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拜访保田与重郎,是我去请他来校讲演的时候,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奇怪的是,保田给我的印象酷似川端康成给我留下的印象,他作为主人坐在客厅里迎接客人的姿势,言语甚少,声音很低,话里还带有京都大阪的口音,脸部的表情甚少变化,不动声色的神情对任何事都不感到吃惊的……大概与出生地的共同性有关吧。加上初见面时,他们都是穿着和服,给我留下了怪相似的印象。川端方面,同他的文学相比较,没有留下太大的意外印象,可是保田却使我甚感意外,因为我从他的文学中想象他是个谈笑风生、狮子一般的人物。

保田说在本多秋五写的《物语战后文学史》里,从《火神》杂志的对谈中引用了一些话,其中说,我讲过偷饭盒的小偷潜入女子学习院的故事,可是关于这件事我全无记忆,大概我是一个信口雌黄、过后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一定是讲了许多轻浮的话。

惟一留在记忆里的是,我问:“保田先生您觉得谣曲的文体怎么样?”保田回答:“哦,有如自古以来的织锦、当时的百科辞典那样的文章吧。”

保田的这个回答,使年少的我非常失望。由于是莫大的失望,所以就留在记忆里了。因此对保田来说,这话说出来有点过意不去,因为我当时开始迷恋中世文学,特别是谣曲那种绚烂的文体,内里潜藏着末世的意识,通过极限的言语,表现一种美的抵抗,这种极度人工的豪华语言的驱使,势必导致一种绝望感,所以我期待着保田就此说些不愧是浪漫主义者的立意高妙的话。但是对一个洋洋得意地谈论小偷偷饭盒故事的少年客人,他当然没有义务给以郑重其事的回答。

——一般地说,我有一种爱撒娇的小孩脾气,对尊敬的人,与其说有一种近似敬畏之念,莫如说为他喜欢我沾沾自喜。记得我只分别访问过一次保田与重郎、佐藤春夫、萩原朔太郎和伊东静雄。

中学时代,我常与高班同学坊城俊民往来通信,每天都写上厚厚一叠文学性的书信,我还与高班同学东文彦、德川义恭等开始创办了一个名叫《赤绘》的同人杂志,多半是通过《文艺文化》才获得外部的文学友人——诗人林富士马。

通过林富士马,我才懂得真正的文学青年这种类型的人。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他当然是个有个性的诗人,而且像戈蒂埃的回忆录中的人物那样的浪漫。我才知道文学及文坛这种领域竟有如此众多的梦的粮食。过去在母校那种温吞吞的文学氛围里,文坛只与白桦派作家们的漂亮会客室直接联系。

如同发烧一般地向往文学,把包括佐藤春夫在内的浪漫派作家的日常习惯演义化,热心收集各种花絮、逸闻佳话,在粮食短缺的东京,艺术家向往华丽时髦的服装……林富士马就是这一切的象征。他周围聚集着一伙年轻的诗人。其中有些是狂人,充满浪漫派的气氛。这是我在母校的文学交际中从未体味过的。

“真不错啊……对吧,这些地方才显现佐藤的本色,真不错啊!”林说。我过去就不知道这样从肉体上去捕捉一个文学家的表现方法。

我为什么这么容易地同诗人们交际呢,因为我少年时代也写过诗,虽然写得蹩脚,我曾拜川路柳虹为师,并相信自己是诗人,别人也一半信我,似乎是基于自己与别人的误解乃至错觉吧。我是如何从这个梦中清醒过来的呢,其来龙去脉在我的短篇小说《写诗的少年》中,已有详述,这里不再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