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倚在硕长的安·福里斯特的胳膊上——美得清丽优雅,像鲜活的水果。看上去不超过30岁。身材不高,很苗条,衣着整洁得体,不紧不松,缀以一些浅色调的饰物。头发是烟灰色的,棕色的双眸上方两道坚定的直眉。嘴不大,鼻翼上的翕动似见几分敏感。眼角上有几道岁月刻上的纹路,但轻得难以觉察。她的举手投足,站立的姿势,头倾斜的角度,没有一样不被埃勒里看在眼里。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他心想——就像当初见到泽维尔夫人时一样。这念头扰乱了他的心境。泽维尔夫人神奇地恢复了她的常态。

火情都不曾使她的眼睛如此发亮,就连松垮下去的肌肉也都有了新的活力。那双猫似的眼睛紧盯卡罗夫人不放。恐惧已被彻底的坦白代替:丝毫不加掩饰的极度仇恨。

“你是玛丽耶·卡罗?”警官问道。如果他还有那种昨晚对埃勒里表露过的崇敬感,现在可是一丁点儿也没表现出来。

“是的,”小妇人回答,“一点儿错……我请求你的原谅。”她转向泽维尔夫人,在她的目光深处有一种最最奇怪的悲痛和怜悯,“我非常遗憾,亲爱的。安告诉了我。如果我能做什么……”

那双黑色的瞳仁迅速扩大,那透明的鼻翼似乎要燃烧。

“是的!”叫嚷着的泽维尔夫人前跨一大步,“是的!滚出我家,这就是你能做的!你让我受够了……滚出我家,你和你那该死的——”

“萨拉!”马克·泽维尔粗声大气地叫道,抓住她的胳膊猛烈地摇撼着她,“别失态。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高个女人的声音更高了八度:“她——她——”她的嘴角流下一滴口涎。黑眼睛中的怒火喷薄欲出。

“嘿,嘿,”警官用缓和的语气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泽维尔夫人?”

卡罗夫人一动不动;只有脸色煞白是她情绪变化的迹象。安·福里斯特更紧地抓住她浑圆的手臂。而泽维尔夫人身体颤抖着左右摇摆,身体瘫软地靠在小叔子的臂弯里。

“那么,好吧,”警官仍然用缓和的语气说。他瞥了一眼埃勒里。而埃勒里正在研究史密斯先生的脸。那胖子已退到厨房的边上,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看上去像是强迫自己做着很难做到的事。那一脸垂肉已变成深红色,“咱们到起居室去谈吧。”

“现在,卡罗夫人,”当所有人都在充满阳光的大屋子里坐稳后,老先生说,“请你自己解释一下。但我要听实话;如果我不能从你这里得到,那我就从其他人那里得到,所以你最好还是和盘托出。”

“你想知道什么?”卡罗夫人小声说。

“很多。让我们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吧。你到这里多久了?”

“两周。”嗓音虽然悦耳,但轻得几乎听不见;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地板上。泽维尔夫人闭着眼睛坐在一把扶手椅里,静得像死人一样。

“来这里作客?”

“你可以——这样说。”她略一停顿,抬起目光,但随即又落下。

“你和谁一起来,卡罗夫人?也就是说,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她又迟疑了一下。安·福里斯特很快接了一句:“不。我陪卡罗夫人来的。我是她的私人秘书。”

“所以我得说一句,”警官严厉地说,“年轻的女士,你不要插嘴。我还没有责备你不服从命令。我不喜欢我的证人四处乱跑,给别人传话。”——福里斯特小姐满脸通红,咬住自己的嘴唇——“卡罗夫人,你认识泽维尔医生多久了?”

“两个星期,警官。”

“噢,我明白了。那么别的人你以前有认识的吗?”

“没有。”

“是这样吗,泽维尔?”

高大的男人低声回答:“是的。”

“那么你来是为了求诊,嘿,卡罗夫人?”

她哆嗦了一下:“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

“你使媒体认为你是在欧洲旅行,对吧?”

“是的。”现在,她把眼睛抬了起来,似有乞求之色,“我——我不想让我的——被人知道。”

“这就是我和我儿子昨晚到达时你藏起来的原因,也就是这些人为了掩护你而那么紧张的原因?”

她用耳语般的音量说:“是的。”

警官起身,故意慢腾腾地吸了一口鼻烟,他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吉祥的感觉。他用余光扫了周围一眼,想找到埃勒里。可这小子却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也就是说你在这之前并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为了求医而来,然后,留下来观察?”

“是的,警官,噢,是的!”

“嗯。”老先生环视屋内所有人。没有说话,“告诉我,卡罗夫人——昨晚有没有因为什么原因离开过房间?”由于回答的声音太轻,他不得不再加一声,“嗯?”

“没有。”

“这不是实话!”泽维尔夫人突然睁开眼睛叫道。她站立起来,身体挺直,极度愤怒,“她离开过!我看见了!”

卡罗夫人面色苍白。福里斯特小姐半坐半站,眼睛睁得很大。马克·泽维尔看上去又被吓了一跳,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伸出手臂。

“慢着,”警官低声说,“这点很重要。你说你看到过卡罗夫人离开过她的房间,泽维尔夫人?”

“是的!半夜过后她曾溜出她的房间下楼。我看到她进了我——我丈夫的书房。他们在那里……”

“说下去,泽维尔夫人?多长时间?”

她的目光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我——没有——等。”

“是这样吗,卡罗夫人?”警官用轻柔的声音问道。

眼泪流出了小妇人的眼眶。她的嘴唇开始哆嗦,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是的,噢,是的,”她呜咽道,把脸藏在福里斯特小姐的胸前,“但我没有……”

“等一等。”警官朝泽维尔夫人笑了笑,“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泽维尔夫人,你昨晚上床后一觉睡到天亮的?”

高个女人咬住嘴唇,颓然落座:“我知道。我撒了谎。我想你会怀疑的——但我确实看见她了!就是她!她……”她在迷乱中停住不说了。

“你没有等,”警官温和地说,“看她什么时候出来。嘿,我说,咱们的女士们都怎么啦!好吧,卡罗夫人,为什么你要等确信所有人都睡下了才溜下来与泽维尔医生谈话——半夜过后?”

卡罗夫人找出一条灰色的丝织手帕,在眼睛和面颊处擦了擦,像是下了个决心:“我撒谎是愚蠢的,警官。惠里太太就寝前到我房间里来告诉我,陌生人——你们两位先生——因为山下的林火而要在此处过夜。我——我有些担心,”她棕色的眼睛眨了眨,“下去问问他。”

“问问我和我儿子的情况,嗯?”

“是的……”

“还有你的——哦——病情,嗯?”

她的脸红了,但还是说:“是的。”

“你看到他时又是怎么样的情况呢?一般?很好?像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他有什么新的想法?”

“他和平时一样,”她轻声说,“和善,思考问题——他平时也是这样。我们谈了一会儿话,然后我就上楼了。”

“去你的吧!”泽维尔夫人高声叫着又站了起来,“我再不能,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她每晚都偷偷摸摸地去找他——从她来这里的那一天起——带着她那狡诈的媚笑嘀嘀咕咕——把他从我这里一点一点地偷走——流她那些鳄鱼泪——玩弄他的同情心……他压根就是那种抵御不了美女的男人!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警官,她为什么到这里来?”她向前猛冲几步,弯腰使自己与缩成一团的那位浑身发抖的卡罗夫人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要不要?要不要?”

沉默了快一个小时的霍姆斯医生发话了:“噢,我说,泽维尔夫人,”他咕哝着说,“我是不是应该……”

“不,噢,不,”卡罗夫人悲呜着把脸藏进手掌里,“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你这卑鄙的恶魔女!”安·福里斯特愤怒地跳了起来,“你干得出来,你——你这狼灌!我要……”

“安,”霍姆斯医生低声说着走到她的身后。

警官目光闪亮,可以说面带微笑地观察着这些人。他的身体保持不动;只是动动眼睛,谁说话时看着谁。大房间里充满奇怪的声音和沉重的呼吸声……

突然,所有的吵闹戛然而止,像是被人一刀切断——走廊上传来人走动的脚步声。

“不必了,泽维尔夫人,”这是埃勒里愉快的声音,“你看,我们都知道了。擦干你的眼泪吧,卡罗夫人。这远非世界末日。我的父亲和我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人,你大可以放心,我们会保守你的秘密——时间比你想象得长久,我想,” 说到这里他伤感地摇摇头,“总不会比别人差……爸,我特别愉快地向你介绍——呢——你昨晚看到的,或者说你以为你看到的。”——警官张大了嘴巴——“两位最聪明、最可爱、最友善、举止最得体的孩子,他们昨晚正因为被要求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而烦恼,于是决定溜到走廊里来偷看一眼主人家来的两个不速之客。引见——从左至右——朱利安和弗朗西斯·卡罗先生,卡罗夫人的儿子。我刚得到他们的许可,我想他们会高兴的!”

埃勒里站在门道上,身后是两个高身量的小帅哥,只能看见一只手臂和肩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审视着面前的一切。埃勒里,面带微笑地站到了他们身边,但同时也用不满的目光紧盯着父亲。老先生不再发呆,大口咽着唾沫,前倾的身体颤颤巍巍的,似要摔倒。

小伙子们大约16岁的样子——强壮、宽肩,被太阳晒黑的脸,好看的五官像他们的母亲,但却是男子气的。两个人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容和体型一模一样,甚至他们的衣着——熨贴平整的灰色法兰绒套装,悦目的蓝色领结,雪白的衬衫,带花纹的黑皮鞋——也是一模一样。

但真正让警官目瞪口呆的并非他们是孪生子这一点。

事实是他们两人侧身相对,右边的那个把右胳膊盘在他兄弟的腰上,而左边的那个的左胳膊则藏在他兄弟的背后,他们漂亮的灰色套装连在一起,他们的胸骨部位不可思议地连在一起。他们是暹罗孪生子。[暹罗孪生子:联体双胎。1811年,在暹罗诞生一对中国血统的联体儿童章和炎,自胸骨至脐部相连,他们以展示自己谋生,并各娶妻生子,最后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度过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