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都大学乘市营电车约莫两站远距离的地方,在银阁寺附近有座已经停业的商户,许多学生寄宿在这里。这一带适宜读书和散步,是歇息头脑的理想之处。这里,夜间非常安静,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以及银阁寺水池方向水鸟受惊的哀鸣。一到春天,附近的水渠岸上盛开的樱花,在全京都也是屈指可数的。学生们在河堤上闲散地溜达,朝着肯定要迟到的大学走去。

又是一个冬天。过了年,学期考试劈头盖脸地匆匆压过来,学生的这种心理让寄宿者之间形成一种极不和谐的空气。半数人闷在屋里温习功课,半数人或出于反抗,或因自暴自弃,一时变得狂躁起来。

木山勉挤挤一只眼,冷笑地看待这种变化,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木山总是漠不关心地对待眼前的一切。这种现象只不过是“考试”这种细菌侵入进来,内部组织使白血球增殖和强化抗毒素罢了。他的此种性格里,确实存在着世间称作“反抗精神”的某种东西,但同时又似乎包含着某种要素,使他不至于因这样的性格而易于陷入一个苍白无力的讽刺家的地步。这个人奇特的热情倒是值得信赖。从他的年龄上基本不会看出,木山将一般的人都看成傻瓜。因此,他喜欢从傻瓜们的最大公约数中引出一种抽象的数字作为对自己的评价。如此一来,不论怎么跌跤,都不会伤及自尊心。这是因为,他的嘲笑化作具有传染力的联合体扩散开去,绝没有变成自嘲的危险。

京都的冬季,整个城市沉浸在看不见的薄冰之中。身子稍微动一动,薄冰的碎片就会刺伤肌肤。静息不动,是陶醉于此种严寒的唯一方法。燃料涨价了,配给减少了,寄宿的学生不管走到哪里,都只能裹着一身严寒。比起夜间焚烧旧练习簿驱寒招来老板娘一顿臭骂,多数人都喜欢一次又一次跑到附近酿酒厂取暖。唯有木山的房子里燃着熊熊炭火,饭菜也格外丰盛。因为他和寡妇老板娘关系诡秘,那位死去的丈夫的一件高级棉袍,如今也正套在他的身上。

去年年底之前,铁子每来这里,寡妇总是出面说些亲热的话。最近不露头了,可以安心了。尽管如此,今晚上无意中来访的铁子笑着说,那位寡妇眼下连吃醋也来不及了。木山最厌烦的就是铁子的这种愚钝。这种愚钝像体臭一般追逐着他,每当同铁子见面,便感受一次痛苦。最近两个月来,两人没有发生关系,保留着不冷不热的友情。然而,对于这种令人不快的微温的酒糟似的交际,木山却有着揉捏成一团儿的兴趣。这是一种心地肮脏而残酷又绝不会招来怨恨的侮辱性的趣味。铁子因天生愚钝,自然会从这种诬蔑性的友情中悟出一些可能性的资料。

“你同季子一周里见几次面?”

季子是铁子京都大学的同学,是木山现在的情人。铁子很善于发出这类恬淡的疑问,她认为这是一种chic[法语:时髦,潇洒]。生长在京都的女子,为了迎合木山,说一口挺别扭的东京话,不太合乎标准的发音,乍听起来颇能惹人怜爱,然而最近却只能使人心里感到扫兴。

“没有向你汇报的义务。对于这等事佯装不知,才能提高你的价值!”

“所以嘛……所以你才毫无顾忌啊!”

“瞧,动不动就生气,这正是你的魅力所在。”

木山一边说,一边用火柴杆儿掏耳朵。现在的火柴杆儿易断,时掏时断,连断三根,终于引起铁子的注意。

“干什么呀?”

无意中一副东京腔,木山调皮地挤着一只眼,笑了。他将折断的火柴杆儿排列在桌面废旧的稿纸上,颇不舍得地将废纸团作一团儿,扔进字纸篓里。

“近来的火柴很容易折断。”

“说什么呀,无聊。”铁子面带喜悦,同时又担心地问,“这话,讽刺什么呀?”

“眼下即便讽刺,又有什么用呢?”

木山想打哈欠一时又打不出来,肆无忌惮地上下缩动着喉结,健康的牙齿闪闪放光。牙齿洁白耀眼,严整地排列着。

铁子俯伏在火钵上烤火,忙个不停地翻动着两只手的手心和手背,互相揉搓着。她突然从鼻子深处发出一种似哭非哭的声音来。

“我呀,有件事想求求你,是个很紧迫的问题。听着……把我杀了吧。”

“说什么呆话?”

“没关系的,好吗?把我杀了吧。总比半死不活要好些啊。”

她坐在那里,穿着西服的腰杆扭曲着,摇动了一下。嘴角含着几分羞惭,噘着下嘴唇。拄着火筷子的手背奇怪地爆出青筋,火筷子蹭着火钵底部的铜板,灰烬底下发出喀哧喀哧的声音。然而,木山很尊重铁子那种故作笑谈的令人感动的用心。

“我怎么会杀人呢?我怕那麻烦。”

“你不会杀人吗?以往虽然知道你是个不会殉情的人,但总以为你可以杀人什么的。”

……这样的女子活在世上,侈谈什么恋爱啦美啦之类,那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吗?木山对于她要寻死完全没有异议,但杀人总要招来麻烦的。这位坐着不走的客人,连死都是件费时费力的事情。

“总之一句话,这事挺麻烦。”

“你的外号叫唐璜[Don Juan,传说中十七世纪西班牙贵族。后成为好色之徒的代名词],实在太恰当不过了。过了两三个月,季子也要遭遇同我一样的结局。嘻嘻。”

木山有个不憎恨别人、退一步遵守礼节的习惯。如今这种场合,也打算回她一句,就此作罢。

“没想到一个在最高学府里攻读美学专业的女学生,竟然说出这种粗俗的抱怨话来。”

——他在心里模仿着当兵时代长官的口气,觉得很有趣,不断地重复着。

此时,铁子突然转换话题,谈起昨天收到的那封情书。那是泽村教授上哲学课时,邻座的同学交给她的。这是很受欢迎的一课。先生口才很好,从解释什么是实存主义开始,还引用了萨特的猥亵小说。每次讲课都有许多专业以外的听众。那位交给她情书的是西洋史专业的学生,姓猪口,泽村教授的课,他场场必到。

木山是美男子,比起木山,猪口的容貌相差甚远。看起来,他那脸型仿佛挤作一团儿。一副柔道选手的体格,个子矮小,肌肉敦实。两只肥厚的肩膀,肉块交错的颜面,给人的感觉好像是硬压挤而成的。眉毛出奇地浓厚,简直就像文乐偶人剧中的文七[文乐偶人剧中主人公(例如《菅原传授手习鉴》中的松王丸等)的发型]的头像。尤其是那双眼,他的视线含着强光,决不会一直停留于一点上。眼睛的颜色是微带黝黑的褐色。但是,猪口却有一处地方使得阴郁的面孔为之一变,那就是微笑时那副天真烂漫的表情。他的微笑一向受到不喜欢他的铁子的赞扬。

提起猪口,木山差点儿笑出声来。一个念头止住了他。铁子说,一见到猪口,看到他那副令人厌恶的体形,根本没有理睬。女人的心情真是千变万化。木山立马泛起个主意,他打算将铁子推给猪口。

“那位猪口君,你知道的吧?”

“稍微了解些,是个正经的热心人哩。他十分用功,又有点儿fanatic[狂热]。”

“怪不得——他在情书里也写到了。他深受泽村先生讲课的影响。”

“他会那样吗?让我观察一下。”

木山发现铁子穿着西服的右胸胀鼓鼓的,形状有些异样,知道怀内的口袋里装着那封情书。在说猪口的坏话之前,将情书用心地保管好,这关系到铁子的体面,在这一方面,却使人感觉不到她的愚钝。铁子从内衣的口袋里老老实实掏出那封情书,木山从火钵对面一眼瞥见她的这一瞬间的动作。除了眼睑有些肿胀之外,铁子可谓是个平凡而美丽的女子,叫人挑不出什么显著的毛病。她要是同猪口结婚,就会摘掉“杀死我”之类胁迫男人的一副现代风的奇矫的假面,还原为一个温雅的带有东京腔的女子。帮助他人获得幸福,毕竟令人心情舒畅。

“好长的情书啊。”

“一个小时才读得完。”

撕下的十多页课堂笔记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偏执的蝇头小字,简直像一篇论文。一个乡下出身的哲学专业的青年,同时受到存在主义和德国浪漫派的影响,写下了这封吐露信仰的情书。木山读着,两眼直发疼,好歹看了一遍,随即还给了铁子。

话题接不下去了,铁子将膝盖上的信封翻转过来,嘴里念叨着上面的住址。

“就在这附近。”

“可不是嘛。”——木山亲切地站起身,拿来市里的地图。

“是借宿吧,果然如此。”

“听说是他父亲一位老朋友的房子,退伍军人的住宅。家风十分严谨,一旦有女人来访,免不了从此一刀两断。”

木山一边说着,一边告诉了她借宿地址。当晚,铁子回来后下雪了。后来,重新读了日记,木山才知道,当时得知猪口对铁子有情,并看了他的那封情书,那天晚上正是昭和二十三年一月二十六日。真是奇怪的巧合,翌日早晨的报纸上,登载了发生于东京椎名町帝国银行分行十二人中毒而死的案件,成为整个京都市的话题。

第二天早晨十时过后,木山在上学的路上偶然同猪口走在一起,自然谈起了帝银这桩案件。水渠岸上薄雪闪亮,不时散落下来,变成光粉,飘进水里。

“帝银事件你怎么看?”

木山问猪口。

“这个问题很难,这是一桩象征战后世相的残酷的案件。不过,人们对于那个罪犯的憎恶,不能植根于一种单纯的人道主义之上,光凭憎恶解决不了问题。俺这样认为。”

他不是将旧皮包提溜在手里,而是像当兵时一样,将皮包煞有介事地夹在胳肢窝里,深深地低俯着身子一边走一边回答。

“光是憎恶只能增添麻烦。况且,要想否定那样的案件,也不是容易的事。俺能明白这一点,那你是怎么想的?”

“不可轻易加以否定。其实,我们早已丧失了否定的依据。那个案子给我们出了道难题。我们心中联结这道难题的纽带断绝了。我们可以说是一架无线电收报机。不过,这架无线电收报机还保留着改造为发报机的自由。摆脱所有难题的困扰,从而变得自由起来。到那时,我们才能否定那个犯人及其罪行。”——猪口独自点点头:“是这样,那时就能不指望神明,处于完全判断的自由。”

这种以收报机作比喻,说千说万,还是来自泽村教授讲课中的例子:

“你觉得‘我们’这个说法不好听,是吧?为何一定要用‘俺’这个词儿呢?”木山冷笑道。

“说‘我们’时,这里已经包含选择‘俺’的自由。说成‘俺’,自由从一开始就被限定下来了。”

这家伙又在空发议论了,木山想。不知何时,猪口抬起头来,眼里放射出一种清冽的光芒,眺望着前方布满残雪的市街的屋顶和晨光熹微的天空,忽而又慌忙转向眼前那些挥舞手提包、奋力前行的女职员们晃动着的肥硕的臀部。

“不论经过多长时间,还不是依然待在河的这一边吗?算了吧。”

——木山一副微显倦怠的口气,极力控制住揶揄的调子。

“你说不能否定,俺却心平气和地对那件事加以肯定。简单的肯定啊。一个人杀死十二个人,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经济案件啊!俺之所以讨厌战争,是因为那是一种有多重伪饰的杀人行为,是为了获得武器、勋章、军服、粮食和养老金,花费太多金钱的杀人。大家更可以无报酬地单凭自由意志互相杀戮。什么憎恶啦,爱情啦,还是不要这些多余的名称为好,因为这些东西都像勋章和养老金。即使没有憎恶和爱情,人类也可以自相厮杀。俄狄浦斯[俄狄浦斯(Oedipus),希腊神话中的悲剧人物。他是忒拜国王拉伊奥斯(Laius)和王后约卡斯塔(jocasta)的儿子,因不知情而杀死自己的父亲,娶了自己的母亲]肯定会杀死赖欧斯,世界肯定会灭亡。为此,万事都应该准备齐全。

“‘俺’,这个俺发话了。到那时,俺所要求的自由,正是建立于这块土地人所不知、同俺相应的抹杀人类自由的地方。人的自由意志,正因为是相对的,大家才认为可以灵巧地互动,实际上完全相反。个人的自由意志,地上必然有对应之物。不论何种意志,必然有对应的否定意志,在地上的某个处所生息着。不管你如何认为已经克服人的相对性而抵达观念上的绝对性,你的意志必然消亡,你的自由必然澌灭。对应物杀死你,你也只得杀死对应物。至于为何自由会互相残杀,因为不久肉体也要互相残杀。”

“正相反,正相反。”——猪口站在道路中央。这个人停步时总是采取立正的姿势,足踵无意识地并拢在一起。“俺若选择了自由,俺就不期而然为社会所选择。”

“社会会有什么东西呢?俺才不相信那些东西呢。俺不怀疑某种秩序的存在,俺只是相信略显倾斜的秩序。那是一种俨然的洁癖的秩序,上面没有任何人能够立足,不论谁在上头都会滑倒而跌落下来。”

“因此,你也不例外了。你自己没有获救的欲求吗?”

“想获救是一种危险的欲求!”——木山乘机提高嗓门大声说,“你把人看得过于正经啦!”

“说得对。”——猪口又低头沉思起来。“危险的欲求……”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北白川车站附近。他们周围走着的几乎都是学生。学生们有的戴着脏污的口罩,身上穿着军大衣;有的没有穿大衣,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缩着肩膀走路。积雪的柏油路泥滑难行,女学生们小心地提起衣裾,立着脚尖儿前行。去年秋季,京都大学开始实行男女同校。

“对不起,俺想修理一下钢笔。”

——猪口路过街道一旁的文具店时说。朝阳深深照进店内,排列着钢笔的金黄色天鹅绒襞褶,在每一条侧面上都落下鲜明的阴影。摆在玻璃柜上的墨水瓶,被阳光射穿了,那颜色犹如海洋。木山很清楚,猪口又在耍心眼儿了。木山只当什么也不知道,跟在后头进入商店。

果然,猪口一面请人修理钢笔,一面留心街道上的情景。震撼着薄胎瓷般的冬晨的空气,开过银阁寺大道的市内电车开了过去。木山站在橱窗后边晦暗中的橱柜前,也不想买什么,只是盯着被阳光晒得褪色的账簿和便笺打卷的封皮。透过橱窗,连接北白天神前的马路散射着湿漉漉的光亮。远远看到身穿时髦花格子外套的铁子,正沿着马路向这边走来。她的家位于这条道路一旁小仓町的一角。铁子没戴帽子。腋窝里夹着男用的大公文包,两手插进口袋。她若有所思,一边用插入口袋里的手指拽紧外套的衣裾,一边向前迈步。她站在清扫后堆积起来的雪堆对面的人行道上,等待着穿越电车道。想必是积雪映照的缘故,她的脸上摇曳着银白的亮光,看上去,犹如一位不曾相识的美人儿。

“钢笔还没修好吗?”

猪口一声号令,木山惊奇地回过头去。猪口一副奇异的僵直的表情,可以放心的是他早已忘记了木山的存在。老婆子大声回答:

“请稍等一会儿。”

不料,结果正如木山所偷看到的,铁子穿过电车道,打商店前边经过时,猪口连忙跑出店门。不巧正有电车通过,听不清他俩说了些什么。铁子似乎吓了一跳,立即站住了,脸上浮现出微笑,可见她面对的并非属于打心里厌恶的那一类男人。不仅如此,她还从口袋里抽出两手,重新将皮包抱在胸前。手上戴着流露低级趣味的红白两色的高级毛手套。猪口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木山心想,铁子肯定给猪口回信了。那么,铁子昨晚上为何坐定不走呢?为了不使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木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现在正修理钢笔呢。”

逢到难为情时,猪口总是讨好地赔着笑脸加以解释。他把铁子引入店内来。跟随在他身后的铁子和木山打了照面。

“哎呀,木山君。”

欢快的语调里与其说带有自卑的惊愕,不如说含着几分钝感的自豪。木山没有再说什么。

老婆子拿来修好的钢笔,猪口红着脸问她多少钱。他想拔去笔帽,试试笔尖儿,但手指不停抖动,总也拔不下来。木山将猪口的兴奋状态和铁子快乐的钝感,合在一起想了想。他随之产生了怜悯之心。仅此而已。透过橱窗窥见铁子最初的微笑,使他心情舒畅。木山看穿她这一手是借着向猪口献媚,同时挑逗木山的情意,一石二鸟。他一旦识破她的计谋,便不怀好意地高兴起来。

三人出了商店,脚步更加缓慢地向大学走去。一路无语。

“呀,钢笔忘记啦!”

猪口将手伸进口袋,突然喊道。

“不会丢了吧?好不容易刚刚修理好。”

“不会丢的。哎,没关系,不就一支钢笔吗?”

为了不让女人以为自己太吝啬,猪口故作大方,使得木山感到可笑。他不动声色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那支钢笔。

“不是这支吗?”

“啊,是的,是的。”——猪口忙不迭一把抓住不放。一般的男人应该作出的反应在猪口这里总要推迟两三个节拍。“你这手脚不干净的家伙!”

“瞎说什么?刚才是你忘记放入皮包,丢在玻璃柜上面,我替你捡了来。否则,眼下说不定找不回来了呢。”

“是吗?那太感谢啦。”——猪口不择场合的感谢,使得大家颇为扫兴。

——据一月二十七日木山日记记载:三人迈着缓慢的步子去上学,但就在上面的会话发生后又走了五六步的距离,他们就被拆散了。木山的两位朋友跑来和木山商量办同人杂志,他们追来拍拍木山的肩膀,拉着他一人去附近的咖啡馆。因此,只剩猪口和铁子两个人一起走向学校。

木山同两位朋友计划办一份名为《亚南树》的同仁杂志,这名称读作anarchi。这份杂志标榜的不是政治上的无政府主义,而是文学上的anarchism,三人各自发表自出机杼的新作。木山创作了以犹大为题材的小说。

这个故事和两位朋友没有直接关系,不过,姑且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一个姓香取,英文专业学生,专门研究拉斐尔前派[1948年由英国画家罗塞蒂、密莱斯等人发起成立的画派。认为真正的(宗教)艺术存在于拉斐尔之前,企图发扬拉斐尔以前的艺术来挽救英国绘画]的文学运动,喜欢但丁·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英国画家、诗人。拉斐尔前派创始人之一。他擅长以诗和画表现同一题材。作品有《但丁之梦》《比亚特丽丝》和《圣母领报》等]。喜欢这位诗人和anarchism有没有关系,则不得而知。苦于求得谅解的另一位朋友姓水岛,他虽然是战前自海外回归日本的第二代,但尚未彻底摆脱战时无孔不入的浪漫的国粹主义。

资金当由大阪土木建筑公司的香取的叔父支出。但香取不想承蒙叔父的这份恩义,他去拜访位于麸屋町的欧洲文学社,直接商谈能否由他们出资。惯于应付肤浅的文学青年的那位总编,听他一说,就把香取赶了回来。

“anarchism和我们社主张不同,到梆梆女郎[二战后,主要以在日美军为服务对象的街头卖春妇]那里去,就能马上搜集一大笔资金。”

“说得对。”

香取很是感慨,谈判就此结束。

木山所说的anarchism,不过是创办杂志的一个体面的招牌。尽管如此,像他这样的男人,在不知能否打开销路的同人杂志上发表一篇小说,实在不可思议。因为生活太安逸了,他打心里对生活抱着轻蔑的态度。偶尔怀着奇妙的憧憬,也想试着敬畏一下生活,这样的心情迫使他拿起笨拙的笔写作小说。

木山的生活过得多么舒心啊!只要稍许动动手,一切事都能获得成功。赚钱也好,女人也好,考试学习也好,都是如此。在学生打的零工里头,黑市的掮客属于最高级别,干这一行无人比得上木山。有时为了揽取一笔十万元为单位的生意,他的足迹远抵姬路一带。因为是三得利威士忌尚未出现于街头时的事情,库存品的黑市交易以未受战争灾害的京都为中心盛行。

二十七日近午到校一看,泽村教授已经下课,遇上一群正向学校大门口蜂拥而来的学生。

不见猪口和铁子的踪影。然而,却撞见了相约十二点半会合的学生T。木山便折回头同T一起出了校门。在百万遍[京都知恩寺的别称。多作地名指代知恩寺西南向的十字路口]的一家咖啡馆里,T交给木山两万元,有笔生意两人约好赚了钱等分。

慎重起见,有必要写一写木山花钱的情况。那份同人杂志,他不出分文。即使大伙儿一块儿喝咖啡,他一个人绝不买单。“啊,对不起。”过后,他只是心安理得地笑笑。这种微笑,不含丝毫卑下和吝啬的阴影,付钱的朋友一方却好像获得了一种恩惠,品味着满心的愉悦。收入的金钱,除了用于个人享乐之外,全都用来买股票。他只着眼于那些保证赚钱的股份。

当晚,木山和季子相约在寺町路的立顿茶屋见面。季子不同于只顾追求分数的铁子,对于好不容易考取的大学根本不放在眼里,在四条大街父亲开的一家商店里做售货员。铺面上摆满了各种花色的尼龙手提包和织锦手提包。她六点走出店门,临行前撂下话说要到铁子家住上一宿。两人低着头,翻着眼睛相互瞧着对方,一边啜着放了柠檬的红茶。

“干吗那样瞅着我?好难为情的。”

季子直率地说,她年纪轻轻,说话却沉得住气、低声细语,带有陈述的口气。比起铁子来,季子不是美人坯子,但目光温润,储湛着沉郁的妖媚。略显冷艳的薄薄的嘴唇,呈现一副与日本人不同的表情。一对耳轮很相称,喉结旁长着一颗小黑痣。

“你说的话我全都接受,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我再也不吻你了。”

“不吻也好,谁稀罕呀。”

“我不会再碰你一下指头。因为你太害臊,太难为情啦。”

“和你在一起,我可要揭你的短了。”

“当着面揭人家的短,这可不太好啊。”

“快别说了,舔腥的骗子手。”

“只有你这么寒碜我,我的心肝儿宝贝季子小姐。”

“不说了,都快起鸡皮疙瘩了。同你见一次面,叫人两天没胃口。”

“我也是。”

“现在肚子饿了吗?”

“心里堵得满满的,吃饭也不香。”

“我也一样。”——季子眼神幽深,“……呀,好冷啊,严寒的夜晚。”

“再热再冷到彼岸[熟语,彼岸指夹春分或秋分在内的一个星期。意思是说,不管多热多冷,到了彼岸气候自然就会改变]。”

“瞧你扯哪儿去了。”

同昨晚面对铁子的那个男人相比,木山简直换了一个人。轻薄的背后,充满了精力,言语里蕴蓄着浓重的调情的实质。否则他们的对话很难叫人听下去。木山那副郑重的语气,证明他很喜欢季子。对于所爱的女人,他说起话来始终坚持一副彬彬有礼的口气。至于法语中tutoiement之类的狎昵之语,只限于床上使用。这种区别应对的矫揉造作及其难度,正能使得男欢女爱长久保鲜。

两人走出立顿茶屋,钻进新京极和寺町路之间刚刚开张的一家小旅馆。斜对过是一座古风的纯白的二层建筑,写有“好吃得要命的年糕小豆汤”的彩旗,仿佛冻结在夜风之中。附近一带,只有这一家专门接待情人的旅馆。一旦在住宿登记簿上填上名字,就得当场预付包括早餐在内的住宿费。否则就要预支定金,一旦预支反而危险。楼梯铺着廉价的蓝色厚垫子。楼上走廊也是同样的垫子。听到地板上响起令人忧虑的神秘的足音,季子说:

“简直就像去灵前烧香。”

房间的角落放着惹眼的涂着蓝漆的硕大废纸篓。没有完全投进去的一大张纸,像盛开着的雪白玫瑰花。华奢的家具。抽斗顺手一拉,滑出木框坠落在地上。季子一边对镜自照,一边好奇地拉开镜台的抽斗,竟然掉了。她只好又重新随便装了进去,不再去触及。不料,那抽斗又突然哗啦一声掉落下来,将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吓了一大跳。

木山毫无睡意,他一骨碌跳下床。

“好,吃饭,吃饭!”

他说着摁响呼铃。送来满满一大盘西餐,他们吃得很香。

逢到这种时候,铁子便展露出健谈的本性,使得木山很感不快。季子却不这样,她像猫儿懒懒地坐在床上,一声不吭,两只手孩子似的一面挠着头发,一面用无力的轻蔑的眼神俯视着木山。这个时候,男人总以获得快适的轻蔑而感到自豪。此种状态最贴近幸福。生性愚钝的铁子,哪里懂得这一点。

木山一边用叉子卷裹着半干的通心面,一边回忆起欲火攻心的猪口那副疙疙瘩瘩的面孔。想到猪口,就觉得他这样的男人,倒可以成为一个极其得心应手的玩物。世间总有一些人,对他们越是踩在脚底下,越是符合神的意旨。木山心中涌起一种恰同嫉妒互为表里的感情,他认为,猪口所缺少的状态,正是自己迫切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这件事至关重要。时至今日,他应该及早明白这一点。

“自己一点不爱铁子,但不能使铁子爱上猪口!”

——走廊里响起嘎哒嘎哒的声音,那是烂醉的肉体撞击墙壁的声音。那响声伴同着女人温存的劝慰一起下了楼梯,接着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踏在蓝色脚垫上的不稳当的庄严的挤压声。木山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

季子拿起木棉枕头向他脸上投来。

接着,两人胡乱折腾到半夜。早上九点,木山回到银阁寺町的宿舍,睡了午觉。当晚,像一般人一样温课准备考试。

第二天下午起,打算去上学。躺在被窝里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寡妇老板娘拿来他的信件。

里面有一封信没有贴邮票,是铁子写的。

“这个,怎么回事?”

“看来是她今早亲自塞到信箱里的,我一直没注意。”

“唔。”

“好热心呀。”

寡妇不由意味深长地淡然一笑。她很清楚自己也有嘲笑的权利。她这个人很细心,每逢来木山的房间,总是不忘换掉厨房那套衣服。然而,她从不主动向木山提出任何要求,也从不勉强他。碰到他心血来潮时,就心满意足地接受。但她也不怎么着意于此,不大肆宣扬。她是个洁癖到骨子里的女子。铁子看到她那洁身自好的冷酷薄情,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又误以为是内心里对自己的妒忌。

拆开信封,只见练习簿撕下的纸页上潦草地写着:

昨天,我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了。

夜里,想必玩得很快活吧?

猪口死盯着我不放,为了甩掉他,我同他一起走进混杂的电影院,挤入潮水般的人群,逃了出来。冰·哥罗士比[Bing Crosby(1903—1977),美国歌手,电影演员。1941年主演电影Birth of the Blues(《布鲁斯的诞生》)]的《布鲁斯的诞生》首映式,观众爆满。

于是怎样了呢?当晚,他又厚颜无耻地追到家里来。母亲不让我出面,开始和他一问一答起来。结果他说了句“你读这个”,就留下了这个信封里的那本随笔,走了。我一时无法判断,就请你看在老朋友的分上,看看该怎么处理吧。

季子不管怎么说,她很幸福。像我这样头脑不好不坏的女子,老是吃亏上当。你可要一直疼爱季子呀。就请同她结婚吧,也好为我树立一个幸福的典型。让我看了也会获得一种动力,重新改换心情,努力使自己也变得幸福起来。照现在这个样子,我只好陷他人于不幸来安慰自己,别无他路可走。我自己也明白,我正在逐渐变成一个残酷的女人。如果你不杀掉我,我总有一天会杀掉你的。你可要提防着点儿啊!

自那以后,猪口又来过一次信。看他很可怜,就见了他。不过,连接吻都没有答应他。也许你会说干吗那么一本正经,不过我要是接受他的吻,就等于自己认输了。我没有输给猪口,倒是输给了你。我决不想第二次再输给你。

我的心情逐渐明白起来,是在今天清晨及早季子家里打来电话之后。电话里说:“听说季子从昨晚就在你家,因为今天上午会有人来做客,还请转告季子让她回来。”我差点儿对电话里的人说:“我没见到过季子小姐,是不是搞错了。”不过,请放心吧,我是这样回她的:昨晚整夜都在打扑克,睡得正香呢,等她醒了再说吧。电话挂掉后我又恍惚起来,这是对季子小姐讲道义,还是对你讲道义?不过对谁都无所谓,只要对自己所爱的人尽一份儿心就行了。

你看罢猪口的随笔,请谈谈感想。再见。

她从未展现过如此敏捷的笔致。木山重新找出他还爱着铁子时收到的她的情书,反复看了,简直不堪卒读。这封信虽说不是完全没有那样的字句,但木山读了多少有些愕然。他的目光转向猪口的随笔。

整篇里都是用一种晦涩的笔墨,不厌其烦地诉说自己思想上的苦恼。他从战争里归来,陷入深刻的混乱之中。自己一类本是用来充当炮灰的一代青年,属于所谓的lost generation[垮掉的一代。],孕育的思想之树因战争而夭折,要重新回复生机,还有一段漫长的路。可是正如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德国哲学家尼采1883年至1885年间完成的最知名也最重要的一部著作,书的全称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象征着作者中期作品的终结和晚期作品的开始]一书中所说的:“人是一根绳,这边是动物,那边是超人,下边是深渊。”果真如此,我等现在的状态,或许象征着真正的人以及真正的人世苦恼。但是,自己不能迈向尼采所说的超人的道路,从这种矛盾和苦恼里发现了自己的主体性。自己想从爱的救治中获取自己的主体。日本为何不存在神灵呢?云云。

此时,木山眼前浮现出猪口那副凝结着欲望疙瘩的脸孔,以他的老习惯,又挤着一只眼笑了。午前,天空阴沉沉的,房间里仿佛切割了一块阴郁的冬空填塞进来。水壶在火钵上发出咕咕的响声,那声音恰好表达了“下宿”这种设施介乎旅馆和医院中间的风情。他毫无条理地想起横滨家里的父母,想起扭着身子要自由的少年时代。于是,对猪口产生了几分同情。不过,这种同情随着读信的进程渐渐消失了。

自由!我们是多么渴望和憧憬自由啊!然而(对于这件事,贵女士——这是对铁子表达敬意的说法——根据战时参加义务劳动的经验,也抱有同感),它却被战争中褊狭的国粹主义和军国主义历史的必然性(理论上)捆住了手脚。这正是我们的命运。解开非合理主义的绳结,凭理性睁眼一看,这回自己又被辩证法的合理主义的绳子束缚住了。因为民主主义不能为我们带来任何思想上的共感。

那时,给我打击的是实存的哲学,这是对历史主义绝对的反证。关于这一点,不单没有停留于同神明的决斗上,即便在日本,也是具有普遍妥当性的思想。而且,于超越(Übersteigen)社会的必然性之处寻求自由。这一点使得尚未彻底信仰唯物辩证法的我着迷。我认识到,人的精神根源性的非人称意识,并非属于已经完成主体性确立而且早已陈旧的自我主义,只有来自这种非人称意识的主体性确立,才是我寻求自由的意义所在。

我生长在地方教育家的家庭里,被儒教的空气窒息住了,随着战争的结束,又被禁锢在伯父那与时代脱节的家庭之中。我没有救了。我有了自我救助的欲望。自由,以及作为寻求自由的恶魔般的力量的根源——女人的贝雅特丽齐[《神曲》中不断提到的这位圣女,曾经是但丁的恋人。但丁对她的爱,是一种纯精神上的,相当于柏拉图式的爱情]式的爱。没有这些,世界就等于无。映在我眼里的贵女士的姿影,就像尼采所说的“拯救世界的圣典”的篝火。

没有别的,这个男人不正想丧失主体性吗?而且遇到铁子这个对手,可有好戏看了。凭她那般愚钝,果真能成为一位出色的永恒的女性吗?从一张口就漏洞百出这一点上看,她不适合做一个现在的女性。

木山因寒冷不肯离开被窝,他把看了一半的随笔抛向桌面,双手抱着脑袋倒在枕头上。他的臂膀很有力气。鼻洼里浮出一层睡眠时呼出的油汗,发出树脂般的亮光。整个脸孔严整、端正,而又具有柔软的棱线,依此控制住内部涌现出的活力。他那厚重的面颜,并非因为肉的肥厚,而是内部难以捕捉的充溢在无底深层的厚重的力量。尽管如此,这位富有精力的人竟是个懒汉。即使在东奔西走的生意场上,也尽可能放松身子。他的犬儒主义,看来也是肉体性活力的反语。精力总想伪装一层忧愁的外表。

伸出的手臂变冷了,又把被子拉到领口。任其叼在嘴里的香烟灰掉在被发油弄脏的枕套上。他望着贴在墙上照片版的罗丹的《吻》,漫无边际地思考起来。

想想猪口,也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傻瓜。但木山活在同猪口具有共同苦恼的时代,对于木山来说,猪口的苦恼并非和他无缘。正因为不是无缘,木山便有着完全不带同情心的批评的特权。为什么呢?因为同情这种感情,本是一种恐惧心理,害怕与自己没有太大关系的人扯上关系,所以及早运用“同情”这一不良导体建立起相互连接的关系。对于猪口那样的苦恼,即使是十年二十年熟悉生活的先辈,思想上油滑的大学教授和讲师都害怕去碰撞他、轻视他,所以只能以不疼不痒的同情对待他了。这正像对待战时军部的思想统治,站在自由人的立场上,一方面抱着情急似火的女性般的愤懑,一方面又像对待年轻无知的特攻队勇士的壮举,寄以慈父般的同情,二者是一样的。他们也害怕后代人。大学的先生们对于那些渐渐左倾、不来上课的学生很感头疼。由此看来,木山具有毫不客气地轻蔑的特权。猪口不论抱着怎样的思想上的苦恼,包含着怎样的高洁的心情,依然是那种“越踩越符合神的意旨的人”。这一点没有变。木山不论如何跌跤,他都有痛笑猪口的权利。但同时代的人,并不具有除此以外的权利,不是吗?

木山真想开怀大笑,他重新把两手枕在脑后。淡薄的阳光照进屋子。这一带,不同于城中古风的涂着红土的建筑,眼下这座房子也是如此,大多属于廉价的木质文化住宅风格的建筑。天花板也是美洲产的木材,红红地反翘着。寡妇端来一盆免费的热水,洗脸盆里的热水在天花板上晃漾出一团光亮。一片木板的内侧,闪露出格外新鲜的木纹。木山张大鼻孔,像是因彻底的醒悟而获得了一种满足。一个健康青年的早晨的感情,就应该如此。木山觉察到,他的轻蔑的特权和壮大的悲观主义的根据,在于黑市生意场滑稽有趣、易于捞钱的优越感,换句话说,也就是植根于生活的优越感。

木山日记此后数度提及对猪口的关切。读过猪口随笔的翌日早晨,木山又偶然碰到了他。木山难得地主动同他打招呼,两人在大学食堂里聊了半个多钟头。他同猪口的一场争论,看来最符合这种令人扫兴的背景。当时,猪口没有挑明他对铁子的爱,而是详述了关于哲学的苦恼。摊开心里话是在一个多月后的三月上旬。开始考试,他俩同一时刻走出考场。看来是兴奋之余说出内心秘密的。使得木山大为惊奇的是,一时闹得满城风雨的他和铁子的关系,猪口竟然毫不知晓。这件事对于猪口的地位,给与两种证明:一是猪口过着孤独的生活,一切蒙在鼓里;二是他现在依然很孤独,所以只好把漠然相处的木山当作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对象。

另一方面,铁子以想听听他看过那封信有何感想为借口,两三天后来探访了木山。此后一个多月不见踪影。即便在大学里遇到了,也只是对望一下,点点头罢了。看来,关系冷淡了下来,木山有些落寞,满心不是滋味儿。正在这时,木山又听到猪口向他透露铁子那种热烈但不许接吻的恋情。这对他来说,真是破屋又遭连阴雨。

他和季子的关系进展顺利。两人保持每周一次的交欢,互相饱享着火热的空虚。既严格又不无漏洞的季子的家庭,恐怕是不会知道真相的。同人杂志也在加紧筹备,性急的香取早已为封面的反面和封底到处拉广告去了。他为拿到S制药公司女性激素的广告而自豪。水岛为这份无政府主义者杂志争取到了右翼残党的短歌杂志的广告。

考试结束,学校放假了。又过了两三天,三月十九日,木山日记记载了午后的交易和杂志同仁来访的事。接着,木山和同人们正要到位于百万遍的烧酒屋去,正巧撞上了前来看望他的铁子,她说很想两个人好好谈谈,于是便将木山单独留下来了。铁子讲述了以下的事。

昨天三月十八日,是个阳光明丽的日子。银阁寺町也在春寒里荡漾着生机。从考试中解放出来的学生们,使得整个城市的气氛为之一变。京都大街上出现奔跑的游客,也是在这个时候。这从人们来往于银阁寺繁乱的脚步声里可以得知。寺里的向导带着一副春温满怀的表情伫候在门前。缠绕于领口的寒气颇为可憎。不管哪里的寺庙,为了获得春季丰饶的施舍,都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露出清晰的帚痕来。

十八日恰好是星期天。京都人涌向四面八方,为了今年最初的野游。郊区各条线路的电车皆人满为患。猪口邀铁子去岚山。“那好哇。”铁子应承了。不管对方是谁,她只管凭借从不居高临下这一连自己也肯承认的优长之处,来排遣始终盘绕于心中的自卑与寂寞。一个被舍弃的女人,就像没落贵族。之所以这么说,她毕竟是个美人儿。

猪口看起来一副幸福的样子。他在电车里打开那只包,里面杂乱无章地塞满了巧克力和水果糖之类的东西。铁子在他的反复劝说下,吃了一颗牛轧糖。吃糖时是不便说话的。铁子吃完后,猪口又满脸浮现着天生可爱的微笑,劝道:“再来一颗怎么样?”

他嘴边时浮时消的微笑使得铁子心情烦躁,这不像是写那本随笔的主儿。实际上,那本随笔使她想象他是一位热情的青年,铁子一直不觉得他可厌。可是,就像对待一个打碎茶碗的婢女,这个一开口就只能说些笨拙笑话的乡下青年,使她索然无味。铁子怀着慵懒的心情,望着岚山电车线沿途单调的郊外景色。

岚山照例到处都是人。所谓名胜各处都一样。不过,今天这地方倒很特别,咖啡馆就像节假日的剧场。

玩了两三个小时之后,再去西芳寺[位于京都市西京区的临济宗寺院。因其绿苔成势,又称“苔寺”]。苔庭一派冬枯,尚没有人来访。猪口就是瞄准这里邀她来的。

每逢初夏,苔寺的庭院犹如接连不断的青骢马凹凸的脊背,无论是苔藓的触感,还是那光泽,都令人想起纯种马[其血统诞生于十七至十八世纪的英国,是一种为了赛马而刻意培育出来的马的品种,体型高大优美,号称“奔跑的艺术品”。]油光闪亮的鬃毛。西洋人来日本想必都惊叹于草地之美全都来自假构吧。远望是一片精心修剪的美丽的草地,近看却是难以涉足的水乡泽国。然而,探访苔寺的异邦人,几乎都能看出这片和梦想中的草地之美等同的假构之美吧。为什么呢?因为这座庭园是为妖精铺设的草地。这是一幅将人世规模缩小到千分之一的微细的草地小型画。他们能从中看到波斯细密画纤巧的描绘庭草的技法。

可是,庭院依然满处呈现着红土的干枯颜色。回游式的庭园将他们两个引上荒凉的小径。铁子调皮地将石子投向水池,鲤鱼懒洋洋地游起来,扇动着黝黑的尾鳍,消失了。

“铁子小姐,请等一等。”

稍稍落后的猪口非同寻常地尖着嗓门喊道。回头一看,他那带有压缩感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堆积着红红的肉疙瘩,目光炯炯,显得有些异样。铁子颤栗着,加快了脚步。

“什么事呀?……好啦,赶快出去吧,这里太没意思啦。”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迈着双腿。猪口默默地追过来。这座回游式庭园路径迂回曲折,走也走不完。她充分尝到了被人死死追逐的恐怖滋味儿。曲径幽幽,这般豁出性命的行走,由于记忆和梦的构造杂糅一处,时间和距离也随之消失在模糊不清的延长线上了。早春的阳光仿佛奔泻于岩间的流水,又如落在竹丛中斑驳的积雪,她从中穿梭前进,几乎奔跑着出了原来的玄关。她坐在长凳上,胸脯一带香汗淋漓。追来的猪口也脱掉制帽,揩拭汗水。他用那副天真烂漫的微笑俯视着铁子。铁子也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将手帕深深插入夹克的领口,夸张地擦汗。

“啊呀,真累。玩起躲猫猫来啦。在这座庭园里躲猫猫,看来我们是第一个。”

“别开玩笑了,怪吓人的。”

她斜睨的眼睛,无意中带着几分风骚。

猪口由此上来了勇气。

“哎,铁子小姐,和我结婚吧。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

说罢,他疲惫不堪地向凳子上坐下来,不料坐偏了,随即又挪挪屁股,向里头挨了挨。他的汗臭像马厩一样扩散开来。铁子转头一望,看见一个老老实实地背对自己的学生。他小心翼翼故意装出像一般人一样,解开领扣擦汗。敞开两腿坐在那里。

猪口又一次含着低沉的悲剧般的语气说道:

“下回我们玩捉迷藏,蒙上眼睛数数,我来找你……可以吗?我在问你呢。”

他声音打颤,大腿不停抖动,穿着黑哔叽裤子的两腿正好映射着阳光。不知是否睡觉压的,裤子上出现两道皱褶。看到此番情景,铁子也产生一种女人的恻隐之情,打算答应他的要求。

然而,仅仅两三秒的踌躇,致使铁子决心做出相反的回答。这个结论一开始就定下来了。不怪任何人,她是被自己无意识的媚态拖到这里来的。说起来,她只是被某种怠惰的兴趣拖曳着,这种兴趣从一开始就死死盯着“否”这一结论,将自己驱赶到这里。铁子同谁走在一起?没有同任何人,而是独自前行。正像她丑陋的独白,这个男子始终跟着她转。猪口的存在,只不过是一边想着她的不幸,一边将她不爱听的话不住向她耳眼里灌输罢了。

话虽这么说,但铁子心里却被迫抱有一种迷信的不安。这种不安弄不清来自何方。猪口那双凹陷的动物般的眼睛,灰褐色的眸子蕴含着的一种无地自容的悲哀迷惑了她。不过,这种魅力结果变成了同爱相反的东西。猪口眼里阴郁的动物性的悲哀,使人联想到不洁的家畜眼里的悲哀,借以对铁子施行挑逗和侵凌。微妙地说,这种悲哀,使人感到是将铁子的悲哀更加明朗和具体化了。为此,铁子的那种残酷处置自身的方法,就是她想逃脱自身悲哀的虚空企图的明证;同时又是确实想亲自容纳这种虚空企图所显示的姿态。她蓦地注视着猪口宽阔的肩膀,虽然不爱他,但却产生了想死在这个男子手里的隐秘的期待。她弄不清这是不是一种令人厌恶的翘望。

“这事儿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想到过呢。”……她低着头,就像一个懒惰的售货员,回答顾客的询问一样,“这件事儿我不能答应。怎好和一个不喜欢的人结婚呢?你说是吧?你不是也不愿意和我以外的人结婚吗?我也是一样,只是换个位置罢了。我这样说,并非已经有了意中人。我这般年龄还想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哩。”——她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地用言语伤害对方,而且自己的感情丝毫没有让人怜悯的意思。铁子尝受了乘着雪橇任意滑行的危险的快乐。她对猪口瞧也不瞧一眼,只顾凝视着前庭里已经爆出坚实蓓蕾的杜鹃花丛。“结婚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般轻松愉快。学生之间相互结合,要花上好几年工夫才能取得经济上的独立。结婚一旦成为沉重的负担,那还有什么意思?人都是受苦的命。不过,受苦也有受苦的好处。如果说艺术家的伟大同他们所经受的苦难成正比,那么我一生受的苦楚,足以使我立即成为艺术家。这一点你哪里弄得懂?”

猪口不由得双手抱着头颅,仿佛这个动作是一种义务。短小而迟钝的手指,插进未曾搽油的头发里。由于不断改变角度,透过腕子,时时可以窥见上下移动的喉结。

不一会儿,他说道:

“我明白啦,你让我一个人单独想想。我要考虑一下。考虑考虑,好好考虑。你先回去吧,拜托啦。”

就像在远足的目的地受到老师叱骂、神情沮丧的小学生,本来抱有愉快期待的行乐的一日,眼见着被面前的暮色所包裹,随即用双手使劲捂住眼睛,不想看到。看上去像是捉迷藏里扮演捂住眼睛角色的那人。铁子毫无留恋地走了。她抛下猪口飘然而去,犹如将大件的赃物藏进一座陌生的房子里,抢先匆匆离去了。最近数月来,铁子才开始品味到这种内疚之情和爽然有趣的罪恶。新鲜的内疚补偿了所有的恐怖。舍弃一个男人,甩掉男人,已不成问题。铁子被木山疏远之后,她一直没有品味过这样的感情。如今终于品味到了。铁子沉醉于一个罪己者的快乐之中。她放慢脚步期盼猪口追来,他没有追来。

拐个弯儿向门口走去。这是一条晦暗的小道,两侧同样布满苔藓,上面散落着茶花白色的花瓣儿。传来了热烈的谈话声。衣履鲜洁的一家亲族跨进寺门。身穿双料西服的男主人,带着胸前挂着照相机的夫人和小姐来了。铁子突然受到无可名状的悲哀的袭击,穿过人群,出了大门,沿着田间小路又奔跑起来。

跑着跑着,恐怖再次涌上心头。猪口似乎又要追来了。一旦追上肯定会把她杀掉。她跳上岚山电车,终于舒了口气。接着去访问木山的住处。

“他肯定要对我下手的。或受他袭击,或遭他强奸,甚至把我杀死。对方就是猪口。我来这里的路上,眼前只是浮现出被猪口掐住脖颈、口吐涎沫而死的情景,实在无法可想。”

“你太自大啦,自大固然可以取一时之胜,但猪口到底不是个喜欢杀人的家伙呀。他是个其貌不扬的维特[歌德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主人公]。等着瞧吧,不久他就会用手枪自杀。你究竟害怕什么呢?你拒绝跟他结婚,他就会马上杀你、强奸你,你的根据在哪里?猪口不是那样的人,不论谁见了都会立即明白这一点的。”

铁子下面的话使得木山哑然无语。

“根据倒是有一个,我想死在他手里。”

木山突然受到无法理解的嫉妒的驱使,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爱那小子吗?”

“爱与不爱不是一样吗?既然我有这个想法,还不都是同一个结果?”

木山的日记当天记录着铁子回去后他的莫名的懊恼。猪口和铁子之间,确实产生了一种新鲜而微妙的关系。这种关系如果不是爱,那又是什么呢?是意味深长的眉来眼去吗?是阴谋?是出于一种不为人知的秘密的共感?他睁着难眠的双眼继续思索着。木山觉得,这其中产生一个不容轻视的谜团。猪口和铁子的关系,在梦里一直对他紧追不舍。

两天后的三月二十一日,木山在学校里碰到猪口。几天不见,猪口的相貌为之一变,眼里放射着一股凶光。木山走过去打招呼,他想,必须粉碎这个人杀害铁子的企图。但木山弄不清楚猪口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企图,说不定只是出于铁子的一种强迫性观念。尽管如此,木山简直像对待既定事实一般确信无疑。平时,木山从来都不是这样。两个人在学校一家地下咖啡馆聊上了。

早春的太阳深深照进咖啡馆内部,透过窗户落下来,使得坐在窗边的学生们的侧影以及香烟的烟雾看起来仿佛雕塑一般。虽说是地下室,但窗户倾斜,易于户外采光。香烟的烟雾在阳光里凝滞了,呈现出带有复杂立体感的条纹,窥探着室外早春透明的景色。如果说夏天是一幅色彩绚丽的绘画,那么早春就是一个类似雕刻的季节。空间被放散着微光的明确而纤细的线条纵横裁断了。……木山一边回忆起德国诗人书上的这一比喻,一边躲避着猪口狂暴的视线,只顾喝咖啡。

“其后,铁子小姐她怎么样啦?”

他明知故问地开了腔。

“啊。”——猪口攥紧又粗又短的手指,好几次单调地皱着眉,“啊,俺没救啦。”

“你究竟有些什么烦恼?你的各种观念性的苦恼到底是怎么回事?同女人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猪口抬起混浊的眼睛。

“我懂了,我现在懂了。我和她不可能有什么关系。”

“铁子小姐是什么态度呢?”

“她拒绝了俺的要求。”

“噢,女人迟早要跌跤的,放心吧。《查拉图斯特拉》一书有《童贞》一章吧?”

“有的,不过俺不是童贞。在军队里……”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总之,《童贞》一章里这样写着:‘只有你们的肉欲是伪装的,不是称自己为共苦吗?’”

“没有这回事,绝对没有这回事。俺这次觉得,要想确立自己的主体性,就必须企图抹杀旧有的自我。正因为自我还不是非人称的东西,所以仍有这样的痛苦。猪口顺一这个男人,其要求遭女人拒绝,不仅是虚荣心的问题,而且是俺所有苦恼的开端。俺只能坚决为行为所闭锁,沉落于泥沼之中,死抱小小的自我,别无其它路可走。是吧,你说对吗?俺要为俺自身,为社会选择自由。俺想脱离这个泥沼。为此,要首先抹杀自我,使其成为非人称的东西。然而,因为站在非人称的意识之上,所以成了障碍。事情就是这样。”——猪口厌恶地高喊,“俺是因失恋而受到伤害的有人称的自我的对应物,首先要将其消灭,将其抹杀。到那时,自我才能于非人称意识中开始觉醒,才可获得自由。”

“要抹杀对应物吗?唔,这可是我的学说啊。”

木山沉默了。猪口那种暧昧的脆弱的理论,反而易于作为凶器而发挥作用。可是他当前的问题不是这个。单单着眼于猪口观念的表面,可以充分得出一种乐观的预测:光凭这种道理,他不可能去杀人。但不离木山头脑的是猪口从铁子那里接受的某种“启示”,还有他无意识地从她那里接受的使命。一想到这些,木山便尝到了一种不可理解的昂奋。

刚巧这个时候,铁子领着两位女同学一起走进咖啡馆。她穿着引人注目的蓝色夹克衫,轻轻摇动着手提包,在寻找空位子。她突然和猪口打了照面。铁子似乎没有注意到木山。

两人四目对射,刹那间,宛若齿轮咬合在一起,接着又分离开来。倒也不是因为憎恶。仅仅像钢铁齿轮,一旦咬合,又猝然分离。

坐在桌子这边的木山,没有放过这一刹那。他们互相传递什么样的意思呢?木山闭起眼睛,反复思忖着两人那齿轮般毫无表情的眼神,于是一种无名的战栗向他袭来。

“你发什么呆呀?”

猪口一副天真可爱的笑脸就在他眼前。木山不甘示弱地回望着猪口。然而,只是微笑,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迹象。地下室内流溢着早春凛冽的大气的余波,其中混合着温热的霉味儿。

“再喝一杯吧。”

“我去要。”

于是,两人又各自喝了一杯咖啡。

接着,一个月后发生了那桩案件,正像大家所清楚知道的那样。

京大学生杀害女同学——理由是拒绝同他结婚

四月十四日的早报上刊登着这样的大标题。凶器是刃宽二寸五分的菜刀。京大生犯罪这件事,轰动整个社会,人们议论纷纷。其实,大家并不知道,猪口杀死铁子正是两人共同商量的结果。

还有,紧挨杀人案件下边一个栏目,报道了东京上野某百货商店的鹅被盗。不知是如何被偷偷运出去的,竟然未被发觉。一两天之后,鹅就像迷路的孩子哭喊着闯入富士见町派出所。警察投以食饵,喂养数日,当弄清是百货店的商品之后便交还失主了。犯人至今不明,这件案子像个迷宫。尽管如此,警察松田某君爱护动物的美德理应受到赞扬。

后记

这篇小说是以阿部知二先生《月色朦胧夜的故事》(新潮三月号)所依据的某一案件为素材创作的。阿部先生写这部小说前,我就对这个案件抱着一种别样的兴趣。上个月的京都之旅所获得的新材料,激发起我务必写这篇作品的冲动。但是,那些资料并没有可以摄入小说的内容,只是决定着我对这一案件不同的看法。所谓案件,总是带有一种古典作品的性质,而古典作品这东西,经年累月之后,又带有一种案件的性质。二者是相通的。案件也和古典作品一样,具有多种表述的可能。这篇小说亦属于这些表述之一。特作此后记,以避免可能出现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