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野川水库于开工五年后建成了,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年。完工时间是在二月份,这一年升三十三岁了。

公司还在继续规划着水库的建设。新水库正在筹备之中,他被拟定为总工程师。因此,升打算按原计划去美国考察之后,参加又一个新水库的建设。

现在是夏天。他九月出发去美国,来年春天一回国就要立刻投入到新水库的准备工作中去。这次要建的水库,预计需要四年左右,但可能得拖一两年,到了竣工时,升将近四十岁了。升心想,到死之前,我能建成几座水库呢?

奥野川水库的成功,提高了他作为技术人员的名声。相反,他没有萌生一点儿政治野心。这一点使公司领导们深感幸福。他们为城所九造给他们留下了一个诚实、能干而无害的孙子,而不是一个和他相像的怪物而高兴。

像升那样还没有被任何有毒观念腐蚀的人太稀少了。他“血统好”,而且他的财产在信托银行的金库里不停地增值。他开朗而沉稳,人见人爱,受人信赖,如果作个测试的话,他的社会适应性一定是满分。

城所升成了一位名符其实的对社会有用的人物。无论在哪个领域里,都有阴惨惨的真正的权威者,例如金鱼研究方面的世界性权威,研究楔形文字必须要请示的人等等,就连普通的科学技术世界里,也有这样的人物,以神秘的能力凌驾于他人之上,真是不可思议。

这一类人前进的动力,具有通过最初的、最低的界限与社会相连接的决心,其结果却不由自主地以最高的界限与社会连接起来了。升的极端的开朗包容之中,有着与拒绝的表现相类似的东西。建设水库的这五年间,大家都跟升开玩笑说,水库对你来说比吃饭还重要。他和水库之间似乎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从没见到过像他这样与水库连为一体的人。

建成后的水库是个以岩壁为左右屏障的、一百五十米高的堤坝,对未参加工程的人也产生威慑力,同时给人以解放感。有时,对于精神的解放,需要巨人般的、威严性的、几乎要将精神摧毁的物质。

升给萤酒吧写了封信。

老板娘加奈子早就说想等水库建成后来参观参观,所以升告诉她,秋天他要出国,趁他在水库的这段时间可以来参观。加奈子在回信上写到,下个星期六晚上,酒吧歇业,计划星期六出发,星期日早上开始参观,大概去五六个人,住宿的安排和用车请他费心。

星期六的傍晚,来车站迎接她们的升,见到从二等车厢下来的花枝招展、叽叽喳喳的一行人,不禁大为惊讶。简直是一群游山玩水的人,将来水库成了观光地以后另当别论,到目前为止这里还没有接待过这类客人。

既打高尔夫,又滑雪,却与西服格格不入的加奈子,今天穿了一身天蓝色的亚麻布短袖套裙。她个子很矮,胖墩墩的,长得像个宫廷偶人,加上她那日本式的寒暄和手势,所以穿西服显得比穿和服更像个艺妓出身的女人。

她一见到升就问:

“我穿西服不怎么好看吧?”

没等升表态,她就一套套地寒暄起天气和感谢升特意来车站迎接等等来。

升因公事回东京时,必定去萤酒吧看看,所以和加奈子以及三十出头的由良子算不上好久不见,客套就免去了。这位由良子已在萤酒吧工作了八个年头,比建水库的时间还要长。这些女人们不厌其烦地每天晚上喝得烂醉,把男人的腰包掏空。由良子的乳房仍是那么丰满,当她从火车上下来时,站在月台上的升光瞧见她那包裹在低领口里的硕大的乳房在眼前晃动。

“瞧你,往哪儿看哪。我人没下来之前,奶子就先下来了,”由良子大大咧咧地说,“不过,这地方真凉快呀。你没瞧见从东京出发的时候,我出的汗那叫多哟。”

由良子总爱把肉体性的词汇挂在嘴边,倒没什么别的邪念。

跟在由良子后面下车的是提着寒酸的手提箱的女人,升一时没认出来。

从她那大而圆润的眼睛和一看见升就“哇”地叫一声,然后便不做声的面部表情变化,才认出是房江。升来奥野川时她就辞了职,所以和房江有六年没见面了。

房江消瘦了许多,大夏天还穿着带领带袖的旧式衣服,这么早就开始衰老的女人升还很少见到。比由良子小三四岁的房江,和新潮的由良子站在一起,倒好像个大姐姐。

她把随后下车来的和她一样干瘦、穷酸的男人介绍给升。

“这是我那位,他非要跟我一起来。”

男人递过来名片,是在银行工作的。

男人三十上下,其貌不扬,穿着普通的开襟衬衫。升觉得银行窗口的办事员胳膊上戴的套袖,和他这副尊容十分相配。升不明白,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和酒吧里的女人结婚的呢。

升递上了自己的名片,男人看了之后,讨好地说:

“据说我所在的银行的前经理,年轻的时候受到过令祖父的许多关照……”

升本想说句客气话,想了想还是没说。

曾经是萤酒吧最有前途的景子,穿一身黑色蕾丝服装,戴着用好多根红色羽毛贴出来的帽子,最后一个步下阶梯。她演唱过少女歌剧,没唱出名堂,才到萤酒吧来的。如今找了个好靠山,在银座开了间潇洒的服装店。今年她准备到巴黎镀金去。

升故意拿着架势,牵着景子的手扶她下了车。女人们兴奋得大声说笑着。

“从前你像个空想家……”

升对景子说。

“现在不像了吧,可是皱纹多了不少。”

“没想到编织时总是出错的你,现在竟然当了服装设计师。”

“现在也常常弄错尺寸。于是我就对客人解释说,是考虑到客人的体形特意修改的。对服装店和美容院的客人就得这样胡搅蛮缠。”

当晚,在K町旅馆里的宴席特别热闹。

一喝醉,房江和丈夫就开始探讨文学,她对丈夫业余写的小说大加褒贬,这可怜的银行职员竟被说哭了。他为招待客户来萤酒吧两三次之后,便和房江好起来,两人时常谈论一些抒情的或深刻的话题,这样成了夫妇。双方都互相承认对方在各自社会里的稀少的价值、敏锐的感受力、文学的才能,以及好静的性格等,互相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作为牺牲者的自己。这对夫妇感情非常融洽,丈夫哭泣是由于他天生爱哭。除了房江一再流产,至今没有孩子以外,可以说过着非常幸福节俭的生活。丈夫崇拜某个小说家,使劲说服升同意他的看法。在升眼里,这个男人看待作家,就像对艺术做着集邮家似的美梦。

景子喝多了就乱性。她抓住升,非要他从美国回日本时,绕道去巴黎,她说自己那时正在巴黎,要给升当导游。升为难地说,巴黎没有水库啊。“是吗?那就马上建一个呗,在埃菲尔铁塔下面,修一个别致精巧的水库不就行了。”景子说道。

“夜里够凉的。”加奈子说。由良子不停地哼着歌,她只知道谈论自己的身体,再怎么发挥,五分钟也足够了。

第二天早上出发前,升沐浴着夏天刺眼的旭日,站在旅馆前。最后出来的加奈子一看见他就“啊”地惊呼了一声。

“我这是怎么了,刚才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你的祖父。原来公司的院子里有座你祖父的铜像,战争中捐献金属时捐出去了。你和那铜像真是一模一样,不愧是祖孙哪。”

升也有同感。祖父是自我放弃的超人,升也已经学会了自我放弃。祖父绝不会陷入孤独,升也失去了感觉自己孤独的习惯。

一行人分乘两辆汽车,开上了蝉声鸣噪的山路,朝水库驶去。五年来这条公路大大修缮了,路面拓宽,弯道减少了许多,险阻之处穿凿了隧道。风景优美的折枝岭上视野开阔,于是,大家在这儿下了车,随着升的说明,将视线投向东南方和西北方两侧的山谷和巍峨的群山,以及驹岳那崇高的山峰。

下坡时,升指着山下面的投骨泽介绍说“有许多倾城美人的尸骨被扔在那里”时,引起了大家的感动。

由良子的胸口比别人的起伏要大两倍,她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要是死在这儿的话,也会被扔到那儿去吧,妈妈?”

加奈子不爱听这话。

“你们和倾城不是一回事,你可真没见识。”

不过石抱桥,沿山边的新公路前行不远,就能看见喜多川的水流入水库的人工湖。石抱桥的标高是七百七十六米,七百二十米以下为蓄水区域。新公路是劈开喜多川北岸的绝壁建成的。

水库蓄水区域的景色使这一行人叹为观止。汽车过石抱桥后,绕着蜿蜒曲折的河岸,朝方圆三里的湖对岸开去,桥头还残留着一段原来的公路,路面已被杂草和石头占据,深深的车轱辘印就像昨天才轧出来的一样,一直延伸到水里。

有的地方,水边荒废的农田的田垄有一半淹没在水里,一枝半枯的梅树枝桠伸向水面。

不一会儿,由银山平改造的人工湖的风光展现在眼前。对面福岛县的山峦倒映在湖面上,无论怎样切割这些倒影,都自成一景,好像老早以前它就存在那么自然。湖岸的形状在参观者眼里没有一点不自然之处。

女人们从车里探出头,想看看沉入水底的土地原貌,可是青蓝色的湖水有些浑浊,望不到湖底。

在离岸边很远的地方,有个浅浅的小岛,岛上深绿色的矛杉树梢整齐划一,半枯萎的树枝层层叠叠,芦苇随风起伏,在灼热的阳光照耀下,湖面上倒映出了一片茶绿色,真是别有洞天。

这时前方耸立的水库远景映入了他们的眼帘。五个水闸的卷扬机排列在湖面上,仿佛怪兽的犄角。

有人说,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大,大家也都附和着。升解释说这边是背面,高大的堤坝要到正面去看。

汽车来到水库的下游,停在了可以观看水库的地方。当大家看到高达一百五十米的庞大的重力式水库大堤时,一齐发出了惊叹声。

由于是缺水期,水闸关闭着,看不到奔涌的水流从大坝上滔滔而下的壮丽景观,但是,夏日阳光照耀下的这个白色水泥堤坝的斜面,在两岸岩壁的护卫下,非常雄伟壮观。

这景象给予这些知识浅薄的人以深深的感动。这感动既来自于水库的巨大,也来自于水库的单纯。单纯之美,以及用一个巨大的水泥肩膀撑起了拦截庞大水量的力量之美,打动了大家。

水库的壮观景象使一行人瞠目结舌,来到下游的发电站,才渐渐轻声细语起来。大概她们想在那里的三位年轻的工程师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高雅吧。

配电盘室的地上铺着蓝、黄两色的亚麻地毡,墙上是白色窗帘遮挡的宽大窗户,显得明亮而现代。通过自动发电站的最新机关,包括取水闸门的开合,将水引入发电水车的导翼的开闭,水车的启动,电流的并联、阻断等等都是自动控制的。

看着灰色控制盘上的金色和红色的模拟母线,景子在升的耳边说:

“真方便呀,要是能这样控制男人该有多好啊。”

房江的丈夫向工程师问这问那,拼命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以备日后作为写小说的材料。

加奈子一听到谈论机械就头痛,她掀开窗帘看着窗外。发电站水车漩起的水,从水底的放水口溢出,冲进了准备注入下游的水渠里,卷起层层漩涡。

他们在发电站的接待室吃了盒饭,在水坝上攀登或散步,悠闲地消磨着时间。

往回走时,他们坐车从人工湖的对面绕了一圈观看了全貌,然后升坐进了第一辆车,送他们去车站。

以前高高的山路,已被湖水淹没,黄土的颜色宛如茶色的腰带装点着湖底。路边有几处红色标志,升告诉他们那是满水水位的标志。

轻松愉快的女人们,在车里说说笑笑,连风景都忘了看了。只有房江夫妇沉浸在自然的寂静中,眺望着午后被阳光照得沉静而浑浊的湖水。水库渐渐离他们远去了。

“太好了,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好极了,真是难得这么畅快。”

房江夫妇俩一唱一和着。

升叫司机停车,后面的车也跟着停了下来。由良子以为是车出了毛病,伸出头来喊升。

升提议在这里休息片刻,抽支烟。大家下了车,觉得这一带的景色没有什么特别。河岸很曲折,远处的水库只剩下了白色的一角。

对岸金字塔形的层峦叠嶂上,轻纱一样的白云在蓝天飘荡,云影投进了湖底,波光耀眼。

“以前,就在这下面流淌着奥野川。”

升说。

女人们从湖水里什么也瞧不见。脚下的砂土掉入水中,搅乱了蓝绿色的水面。

“就在我站着的地方,曾经有条小瀑布。”

升说道。

加奈子吸着烟。

“你也该娶个媳妇了。”

这位久经世故的女人,用悠闲的语气说道。

---一九五五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