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务所设在中野区本町路、锅横市场一角临时搭建的两层楼里。爱宕的叔父曾是满洲浪人,与这一带的头目在满洲就有交往。由于叔父的面子,月租两千外带家具还免去了租赁所需的礼金,可说是开门大吉。诚冥思苦想了一夜,将公司命名为“太阳商社”,还设计了象征旭日之光的社徽,赢得了两位职员的一致好评。公司开张的日子是一九四八年十月十六日。

诚拿出了一万五千元的资金,尽数投给了二流报纸的两行广告。广告的文案如下:

游资月利一成五稳健第一

中野区本町路四三八太阳商社

虽说如此,诚自己对公司的前途也并没有太大的期望。如同儿戏似的生意究竟能不能做下去?广告登出去的次日,没有一位客人。勉强说的话,人倒是来了一个。只不过是当地的混混儿来收“秋祭”的募捐,被索要了五百元。第三天直到下午也没有见着一个客人。秋日的阳光照进空落落的事务所,三人坐在屋里,该说的话已经说尽,谁也不搭理谁,默默地翻看报纸。

谁心里也没个准儿,便向社会这一无形之物垂下了钓竿。

浮子会动吗?

依然没有动静……诚不安起来。头一次感受到鲜活的“社会”的存在。这一无形的存在,像阴郁而沉默的黑暗巨兽盘踞在墙的另一边,鼓动着脉搏、吞食着水和食物、发情、酣睡。与此相比,人却是如此微小无力。大多数成为劳作者,或被奴役或成了谄媚的商人。现代所发明的各色各样的幻象中,“社会”是最具人类属性的。人的原型,只能从社会而非个人中去寻找。原始人的欲望,生存、运动、恋爱、睡眠,这一切,在现代社会中均已被“社会”取代。人们争先恐后地翻阅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只是为了探明这位“原始人”每天清晨的生态和动静。说是用人的欲望倒更为贴切。那些想飞黄腾达的野心,不过是试图使自己变得更像主子的野心而已。

在这煞风景的空房间里,三人竖起耳朵聆听,捕捉着哪怕最细微的声音。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却仍痴痴地等待,宛如将身心囚在临时搭建的牢房里。没多久,诚起身在事务所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将水壶从电热炉上拿下来,凝视着发红的电热圈。逸子过来倒茶,轻拍了拍诚的背,低声道:

“不要紧的,你别着急。”

诚没有作声,回到桌边又拿起报纸,却看不进一个字。诚将报纸四折,继而八折,十六折,最后三十二折,执拗地将报纸折叠得不能再叠下去。

“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倒立。”爱宕建议,“倒立最有效了。”

“我可不会倒立。”

“哪有不会的?靠着墙就很简单啊。”

爱宕没有多想在墙脚倒立了起来。沾在鞋底的泥沙掉在了脸上,又赶紧起来找逸子要手绢,帮自己擦掉进眼里的沙子。诚禁不住爱宕的纠缠,弄净鞋底的泥,也倒立了起来。听得逸子慌忙制止:

“糟了糟了!好像有客人来了。”

“什么糟了。公司有客人来难道不是正常事嘛!”

诚和爱宕不信真的来了客人,接着练倒立,听见磨砂玻璃门的响动这才张皇失措地站了起来。窗外有人问:“有人吗?”所幸客人看不见室内。逸子答应着打开了小窗。

瞬时诚发挥了演员的本能,和爱宕在预先布置好的位子上各就各位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狭小的事务所内只有一张办公桌、茶几和五张椅子。最里手隔着胶合板的是榻榻米的小房间和一个洗手池,恰好装作放置着保险柜。办公桌上排列着诚和爱宕的经济及法律的书籍。诚坐在桌前,爱宕坐在旁边。

客人进来之后,逸子先引见给爱宕。从来人的举止一眼便知是刚领了退休金,像是在政府机关的某个角落放置了几十年、被煤烟熏得又脏又旧的废纸篓子。不管怎样,浮子终于动了。

“我看了报上的广告。”客人说道。每句话都伴着莞尔一笑,如猫狗善后的习性,给自己说过的每句话都盖上微笑的沙砾,仔细地处理。这也证明他是个受过苦的老江湖。

“到这儿来是准备商量投资的事项。想先问问情况再作考虑。”

从客人磨得油光发亮的条纹裤来看,不像拿得出一万元以上的客人。爱宕问道:

“您准备投资多少?”

“听完说明再谈钱的事儿才顺理成章吧。对不对?”

客人这一招似乎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并不好对付。一旁的诚瞥见客人掏出便宜货的黄铜烟管,也心灰意懒了起来。

爱宕向客人介绍诚是该公司的董事长。爱宕从诚的学历,以及是千叶县屈指可数的大财主家的公子的家世,详细给客人讲了一遍。爱宕说话时,诚像听冗长的开场白的杂耍师,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心里在琢磨客人脸上不阴不阳的浅笑究竟是何意。诚突然觉得有伤自尊,打了个手势,示意爱宕不要再说下去。

诚俯视着眼前几乎比自己矮五寸的客人丑陋的额头。诚平素最鄙视这类俗人。此刻,这类人的活标本就在自己眼前,露出盘算着赚几个小钱的猥琐嘴脸,心里越发生出难以抑制的轻蔑。其实,这种轻蔑与妓女对嫖客的态度不无相似之处。娼妇首先有必要怀疑自己是否性冷感。饱浸辛劳的肮脏的额头、教化得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含笑的眼睛、磨秃了的扫帚似的寒酸的鼻子、咬字过于清晰而不住嚅动的嘴。过度的轻蔑与恐惧之情非常相似。因为诚真正恐惧的,是从这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与这些家伙完全不同,”诚内心自言自语道,“我工作的目的不是为了生活。爱宕也许是,可我不同。我的使命是为了更接近真理。一旦数量刑法学的体系完成,不久之后,将会为我带来东大的学位及教授的头衔。现在的我,只是在实践我的理论体系而已。”

这一刻的诚似乎忘记了自己“要活下去”的决意,变得神情冷漠起来。生性敏感的人为了维护自尊,往往态度会变得僵硬而不自然。当然,主要原因还在于这位演员尚不熟悉在舞台上表演。对方还未及开口,诚生怕对方将自己当成江湖骗子,抢先用怎么听都像大学讲堂上的语调,尖着嗓门道:

“我不要求您相信我,不要求您完全信任我这个人(这句话几近尖叫)。但是,请您相信数字,请相信数学。这才是现代人应该信仰的东西。(客人似乎并未理解诚的意思,只是瞪圆了眼,从后槽牙缝里发出‘呲’的一声。)自通货膨胀以来,如今的社会比物,资更重要的是金钱。信用交易已经绝迹,取而代之的是现金。信用交易的场合,掮客即使手头没有一分钱,只要善于斡旋还是有利可图。如今一切都是现金交易,所以无论如何需要一笔‘亮钱’。掮客从A处进货卖给B,进货需要现金。这笔钱即所谓的‘亮钱’。货卖给B之后,自然会赚回差额利润。速借速还,就算利息高些也在所不惜。现在,银行制定了各种限制性的规定,个人很难从银行贷到款,并且自金融紧缩以来,银行只限与熟悉的客户往来。东京都内每天的无数交易到底靠谁?我们。靠的是我们这种商社!日息一元,十天一成,以复利计算的话一个月就是三成四分的利。商社一成九,顾客月分红一成五。三成四分减去一成九分等于一成五。请相信数学!”说到这儿,诚蓦地注意到冷冷清清的事务所,思忖着如何掩饰,又补了两句:“本公司一向以诚实为本,实实在在为顾客着想。公司的信条是与其将钱花在事务所上,不如用在顾客身上。二楼上还有四五个年轻人,现在都外出了。”

“嚯!”

“不是去看戏看电影,是带着钱看住掮客以防卷款潜逃。所幸的是,至今为止还从未发生过此类情况。”

“听了说明,我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我也就放心了。非常感谢!这件事就拜托你啦。”

客人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万元的一沓钞票。诚和爱宕目不转睛地盯着客人,心想至多也不过如此。却见客人又取出了一沓,接着又是一沓。眼见三万元摆在了桌上,两人为掩饰脸上的喜色颇费了一番周折。

将一个月之后用来兑换的三万三千元的支票递给客人之后,客人恭恭敬敬地捧在手心,对着桌上的三万元的钞票捆儿飞了个与年龄不相称的依依惜别的媚眼儿,差点就掏出汗巾儿洒泪挥别了。诚正惊讶,却听得客人叮嘱道:“这三万,就像我的宝贝儿子一样。老话说‘疼爱孩子就该让他出门经风雨’。你可千万要照顾好,别让他磕着碰着了。”听了这番话,诚更是目瞪口呆。

客人离开之后,诚竭力装作平静,脸上却透出掩饰不住的喜色。爱宕和逸子也笑逐颜开,不住口地称赞诚的口才。究竟是理性的胜利还是策略的胜利?诚相信是前者,爱宕却认为是老天保佑的结果。现实主义的爱宕偏偏笃信天佑,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此时,轮到爱宕在屋里走来走去地思考。

“趁还没忘,川崎,你先在纸上记下来。”

“记什么?”

“咱们需要几个托儿。客人来的时候,屋里没有两三个先客,恐怕事情不太好办。得去找几个志愿者。”

“上哪儿去找志愿者?”

“问题就在这儿。”

诚想了半天说:

“对了!到大学去找演剧研究会的那些学生。让那些业余演员们也学学关于人生的演技。”

“好主意!”

诚的观点如下:今天能成功获取资金已证明了演技之必要。说是演技又不尽然。因为自通货膨胀以来,所有价值均被冠以了各种名目。只要手头有些小钱,人人都能当董事长或总经理。女人穿件裘皮大衣就成了上流的贵妇人。社会披着虚假的表象,人们反而轻易被蒙骗,从而维持着臆想的秩序。因此以演技作欺瞒,是对当今社会的礼尚往来,绝非诚所厌恶的马基雅维利主义。社会对于合理性的认知,首先是以“看上去合理”为前提。指引人们走向合理主义,将迷途的羊群赶进围栏里,必须具备狼的演技。为了使人相信,首先要令人变得轻信——退一步说,即使为了他们形成怀疑的习惯——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你什么时候成了社会改良家了?”爱宕调侃道。诚只好中途停止了演说,接着适才的念头,独自陷入了空想。

“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儿。如果这其中有价值的话,或许是人们出于怠惰,将其暂且拉回现象界来思考的健全手段吧。因此,用反讽的手段、意识化的形式表现自身的怠慢,起用演员这件事确实是个妙计。如此做的结果,最终将认知赚钱这件事不过是某种怠慢的衍生物,是勤勉探求真理的一条途径。”

是否是谬论暂且不论。总而言之,第二天诚就去了大学找演剧研究会的友人,帮忙寻找两位尽量老成些的男人和一位美女。友人觉得有趣,满口答应了下来,还约好自己也算作一分子。午后,又来了一位客人放下两万走了。

到了第三天,诚听完上午的课和爱宕一起去事务所上班。没过多久请的演员们到了。逸子隔着窗户向外看了一眼,折回来小声道:

“来了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

诚出去一看,演剧研究会的友人装扮成过时暴发户的模样,一只手搭在西裤吊带上,举起另一只手“哟”地打了声招呼。另一位稀奇古怪的家伙在文学系已读了十几年,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的样子。当然,也有最初的客人那样的实例。穿一身走形的剑领双排扣西服,西服的领子皱皱巴巴,手里拎着至少能装五十万的大提包。

花枝招展的女人,先进了门又折了回去,跟着前面两人走了进来。留着长发,染着红指甲,穿一身右半边蓝左半边灰的设计大胆的洋装。不敢相信,竟然是野上耀子。

“前些日子我也加入了演剧会呢。”

耀子向好久未见的诚打了个招呼。耀子的问候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可能她已告诉大家诚倾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事了吧。一旁朋友提醒她少开口,怕失去了威慑力,耀子便不再多说。大家还没坐稳,进来一位六十五六岁的老先生,惊愕地看着这些衣着华丽的先客,留下了五万元。客人一走,大家用爱宕带来的酒干杯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