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求学期间千代子和玉子并不是这么亲密的朋友,千代子在校四年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玉子的成绩则不好不坏,居中等水平。两个人的家庭环境也全然不同——千代子是律师的闺秀,玉子是股份中间商的小姐,她们一个住在麻布的狸穴,一个住在日本桥的箱崎町,一出校门便各奔东西,在学期间的互相往来只不过那么一两回而已。
如今,她们俩都结婚了,一个很快成了母亲,这次偶然在帝国剧场互相见到了对方的丈夫,两人都觉得比以往更加亲热了,同时,那已经逝去的少女时代的往事也更值得深切眷恋。四五天后的一个下午,玉子先到千代子家去登门造访。
二月只剩下最后的两三天时间了,千代子这时刚吃完午饭,她让侍女和女佣帮忙从仓库里搬出人偶,正在饭厅的地板上装人偶陈列架。
“哟,这可怎么办哪。头发这样乱,手也墨墨黑……”望着摊在双膝上沾满灰尘的双手,千代子火急火燎地说:“那就请到会客厅去吧。在火盆和茶水送上之前先点燃煤气炉!这没人待的内客厅太冷了。”
千代子总是对细小的地方也特别注意,这是她的脾气。她回头看到留在饭厅里慌慌张张地为人偶盒掸灰的女佣阿由,便吩咐说:
“阿由啊,这盒子先这样放着吧,待会儿我再请你帮忙,你快洗洗手,拿开水来。”
千代子急忙洗了手,只换了件外褂,一边系衣带,一边朝客厅走去。
客厅是间十铺席大的日本式房间,屋内铺着堺市地毯,摆着用柳条编成的小圆桌,还有四五张有扶手的椅子,煤气暖炉边放着长椅子。
玉子坐在椅子上等待时,不由环视了一下客厅里的摆设。她发现壁龛上小米樱花和木瓜花的插法正是她们在学校时所学习过的插花流派,由此断定这确实出于千代子之手。书橱上放着各种漂亮的装饰物,其中一只小花瓶里插着白色的石竹花,这又使玉子马上想起千代子很早以前就十分喜爱这种花的情景来。放在长椅子上的几条小被子的刺绣花样特别显眼,也许那是千代子消遣的产物吧。特别是当玉子看到千代子为丈夫精心缝制的领带和手工制作的小棉被时,不禁想象到身为这家主妇的千代子生活过得有多么幸福、和睦。
二月末温煦的阳光将庭院里树木的影子留在关闭着的纸隔门上。玉子身居工商业者居住的闹市区,她深感千代子家簇新的门纸上没有半点尘埃的洁净实在难得,整洁的室内令人赏心悦目,沙沙沙随风摇摆的竹叶声伴随着院子里的莺啭鸟鸣声一起传来。
“您这儿可真安静哪。”玉子见到千代子,没问好就先赞扬了住房,她还夸奖大门前的山茶花种得好极了。
“您的庭院一定很大吧。”
“不,哪儿的话,冬季也不做什么打扫。”话是这么说,其实千代子对园艺还是很感兴趣的。再说,不论什么她都爱亲自动手干,即便是数九寒天,千代子也常常拿起扫帚打扫。于是,她颇为得意地拉开了纸隔门让玉子观赏庭院的景色。
千代子的博士公公在世的时候,这个庭院经常请花匠们来修整。如今,整个院内不仅显得古朴,而且年年岁岁越长越繁茂的树木已经遮蔽了邻居的屋顶和围墙,连马路上的电线杆也被遮掩起来看不见了。因此,院内显得格外幽深、静谧。梅花在当阳的廊前星星点点地开放了,洗手盆前阳光沐浴下的南天果红彤彤地闪着亮光。
“哟,看了真让人舒服。”玉子离开坐椅走到纸隔门边,往院里眺望了一阵,又说,“太宁静了,晚上您不觉得寂寞吗?”
“我已经惯了,倒不怎么觉得。”
“我嘛,以前就胆小,白天还可以,到了雨夜无论如何都不敢一人看家。”
“您家一定很热闹吧。”
“因为医院和家在一起,整天就是闹哄哄的,可是又做不出什么大事……”玉子说着,重新坐到椅子上,“真是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您真是太细心,我算服了。这些刺绣和花边都是您制作的?”
“整天闲得没事,家里又没孩子,只有丈夫一人……再说晚上他回得又晚。”上次,千代子因为丈夫回家晚,刺绣时心烦意乱,现在竟不知不觉地说漏了嘴,她马上意识到了,微微红了脸,望着玉子。没想到玉子却摆出一副想要引诱千代子继续往下谈的模样说:
“我丈夫回家也很晚,不过,说他也没用,我也就不多说了……做女人的可真吃亏啊。”
听玉子这么一说,虚荣心、好胜心都很强的千代子再也无法冷静思考,她很想把平时无法向人倾诉而久郁心中的疑惑一下子全解开来。
“是啊,再也没有比做女人更无聊、更悲哀的了。”她凝视着玉子的脸说,“这么看来,还不光是我家一个。为什么男人都要那样做呢?”
“你呀,这种事嘛!要是偶尔去玩玩,因为是男人,那么这是没有办法的,我已经认了。可要是再秘密地纳妾什么的,那才真叫人不愉快呢!”
“还要纳妾,天哪!”千代子睁大了眼睛,就像是自己遇到的事情一样,“前些天我见到您家先生时,看他那风度不像是干这种事的人啊……”
“据说,在我出嫁之前他们就有了很深的关系,现在又传说他们已经有了孩子,我就更加无可奈何了。”
“哟,竟然有了孩子!”千代子的心房突然一阵狂跳,她用手按住胸口说,“是和什么地方的艺伎吗……”
“不,是帝国剧场的女演员……现在她退出了舞台,被他供养在爱宕下呢。”
听玉子说着说着,千代子越来越不安起来,她联想到迄今为止自己的丈夫俊藏从来没有谈论过那些出名的艺伎和女演员,弄不好,他可能也会在什么地方隐藏着小老婆吧。她犯了疑。
“玉子,您一开始是怎么察觉的呢?”千代子首先提出这个问题,为的是能有所启发。
玉子略有所思地朝上翻眨着眼睛,好像在思考这复杂的事该从哪儿说起似的。“总之,他一开始瞒得很好,到去年底才终于暴露出来。他说到大阪有事出了门,一般每月总有一两次以出诊或什么事为借口去外地,长的时候会一去就是一周。丈夫那次离家的当天,家里因为要钱开销,我便让女佣去银座的银行取钱。她马上就回来告诉我说,刚才有个漂亮的女人在银行用写有老爷名字的支票取钱。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女佣回答说,这是在银行柜台窗口并排站着时随意看见的。要是发现了就会一下子全明白的!您瞧,平时一贯懵懵懂懂的女佣,这时候在一旁把那个女人写在支票背面的姓名、地址都牢牢记在脑中。不过,只知道地址是田村町三丁目,几号不清楚,名字叫池原龟子。这以前我就对一些事犯过疑,所以当天晚上便悄悄地出门到派出所等地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住处。”
千代子不知不觉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那幢房子有大门,不过,还是一幢日本式的二层楼房。我听到了丈夫的声音,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玉子说到这儿,可能是嗓子干渴了,不停地喝着茶,随后低下了头。
“后来,您又怎么办了呢?先生回家后您说了这件事吗?”
“我想,自己该怎么办呢?我到叔母家去找她们商量,而不愿回娘家说这种事。我到心地善良的叔母家去谈到这件事,她说,这种时候必须克制忍耐,不要把事态搞得更糟。女人不顾一切地把丈夫的丑事张扬出去,反而会使男人意气用事,所以我一切都委托婶子去办,可是你可知道,现在哪,连那位婶子也束手无策了。后来,我当着他的面大闹了一场!也许是这个缘故吧,以后他便不怎么去妾宅住了,不过他们的关系并没断绝。”
“玉子啊,即使这样,您还是很好地忍耐下来了,我能理解您。”
“细细想来,我深深感到自己太可怜了,不过这也没法子,因为我现在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再说老是说些酸溜溜的话反而会引起他的反感……”
“可是,您呀!唯有丈夫的品行不端与其他事不同呀。”
“看看我的丈夫,您家的一切真是令人羡慕啊。”
“在一旁看也许是这样,可是进来一看还不是一样!他在外面随心所欲,我说几句,他便马上一个劲地攻击我是歇斯底里什么的。我觉得,男人是怎么也不会懂得女人的真情的。”
“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最好。我常常由衷地希望自己会再有在学校时的那种心境。”
“说得对极了!”
两人相视着,同时又深深地叹息。寂静的庭院里乌鸦在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