身洁净的水兵服,梳着眼下很少看到的两条辫子,光亮地垂挂在两个肩膀上。

他们坐下了。父女两个合看一张节目单,开始交谈起来。父亲一直紧绷着脸孔,女儿倒显得十分可爱,一副讨喜的样子。

从他们的整体装扮上可以想象,这对跟班父女来到这里,坐在球场三楼的坐席上,是为了欣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也许母亲早已去世,孑然一身的父亲和独生女儿生活在一起。按照父亲的主意,女儿的服装力求表现出对抗污浊现世的意图。父亲梦想着让女儿听高雅的音乐,使她具备正统的教养。他们听罢音乐回到家里,将会坐在客厅的灯光之下,谈论着今晚演奏的音乐的种种情况。为了迎接第二天的工作,他们也会实行有益于健康的早睡……这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身穿夏季晚礼服的外国人指挥走过场中央,雪白的上衣和高洁的白发,在灯光里相互辉映。掌声如潮,他登上指挥台,稳健地抬起指挥棒,控制了全体演奏者。场内随即安静下来。

此刻,那对父女背后的听众,高声交谈,使得秃顶的时髦跟班袖起双手调转头颅,嘴里“嘘”了一声。

贝多芬的《田园》开始了。

第一乐章奏完后,地平线和天空的境界没入黑暗之中。音乐随风时而变得强劲,时而变得微弱。风的波浪,总想歪曲音乐。

可是,也不能说正一郎就仔细听了这场音乐会。与其说他的眼睛看着远方地面舞台上闪光的管乐器,不如说他早已为前排那对父女的背影所吸引。

正一郎对他们并不感到嫉妒和羡慕,这位无能为力的二十一岁的青年裁缝,嗅觉十分灵敏。贫穷具有独特的气味儿。穷人之间可以靠这个嗅觉分辨彼此。那对跟班的父女,也具有同样的气味儿,虽然不像正一郎那般浓重。

“并不是因为老爷子强大无比、是我的眼中钉而杀掉他。”他在内心里自言自语,“而是因为他软弱无力、逆来顺受、行尸走肉,所以干脆杀掉他。我并非胆小如鼠,即使不受喜久子怂恿,我也被杀死亲爹的某种诱惑所驱使。受到诱惑而杀死亲爹,这也是合乎道理的。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不论如何困顿,都不干偷窃等事。不过,杀死亲爹,顺乎天命。”

并不是因为害怕才杀人的,此种确信给他自豪的内心增添了几分冷静。谦造一个劲儿对别人兜售黏黏糊糊的亲情,他一直叨咕着:“我是你们的亲爹,你们是我的孩子。”这就是他推销给我们的正气。(只有这一点没有发狂)此外,他不断为自己辩护:“我是个好爸爸。”到如今,他的眼神在乞求怜悯。……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彻底割断。

可怜的妹妹!她被绑在病床上,一天之中,蜘蛛网多次袭击过来,使她无法脱身。她很清楚,自己和哥哥与弟弟的那种难舍难分的亲情,使她不忍心住院,要想逃离只有死,别无他途。至少临死之前,她要斩断这面蛛网。

正一郎眼瞅着面前这对同自家完全相反的父女,对于妹妹的心情了解得越来越明确了。

——音乐进行到雷雨来袭平静的田园的乐章,大鼓奏出了雷鸣。正一郎想起两三天前,他正和妹妹谈话时骤然而降的雷雨,感到内心一阵紧缩。

响起了掌声。音乐结束了,场间休息。

正一郎很想出去放松一下,但心中的不安使他的身子动弹不得。此刻,他也不想抽烟。

下半场开始了。演奏《皇帝圆舞曲》和《蝙蝠》等曲目。华尔兹舞曲未能使他心性陶然,而是在心灵表面刻下了划痕。正一郎在圆舞曲的演奏途中退场了。

他去商业街的五金店购买妹妹所要的东西。

翌日午后,喜久子从哥哥手里接过一个小纸包。她坐在被子上,小心翼翼打开折叠的纸包,生怕被风吹散预先关紧了窗户,室内酷热。

喜久子看见白色的结晶体,显现出幸福而恍惚的表情。

“可以摸摸看吗?”

“可以。致死量是0.15克。我呀,好好查过书了。”

哥哥从妹妹手中接过来,重新仔细地包好。

“怎么让他吃呢?”

“就放在老爷子茶杯里好了。”

“爸爸又出外散步去了。”

“他天黑之前总要回家的。喉咙渴了,就会立即用茶杯倒水喝。”

“这事儿要瞒着阿茂,永远不使他知道。”

“是的,我不想把他一同拉下水。”

哥哥简单回应着,走下楼梯。

——喜久子等待父亲回家,从未像今天这样等得心焦如焚。她估摸着阳光变弱,夕阳照到桌子之前,父亲就会回来的。她心中只想着这一点,把倾听弹子房单调的噪音也开始当作自己的希望。她数着那铃声。

就这样,喜久子的环境已经发生显著的变化。一、二、三、四、五……喜久子数着铃声。或许刚数到一,父亲就会散步归来,用茶杯倒水喝。直到昨天一直给她带来苦恼的铃声,今日变成了她的伙伴。铃声赋予她力量,使她受到鼓舞。

讽刺的是,今天谦造偏偏回家很晚。五点过了,谦造还没回来。于是,喜久子又很快被另外的希望和幻想弄得神魂颠倒。她感到心跳越来越剧烈了。

“说不定有神灵相助啊!当我们决定试行的那一天,为了不使我们犯下罪孽,神佛也许亲手将父亲杀死。听说父亲的病随时都可能发作,倒在地上。他一旦倒在路上,肯定有卡车驶过……”

想到这里,喜久子易于兴奋的面颊上,薄嫩的皮肤泛起了潮红。幻想中的欢喜,使得病人无法安定。喜久子离开病床站起来,下了楼梯。平时,她都是爬着似的下楼,这回却像个已经康复的人,手扶墙壁,步履沉稳地下了楼。

这时,土间里传来打开玻璃门的声响,喜久子在陡峭的楼梯中途停住了脚步。

可是,开门的方法不是那种松松垮垮、带有某种特征的开法,而是年轻人果断有力的开法。实在少见,茂二郎今天倒比父亲回来得早。

“姐姐,我回来了。”茂二郎说道,“哎呀,今天似乎好多啦。”

茂二郎穿着白色开襟衬衫,这个礼拜天,他和工人们只去游了一天海水浴,皮肤就晒黑了,反衬得白衬衫越发雪白。他对身上穿的衣服,总是自己动手认真搓洗。在这个家庭里,茂二郎简直就像身穿防水服,可以完全弹掉不幸的水滴。这位普普通通的快活的少年,仅仅给人以“普普通通”的感觉就足够令人惊奇了。如果喜久子和正一郎走在一起,则是从大老远就能一眼无误地看出他们是谦造家的人。

喜久子出于病人的扭曲心理,时常将茂二郎的快活理解为自私。然而,这种快活丝毫没有做作的因素。更不是为了鼓励病人战胜疾病,以便使得家庭气氛欢悦起来。这种狭隘的青春活力正是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的能力的源泉。熟悉他们家庭状况的工厂领导,很喜欢他那没有一点忧愁的性格,还给他提高了工资。这也是一种误解,茂二郎的那位上级,对于待在这样的家庭内依旧乐呵呵的茂二郎颇为敬重。

茂二郎没有什么独创的地方,就是说没有什么性格。说起看电影,只要朋友说什么片子好看,他就看什么片子。他只看别人借给他的书。看到父亲和姐姐生病,他就想将来当个医生,认为这是社会性的作为。由于他对一切事都不愿多想,夜校成绩反而很好。

他心地宽广,体貌堂堂,在兄弟中个头儿最高,即使在日光不太灼热的季节,他也是一身黧黑的皮肤,衬托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膛儿。

正一郎在厨房里,他负责做晚饭。为了省却炊事的诸多麻烦,经常吃面包,但他现在正在厨房里也时常做点儿简单的素菜。

“啊,肚子饿啦,哥哥快点儿做吧。”

茂二郎光着膀子站在厨房门口,一边揩拭身上的水,一边欢快地说。喜久子在方桌上松松地铺上桌布,说道:

“真好哇,可以觉得饿的人们。而我呢?没有一次觉得饿。吃块面包吧,总是堵在喉咙管儿里。”

喜久子虽然声音倦怠,但心情紧张而又兴奋。尽管时间短暂,衰微的生命似乎再次获得复苏,而这样的生命力即便疾病好转也是很难再回到喜久子身上来的。喜久子一边装出一副疲倦的样子,一边又以把自己想成是个假病人而暗暗窃喜。

期盼着的一刹那临近了。苍茫的暮色映在大门毛玻璃上,自行车鸣着铃声打对面穿过。大门稍稍歪斜了,接着就被好歹打开来了。

谦造一只一只远远甩掉木屐,走了进来。

“喜久子,你在那里等我吗?好可怜啊,今天没有买礼物。我一直跑到大阪,牡丹饼卖光了,今日缺货,缺货。怎么样?是个好爸爸吧?后来,为了消消火,我到百货店楼顶玩了一会儿。”

喜久子默默笑着。那副笑显得很平和,沉静的微笑中,闪现出两排整齐而光洁的小小牙齿。

“啊,喉咙干了,嗓子干了,好渴呀。”他说罢,走到蝇罩子跟前。

喜久子像只聪明的猫儿,坐着不动。

厨房里传来响亮的切菜声。正一郎完全听到了父亲的动静,他无疑是为了欺骗自己,才把声音震得山响。

谦造小心地端起莺绿色的益子烧[栃木县益子町生产的陶瓷器]茶杯,向厨房走去。

喜久子产生了新的不安。她想,父亲会不会把茶杯仔细洗干净呢?她移动一下身子,望着厨房。她只看到了正一郎的运动衫背影和扁平的后脑勺。正一郎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接过父亲手里的茶杯,那只手一点儿也不打颤。他没有冲洗杯子就倒满水,交回父亲手中。谦造仰着脖子,可以看见上下运动的喉结。他一口气喝了下去。

“真解渴,再来一杯。”

谦造说道。

喜久子的脉搏加快了。谦造喝了水,来到喜久子跟前。

“我告诉你没买礼物,那是撒谎。先使你失望,再使你高兴,这才是父母之心呐。所谓亲情,那是很难得的,知道了吗?喜久子。看,这就是礼物。”

父亲从袖筒里掏出断裂的木屐带子。这些女用木屐上的布带子,汗水晕开胭脂红的底色,那里的云纹也褪色了。穿着这双木屐的女人的脚趾,一定是染上了红色。从断裂的两端绽出了棉花,脏兮兮的。

因为喜久子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谦造便把碎布带子放在榻榻米上。

接着,他开始滔滔不绝讲起楼顶游乐场的情况。

“你说可爱不可爱?猴子竟然能记住我的面孔……”

喜久子没有听进去父亲说的话。他喝了药已经一分钟了,父亲的表情未出现任何变化。可是,谁也不敢保证,再过几秒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瞅准女儿心不在焉的当儿,谦造伸出汗水淋漓的手,探入喜久子的胸怀。他想摸摸女儿的乳房。

喜久子站起来,呼唤茂二郎的名字。她站起身时一阵眩晕,对着身穿衬衫的弟弟说道:

“阿茂,把楼上我的果酱瓶拿来。”

她这样做,是为了让茂二郎暂时离开这里。他们全家吃面包时都蘸豆酱和盐,只有喜久子享有病人特权,面包蘸果酱。

喜久子走进厨房,将手搭在哥哥的肩膀上。哥哥依然保持原来姿势继续切菜。

“哥哥,怎么回事呀?药似乎不起作用了。啊?究竟怎么啦?……是不是……”

哥哥没有回答。

正一郎确实朝茶杯里放了一次氰化钾。谁知父亲今天一反平常,回来得甚晚。他的决心也就渐渐钝化了。到了五点钟,正一郎认真地把茶杯洗干净了。

当晚,吃过晚饭,喜久子上楼就寝时,附在哥哥耳边说:

“明天一定要放啊。”

哥哥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第二天,当日的晚报报告这天是今年气温最高的一天。没有一丝风,照得油晃晃的马路上很少有几个人影。

父亲三点钟光景回家来,照例睡了午觉。

全家通常六时吃晚饭。今天,正一郎父亲的面包里夹入了氰化钾。

正一郎为父亲和弟妹分配面包,每人一份蔬菜。唯独自己什么也不吃,说要去附近三本立电影院看电影,说罢自己想看的电影马上就要开演,就匆匆出了门。

父亲咔哧咔哧咬着面包。他右手喝汤,左手把味噌抹在面包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喜久子食欲不振,她一点点咬嚼着面包的一角,一直盯着父亲的身影。

喜久子生着一双深潭般乌黑的眼睛,既不同于没有一定焦点的哥哥的眼睛,也不同于朝气勃勃、时时闪动的弟弟的眼睛。当她凝视着什么的时候,那双眼睛便神经质地炯炯发亮,仿佛具有一种寄予所注意的对象某种意味的力量。

“哎,怎么这样苦?”

谦造急忙说。接着,他端起茶杯漱了漱口,吐在身边的水盆里。这水盆是专供熨烫衣服前刷水用的。

谦造什么话也没说。然而,他却露出一副喜久子从未见到过的认真的眼神。一双眼睛向各处无目的地投射着不安的视线。

谦造忽地站起身,像被什么弹跳起来一般,一只手捂住嘴,低着头正要到门口去时,突然倒在榻榻米上了。古旧的房子震得窗玻璃哗啦哗啦地响。

氰化钾麻痹了呼吸中枢,他因窒息而死。

茂二郎跑去叫医生。医生来了,鉴定病人因进行性麻痹发作而死。谦造本来患有脑梅毒症状,此时发生转变,并没有什么不自然。

茂二郎去叫医生的同时也央求附近的人,去电影院叫回正一郎。正一郎比医生抢先回到家中。他抱着父亲的遗体哭叫不止,那副样子同弟妹毫无差别。他只要想哭,眼泪随时就能流出来。因此,医生一进门,就看到兄妹三人抚尸痛哭的情景。

可以说医生下了个幸福的鉴定。正一郎和喜久子将医生送出店外,此时,兄妹二人并肩而立。医生走了,她伸出自己的小手指钩住哥哥的小手指,用力拉了一下。正一郎想起当妹妹说出“真高兴”这句话时,那种内心里无可形容的激动。

附近的人都过来帮忙,准备举行葬礼。因为是夏天,遂决定中间隔一天就匆匆出殡。

入殓前警察派来法医检验尸体。解剖结果,胃里有氰化钾。正一郎立即遭到逮捕。

警察之所以抱有怀疑,是因为听了邻家弹子房老板娘的控告。

弹子房一家人的卧室,紧挨着谦造家厨房的洗刷间,中间只隔一条细水沟。

谦造死的那天夜里,半夜三点左右,弹子房老板娘突然醒了。她明白,自己是被隔壁的水音吵醒的。她听到不断洗东西的响声,大量的水流一遍遍流到水沟里。

正一郎的自供颇费时间。

自供的结果,使人明白了那水音的来历。正一郎回家后,看到水盆湿漉漉的,感到奇怪,问弟弟,知道父亲临死前将漱口水吐到了水盆里。正一郎立即把水盆藏起来,当晚,趁着弟妹因守灵太疲倦,静静睡下之后,一个人仔仔细细将水盆冲洗了好多遍。

正一郎咬定全是他一个人的罪行。但是,正一郎供述中的那只茶杯不见了。

那只茶杯被喜久子带出了家门。

原来父亲死去那天晚上,喜久子对前来吊唁的民生委员请求说:“明天就想住进施疗医院。”鉴于这位委员早已为她办完住院手续,随时都可以住进去。但建议她还是办完丧事再说。喜久子回答,自己病成这个样子,举办葬礼时只会给家里添麻烦,所以很想提前住院。通过委员的大力协助,父亲死后第二天,护士开车来接她。当时,她把茶杯拿走了。

刑警赶到千叶市的R施疗医院。

医院不准会见喜久子。理由是喜久子属重病号,谢绝探视。喜久子住院后,大量咳血。

护士从喜久子枕畔拿来那只作为罪证的茶杯。她就是开车到破屋子迎接喜久子的那位护士。

刑警和护士之间,进行了下面的对话:

问:“喜久子出门时表情如何?”

答:“我第一次尽力将下了那么大决心的重病患者,从不幸的境况之中接了出来。她家里看样子很穷困,我实在很同情她。因为胜山先生(民生委员)从前提起过这件事,所以及早就为她铺好床,可她始终没有住进来。本来打算再等一天不来,就收住另外的病人的。喜久子小姐那副身体,早晨和中午还要为家人做饭。”

问:“离开家或在车子里时,喜久子有没有说些谜一般难以理解的话?”

答:“这个嘛,倒也没说什么谜一般的话。她是个心直口快、性格开朗的人,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啊,对啦对啦,我想起来了。那天是个大热天,家中来了好多帮助办葬礼的人,就连我也感到热得受不了。喜久子的兄弟和邻里们都来汽车旁送行。哥哥痛哭不止。车子开动了,喜久子小姐透过后车窗几次转头望着自家的房屋。然后就深深卧在坐席里,疲倦地闭上眼睛。接着又睁开来……”

问:“喜久子当时说了些什么呢?”

答:“对,我想起来了。喜久子小姐盯着前方,深沉地说道:‘这回我也可以放心地死了。’”

——一九五四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