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性地过完了新年之后,他们继续过着被雪封闭在山里的日子。积雪超过了二米。十一月和十二月的最低气温是零下十一度,进入一月后,早晨的气温下降到了零下十九度。

暴风雪后的一个晴朗的下午,剧烈的响声快把他们的耳膜震破了。响声来自奥野川的上游。然而由于四面群山的回音,听起来就像四面八方都在此起彼伏地震响着。声音持续了一分多钟,其间,这方小天地被轰隆声包围,仿佛变了个世界。

大家争先恐后跑上二楼,挤到窗口往外张望。尽管窗户被钉上了木条,还是被震得哗啦啦地直响。

只见奥野川的上游,像涌动的白云般腾起了漫天的雪雾。银山平的尽头,耸立在奥野川和喜多川两河之间的细越山的东侧,发生了大雪崩。

春天持续高温时发生的雪崩,大致能够预测,可是,这回是不安定的积雪突然崩塌的所谓新雪表层雪崩,完全无法预测。

“真像大爆破啊。”

“这是在为我们越冬助威哪。”

有人兴奋地喊道。窗边的年轻人们的眼睛里立刻有了神采。

远处的雪雾遮天蔽日,伴随着巨响,犹如无数只放飞的白鸟腾空而起,震得宿舍附近巨大的山毛榉上掉下了一大团雪,露出了黑色的树皮。从宿舍到雪崩地点之间,除了被雪压弯了枝桠,埋没在深雪里的灌木之外,落满了白雪的高大挺拔的树梢,受到了异样的感动,一齐颤动着。

对大家来说,没有比打破了沉滞的暴力性变化更令他们高兴的礼物了。约一分多钟的震响停止后,他们的耳朵还在追踪着那声音。每个人都希望这意外的自然形成的节日气氛再延长哪怕一秒钟也好。声音消失,雪雾消散后,因突然的兴奋而激动的身体也渐渐冷却下来时,由此而产生的失落感使大家都陷入冥想之中。

升首先从这一心境中苏醒过来,提醒大家现在应该不失时机地去调查雪崩。除濑山外,大家一拥而出,直奔一楼的滑雪板。

到了现场一看,这是一次水平距离达一千五百米的大雪崩。细越山的东面堆积着石料大的雪块,堵塞了通往奥野川上游的小路。一部分雪块坠入了河里。雪崩地点的对面,有一个突向河面的山崖,从地图上看,这段距离正好是一千五百米。

被压倒的树木的直径,有二十厘米到三十厘米左右。都是阔叶树。树的断面参差不齐,露出鲜嫩的青黄色,躺在雪地里。

惨不忍睹的现场寂静无声,迅速降临的暮色,使升他们竖起了夹克的领子。这傍晚的时刻,唤起了他们的挫折感,准备迎接春天的这些树木的惨死,似乎预示着春天本身的挫折。

显子那个激动人心的电话,自然成为越冬的人们的最佳话题,田代和佐藤尤为羡慕,升也毫不掩饰当时自己的感动。没有感情的人,也不会经受过惧怕真实感情的训练。结果,升的好心情暴露无遗,证明了他在感情处理上的独特的无能为力,然而濑山这样的男人却只把它归结为升有教养,用濑山的语汇形容的话,叫做“血统好”。

所有人都认定升是“正在恋爱之中的男人”,而实际上对升来说,没有比这更难扮演的角色了。他是个把认为自己在恋爱看作比真正恋爱还要难的人。

这个青年早已习惯了肉欲与精神的不协调,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围绕着显子朝着调和的方向发展时,便惊惧不安起来。他觉得前方一片黑暗。

尽管如此,那个电话里的真切的声音,一再回响在他的耳畔,停留在了他的身体里,偶尔还使他的梦境产生变化。显子的白色尸体的幻觉,仿佛又重现了。摸摸那只手,有种新鲜的温暖感觉,一会儿又像燃尽的炭一样冰凉了。有时梦见那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微笑。

她那低沉的笑声……

她那汗津津的笑容……

“不知道是谁写的字,真难看……哎呀,让人听到不好吧。”

显子在电话里说了这句话后,哧哧地笑了起来。

升在梦里清楚地听见了这笑声。电话划出了一个分水岭。从那以后,疑虑不再追到梦里来了,显子也没有必要是一具无言的尸体了。升之所以只爱石头或尸体这类不动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是无法怀疑的。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有时升醒来后感到自己忘记了疑虑,就像一个毛毛糙糙的人,把伞丢在了什么地方似的。

他已经在自己的内心发现了享受孤独而平静的幸福的才能,他轻易就把这单纯的快感,也看作是那种幸福的延长了。

上回,濑山和大家聊天时,被升问及他的社会责任时,他回答“我正在越冬”。这句话非常之含蓄。越冬的人们对外界的感情,都只停留在可能性上,现在不用就会立刻腐烂掉的突发的感情,似乎也由于这一可能性的幻影,得以永久保持。其结果,什么是这种架空的感情,什么是真实的感情都分不清了,都拼命地生存于一个个统一的观念世界里。他们有着故意地落入自己制造的固定观念中去的倾向。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张脸上都显示出了夸大某一部位的神情。没有刺激的话,欲望很难膨胀,可是由于自己制造的固定观念,有的男人的表情全是性欲,有的青年老是在做吃美餐的梦,脸上的表情全是食欲了。

升对于他们脸上出现的这种类型鲜明的神情感到有趣,偷偷管这里的生活叫“假面剧”。在公众面前扮演自己的角色不容易,而孤独却具有一种力量,使我们成为意识不到自身角色的演员。越陷入更深的孤独中,越不能完全进入角色的不幸的升,常常惊讶自己是否缺少个性。

不过,大家共同的、普遍而最最真实的感情只有一个,那就是被掩埋在深深的大雪之中,“等待春天到来的心情”。

吃了饭,洗了澡,大家玩起麻将和将棋。升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就拿了些好烧的炭,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给暖炉加旺了火。

屋外暴风雪呼呼地刮着,二楼上听得更清楚。升看了看日历,爱管闲事的濑山,照着他自己日历上那样,也用蓝笔偷着涂掉了升的日历上过去了的日期,简直跟坐牢的人似的。一月份还剩下最后一天,月份牌上画满了深浅不一的蓝框框。

“濑山这家伙,实在是没处施展他那公务员的才干了。”

升想到这儿,露出了微笑。他想起炊事员也嘟哝过,濑山跑进厨房,把写有砂糖的标签贴到糖罐上,盐罐、面粉袋上也一律照此办理,还十分周到地在糖罐的正反两面都贴上了标签,这样一来,无论怎么摆放都绝不会弄错了。

刚洗过澡的升将暖和的身子紧靠着暖炉,听着外面暴风雪的声音,独自品味着所剩不多的科涅克。

“这就是青春。”

他愉快而略带嘲讽地想着。他拥有十分充裕的家庭环境,在被卖掉之前的宽敞的家里,这个孤儿经常这样独自一个人呆着。

有人敲门。升答应了一声,进来的是佐藤。他在毛衣领口上围了条围巾,像是刚洗过澡,一本正经的脸上很有光泽,眼睛里有些血丝。

“请进。”

升从暖炉旁的坐垫上稍稍欠起身子说。

“好的。”

佐藤充满活力地一屁股坐了下来,手伸到暖炉上烤着,半弓着身子,下颌抵在暖炉的被子上,眼神锐利地盯着升说道:

“我刚才下了决心。”

“什么决心?”

“突然改变了想法才下的决心。越冬之后,”他不停地眨着充血的眼睛,“……我决定干了,跟那个照片上的女人。”

从佐藤和那位佛像般的姑娘的优雅而浪漫的故事里,冒出“干了”这么粗俗的日语显得十分不协调。一瞬间,升不明白佐藤在说些什么,等弄明白后才知道,这绝不是欲望那类的东西,只是由于反复触动一个观念,最终就像小孩终于弄坏一个玩具一样,突然打破了那个观念而已。

佐藤情绪激动,眼睛里放射出血腥的光。那年轻而挺直的鼻梁在颤动,仿佛动物的杀气,然而又不是性子急的动物。升觉得这是画上画的那种图解式的欲望,其形状比实物还要丑陋许多倍,令升感到失望。他开始厌恶佐藤了,佐藤却丝毫没有察觉升那无缘由的厌恶,依然故我地对升诉说着。

另一方面,田代也一点点地变了,红红的脸颊不见了,成了躁动不安的易受伤害的少年。为一点小事就发愁,所以大家跟田代说话都谨慎加小心。

田代只对升不发火,在升的面前总是笑容满面,用田代的话来说,只有升不伤害他,其他人全是敌人,自己很孤单。升费尽心思想使这个年少的朋友明白孤单是正常的这个道理,可是田代陶醉于只要是升说的话,怎么严厉都不往心里去的信念,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世上还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的幻想中清醒。

被寄托着这样顽固的梦想的升,心里品味到了一种甘甜。对佐藤的刻薄态度,到了田代面前就变得温和多了。他对显子的心情在这两种态度之间游移不定。看见佐藤,觉得自己对显子的感情怎么也不像是爱,而见到田代又觉得是爱了。不过,这名青年的思虑至今仍拘泥于面子,希望自己处理问题看起来能像大人那样沉稳。

濑山打麻将是个高手,却说自己最讨厌麻将。大家好容易才盘问出了濑山最喜欢的娱乐,他是这样回答的:

“就是记家里的账簿啊。我从不让老婆记账。我一不在家,家里的账就一塌糊涂。可是,现在我人在这儿,没办法记账了。”

他从一般的社会关系中差不多都能嗅出可疑之处来,因此他只相信人际关系,要论记家庭账簿这样本分的娱乐,很少有人能与他媲美的。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操心命。

“到了晚上,和老婆孩子围着暖炉记账,多美呀,”他顺着舌头说道,“烤鱼网,三十元。蔬菜,六十五元。豆腐,十五元。荞麦面条,六十元。偶尔奢侈一回,桌布,五百元。往本上记这些账目时,别提多愉快啦。”

在这个宿舍里纯属无用之人的濑山,由于其事务官兼宴会官的才能而不胜髀肉复生之叹。每周他都要大醉一次,胡折腾一晚上,仅仅充当一个帮闲的角色使他心有不甘,就像疯子进了医院以后,仍固执自己的习惯那样,以致不知不觉总在想象自己身边的繁杂事务堆积如山。他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个小时,一个劲地写着,写完之后还要修改一遍,然后再重新抄一遍。他每次都把这些稿子收进一个带锁的文件盒里,所以别人弄不清他在写些什么。在他办公时去偷看的话,他就慌忙用手捂住稿纸。桌子总是收拾得像办公桌那么规整,墨水瓶放在那儿,文具盒放在那儿,小纸签在那儿,可能的话恨不得再安上部电话。

“你该不会把我们的事都写进去吧?”

一次,一个工程师问他,濑山答道:

“哪里,我在写我的‘徒然草’哪。这也是我的保健方法。运动对健康有害,一天之中有一定时间以办公的状态度过的话,是最适合我的锻炼方式了。”

这个濑山在一个喝多了的晚上,把包袱皮里塞上东西,捆在胸前当女人的胸罩,表演了半天脱衣舞。

有一天,濑山和炊事员吵了起来,这种罕见的热闹引得大家都来围观,两人立刻停止了争吵,嘴里嘟嘟哝哝地各自走开了。

后来,濑山又跟那个干什么都慢腾腾的司机嚷嚷了起来。这两人本来就不大和睦,但是正面冲突这还是第一次。

两人在一间空着的房间外叽叽咕咕地互相咒骂着。其实,田代恰巧在那间屋子里睡午觉。他无意中听见濑山提高了嗓门,甩出了一句:

“你第一个饿死才好呢,你是最没用的废物了。”

进入二月份以后,雪还在不停地下,晴天时测量的积雪超过了三米。宿舍里空气浑浊,有人诉说头痛。田代得了感冒,发烧达三十九度。医生害怕传染给大家而禁止探视,但是田代太想见升了,所以破例允许升一人探望。

屋子里由于烧水的蒸汽,潮湿而温暖,田代脸颊红红的,躺在床上。升坐在他的枕旁,用手摁了摁冰枕,开玩笑说:

“睡这枕头,跟婴儿似的。”

“你猜猜这里面装的什么?摸摸看。”

田代天真地说。升又摇了摇枕头,一排棍子样的东西发出了响声。

“是冰凌吧。”

“对。就地取材呀。把房檐下挂着的冰凌揪下来装进枕头就行了。”

田代笑着转动了一下脑袋。枕着枕头那边的耳朵,被冰得发红,耳朵后面光滑的皮肤上,轻微地印上了胶皮枕头的凹凸印子。

“我不想让我妈知道我得病的事。”

“哪有工夫去告诉你妈呀,刚刚打了青霉素吧?明天早上就会退烧的。”

“那倒是。”

田代露出了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笑容。

“我问你,我们不会饿死吧,”田代突然问道,“我听有人这么说,在交通断绝的情况下,粮食吃完了的话。”

升笑着否定了,责备他说,这么点病,还犯不着像得了重病的人那样烦恼。

田代淘气地用舌头尖舔着烧得起皮的嘴唇,不做声了。升很理解田代的担心,同时也很理解他因而得以从单调中解脱出来的解放感。田代脸上浮现出一个人跑出课堂晒太阳的学生般的表情。

“城所君喜欢探望病人吗?”

“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再说我也没怎么探望过。”

缺乏由于得病而与外界亲密起来的经验的升,自然也没有被得病的人亲密起来的经验。说实话,他讨厌生病和病人。他总觉得自己太健康了会遭人责怪。

升为自己探望田代时,内心产生的毫不虚伪的关心而惊异。仅仅经历过三周军营生活的升,没有资格谈论集体生活的互相关照。田代和升之间有一种生病和健康的奇妙的和睦。

“也许,”升想,“我内心也得了一种病,和田代一样,也许我内心产生了和外界亲密的需要。或许我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健康。”

他体味到了不知病苦的人的无知和不安。病房里潮湿的气息,被褥的干草气味,包了手巾的电灯的复杂图案,田代转动脑袋时冰枕发出的潮水般的声音,这些仿佛以其混沌的方式稀释了升孤独的心。

“水库能建成吗?”

田代唐突地问。

顾虑病人而没有吸烟的升,忍不住点了根烟。擦火柴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地在沉默中滑过。

“早晚会建成的。”

“早晚会建成,可是中途资金断绝了……”

“即使断绝,早晚也会建成的。”

“咱们这样无所事事地在雪中等待春天的到来,怎么也不像是建设水库的工作的一部分。”

“虽说不像,也的确是一部分哟。”

“真不可思议。”

“因为无事可干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如果水库是生物的话,我们就像和大象那样硕大无比、寿命很长、成长很慢的动物打交道一样。”

“大象比饲养员长寿,可是偶尔饲养员会在大象巨大的影子里睡午觉的。”

田代的感冒很快就好了,没有蔓延的迹象。然而,一天早上,正在刷牙的一个人发现牙龈不知什么时候出了血,牙刷都染红了。他告诉了其他人后,竟有三个人也说自己近来牙刷上有血。这事成了无聊生活的兴奋剂,可是,他们马上又担心起是否得了败血病了。

四个人去医务室看医生,因近来病人增多而心情舒展的年轻医生,郑重其事地让他们坐在椅子上,还把咖啡壶架在炉子上,以便看完病后请四人喝咖啡。他挨个细细检查起来。又是摁牙龈,又是嗅嘴里的气味,又是翻眼皮,又是仔细地捏膝下和腿肚子。这些动作都做得非常彬彬有礼,细致周全,加上医生那满脸欣喜的表情,使得这几个得病的人恍然觉得牙龈出血倒像是做了件善事。

“没什么事,跟败血病没关系,”年轻的医生一边洗手一边尽情享受着边洗手边说话这种职业性的动作说道,“缺乏维生素C造成的,打几针就行了。不过,关于粮食方面按说不该我多嘴,大酱汤里每天都是小杂鱼和海带,而且越来越少,真是怪事。柠檬和苹果明明很好储藏,却好像根本就没准备,一次也没见到过。”

宿舍里就这样酝酿着恐慌。

每当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菜和饭越来越少了。这些人都是绅士,嘴上没有人说什么,但是每顿饭之间都被饥饿感侵袭。也不是明显的肚子饿,就是老觉得无聊之极,不知不觉啃起铅笔来。人人心里感到极度空虚,以前那种饭后暂时的满足感消失不见了。

一天早上,坐在餐桌前的人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跟着给大家配膳的炊事员转。炊事员是个瘦高的老人,大家送给他个绰号“灰鹤”。

灰鹤挂着长长的围裙,用青筋暴露的大手,拿着架势给每个人盘子里分着食物。然后端来酱汤锅,打开盖,让大家自己去盛。从锅里冒出腾腾热气,等热气稍微消散后,往锅里一瞧,豆酱的颜色很淡,和白开水差不多。

大家和前几天一样故意不动筷子,面面相觑。灰鹤终于耐不住这种祈祷般的缄默的压力,说道:

“大家开始吃吧。”

“这种东西怎么吃呀。”

有人小声而不客气地说。

“大叔,我想问问你,”一直在玩弄筷子的佐藤,神情严肃地问,“粮食到底够不够吃啊?”

灰鹤慢腾腾地坐在最边上的椅子上,垂下头,两手捋着花白的两鬓,咕哝了一句:

“我知道你们早晚会问的。”

“真的不够吃吗?”田代快要哭出来了。灰鹤默默地点了点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怕汤凉了,盖上了锅盖。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太够,可是濑山他……”

濑山爱睡懒觉,早饭向来不准时,现在还没来吃饭。

“每次运粮食来时,濑山都说不用过秤,出了问题我负责,所以就没过秤。即使不增加两个人,我也渐渐发觉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到雪化时的。我去找濑山,他说不可能的,还反过来骂我,我也火了,可一想濑山说的也有道理,就一直没跟大家说。”

“濑山说什么?”

“决不能告诉大家,会使大家不安,要想方设法坚持到雪化时。”

司机听到这儿开口说道:

“我这一阵子也觉得不正常,就去问濑山,他说的话特别难听。他说你最先饿死才好呢。现在想起来令人奇怪的是,濑山本来很懒,却每次运越冬用品时都跟车来,哪至于呀。大概是害怕我们这边过秤吧。最后那次运药品,他跟车来完全是多余的,结果回不去了。平时的濑山,并不是那种责任观念过强而出现这类失误的人哪。”

“也够愚蠢的,”有个多少冷静一点的人说,“假设他想要从中捞点油水,可是这么多人因此而饿死的话,就不是一般的责任问题了。”

“问题就在这儿,”灰鹤说,“濑山把定量弄错了。他想连炊事员的眼睛也瞒过去,最后汇报一个越冬平安无事,只是有些粮食不足就万事大吉了。可是没想到,这是第一次越冬,各种数据都不准确,把本来就不足的计算又减少了,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也许一开始的计划并没有这么不怀好意。毕竟把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杀死了可不得了啊。”

“这么说,濑山做了手脚是无疑的了?”升开口道,炊事员和司机都一齐表示肯定。

“好的。”

升突然站起来,走出了食堂。

濑山还没有叠被子,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拿着烟,正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升一进来,濑山也不看他,说了句毫无意义的话:

“正好你来了,我正要去吃早饭呢。”

这个有妻室的人的被褥乱得没样,与其他年轻工程师房间的清洁的杂乱有所不同。濑山用脚趾夹起榻榻米上的毛巾,挂到墙上的钉子上。

第一次见到升这么长时间沉默不语,濑山脸色变了。屋里没点灯,窗外透进的光亮照出了他那张没有光泽的白脸。

“有什么不明白的?”濑山的语气似乎在对付新来的职员。可惜,他这一套对升丝毫不起作用。

“粮食不够是怎么搞的?”

“谁说的?”

“炊事员。”

“哼,这个老灰鹤,我好容易才帮他隐瞒下来。那个家伙越冬前瞒着咱们,低价卖了一些粮食给农民。他说要向大家坦白,我跟他说我来想办法解决。”

“那你就来解决吧。”

“我哪有什么办法呀。”

升伸出胳膊给了濑山一个嘴巴。濑山想要反击,可是两手拿着筷子和点着了的烟,在他犹豫的空当,下巴又挨了一下。他顺势仰面倒在床铺上,像旁观者一样并无憎意地瞧了一眼升,然后蹭着双膝把手上的烟扔到小桌上的烟灰缸里。他那蠢蠢蠕动的身体,仿佛在为这一屈辱而自我陶醉。

升关上了拉门,盘腿坐了下来。早上天色阴沉,屋里很暗。

“抽一根?”

濑山打开一包“新生”,递过一根来,自己也叼了一根。升觉得拒绝的话,太孩子气,就接了过来。濑山不必要地贴近升,用火柴给他点燃了烟。喷出了一口烟后濑山说道:

“你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吧,这回在我脸上画胡须吗?”

升想起了当年给在他家当书生的濑山脸上画胡须的恶作剧,在打濑山那一拳的一瞬间,他感到濑山和自己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回忆起了过去。升根本不能理解濑山十几年后突然回忆起当过书生这件事,并给自己受过的危害赋予意义的心态。这个人难道现在还在期待着受到升的“阶级关怀”吗?升对自己的这种推理颇为不快,可是又不得不假设濑山在期待他似的道起歉来。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这话平庸得根本不像升所说出来的。

“哪里,钦佩呀。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也有胆量揍人哪,这才是城所翁的贤孙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濑山这样伪装豁达的做法有点冒险,非但如此,他还伸出手来要跟升握手。

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升,也不看他的脸,一边握手一边说:

“我也不追究了,总之你得想办法解决。”

“当然,当然。我也不打算扔下老婆孩子饿死呀。”

“可是交通断绝了……”

“没关系,包在我身上,十天之内一定解决。”

一整天,升都对自己抱有新鲜感。他这么做是出于极其单纯的感情,或者说是低级的正义感。他甚至在这一莫名其妙的动机驱使下打了濑山两拳,自己竟然会冲动得采取行动!迄今为止,这位十二分冷静的青年,一直引以为自豪的是,他从来没有一次由于冲动而和女人睡过觉。

尽管这一次被显而易见的正义感驱使的行动仅仅几分钟,却因此而心情极佳的他,忽略了对挨打的濑山的心理研究。一天到晚,在这青年的体内洋溢着愉快的活力,所以使他轻易地被伪装所蒙骗。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渐渐看到了濑山的优点的升,把这次打濑山解释为是被有关濑山的无耻的传闻破坏了友情的结果,即所谓“友情的愤怒”所导致的。由于这种便利的解释,到了下午,他就能用年轻人特有的开朗的眼光去面对濑山了,他很满足于自己的“男子气”。

田代的赞叹对于升的这一心理更是推波助澜。在走廊偷看到这一幕的田代,把事件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伙,把自己一向崇拜的升当作真正的英雄。

大家感到意外、惊讶的是,这件小骚动后,濑山突然有了活力,甚至是兴高采烈的。让人觉得他由于挨了打而变得愉快起来了。濑山开始频繁往返于通讯室和食堂,食堂成了他的办公室,他常常拿着写好的东西,匆忙跑到地下的通讯室去。他打了十几个电话,拍了十二封电报。他浑身充满了办公的热情,进行着他所说的“想办法解决”。

濑山提供粮食不足的精确数据,肆无忌惮地夸大伙食的现状,而且把这一惨状统统归因于越冬资料的不完备。工程师们惊讶地观瞧着濑山扭转自己的处境,把发现了粮食的绝对量不足作为自己的功绩来打报告的做法。一天,他在打电话时,突然来了灵感般地喊道:

“对了,直升飞机!直升飞机!”

听到他的叫喊,大家都不禁喜形于色了。

一周后的三月一日早晨,K町的事务所来了电话,说上午直升飞机来住地空投粮食。直升飞机已从东京飞来,正在K町待命。粮食约有六百公斤,要往返运送两次。

濑山的得意忘形可想而知,这一风云突变使濑山立刻被推崇为救命之神了,升惊讶得闭不上嘴。政治的要谛即是先使之冷却,再加以升温。被温暖了的人们,就会完全忘记曾经被同一个人冷却的事。升甚至发觉,粮食不足,说不定是濑山为了拉拢人心而设下的埋伏。即便濑山不在这越冬,也会从这一事态中获得同样的收获。

在走廊,升和抱着纸卷跑来的濑山撞了个满怀。

“啊,对不起。”

濑山说着擦身而过,走到走廊的尽头,又站住了,回头直勾勾地盯着升。

“有事吗?”

升走上前去。

“不……不,”濑山口吃起来,“算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今天坐直升飞机回去。这些日子多谢你的关照了。”

“是吗?可是直升飞机能着陆吗?这里是雪地呀。”

“真的?”

濑山脸色骤变,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升来到通讯室打电话。升这才明白濑山的欢天喜地,原来是为了回家,升为自己之前的多虑感到可笑。

濑山快要把电话机吃了,大呼小叫着让飞行员接电话。飞行员低沉的声音,连旁边的升也听得见。

“……着陆是不可能的。把人吊上来吗,这种型号的飞机空投已经不错了,吊人上来实在是……是的,没有接到这样的指令……”

濑山失望的样子令人不忍看他,他颓然坐了下来,拿过墨盒,在自己刚洗干净的手巾上,用毛笔写了两个大大的“谢谢”。升实在理解不了他这一心理变化的过程,就询问他干什么用。

“这是让它代替我坐飞机的。”

濑山赌气地说。然后,靠在通讯室的椅子上,一个人嘟哝着“阴谋……这是阴谋……不想让我回去”。

大家匆匆吃完早饭,来到了晴朗的户外。他们铲起宿舍门前柔软的雪来。没有刮风,他们干累了就停下来擦汗。其中一个人跑上二楼找来红色的粉面,在雪地上洒出两个大大的“欢迎”,此人还跑上二楼去看字写得好不好,又跑下来修改字的形状。

上午十一点时,在二楼窗边用望远镜瞭望的人告诉大家,在冻冰的喜多川上游,投骨泽周围的上空,发现了飞机的影子。直升飞机在离地面一百五十米左右的上空悠然地沿着喜多川飞过来。

“是从公路那边过来的。”

田代喊道。

飞机的影子从刺眼的喜多川冰面上滑过来,轰鸣声越来越近了。

这是一架二百马力的贝尔47D型直升飞机。前面驾驶舱的塑料罩像节日里的彩旗闪闪发光。

大家都挥舞着帽子,欢呼起来。直升飞机是蓝色的,尾翼和尾部螺旋桨涂成黄色和黑色。飞机和地面呈水平状,半径五米的螺旋桨猛烈地旋转着,同时,小小的尾翼螺旋桨和地面呈直角形,画出黄黑色的彩虹。能清楚地看见驾驶舱下面白色的注册编号JA7008。

这样鲜明的色彩带给周围单调的雪景一种紧张。群山回响着轰鸣声,蓝色的天空下那熟悉的菱形山峰,被机械性的明快构图遮住了。看着飞机的影子顺着山岩飞近,人们真恨不得奔进那影子里面去。灰鹤晃动着长长的围裙。

直升飞机以大约一百米左右的高度飞到了他们住地的上空,然后像升降机那样垂直地降下来。在十五米左右的地方,以巧妙的驾驶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空中。他们能看得见飞行员的微笑和鼻子下面的胡须,四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们以外的人的胡须,使他们备感亲切。

吊在绳索上的帆布袋从直升飞机上放了下来。

货物轻轻地摇晃着,转着圈,影子也随之凹凸起伏。

吊钩一来到面前,大伙一齐拥上去解开钩子。欢呼声响起,濑山写的“谢谢”的手巾被系到了吊钩上。

绳索马上又剧烈地摇动着升上了天空。一想到升上去的绳子是浮在空中的一个人拽上去时,多愁善感的年轻人们真是幸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