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周时间,爱宕帮诚在荻洼找到一户与房东合住的出租屋。诚感谢之余略略露出不满的神色。爱宕忙道歉说房子不在世田谷区内,实在是对不住。诚也不好再说什么。爱宕又追问诚之后的进展,诚坦白自那日起,一步都没迈进过图书馆的大门。听了诚没出息的回答,连爱宕也觉得泄气。

诚知道学友在自己面前一再说耀子的坏话是为了唆使自己反驳,因此尽量注意以免掉进他的圈套。原本爱宕对耀子的指责根本就没有对准靶心。据爱宕所言,耀子俗不可耐的物质主义,不过是天真的小姑娘用玩世不恭的哲学给自己涂脂抹粉罢了。然而,爱宕的话丝毫没有减弱诚对耀子的兴趣。爱宕曾说的“千金小姐”一词,对诚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东京的千金小姐”,这一华美而轻薄的概念,既是成就地方才子的机缘,也是有如馥郁的香囊般的野心实质性的内容。这些具有稀缺价值的族类、这些花蝴蝶们,从不飞出自己的交际范围。除了先天居住在领域之内的青年,很少有人能与她们共度青春年华。在大都会东京,地方势力的秩序被吸收瓦解,即使是名门望族的子嗣,到了东京也会被降格对待。地方的青年想拥有与“东京的千金小姐”交往的资格,往往只剩下广为人知的女婿候选人这条狭窄的门路,而且还须大学毕业,在官厅或一流银行等有一席之地,在社会上混出头脸之后才能拥有资格。一旦结婚,对方便不复为千金贵体,这些少数的幸福者,不过是刹那间窥视到“千金小姐”的青春余晖罢了。她们的白日梦中,永远只有生来便注定成为他们男友的一群人。到头来这些可怜的小地方出生的才华超群的丈夫,只能扮演神圣得令人心生钦佩的绿帽子的角色。

诚从心底里瞧不起城里那些白痴青年。然而在轻蔑感的促使下所采取的对抗策略,却难以说是上乘。按照诚一贯的做法,首先开始描绘蓝图。

“先爱上那小姐,然后抛弃她。这将是何等伟大的胜利!当她爱着物质时,诚心诚意从精神上爱她。待她从精神上爱上我时,我便毅然决然抛弃她。决不可忘记这崇高的使命!在我尚未有足够信心抛弃她之前,无论多么痛苦也决不碰她一指头!”

诚想起爱宕撺掇自己的话,不禁大笑。

“目前连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多余的荷尔蒙谈恋爱呢?只有像你这样饱食终日的人,才应该干这种事哩。”

从次日起,诚开始去图书馆。恋爱的优点是,既不花钱还能促进学业。诚从图书馆借来预习复习、判例研究、各学说的比较研究、法律条文解析,及其他对学习有用的相关资料与书籍,专心一意地在阅览室阅读。只有借书的几分钟及还书的几秒,才是与耀子短暂的“幽会”时间。诚说出书名时,或时而口吃或时而说错,还书时或颤抖着双手。而耀子的态度则如同从一开始就洞悉一切的镇定的护士。将书递到诚的手上,或从诚手中接过书。如此竟过了三年。诚的成绩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得“优”的科目打破了历史纪录。大学的研究室已向他伸出了橄榄枝。父亲听说这一消息后欣喜若狂,诚却保留了答复。虽然初衷未改,但在进入石库般的研究室之前诚更想充分沐浴室外的阳光,而后再做打算。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后期是为了生活而生活的年代。人们对于生活怀揣着各种梦想。通货膨胀,便是货币在做着白日梦。大量的不兑现纸币,也同样沉迷于醉生梦死之中。战争使人们不再对未来抱长久希望。人们为今日买来、或许明日便会腐烂的水果一般的梦想而劳碌奔波。过了今天不知明日的虚无的纸币,与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欲望正是绝佳的一对儿。纸币仿佛患了肺痨时日无多的美人流盼的明眸,对绝望这一最为静谧的情感浑然不觉的人们,正欣喜若狂地欢庆着“绝望节”。简而言之,“绝望”便是人们逢场作戏苟且安生的“梦想”。

来自赝品“生活”的鼓噪声也不断充斥着诚的耳膜。他反省自己觉得多少有些惭愧。难道不是吗?迄今为止,自己的所作所为,与为了战事制订周密计划、整备武器、修建堡垒,待万事俱备,却发现战事早已结束的无能将军并无两样。

“你这人啊,简直和披挂着一二十层的铠胄、住在一二十道堡垒的城堡里胆怯的封建君主一样。别这样处处戒备好不好!虽然有时觉得你戒备森严,可仔细一瞧却也有蠢得不可救药的一面。跟你交往永远都不会觉得乏味无趣。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害怕暗杀而苟活着一样。放心吧,不会有谁暗杀你的!你现在的生活方式跟活在黑暗时代的小国国王有什么两样?”

爱宕话里的“胆怯”二字刺痛了诚。“胆怯”“卑鄙”“懦弱”……这些正是诚最为忌讳的词汇。诚之所以如此,不外是尚未克服这些弱点。诚一而再、再而三地制订那些计划,说白了,都是逃避实际行动的借口罢了。

他在心里将那些计划从头至尾数了一遍,咂了一下舌。那里悬挂着无数牌子,上面书写着四个字:“悬而未决”。

“耀子那女人居然开口对我说,如果我有五十万能自由使用的话就跟我结婚。三年了,连接吻都不肯。当然,这也是我克制的缘故……话虽如此,可是她既没有辞掉图书馆工作的意思也不结婚。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父亲从财产里分了十五万交给诚,指望前途有望的儿子能学会理财。按照父亲一贯的做法是:“一言不发”地交给了儿子。这对诚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压力。父亲心知肚明的沉默源于儒教的羞赧,在前途有望的孝顺儿子身上捞取道德的利润,确实是个简便易行的好方法。

自从耀子乍阴乍晴地谈起五十万元的事之后,诚将视若珍宝的十五万元从银行取了出来全部买了股票。战后正值财阀完成解体,实行股份公开,人们仿佛甩卖针织衫一样地抛售股票。一时间,连住在长屋[狭长的房屋,一栋长屋隔成几户合住的大杂院]的大妈也不惜拿出私房钱炒起股来。依照报纸杂志的推介,诚购进了邮船、东芝、日清纺和发送电等公司的股票。没过多久便因劳工不安和资金不足的问题,损失了两万多。胆小的诚赶紧将股票脱手,总算收回了十三万。

鉴于这次失利,诚深切地认识到,如若正面与现实较劲儿,只能在社会坚固的岩壁上撞得头破血流。如此思考的危险性,是轻信一定有从背面绕道而行的捷径。不谙世故的青年落入社会的圈套,往往是一心想抄近路的缘故。

一九四八年,夏日暑气未尽的一天。诚在荻洼车站附近的旧书店物色有关法律的书籍,无意中拐进一条小巷。只见有家店铺招牌写着:“荻洼财务协会”。从外面看,像木造的简易三等邮局。外壁的旧木材涂了蓝漆,算是聊表了装潢的意思。看到牌子,诚想起最近常在报上见的三行字小广告:“受理本金五千以上月入红利两成绝对保本前教授责任监管大贯泰三荻洼财务协会荻洼站徒步两分钟”。

“月入利息两成!十万的话,一个月就能补上那两万块的亏空呢。”

诚的合理主义打着小算盘。“前教授”的头衔令诚联想到野上耀子,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吉兆。估计连荻洼财务协会对这三个字的头衔能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也始料未及吧。

诚不经意地推开门走了进去。这不经意的决心不仅平添了几分勇气还令诚颇有几分小得意。一位四方脸的中年男人慌不迭地站起来迎接。中年男人长着与一张大脸极不相称的小嘴,扯着嘴角用演讲口吻说话的模样,给人一种诚实得要溢了出来的感觉。西装背心的下面露着下等士官的皮带扣。条纹浅色衬衣的袖口虽有些污渍,头发和小胡子倒是打理得很整齐。四方形的脸像刚刚刷洗过的砧板一般水滑锃亮。四坪[明治时期的度量衡法。一坪大约等于3.31平方米]大小的事务所里摆了四张桌子。除了中年男人之外并无一人。男人走到诚面前说了句欢迎光临。没等诚开口男人便说道:“您是来投资的吧。”随即向诚谈起协会的方针如何如何的稳妥坚实。

诚提出要见理事长,男人诚惶诚恐地“哈”了一声,预先向理事长表达了敬意之后,推开里间的磨砂玻璃门。几乎占了一面墙的书架。一位神情忧郁的小个子男人一脸凝重地坐在办公桌前。四方脸向小个子男人作了介绍,理事长站起身来阴郁地注视着诚,一面从桌子的小抽屉里取出名片,在桌面上推西洋棋子一般,将名片滑至诚的面前。诚吱唔道忘记带名片来。理事长的名片上赫然印着“荻洼财务协会理事长、N大学前教授、M报社评论委员”的头衔。小个子男人用略带悲伤的语调殷勤地请诚入座。在大学教授的角色中添加了“知识即悲伤”的要素,确实令人佩服。实际上,大贯理事长正患着痔疮。

“您是要投资吗?”

理事长用小得几乎消失的声音殷勤地问。诚听不太清楚,理事长又重复了一遍。如同一位轻易不为所动的分析家往往会做出超越常态的错误判断一样,诚像不谙世事的青年注视陌生人般清澄而饱含热意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位忧郁的前教授,擅自推测理事长的殷勤,是出于他对自己所从事的并非所愿的世俗营生的轻蔑。诚觉得自己也被连带着鄙视了一般,不由得局促起来。

诚解释自己刚售出了因夏季不景气而下跌的股票,手头还有十万现金,想请教一下有关两成利息的具体情况。

“股票可不行。”前教授脸上浮现出宽容的微笑。从诚怯生生的模样,已看穿眼前清瘦而带些神经质的青年是位“良家子弟”。“买股票赚不了钱,你应该用来投资。外行人不懂理财之道去买股票赌赛马,结果得不偿失。为保险起见,首先向您介绍一笔关于出口玩具的交易。为了赶上美国的圣诞节,八月份必须完工。由于资金周转的问题正在筹措短期投资。现在正是好时机。近期我会给您附上出口玩具股份有限公司的员工股份权。现货抵押,三十天结算。先付您十二万元支票。要不要看看您的担保物件?”

这一句“您的担保物件”很令诚欢喜,便说:“那就去看一下吧。”“没问题。”理事长说着打开抽屉翻寻了半天。未经世故的投资者看到钥匙的数目之多,吃惊得瞪圆了眼睛。理事长穿上白麻西服上衣,戴上巴拿马帽。这位前教授一面仔细戴着他那缎带被汗水浸透而失去原形的巴拿马帽,一边辩白道:“我呢,就喜欢这顶帽子。在大学里,整整戴了二十年呐。”

理事长在前面先走了出去,像是探索似的摸索着向前的走路姿势,仿佛也表明这位协会经营者的稳重与牢靠。出了理事长办公室,不知何时,外面屋子的四张桌子已坐满了人。职员们一同起立,异口同声喊道:“请慢走!”

走在烈日炎炎的街上,插着绿纺绸旗子的冷饮店正摇着铃儿招呼客人。路过店前,前教授对身旁的诚道:

“这东西可不太卫生。”

诚跟在后面约莫走过了四五户人家,来到一个修车铺前。修车铺的大门上着锁,不像在营业,也没有挂店招牌。董事长示意诚绕到车库后面,用适才的钥匙打开后厨玻璃门的挂锁。门一开,一股新油漆的味儿扑鼻而来。

进去之后,里面是六帖[日本的榻榻米的单位是帖。一帖相当于1.66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如山的玩具几乎堆到了天花板。从没有落上灰尘的样子来看,说是新玩具倒也不假。诚惊诧于眼前所见。门口的阳光照不到的暗处,无数双布玩具狗的玻璃眼珠在闪闪发光,多少让人有些悚然。玩具是如此的寂静,的确适合孩子的孤独。大人们更喜欢喧闹的东西。

诚忘记了此行煞风景的目的,走近堆积成山的玩具。倒不是诗兴大发,纯属觉得好玩而已。靠近天花板的横梁上,层层叠叠悬挂着圣诞节五颜六色的彩带,尖锐的金银丝戳破了彩带的包装纸,露出绿的红的黄的亮闪闪的花穗;货架上成排的玩具木驴不住地点着头;贴着玻璃胶带的玩具盒里,躺着睁大眼睛的巧克力色丘比特小人。诚拿起一只布玩具狗,在肚子上按了几下听了听叫声,蓦地想起理事长说过的话,微笑了起来。

“要不要看一看您的担保物件?”

诚满意地环顾着四周,目光停留在货架上五六个一捆绑在一起的奇特的玩具上。拿起来仔细一看,却是硕大的绿色铅笔型的东西。从中间打开,里面装着一套文具。原来是商家为吸引小孩做成的铅笔型容器。糊着绿色蜡光纸的侧面写着:“TOKYO-PENCIL”。诚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一种难言的喜悦涌上心头。

“怎么样?还不错吧。”前教授道。

“确实不错!明天我一定把十万元带过来。”

第二天,作为十万元的交换,诚拿到了本票及担保物件的交付票据。

那是诚二十五岁的夏天。暑假临近结束时诚才回到K市,在家里过了一个星期。诚不在的这段时间,易加入了共产党。为此,父亲禁止易出入川崎家。诚权当是笑话,对表兄的事并未十分放在心上。诚没有邀易,又嫌和两个哥哥同去麻烦,便独自一人去了鸟居崎海岸。在那里遇见易的兄长,听说易去了北海道指导炭矿的纠纷。

诚回到家,一家人正在凉台上切西瓜。父亲毅吐着嘴里的西瓜子想起来什么似的匆匆问了一句:“那笔钱,之后怎么样了?”

“哦,那笔钱啊。我投资到一家百货出口贸易公司了。绝对没问题!”

此事便一笔带过。然而,担保中包括了那支铅笔的事,尤其是在父亲面前,诚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复仇的喜悦,似乎从父亲手里夺回了什么。

暑假结束,诚回到荻洼公寓之后去了荻洼财务协会。事务所的大门已被钉子钉死,招牌也拆了下来。隔着窗户望去,略略泛黄的秋日的阳光洒落在蒙着灰尘的地板上。空荡荡的屋里,连一把椅子都没有。诚又去了修车铺。后门没有上锁,屋里也是空空如也,看不见半个玩具。诚蹲了下来,看见地板上散落的金银线的碎屑,混杂在灰尘和稻草屑中闪闪发亮。诚久久地伫立着。

“啊——”诚突然放开嗓子大喊。四壁回荡着“啊——”的声音。诚将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踱着步子慢慢走出修车铺。脸色因愤怒而变得煞白。

“损失十万元倒不足惜。不过,没想到受骗的竟然会是自己!”

……如果有人听到这种话,定会因为诚这种不认输的说法感到不快。到底有没有办法挽回这十万元的损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