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就成了不融化的积雪,这是个很罕见的现象。十天前也下了一次初雪,那只是快天亮时零星下了一点,早上起来一看,已经融化得分不出是霜还是雪了。

大家表面上好像可怜兮兮的,其实,越冬后的头一个星期,由于濑山的这出不折不扣的喜剧,大家的严肃和悲怆竟一扫而光。濑山整天抱着电话,想方设法地寻求补救措施,终于他明白了自己必须是个滑雪健将,才有可能出山去,这对濑山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公司关照妻子和孩子,他认识到现在除了求得同情外别无良策,索性夸大其词地宣称要抱着殉职的精神准备留在这里。偷听了电话的田代,跑来学给升听时,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除濑山和一名炊事员外,在所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中数田代最小,他脸蛋红红的,整天活蹦乱跳。他很喜欢越冬的生活,像个睡觉前总要闹一通的小娃娃似的,在由于阴暗的雪天而整天开着灯的屋子里一个人穷折腾。显然他相信自己是“被选拔出来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受不了苦的。”升注视着这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的充满活力的小伙子。

升羡慕他那种易受挫折的青春。

“四年前,我像田代这么大的时候,要比他老成多了。现在想起来真让我害怕,那时我看女人时,总是在期待着她的某种反应。可以说我曾经是个相当可恶的少年吧。”

升忘记了自己才二十七岁。

在经验丰富的炊事员的指挥下,没有遮雨板的玻璃窗外,全钉上了监狱一样的木板条。大家还修理了滑雪板。

雪后的早上,在滑雪之前,工程师们要先完成各自的工作。升和三个人穿上滑雪板,去调查奥野川的流量,还有四个人去调查积雪量,剩下的人再加上濑山、司机和医生用大饭勺似的木锄清除屋顶的积雪。

积雪有齐胸那么深。冷冰冰的太阳普照着大地,四周的群山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银装素裹的山峦巍然屹立,阳光照耀之处,腾起了朦胧的水蒸气,山谷的暗影呈现出青绿色,以一种比红叶覆盖时更为原始的,犹如刚刚降生的姿态耸立在那里。

升一行滑到枫树林的下面,树梢上落下的雪团掉进了田代的脖子里,凉得他直叫唤。

他们来到了奥野川上游的木箱索道桥。这是将一个浅浅的木箱吊在联结两岸的绳索上来渡河的装置,木箱里面只能坐下一个人。两岸的木桩旁竖着测量标杆,对岸有个蜂巢状的自动测水器。

大家脱掉了滑雪板。岸边的雪覆盖在芦苇上,很柔软,靠近岸边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奥野川却没有一点冻冰的迹象,滔滔地流淌着。大家像少年人一样,猜拳来决定先后顺序,冻僵的手指笨拙地做出剪子的形状。

轮到升时,他接过田代递给他的流速计,坐进了木箱,木箱摇晃得很厉害,大家扶着升坐稳。

现在是一天之中山里能见到太阳的一段有限的时间。升坐在摇来晃去的木箱里,被绳索的反光和河水的波光晃得睁不开眼,只觉得眼前仿佛一片耀眼的茫茫白雪。他恍然觉得无论自己掉到哪里,都是在光照之中,不会感到疼痛的。升自己拽动着绳索,一点点接近了流心。

“喂,就是那儿。”

岸边的田代向他喊道。升用冻僵的手将系着流速计的绳子朝河中放了下去……

晚饭后,大伙围着火炉聊天,中心人物是一向有着说不完的话题的升。升给人的印象是个很能山侃海聊的人,然而一谈到水库,他只说了一句“人生都是虚的,只有水库才是实的”。这是他平时思考的闪现,他的这一过激而超越的思想,给年轻的人们以强烈的触动。

好容易适应了这里生活的濑山,不能漠视这种思想泛滥,起而反击。在他看来,升对问题的看法是对他的挑战,乃至嘲弄。再加上搞技术的和搞管理的人之间一贯对峙的经验,他感到对于技术与人之间的问题,有必要敦促人们彻底地反省。

“你说水库是实的?”他操着浓重的广岛腔急忙打断了升的话。

“水库不就是钢筋水泥吗,它也是人造出来的呀。比方说,我儿子今年五岁,过十五年是二十岁,如果那时我儿子当了兵,上了战场的话,追根寻源可以说是由于奥野川水库的三十万千瓦的最大发电量促进了军需工业的发展。建设这个水库时,他父亲也参加了,这不就等于父亲为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而干活吗?”

“这不是杞人忧天吗。”有人说道。

“没错。这就是水库,是人为了人建造的。所以说水库也不过是人际关系的一环哪。我们常说自然和科学的对立,这仅仅是抽象的表现。造出同样形状,同样大小的中共的水库和我们现在建的水库完全不一样。因为水库与人类社会的关系有所不同。”

“如果两种都是用于军需目的的电力开发的话,又有什么不同呢?”又有一个人反驳道。

“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并没有说中共的水库用于和平的目的,我们的水库不是。只是我理解不了你们技术工作者的所谓理想主义。”

“因为你不是站在创造物质的立场上的。”有人说。

“这话不错,创造物质的喜悦当然是符合人性的。然而,你们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不是玫瑰花或假山石,而是有着经济效用的,或者说本身就是具有经济效用的东西。制造原子弹的人也有创造的喜悦。”

“听你这意思,种玫瑰的人不想着玫瑰的刺会扎人,就种不出来了?”有人问道。

“是啊,没错。创造的喜悦仅仅是人类的喜悦的时代已经和十九世纪的市民社会一起终结了。现在制作一次性的筷子,也不一定光是为了吃饭。出口到美国,或许会在某化学武器的实验室中作为不良导体的镊子而被使用也未可知。近来美国人也会用筷子了。总之不存在人类制造的东西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工人式的良心制作的纯粹的物质这种东西。物质不仅仅是物质,必定产生某种效用,无论科学的产物,还是艺术品,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介于某种关系而存在。何况像水库这样的,本身即效用的物质。我们无法知道它被用于什么目的,你们制造它时可以具有技术工作者的良心,可是,对水库所具有的各种关系视而不见地拼命干活,就只能说是愚蠢了。”

“那么只注意这些关系的人就没有良心可言吗?就是说除了政治性的目的意识外不可能有良心这一说了?”有人问。

“对呀,”升终于开了口,“你只承认不偏不倚的、无可无不可的良心,调和主义的良心,不负责任的良心,决不迈出自己桌子半步的良心,对吧。这就是坐办公室的人的良心。你既然这么说,那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人去建水库好了。”

“你可真是不留情面啊,”从不生气的濑山答道,“反正我已习惯于对没有人情味的理想主义保持警惕的态度了。那么你怎么样呢,不同意我说的抽象的技术工作者的良心,恐怕也不抱有政治性的目的意识,那么你的理想主义的那种技术性的根据是什么呢?”

升调皮地转动着俊美而清澈的眼睛:

“就是能够变得盲目的才能。”

升觉得且不说濑山滥用的“人性的”这样不洁的词语,实际上在人性主义包裹下的时代的技术里,我们制造的东西也能实现神的意志,也能有益于人们的幸福安乐的调和,并具有使命感。我们的时代失去了这些是事实,然而如果没有一些人投身其中,没有一些人集中精力和热情的话,有些工作是绝对完成不了的,这也是事实。工作这种东西本来即是如此,中世纪的工匠的良心和十九世纪的资本家的勤劳,都表明了他们没有把工作看作它以外的什么。

技术完全机械化的时代如果到来的话,人类的热情就消失了,精力就成为多余的东西,所以倾注于科技进步上的热情和精力也具有自我否定的侧面。庆幸的是,事态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

水库建设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象征性的事业。我们开发山川这些大自然的效用,今天还可以有幸作为发挥了我们人类自身能力、热情和精力的代价来接受。等到自然的效用开发到了尽头,不到连地球的渣滓都被利用的荒废的极点时,人类的热情和精力不会消失,升坚信这一点。

水库建设的技术,既是自然与人类之间的搏斗,也是对话,是人类为发掘自然未知的效用,而自觉到自身未知能力的一种自我发现。

技术失去了那种幸福的预定调和,失去了人性主义的使命感和分工意义,尽管孤独却具有了征服珠穆朗玛峰般的人性的意义。总之并不是像濑山所说的那样,是软弱的技术人员的良心在追随被置于一定结构下的技术,相反,应该是技术在追随着人对于开发自身能力的要求。这种要求在濑山眼里不过是空幻的理想主义而已。

能变得盲目的才能……为了发现自身必须变得盲目起来。升本想说的是“集中精力的才能”,却说出了这句话。然而他知道只观看的人是决不行动的。

……在这样的集体生活中,互相之间渐渐就无密可保了,佐藤公开了他梦幻般的单相思,医生公开了未婚妻的事,田代说起了有关母亲的许多往事。

升的母亲得产褥热而死,他只看过她的照片,或听家人讲过母亲的事,因此田代对活着的母亲的细腻情感使升很感兴趣。田代不喜欢父亲,却对母亲赞不绝口。他跟升说出了中学时使他感到羞愧的往事,他曾发疯般地嫉妒过母亲那刚刚有些苗头的恋爱。

那人是父亲同乡的后代,私立大学的学生,常来家里玩,还帮着田代做功课。田代从一开始就反感他,渐渐对他越来越厌恶起来,对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看不惯。觉得他笑的样子龌龊不堪,他偶尔哼的几声歌也令人起鸡皮疙瘩,就连他戴帽子时,先用拳头从里面捅一下,再戴到头上的毛病,都卑俗得使人不快。一次,田代在一个唱片店里听到了那个学生常哼的歌,觉得很好听,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那个学生一唱,就变得难听了。

一天晚上,和父母一起吃饭时,田代说:

“我讨厌大岛,不愿意让他给我看作业。最好以后别让他到家里来了。”

父亲一听就发了怒,他觉得小孩子对自己关照的同乡不敬,就等于轻蔑自己的家乡。总之,后来田代一想起这件事,就感到家长也有对孩子不公平的时候。

“混蛋,你傲气什么?大岛是秀才,前途远大。像你这种小毛孩懂什么!”

“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

脾气暴躁的父亲,拿起饭碗就朝田代掷过来,田代一歪头,碗砸到了拉门上,把拉门打穿了一个洞。

父亲一向是暴戾的,他骂道:

“你干吗要躲?”

边骂边站了起来。母亲赶紧好言相劝,阻止了父亲。田代被母亲带到厢房里去。

他现在还记得,那是个春天的傍晚,厢房前的八重樱正在盛开,还有开始落花的山茶和木瓜。一朵鲜红的山茶花,以及木瓜桃红色和月白色的花瓣掉在已经昏暗下来的潮湿的泥土上。邻居家有人在荡秋千。

在黑暗的房间里,母亲美丽的眼睛微微发蓝。

“去跟爸爸道歉。”

田代沉默着。父亲没有理由那么生气,父亲为了大岛生那么大的气,实在有一点滑稽,似乎是找错了对象。父亲是不是犯糊涂了。

“听话,去跟爸爸道歉。”

母亲和蔼了一些,又说了一遍。

田代还是不吭声。

母亲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眼光黯淡了下来,有些发青。母亲用异常和蔼的,却一字一句的语调说道:

“有什么别的原因吗?你说讨厌大岛,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讨厌的话了?告诉妈妈,他说了什么?”

田代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恐怖的东西。母子间的宁静消失了,第三者插了进来,母亲的脸变成了第三者的脸。田代死也不愿意看见母亲这样的表情。他学着大人的嗓音,粗声粗气地说了句:

“他什么也没说。”

……

“从那以后,我知道了嫉妒。我清楚自己无缘无故地讨厌大岛,就是由于嫉妒。我那时十四岁,那个年龄的孩子怪得很。我后来很苦恼,像女孩子那样耍赖,不好好吃饭,身体越来越瘦。母亲非常担心,对大岛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变,我的身体也就好起来了。从那以来,母亲一直是我一个人的母亲。这双手套,这件毛衣都是母亲给我织的。”

“真是,人连自己属于谁都不知道啊!”升感叹道,“你的母亲万没想到你会争所有权,要是你父亲嫉妒那是正常的,看来你母亲输给了半路杀出的嫉妒。”

“是这么回事。”

红脸蛋的田代,就像偷吃了好东西那样,满足地笑了。

对田代毫不体谅母亲为了孩子而放弃爱情的绝望,升感到十分惊讶。无论哪种爱都是自私的,这一发现让升也觉得不可思议。母亲在生下自己的同时便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没能成为这种母爱的对象,这倒使他为自己高兴。因为他感到带到这里来的旧相册里,自己以特别的感情,即所谓不被世俗的爱情法则所束缚的特别的爱来珍视的只有母亲的几张照片。

十二月上旬的一天,升和同事们再次去那个木箱索道桥测量流量,工作提早完成后,他们趁着有太阳,滑雪横穿银山平,来到了喜多川的河畔。这时,打头的人停了下来,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别出声,指着对岸西面的山顶。

太阳被山挡住了,冷飕飕的。从远处看,白雪覆盖的绝壁上到处都是黑洞,那是凸起的凝灰岩。喜多川在峭壁下潺潺地流着。

山顶上是透明的浅杏黄色,高空湛蓝湛蓝的。山顶四周的雪格外耀眼,和绝壁上的暗雪形成了对照,就在那明暗交界处伫立着一只羚羊。

羚羊身上的毛又黑又长,由于逆光站立,而成了剪影,坚硬的轮廓好似铁铸出来的一样。威风凛凛的犄角朝后弯曲着,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羚羊纹丝不动地站着。

突然羚羊不见了,注视着它的人们,没看清羚羊转身跑走的瞬间,只觉得它那一动不动的身影突然间消失了。

大家满足地朝住地滑去。升边滑雪边想:

“羚羊……antelope[英文,羚羊]……misanthrope[英文,厌世者]……真是奇妙的韵脚。”

看到羚羊后的第二天起,连阴了好几天,温度急剧下降,开始进入了漫长的暴风雪天气。一天早上,升睁开眼睛,看见从窗户缝隙里刮进来的雪粒,成一条直线,从榻榻米直到被子上。

积雪一天天增高,堆积到了窗户根,并且每天都在一格一格地掩埋着玻璃窗,最后,窗户整个被雪遮盖了。

屋顶上的雪一天比一天厚,走廊的拉门被沉重的房顶压得开关都费劲了。

那位路虎的司机,过得挺自在,他似乎不觉得濑山的越冬和使一辆车闲置在山里一冬天是自己的责任。反正工资给他存着,又是单身,所以整天无忧无虑。他特别爱睡觉,大家都非常惊讶。

“那家伙是不是想在这儿冬眠哪。”

田代差点儿没说出来。这个司机大概已习惯于坐在黑暗的车里等那些不守时间的人了,这次只不过是将等的时间延长为六个月而已。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他也不抱怨无事可干。他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哼哼流行歌曲。他很懒,不喜欢滑雪这样快活的运动。炊事员倒是乐得他这样,因为这个饭桶要是再去滑雪,消化就更快了,谁受得了啊。

升对濑山的“人性的”这个词非常有兴趣。在城市里时的升几乎丧失了对他人的关心。

他甚至发现了从没有注意到的濑山的优点,即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那旁若无人之态,实在可爱之极。

濑山具有玻璃罩般的性格。犹如透过水族馆的那种永不会损坏的玻璃罩,可以清楚地看见穿梭于小小的岩洞的鱼群。被大雪封闭在山里的开头几天,他的悲叹令人目不忍睹。本来不具有演悲剧才能的人,必须演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他那被束缚的激情,没有一点与他吻合,他似乎忽视了每个人的感情在达到对别人具有说服力之前,所必要的程序。

朴素的感情应该伴有朴素的表现形式。可是濑山的表现只能说都是不成形的。在总社工作时,他连说话方式都循规蹈矩,例如“这个问题嘛,要好好研究一下”或者“科长真有两下子啊”,“是啊,那就再好不过了”等等任何人都使用的语言。一旦被置于深山的境遇中,那些套话没有了市场,结果,大白天濑山也蒙在被子里哭泣,这是去他的房间里观察动静的田代回来报告的。

濑山一天天安静下来了。没有什么工作可干,到了晚上,他不是打麻将,就是跟人聊些色情话题解闷。白天工程师们不在的时候,他就到厨房和炊事员聊天,或帮着切切葱什么的。

其实,另有理由使他不能彻底安下心来,因为还没有接到妻子的来信。怎么也不赶紧拍个电报来呢,他心里憋不住事,得空就去跟升念叨。

“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呀,我儿子万一得了大病……真要是那样可怎么得了。”

“放心吧,很快会有消息的。”

“听了你的安慰话我也高兴不起来,我的心情你们独身的人哪能明白呀。”

一个星期后终于来了信。传达电话呼唤了濑山的名字。

在他的周围,年轻人们一个个竖起了耳朵。濑山一句句大声重复着接线员念的信。

“什么?‘孩子很好,我也很好,家里的事’什么?‘家里的事不用担心’……嗯。‘你也要趁着这个机会,在雪融化之前,在那里好好养养身体’……”

听到这儿,大伙笑了起来,濑山呵斥道:

“笑什么,吵死了。”

“……什么,还说什么了?‘好好休养身体,多关心公司宝贵的年轻同事们’……嗯,嗯,‘家里有我呢,千万不要挂念’……然后呢,什么?就这些?”

大家又哄堂大笑起来。

“就这些?不可能的。就这些吗?真没办法。再见。”濑山赌气似的撂下了话筒,气哼哼地回屋去了。

从这以后,濑山渐渐恢复了正常,以至那天晚上,还挑起了那场水库辩论。

晚饭后大家都围到火炉边来,这段时间是从早上开灯后度过的黑沉沉的一天当中,最为宁静的时刻了。假的黑夜过去了,真正的夜晚开始了,电灯的光亮显得耀眼起来,暖融融的。从偶尔打开的炉子里,可以看见红彤彤的火苗,是那么夺目,那么醉人。

屋外暴风雪的声音和火炉里呼呼的燃烧声,自然的威胁和人类生活的微妙的和谐……火炉上烤着几双灰色的劳动手套,冒着热气。

火炉周围的男人们身上散发出同样的气味,就是那滑雪靴的刺鼻的油味。有的年轻人胡子拉碴的,也有的每天执拗地刮着已经发青的下巴……尽管每天都面对这些脸,但是到了炉火旁,封闭在一个个梦想和思想里的脸,格外的亲切。大家静静地喝着酒,收音机不管听不听都一直开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和广播剧意味着他人,是这里所没有的他人,所没有的那些生活,那些忙碌,那些错综复杂的心理,那些娱乐……

外面暴风雪的彼岸是遥远的城镇,那边灯火辉煌,铁路纵横,夜生活丰富多彩。这边有我们的生活,那边是他人的生活。那边无数的灯火和这里的一盏小小的灯火的生活具有完全相同的比重。青年们喜欢这样思想,在他们的背后,被暴风雪覆盖的,还未成形的,却已经成长为一个确实观念的巨大威严的水库,仿佛正展开白色的水泥之翼,守卫着他们,肯定着他们,庇护着他们。

只有濑山置身于这梦想的生活之外。虽然他也夹在大家中间烤火,却是孤零零地,呆呆地倾听着暴风雪的声音。他什么人也不是,他是多余的人。

在上次的水库辩论之后,濑山和升促膝喝酒时,想起了那次升说的“征服珠穆朗玛峰和水库工程,在发现未知的人类能力这点上是相通的”的论点,于是趁着酒劲上来,忽然想要尝试着反驳一下。

“城所君上回讲的纯粹是谬论,根本不合逻辑的,”他突然说道,“说穿了那不过是体育运动员的精神。这里又不是滑雪练习场。”

“你也学滑雪多好啊,那样就会和我产生共鸣了。”升说。

“我得先和你产生了共鸣之后,才学滑雪呢。归根结底,你是个不承认事物价值的人。”

“这就是独身者的思想呀。”

“而且是有钱的独身者。所谓价值,我认为是内在的东西,不养育孩子是不会相信的。”

“你可以认为孩子对你来说是内在的,就像孩子是父母的所有物一样。”

大家也被吸引了过来。

“我不是说孩子的存在,而是孩子的价值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是内在的东西。我和老婆的关系……”

有个人刚要笑,濑山瞪了他一眼。

“……我和孩子的关系,社会关系即是从这种肉体的联系中产生出来的。各种价值都是从这种关联中内在地产生的。然而城所君拒绝所有内在的价值。你不相信任何价值,却说什么发现人的能力。你的目的何在呢?”

“目的是没有的。”升简洁地答道。

“瞧瞧看,没有吧。你不为任何人而工作,也不为你自己。”

“人类的进步,都靠这样的工作。”

“瞧瞧,你嘴上这么说,其实你相信不相信人类的进步还是个疑问呢。我以前以为你坚信未来,挺羡慕你的,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你不相信价值,所以只会相信外在的、和你自身毫无关系的东西。什么石头啦,水泥块儿啦。”

“比如水库。”

“你和水库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才说水库比人生还重要的吧。我真是一点儿也搞不懂你。”

“那么,登山家和珠穆朗玛峰有什么关系呢?”

“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体育精神哪。在这个空虚的时代里,除了体育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吗,你说呢?”

一喝酒就脸红的濑山,做作地摊开双手。升穿着宽肩的高级滑雪毛衫。对濑山以轻视的态度使用体育精神这个词,大家很不以为然。

……正好收音机开始播放新闻了,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广播员报道了公司的社长去美国访问的消息。

“社长去美国干什么?”

“前些日子不是去过了吗?”

“引进外资呗。”

佐藤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濑山马上发挥了他那消息灵通的才能,告诉大家:

“赤间社长的谈判一成功,明年夏天,这里将遍地都是美国造的建筑机械了。”

田代兴奋地喊起来:

“运载卡车是欧几里得的,全自动搅拌机是约翰逊式的,全套一流机器。”

“先别高兴,”濑山制止了他,“其实都是在争权夺利呢,赚的钱将投给日本的保守党,建成后的水库的电力,只能是用于军需产业了。”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社长前些日子访美的时候,美国银行答应投资,但附加一个条件,即要有美国的建筑业参与。银行指名让蒙哥马利建设公司参加,社长只好接受了。回到日本后,就指名鹤冈组和樱组为蒙哥马利的合作公司。这还没什么。

“后来,社长把这份合同的几成回扣送给日本的保守党,以此为条件说服通产大臣同意。

“另外,还有一个动向,就是正在开展的使用国产机器运动,因此投标时,各社将会合作,以最便宜的投标价格参加。

“投标大概是在明年春天。显而易见,这次投标将以不透明的结局告终。就是说,即便价格高,在通产大臣的默认下,也要让蒙哥马利公司中标。”

“还是咱们社长懂得,哪怕稍贵一点,也要用好机器。”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濑山不屑地说,“还不是为了赚钱呗。社长还兼任东部物产的社长,举个例子来说,欧几里得的卡车怎么进口的呢?是蒙哥马利公司从欧几里得公司买进,通过东部物产进口的。东部物产因此得到了回扣,就进了赤间社长的腰包。

“一般说来,拿到中标价格的一成左右的回扣是很普通的事。如果中标价格上百亿的话,就有十亿进账。其中的几成由社长送给保守党。

“所以说,美国银行同意投资就意味着对保守党的间接投资。”

然后,濑山没有忘记补充了一句:

“这么做是欠妥当的,和赤间相比,城所先生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先生健在的话,决不会容许这样的卖国行为的。”

濑山是通过什么情报得知内情的是个疑问,这个情报的真伪也很难说。年轻的工程师们,都困惑地沉默着。

濑山说话时有人关掉了收音机,寂静中暴风雪的声音显得更响了。风夹裹着大大的雪团在他们的周围呼啸着。

升并无揶揄濑山的意思,平静地说:

“你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吗?”

“没这个打算,”濑山坦然地答道,“再说我正在越冬啊。”

这个回答实在滑稽,可是谁也没有笑。一种被遗弃的感觉,随着暴风雪的呼啸声,像一股寒气钻进了他们的棉袄里。濑山所说的种种关系,担负着正确的或者邪恶的使命,正在没有风雪肆虐的彼岸殊死搏斗着。而这里有灯光,有酒,有炉火。暴风雪隔开了这两个世界,疯狂地发出撕扯粗布似的声音,震撼着天地。

那声音有时拖着长长的尾音远去,有时又折返回来,在黑暗中,满天的雪片呼呼地朝这边刮来,发出沉闷短促的撞击声。那狂风就像一张被打烂的黝黑的脸。不久又渐渐远去的声音,在远方的某个地方,发出优雅而柔和的响声……

将近十二月下旬时,憋在山里的人们都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一个无聊的问题竟能引发一场激烈的争论。大家都陷入了沉滞的情绪之中,谁也没有法子使大家解脱出来。有时靠着酒力,大伙歇斯底里地欢乐一通。这种感情的高音阶和低音阶相互抵消,其结果,竟然连一次像样的吵架都没发生过。

夜晚,黑暗的走廊上,滑雪板排成了一长溜,在微弱的灯光下发着寒光。关着门的屋子里,充满了滑雪靴的气味和平时注意不到的墙上的石灰味儿……

一个特别寒冷的黎明,升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正在睡觉时突然被人打了一枪,他猛地坐了起来,耳边响着暴风雪的呼啸声,隔壁的田代也起来了,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见升的被子上有个水龙头。原来是下水道冻了,水压过强而崩掉的水龙头,冲破了盥洗室的门,飞过了走廊,穿透了房间的隔扇,掉到升的被子上了。

早上起来一看,喷到天花板上的水已经结了好几根尖尖的冰柱。

大家都期盼着听到传达电话接线员的声音。收音机里虽然也有女人的声音,却比不了接线员的声音亲切。每次一有电话来,大家就奔到电话机旁,抢夺话筒,哪怕能听一声接线员的声音也好。

接线员有两个人。越冬以前大家全不知道她们姓甚名谁,现在不仅每个人都知道她们一个叫千代,一个叫春江,而且还能分得出她们的声音。

没有私人的交谈,最多跟她们报一下自己的名字,说句“早上好”、“晚上好”等等。对方都一一用甜美的声音回答,但她们不敢公私混淆,一旦发觉有聊天的迹象时,就马上严肃起来,挂断了电话。

千代的嗓音比较好听,有点新潟的口音。春江的声音略低些,但圆润柔美,发音标准。年轻人喜欢听春江的声音。那声音很沉静,像大姐姐一样和蔼,每一句话里,都含有微妙的情感的抑扬。

这声音在深更半夜越过群山峻岭,沟沟壑壑,冲破暴风雪,像鸟一样飞来。虽然是公式化的语气,却具有哀婉的回音。有时不知什么原因那声音突然远去,变得细微起来,声音的主人,把一瞬间衰弱的不安传给了这里的人们。

工程师们通过每次电话里的声音来想象着自己所喜欢的接线员的身心状况。

升每周都接到一次显子谨慎简洁的来信。有时是办事员,有时是接线员,用传达电话传达过来的这一定期信件,成为宿舍中的一个美谈。人们跟升要照片,想看看对方长得什么样,升说没有照片,人们怎么也不相信。

升一点也不为没有跟显子要照片而后悔,照片会看厌的。没有照片的升,对显子可以保持新鲜的幻想。

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再梦见过别的女人。偶尔出现过让他头痛的女人,然而多数是梦见显子,或类似显子的无名的女人。

升常常梦见显子的尸体。那具无感动的、百呼不应的肉体,仰面朝上白兮兮地横陈在那里。那肉体还残留着体温,拉起她的手,那手没有知觉,滑落到了黑暗之中。看不清楚那张朝后仰着的脸,只有雪白的下巴像陶器的碎片一样浮现出来。

委身于一切爱抚的这具肉体,失去了意志,从内到外都成了被动的物体,她不会拒绝一切,没有羞耻感。男人的眼睛,手指和嘴唇,将无一遗漏地占有她。

升沉浸于这个幻觉。他没有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恐怕就是那死尸的幻影吧。

一天深夜,升感到口渴,就从静悄悄的宿舍楼梯上下来,穿过放滑雪板的走廊,到厨房去喝茶。

打开厨房的灯,看见篓子里放着明天早饭的材料,颜色很新鲜。切碎的绿色大葱和白色土豆块,这些蔬菜看起来就像是活生生的东西。尤其是洗好的芋头惨白惨白的,比起没洗的芋头,更令人想到肥沃的黑土地。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这些东西所感动。他一边听着为防止冻冰而开着的水龙头的流水声,呆呆地瞧着蔬菜出神。

从食堂通往厨房的门口有个影子一晃,回头一看是田代站在那里。

“你怎么了?”升问。

“想喝茶……”

“我也是。今天晚上口渴得不行。”

田代咕噜咕噜地喝着凉茶。

“我吧,”田代忽闪着不安的大眼睛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睡不着。”

“没办法,太年轻了。”

升使劲捏了一下田代的脸颊。

“不是那个意思,我老听见怪声。”

“什么怪声?”

“你听……又响起来了,你听不见吗?”

升倾听着,风停了,外面静悄悄的。

“听不见。”升答道。

“我能听见。就像有好多婴儿在哭似的怪声,而且还来回移动。”

“是什么鸟吧。”

“也许吧。”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田代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纯真的恐怖。他突然抓住升的肩头,这回轮到升吓了一跳。

他像大哥哥一样,用力拍了拍田代的肩:

“没事儿,睡吧。”

他们到底也没有弄清楚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后来听当地的老人煞有介事地讲,在雪乡经常能听见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

麻将、围棋、象棋、酒的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田代那寂寞之极的样子使升成了他的庇护者。谁也不看正经书了。升不可思议地成了人们诉说内心烦恼的听客。佐藤把自己的单相思讲给升听,甚至还给他看了对任何人都保密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长得很像某尊著名的佛像。也难怪,身为土木工程师却是古典美术爱好者的佐藤,在学生时代,曾周游奈良的各个寺庙,参拜了许多佛像。

佐藤的长相古板,长脸,眉毛眼睛朝上吊着,有点类似武士的相貌。向往着如今已是非常罕见的梦幻般的恋情。是个过度的自我肯定、主观的自我崇拜者。这位佐藤向升敞开了心扉,力陈自己不幸的恋爱之正确,谴责战后青年的道德腐败,升听了真是啼笑皆非。

佐藤非常崇拜升,把升讲的那些小故事都看作是升从书本中得来的知识,还把每周给升寄明信片的那个女人,想成世上最最纯洁的少女,把升和那少女结合当作幸福的青春的典范。并这样说道:

“你肯定会和她结婚的吧?”

“也许吧。”

升简短地回答。

佐藤似乎觉得得天独厚的升有义务成为自己的不幸的理解者。然而他所描绘的那女人的模样,完全就是佛像本身,升一点也摸不着这暧昧模糊的浪漫爱情的轨迹,丝毫不觉得佐藤有什么成功的希望。

“她和我分别时,还回头朝我笑了一下,我觉得她像是在哭。我那时才直觉到她是爱我的,可是我怎么也没有勇气向她表白……”

“既然知道她那么喜欢你,就可以安心了吧。”

“恋爱不可能安心的。可以说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享受不安。”

佐藤举出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爱的证据,就像洒在院子里的植物上或照在亮晶晶的空啤酒瓶子上的阳光一类的东西。这种东西使人兴奋,甚至构成生命中闪光的一瞬,而佐藤却想要使之与世上固定不变的事物相并列。

升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幻想是难以打破的,这种幻想不需要帮助,他默默地听着。升这种体贴的沉默,触动了年轻的佐藤的心。

“只有你一个人能够理解我啊。”

漫长的雪乡生活使人变得多愁善感,佐藤的眼睛湿润了。“我所缺少的正是这眼泪。”升在心里想。

发生了什么呢?升会为自己的欠缺而感动!原本他就是会感动的!

来这里以后,他产生了种种新的感情,如果最先为此而吃惊的是他自身的话,那么在这群年轻人当中,一直也没有表现出因环境影响而起心理变化的人也只有他自己,这自信是属于他的。升在别人眼里也是可以信赖的,天生就能忍受越冬的孤独的人。

濑山常常用不胜感慨的口吻说:

“你到这种地方来,怎么还能这么平静啊!”

奢侈的人对偶尔的粗粮,厌倦了官能享受的人对偶尔的节制,会产生一种新奇的喜悦,是常有的事,但是都长久不了。升与众不同,他感受到的是更为本质的喜悦,是宁静而平凡的幸福。从虚无之中发现未知的新鲜感情的这一人工的作业,需要对任何事情都心平气和的理智的计算,以易受外界影响的肉体来处于其间,与过去他把欲望作为理智的假设来看有所不同,这是一种完全理智的冒险的喜悦。

升的空白的心里产生了他在少年时代应该知道而不知道的自然的纯情。他睁大眼睛想看看这纯情会将自己带到何处去。

……升从佐藤的精神恋爱,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到底显子对于我而言和那佛像对于佐藤而言有什么不同呢?”

这二者貌似不同却又相像。佐藤的恋爱的观念性和升的已经发生了肉体关系的观念性,渐渐相似起来,使他觉得很可笑。升以既非不平,也非满足的心情,在心里嘀咕着:

“我总在想那种看不见脸的、触摸不到的女人!”

一天,雪停了,蓝天露了出来,升和同事们又去奥野川测流量。流量稍有减少,但没有结冰。只有薄冰从河岸像尖刀一样指向河心。工作一结束,他就一个人向上游方向滑去,他想去看看那条瀑布。

沿着白雪皑皑的山峦一直来到了河边,树木垂下的枝条被阳光照出了长长的影子。小瀑布在哪里?他怎么也找不见了,转来转去,最后还是福岛县的陡峭的山峰告诉了他。

手扶着伸向河面的粗大的山毛榉树枝,青年眺望着对岸久违了的小瀑布。瀑布结了冰,坚硬的冰凌互相缠绕着,晶莹透明,在夕阳下闪烁着纤细的光泽。

远处传来雪崩的声音。

声音在周围的群山中回响。

升恍然觉得是显子在喊他。他掉转滑雪板,追赶前面朝宿舍滑去的同事们。

吃完晚饭,电话值班员笑嘻嘻地来通知坐在炉边的升接电话。大家毫无顾忌地跟了去,在接电话的升的周围竖起了耳朵。

“是城所君吗?”

接线员春江问。

为了听接线员的声音,有一位把耳朵贴近升的电话筒。春江平淡地说了句:

“请稍等。”

这时换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电话的人冲大家摇了摇头。

“城所君吗?我是显子。”

升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以为接线员故意改变嗓音,闹着玩,所以他极力用平静的声音应道:

“你怎么会在那儿呀?”

“我到K町来了。我实在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家的(她想说‘我丈夫’,又怕被别人听见,就含糊其词了)……去九州出差两三天,我就趁机……”

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肯定是显子了。升提高了声音,“喂、喂”地喊了起来。对这个“喂、喂”,周围的工程师们都有着强烈而柔和的感情。显子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那圆润低沉的声音,使他眼前浮现出显子嘴唇的嚅动和时而露出的白细的牙齿。升的感动无法形容。

“我想见见你。可是必须要等到雪化以后。”

“我也想见你呀。”

青年发自内心地叹息着。

“想听听你的声音也不容易,不知什么时候还能来K町了。很难得不在家的。”

显子省略了主语。

“你好吗?”

“嗯,很好。明信片都寄到了吗?”

“是啊,我的回信也收到了吧?”

“收到了,可是不知是谁写的字,真难看……哎呀,被人听见不好吧。”

显子笑起来,升的心里有些难受。

“……你好像挺愉快。”

“是啊。”

显子的这种略带忧郁的、不真实的回答使升感到亲切。

“有机会还能来K町就好了……不过我会常写信的。雪一化就立刻给我拍电报好吗?我去车站接你。”

然后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多保重,”显子说,“请多保重身体。”

“嗯。”

两人又沉默了。

“那么再见吧……”显子说。

“谢谢你。”升深沉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