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贺寺上人[上人,对僧人的敬称,一般指遁世的和尚]之恋

我没有做任何考证就开始写这个故事,难免被讥笑为太不认真。如今,对于我来说,《太平记》第三十七卷关于这个传说的记述,就是唯一的依据。众所周知,这和天竺一角仙人的故事加以对比就会明白,我国关于志贺寺上人之恋的故事当是最简洁的记述。

比起那种独特的恋爱情节,我还是对那种单纯、如实的心理描写更感兴趣。其中关于恋爱和信仰相互矛盾的处理,西方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但在日本却很少看到。恋爱的因素中掺和了来世的问题。不只是上人,即使堕入情网的女人心中,“来世”和“今世”也在互相争夺地位。大而言之,他们总是站在自己所憧憬的世界结构即将崩溃的危险关头,构筑此类爱情故事。实际上,平安中期以降的众多净土信仰,严密地说,较之所谓信仰,更是一种巨大的观念世界的发现。

据惠心僧都[源信(942—1017)尊称,平安时代中期天台宗僧人,因住于比睿山惠心院,故称惠心僧都]的《往生要集》记载,为表彰净土,即便举出“十乐”,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所谓“十乐”,即“圣众来迎之乐”“莲华初开之乐”“身相神通之乐”“五妙境界之乐”“快乐无退之乐”“引接结缘之乐”“圣众俱会之乐”“见佛闻法之乐”“随心供佛之乐”和“增进佛道之乐”。

净土之“土”,即为“琉璃”。净土之“道”,用金丝绳间隔开来。地面一马平川,没有极限。一道道分界线上,有用七宝[金、银、琉璃、玻璃、砗磲、珊瑚和玛瑙,谓之“七宝”]装饰起来的五百亿宫殿楼阁,各种宝座之上,敷以奇妙之衣。殿内楼上,一直有众多天女奏乐歌咏,以赞颂如来。讲堂、精舍、宫殿和楼阁的院内有沐浴池,黄金的池底铺敷白银砂,琉璃的池底铺敷水晶砂。池面上满布鲜洁妍丽的莲花,微风飘来,华光飞动。又有鸭、雁、鸳鸯、鹤、孔雀、鹦鹉和伽陵频迦(一种面如美人、鸣声悦耳的鸟)等“百宝之彩鸟”,昼夜交鸣,以动听之声歌颂佛祖。尽管鸣声悦耳,众鸟集于一处,定是喧闹不堪矣。

池畔和河岸的丛林皆为宝树。紫金柴、白银枝、珊瑚花,映于水镜。虚空悬挂宝纲,上头缀满宝铃,时时发出妙法之声;不击自鸣的神奇的乐器,悬垂于虚空的远方。

如果想吃点什么,七宝桌自然会出现于眼前,桌上摆着盛满珍味的七宝钵。但不用自己动手进食,只要观其色,闻其香,便觉身心清洁,肚腹鼓胀,身体获得滋养。一顿什么也没吃进去的饭食结束后,菜钵和桌子猝然消失。

衣服自动地裹上身子,不用裁缝、洗涤和染色。不用灯火,光明遍在。不用冷暖之气,一年到头,始终保持适度恒温。千百种微妙之香充满世界,天上莲花瓣儿不停地飘落下来。

《往生要集》中《观察门》题下写道:初次观行,因为不能深入内里,于是便倾注精力唤醒外在性的想象力,并无限扩大之。为了观佛,发挥想象力,摆脱地上之思维,方为捷径。无限的想象力,向一枝莲花集中而来,再从这里扩散开去。

这朵莲花用显微镜观察,再经天文学的推理,也可成为一种宇宙论的基础或媒介。一片片花瓣儿,有八万四千脉络,一根根脉络,有八万四千支光。而且,不论花朵如何渺小,而直径却有二百五十由旬[古印度距离单位,一由旬约合七或九海里(一海里约等于一公里半)]之巨。假如按照一由旬折合三十日里[一日里约合四公里]之说,那么直径七千五百日里的花朵,便属于小型之花。

这种莲花共有八万四千片花瓣儿,每一片花瓣之间,都有放散千道光明的百亿宝珠。而且,在装饰华美的花台之上,耸立着四根宝柱,每一根宝柱犹如百千万亿之须弥山[按佛教之世界论,高耸于世界中心的山峦。位于海中,高八万由旬,顶端为帝释天所居,山腹为四天王所居。日月星辰围绕山峦旋转不已。]。柱顶的幔幕,饰以五百亿之宝珠,每颗宝珠有八万四千支光,每一支光,化作八万四千道异样的金色,每一道金色又有着种种变幻。

此种想象凝聚起来,谓之“华座之想”。这则恋爱故事背后广阔的观念世界,即具有如此的规模。

志贺寺上人是一位高德之僧。

他眉毛雪白,一副老躯,靠着一支拐杖渐渐向前运行。

现世的一切,映现在他那双行学薰修的圣目里,只是一片尘芥。上人住在现今草庵里时亲手栽种的松树,已经高标云天,枝梢兜着狂风。如此永远抛却浮世,任何圣心之中都会产生万全的安心之念。

看见富贵之人就发出悯笑,笑其为何没有感到此乃梦中之快乐。即使遇到姿色美丽的女子,依然寄情于那些为烦恼所苦、流转于迷界的人们。

要是对推动现世的动机丝毫不抱有同感,那么从那一瞬间开始,现世就将静止下来。上人的眼里,只见到其静止之相,现世仅仅是纸上的画,是别国的一张地图。此种无漏[佛语。漏,烦恼;无漏,即没有烦恼]的心境,使他忘记恐怖,不知道为何存在着地狱。现世对于自己的无力不言自明,因为他又绝非傲慢之人,所以也意识不到这正是自己修得高德的结果。

肉体已经差不多全部脱离上人。身子上凸露的骨头仅仅被一层衰萎的皮肤所覆盖。入浴时,他顾影自乐。这副肉体,仿佛为他人所有,几乎可以折叠起来。看来,净土的饮食已经在自己身上获得了效果。

说起夜间做梦,除净土之梦别无其他。醒来时,知道活在现世,留存于无常可怜的梦中,就感到悲哀。

春天,到了赏花季节,访问志贺村的都城人士多了起来。上人并不觉得有何忧烦,因为他有着一副不被人搅扰的心境。上人携杖出草庵,走向湖水之畔。午后的阳光最后渗进几分暮色,湖上水波闲静。上人作水想观[佛教用语。十六种观法之一。通过看水与冰的清爽模样来想象极乐大地的一种办法],独自伫立于湖畔。

此时,一辆贵人的车子,沿湖岸往还,停驻在上人所在地的附近。车上的主人是京极[京都地名。在古代平安京,最东端的道路称东京极大路(如今的寺町);最西端的称西京极大路(如今的天神川东侧)]御息所[原指天皇的休息处,引申为受天皇宠爱的侍寝宫女的统称]。御息所是来观赏志贺的春景的,正要回返,为了向湖水告别,遂停下车,撩起车上的门帘。

上人不由朝那里望了望,随即被她的美貌所打动。御息所和上人的视线暂时交合在一起,上人不肯马上移开,所以御息所也不便转过头去。她并非一个能够任其无礼的目光所注视的宽容女子,但鉴于对方是德行清澄的老僧,对他的久久凝视深感惊讶。

御息所急忙放下门帘。车子走动了,通过志贺岭一侧,朝向远方京都的道路驶去。入夜,车子将从银阁寺道前往京城吧。上人伫立湖畔,直到车子消隐于树林之间。

现世于一瞬之间,凭借可怕的力量,向着上人复仇了。一直认为万全的东西,顿时瓦解了。

回到草庵,对着本尊,欲唱名号。然而,妄想中的面影立即前来搅乱。那副美艳是虚幻的姿影,是可灭肉体的一时现象。虽说这样想着,但那无可言状的美貌于瞬间里搏击上人心扉的力量,犹如一股稀有的久远的力量。另一方面,从各种意义上说,上人已不再年轻,以至于使他的肉体一味沉浸于此种感动的无端的冥想之中。肉体,不会于刹那之间发生变貌。倒是精神一旦迅速浸染上某种毒液,立即就会发生变化。还是这样考虑最为得当。

上人未曾有过犯女行为。同年轻时的欲望作斗争,反而更使他将女人只当作肉体的存在。只有想象中的肉体才是纯粹的肉体。其结果呢,上人为了征服“肉体”这一更加观念性的存在,便开始仰仗精神的力量。这一点,他成功了。在以往熟知上人行迹的人们之中,没有一人怀疑过他的成功。

然而,撩起门帘,观望湖水的女人的容颜,作为肉体是光艳无比、浑然一体的存在。对此,上人不知用什么命名为好。这只能认为,一定是某种东西,为了显现这稀有的一瞬,长期瞒着上人,藏进上人的心底,现在终于亮相了。这完全是现世本身,即静止的现世突然从画面中站起身,开始走动了。

这就好比,站立在城中大道来往的车流中,用两手捂住耳朵,然后迅速放开,喧嚣的噪音就会立即向身子周围聚合而来。

触及现世的流转,倾听它的声音,就等于已经进入现世的圆环里。同一切断绝关系的人,再度置身于一种关系之中。

上人在读经当中,也耐不住频频叹息。他想借助自然缓解心事。他遥望黄昏里山上的云彩,心里却罩上一层迷雾,纷乱不堪。他望月亮,心绪倾向相同,想面对本尊,澄清心灵,本尊的佛颜发生幻化,变成了御息所的玉颜。世界进入小小的圆环之中。圆环的一方是上人,另一方是御息所。

京极的御息所呢,站在志贺湖畔久久盯着自己面颜的那位老僧,很快被她忘却了。

过了些日子,一件传闻闯入她的耳朵,才又使她重新记起那件事来。上人目送御息所的车子远去时,有个村人看到了上人的姿影。他告诉前来志贺村赏花的殿上人[皇宫内允许上殿(清凉殿)的四位、五位以上以及部分六位的藏人(职务为天皇秘书)],说从那天晚上起,上人疯了。

这件传闻,御息所自然只当耳旁风对待。但是,志贺寺上人的高德远近闻名,假若传闻是事实,这一事件就关系到御息所的虚荣心,因为她早已对俗世上男人的爱情厌倦了。

虽然御息所十分清楚自己的美丽,但这类人通常为一种力量所吸引,这种力量总是把她的高位和美貌当作一文不值的东西加以处置,从而信念也愈加笃诚起来。她因为太无聊,所以才信奉净土。将华丽美艳的现实称作秽土并厌离而去的佛法理论,定能使她那种象征现世末日的“荣华的倦怠”获得慰藉。

在恋爱专家们之间,御息所一致被推崇为宫廷中优雅的化身。事实上,由于这位贵妇人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才越发值得被大家推戴。不管在谁看来,御息所都不像是真心爱着天皇。御息所梦想着那种几乎不可能跨越的爱欲的畛域。

志贺寺上人具有崇高的德望,而且已经高龄。都城内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即将舍弃这个世界的人。如果传闻属实,那么上人迷恋御息所的容色,就得同时牺牲来世。这可是最大的牺牲,没有比这更为宝贵的馈赠了。

御息所不为宫廷内爱慕她的人动情,对年轻美貌的贵公子也心如止水。男人的姿色倒无所谓,她所关心的只有一件,那就是谁可能最强烈、最执着地爱上她。

抱有这类关心的女人,是个可怕的存在。如果是娼妓,只要献出地上的所有财富就足够了。而御息所,由于已经拥有地上的一切财富,她只等待着为她奉献来世财富的男人。

志贺寺上人的恋爱传闻,在宫廷内广泛传扬,连天皇也半开玩笑地提起这件事来。御息所自然不喜欢听这类玩笑,但却抱着冷然的兴趣。御息所明白,不论谁都可以放心地谈论这件笑话:一方面是对使得如此高德的僧人迷恋的御息所美貌的赞誉;另一方面,是对那样的老人和贵妇之间绝不可能实现的爱情抱着安然的情绪。

御息所想起了在车上所见到的那位老僧的面颜,同以往每个爱过他的男人的面颜都不一样。一个丝毫没有被爱资格的男人心里,居然产生爱的萌芽,真是不可思议。实际上,宫中的和歌赠答,为赢得同情所运用的“无望之恋”的歌材等,比起这桩事来,大体上都只是一种谐谑般的自我欣赏的演技而已。

说到这里,你或许明白,这位贵妇人,较之优雅的化身这一评价,她将更加壮大的趣味都寄托于“被爱”这件事之上了。即便是身居高位的贵妇,既然是女人,令她超拔“被爱”的任何权力都是徒然的。男人们执掌政事之间,她们却梦想用纯然女性的方法征服世界。而且,她们嘲笑剃发的女子。总之,对于女人来说,她们不会舍掉世界,不会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完全抛却。只有男人,才可能将自己现有的东西尽皆抛掷不顾。

那位老僧一时舍弃了浮世,不愧是个男子汉,远非公卿们能比。这回,他又像舍掉浮世一样,要为御息所而舍掉来世。

信念笃诚的贵妇,心中浮现莲花之思。她想起二百五十由旬之巨的大型莲花。比起眼睛看不见的小型莲花,还是这种庞大无比的莲花更加符合她的兴趣。例如,即使倾听庭前树木经风吹动的声音,较之倾听风吹净土的宝树那种微妙的音乐,显得多么无趣。一想起悬挂半空、不打自鸣的乐器,身边的琴音筝韵之类,就只能认为是毫无情趣的模仿。

志贺寺上人在斗争。

年轻时代与肉体的决战,具有获得来世的希望。而进入老境的这种绝望的战斗,是同已经丧失、不可挽回的感情联结在一起的。

他对京极御息所的这种难以实现的恋情,彪炳日月,无可置疑。另一方面很明确,当他被爱情俘获的期间,是不可能前往净土的。这位世上心境自在的高僧,刹那间被眼前的黑暗卷裹了。这种超越年轻人斗争的勇气,或许来自一种因为喜爱而禁锢的骄矜,使得本可以立即就能实现的事被遏止住了。

上人再次亲身体验到了恐怖。一步之前不知会有什么事在等着自己。他从现世的浓重黑暗中猛醒了。他坚信,那辆高贵的车子接近志贺湖畔之前,等待自己的只有即将到来的涅槃。

华座之思,总相观,杂乐观,皆是徒然。一旦凝神静思,必定浮现御息所姣好的面孔。因为,他试着对湖水作水想观,粼粼碧波下边,水底晃漾着的是御息所妩媚的容颜。

这固然是自然的归结,然而上人一旦觉悟到心灵过度集中是有害的时候,他就决心试着扩散精神,变得模棱两可起来。事实上,过度集中反而使人痴迷,这事使上人感到震惊。然而,相反的试验只能是承认痴迷。内心一旦严重扭曲,就会从寻求逃脱的努力中再行逃脱,觉得还是专心思念御息所的面影更轻松些。

上人爱对御息所的幻影作种种庄严之想,并由此感到高兴。这样做只会将恋爱对象推向越来越光辉的地位,越来越远离自己,越来越不可能实现。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感到那么高兴。将御息所想象为卑贱的女体而加以描摹,不是很自然吗?这样做,至少在幻影里,更加有利于钟情于她的人儿,不是吗?

这样一想,上人觉得自己心中所描绘的御息所不仅仅是肉体,也不是单纯的幻影。上人确实描摹了她的本身,她的实体。他在“女人”之外寻求这样的实体,是不可思议的事。一个高德的僧人,即使堕入爱河,也不会丢失平素那种利用抽象化来究明事物实体的修炼。京极的御息所,如今已经同二百五十由旬巨型莲花的幻影合为一体。她安睡于众多莲花的护持之中,比起须弥山,比起一国之领土还要广大。

实际上,上人越是将这桩爱情推向不可能,其结果就越发使他深深背叛佛缘。为什么呢?因为这种无法实现的情恋,是同无法获得解脱紧紧相连的。越是想获得无法实现的爱情,妄想就变得越发强固,邪念就无法撼动。有希望的恋爱,反而容易产生气馁,而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恋爱,犹如停滞于湖上、铺敷于地面的云影,一旦流逝,便无可寻觅。

上人很想再次一睹御息所的芳颜,然而,他害怕,女人巨型莲花似的幻影,一旦相逢也许就会骤然溃灭,不留痕迹。那幻影一旦溃灭,上人一定能够获救,也只有这一次才能得到彻底解脱。但这正是上人所害怕的。

这种孤独之恋,致使上人玩弄各种奇特的手腕蒙骗自己。当他决心要去会见御息所的时候,上人自我觉得钻心的病痛已经好了一半。这种决定迎来一场异常的喜悦,上人几乎误以为是逃离情网的喜悦。

御息所寝宫庭院的一隅,一位潦倒落魄的老僧拄着鸽首拐杖默然而立。人们看了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出外修行的人和乞丐,站在显贵人家的门庭乞求施舍,这样的场景并非稀奇。

一位婢女将这事对御息所说了,御息所嬉笑着透过珠帘向外观望。庭树绿荫之下,有个病弱的老僧垂首站在那里。御息所望了好一会儿。他就是在志贺湖畔见过的那位上人,没错。她一想到这里,不由得改变了脸色。

御息所迟疑起来,她一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她告诉婢女,先不去管他。婢女照主子吩咐办理。

御息所内心里产生不安。她头一回感到这样的不安。

舍掉现世的人她见过很多,但抛弃来世于不顾的人却是第一次遇到。这是一件不祥的事,她感到难以言状的恐怖。这位贵妇失去了上人心目中所描摹的空想的愉悦。即使上人为她拱手献出来世,来世也未必就能毫无瑕疵地交到她手中。

御息所注视着自己华丽的衣衫和纤纤玉手,再望望伫立庭内的那位老僧枯槁的面孔和露湿的僧衣。这样的结合似乎带着地狱的魅惑。可是,这同思绪中壮大的梦境迥然各异。上人看样子像是从地狱出来的人,他背后那副摇曳着净土之光的高德的风貌荡然无存。由他预想到的净土的所有光彩消失得无影无踪。志贺湖畔所见到的上人,虽说是同一个人,但又像是另外的人。

京极的御息所,按照宫内人的常态,对自己的情感时时抱着警惕的态度。大凡遇到激动的事情,一般都是这样对待。她看到老僧如此痴情,联想到久梦中的崇高的情恋,也会通过如此凡庸的姿态表现出来吗?她失望了。

志贺寺上人策杖前来京城,他几乎忘记了疲劳。他偷偷潜入京极御息所的寝宫,想那珠帘之内有自己思恋的女子,到了这时,他仿佛从一切幻梦之中警醒过来。

恋爱一旦变得如此清纯无垢,来世便重新使上人着迷。上人发现自己从未用如此纯粹而切实的形态暗自描摹过净土。他对净土的憧憬几乎全靠感官。剩下的事情,只是为尽可能摒除后生的障碍和今生的妄念,前去会见御息所,以便向她表白爱情。仅此而已。

垂垂老躯,扶杖鹄立,艰难备尝。五月艳阳,穿过绿叶,向着上人的头顶流泻。上人频频眩晕,全凭拐杖支撑着身子。只消御息所早点儿招呼他入内一叙,一切手续即告终结。那时,净土便在那里敞门以待。上人等待着,靠着一根拐杖,支撑着随时可能倒下的疲劳身躯,等待着。夕阳西下,暮色降临。御息所那里依然没有音信。

御息所呢?尽管上人在她背后凭借幻想描绘出一片净土,她哪里能够知道。御息所三番五次透过珠帘眺望庭院,上人伫立不动,黄昏暮影依稀,上人依然站在那儿。

御息所害怕了。她仿佛看到那里立着一副痴狂的生灵。她感到堕入地狱般的恐怖。自己既然使得那位高德之僧如此迷醉,净土绝不会收留她,仿佛地狱就横在眼前。她被世间常有的恐惧征服了。此时,她所梦想的至高无上的爱情破灭了。被爱就意味着地狱。御息所和上人相反,她透过上人看到了地狱。

然而,这位尊大的贵妇人善于同恐怖战斗。她振作精神,借助于本能的残忍。上人随时就会倒地,她坐视不管,等着他摔倒于地。她从帘内向外窥探,想到上人或许已经倒地,可是他依然默默而立。她一时焦躁起来。

入夜,明月在天,上人的身影,看过去,宛若一躯苦撑的白骨。

京极的御息所惊恐得无法安眠。她不再遥望帘外,一味背向着那里。尽管如此,她感觉到上人的凝视。这可不是凡庸之恋啊!但是,透过被爱的恐怖和堕入地狱的恐怖,这位贵妇反而愈加强烈地思念净土。她只想护卫自己向往的净土不受伤害。她的净土不同于上人的净土,是和上人的净土毫无瓜葛的净土。她一旦搭理了上人,自己一心向往的净土就会崩溃。上人的恋情和她毫无干系。上人只是随便爱着罢了,自己丝毫不会失去进入净土的资格。她以为。

想到这里,夜渐深,凉气益巨。要是上人倒地而死,她不相信自己会芳心不动。

上人原地伫立。月光隐没,看上去好似一根奇怪的枯木。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御息所在心中高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御息所实在无法理解。御息所这样想的时候,刹那间,她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美丽。这可是少有的事。说她是故意忘却,或许更适当。

不久,天空泛白了。

上人依然伫立于晓暗之中。

御息所认输了。她招来婢女,吩咐她把院里的上人叫到珠帘前边来。

上人立于忘我的境地,眼看肉体就要枯朽。他已经分不清,等待的人是御息所还是来世。上人看到婢女走下朦胧的庭院向自己靠近,他也未曾感到那就是他所期盼的事儿。

婢女传达了御息所的话,上人嘴里发出恐怖的喊叫,那几乎不像是声音。

婢女想搀扶她,上人推开她的手。接着,迈开异乎寻常的稳健的步履,走到珠帘前面。

帘内晦暗,从外头看不清御息所的姿影。上人跪在她前边,双手掩面而泣。

他久久恸哭着,不说一句话,就那么一直哭个没完。

此刻,黑暗包裹的珠帘下,微微伸出一双雪白的酥手。

志贺寺上人,用两手捧起心上人的玉指,压在自己的前额和面颊上。

京极的御息所,感到触摸自己的那双手冰冷异常。其间,她的手被灼热的东西濡湿了。御息所感到自己的手被别人的眼泪浸湿,很是难受。

但是,当渐渐明亮的天色,透过帘缝映入屋内时,这位贵妇内心里诚笃的信仰,突然受到世上尊贵的灵感的冲击。她感到,这双触摸自己手的陌生的双手,一定是佛的手。

御息所心里的幻想复苏了。净土的琉璃之土、高耸的七宝楼阁、奏乐天女的身姿、铺敷水晶砂的黄金之池、光辉艳丽的莲花、伽陵频迦的鸣声等等,一起苏醒了。一旦拥有这样的净土——而且她立刻认为这就是事实——哪怕接受上人的一片真情也无妨。御息所等待着,她巴望生有一双佛手的男人请求她掀开珠帘。上人会提出这样的请求的。她也是可以掀开珠帘的。就像站在志贺湖畔那样,京极的御息所一副美艳无双的天生丽姿,定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上人也定会被邀入绣房之内……

御息所等待着。

然而,志贺寺上人一言未发,什么请求也没有。他那紧握御息所玉指的衰老的枯手,不久松开了,将那双纤纤素手留在曙光里。

上人离去了。御息所芳心如冰。

数日之后,传来志贺寺上人在草庵里入寂的消息。京极御息所奉纳了众多优美的经卷,如《无量寿经》《法华经》和《华严经》等,都是难得一见的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