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任朝日新闻社出版局长的嘉治隆一,是我父亲的老朋友,由于这个缘故,他总要提携我、照顾我。“你要不要到外国去看看?”他说。在当时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两三年前,我也曾计划过去外国旅行,结果失败了。

在美国召开青年艺术家会议,别人推荐我,我就去面试了。在NHK大厦一间美军文化教育办公室里,我见了美国人,接受了许多提问。而且考我的会话能力,如获通过,就能赴美。

我的英语会话能力等于零,我听不懂考官说些什么。

“你的小说属于什么流派?”他问了诸如此类问题。我把流派误听为学校,我回答说:“不,大学是法律系毕业。”这样,我通过才奇怪呢。

当时日本还是处在美军的占领之下,出国旅游的困难在今天是想象不到的。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是不可能离开日本的。如今文坛某人要去外国,就一定可以去,这与当时的情况相比,真有隔世之感。

如上所述,对抱有一种危机感的我来说,我痛切地感到有必要去外国旅行。总之,我越来越想离开日本,打开自己的眼界,发现新的自己。

嘉治氏非常冷静,但却是一位非常亲切的叔叔。后来我在写《鹿鸣馆》时,他给我无微不至的关照,总是不断地训诫我说:

“小说家要长期保持的秘诀:一是要学习,二还是要学习。眼界开阔,深入研究,是很重要的。哪怕每天学一点也好,不断读点古典原著,养成这个习惯吧。”

读古典和原著谈何容易。小说家无论多忙,每天都要抽出一定时间读点难读的书,来完成他的作业。这是嘉治氏的忠告。承蒙他的忠告,我从中得到了好处。可是,同行的前辈说来惭愧,却没有给我这样的启示。

由于他的尽力,我获得了朝日新闻社特派通讯员的资格。朝日新闻社成了我的资助者。于是我周游了世界。当时旅游者的体格检查是很麻烦的,在圣罗卡医院,要我单脚跳五十下。美国大使馆窗口的美籍日本人耀武扬威,盛气凌人。虽有种种不愉快的回忆,不过能去外国还是高兴的。这一点遭遇算不了什么苦。

一九五一年我二十六岁,不管怎么说我已到了能独自走路的年龄。但是,现在想来,被占领的时代,对年轻人精神上的成长,总加进了某种不透明的制约。

十二月二十四日启程前几天,川端康成夫妇特地来寒舍造访,给我“壮行”,鼓励我,这是令人难忘的。在细雨霏霏的横滨码头上给我送行的中村光夫的姿影,至今仍历历在目。

在文学上标榜孤独、轻蔑世俗的我,就这样得到许多人厚意的保护。当我成为大总统威尔逊号船上的乘客时,我的心情多少变得老实了,这也不奇怪吧。

直到出发前,我还彻夜工作。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穿晚礼服出席圣诞节的正餐后,足足地睡了一大觉。从翌日起,每天我都生活在愉快的气氛中,也不觉得晕船。

轮船快到夏威夷时,日光越发强烈,我开始在甲板上做日光浴。以后的十二年间,我所养成的日光浴习惯,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觉得我恍如从黑暗的洞穴里出来,才发现了太阳似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太阳握手。在我的内心里,对太阳的亲近感被抹杀了多么长的时间啊。

于是,我整天进行日光浴,一边开始思考自己的改造问题。

思考我身上多余的是什么,欠缺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