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整日整夜地连降的雨水之后,又连续好几天晴得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不知什么缘故,天空刚刚阴沉下来,马上又刮起风来,吹散路上干透的沙子,与风同时来临的是一天胜似一天的严寒。紧闭的门窗不时悲戚地抖动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学校每天七时开始上课,为了赶去上学,长吉最晚六时非起床不可。可是,六时起床时总是一天比一天暗,后来终于变得像夜晚一样,家中只得点灯。每年初冬,长吉只要一看见这黎明时昏黄的油灯光,就会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厌心情。母亲为了鼓励孩子,总是比长吉起得更早,只穿着看上去冷飕飕的睡衣,为他准备好热的早饭和茶水。长吉虽然觉得对不起母亲的好意,却又无法摆脱睡意,他总是想在被窝里多蹭一会儿,但是,在一个劲地只惦记着时间的母亲的催促下,只得牢骚满腹地迎着寒冷的河风上路。有时,他对母亲过分地多管闲事感到气愤,便故意解掉母亲提醒他戴好的围巾,导致感冒。已经成为过去的几年之前,萝月舅舅曾带着他和阿丝一起去看过酉市节(17),每年回想过那一天的事之后不久,寒冷的十二月便来临了,今年也和去年一样。
长吉漫不经心地把今年和去年、去年和前年、前年和再前几年的冬天作了比较,明确地体会到,人是如何随着年龄的增长失去幸福的。在还没上学的孩提时代,早晨天冷,不仅想睡多久就可以从容地睡上多久,身体也不会感到这样冷得厉害,在寒风冷雨天反倒兴致勃勃地奔跑。哎,如今呢,清晨踏着今户桥上的白霜行走是多么够呛;正午一过,早早地斜挂在寒风不断呼啸的待乳山老树边的夕阳看上去是多么悲哀。从今往后年复一年又会有什么新的痛苦降临到自己身上呢?长吉从未像今年十二月这样为时光的快速流逝而悲伤过。观音寺内过年的集市已经开张了,弟子们拿来送给母亲的新年礼物——砂糖、松鱼干丝等都陈列在壁龛处。学校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教师对长吉十分糟糕的成绩给予警告的信件已通过邮局寄到母亲手里。
长吉一开始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他默默地低着头,听着母亲的数落,一碰到什么事,她就会伤心地说“靠我一人拉扯你长大”。上午来练习的小姑娘们回去后,不到下午三时以后,放学的姑娘不会来这儿,因此,这会儿正是母亲最有空的时间。外面没有风,冬天的太阳照着靠路一面的窗户。这时,格子门还未打开,先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动听的声音:“对不起。”母亲吃了一惊,刚站起身来,纸拉门外又响起那女人的话声:“伯母,是我呀!久违了,我来向您赔不是的!”
长吉颤抖了,来者是阿丝。她解开漂亮的混纺和式吾妻大衣走进屋来。
“哟,长吉也在呀!没去学校吗……啊,对了!”接着,她装腔作势地“嗬嗬嗬”地笑起来,双手撑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伯母,您还好吗?真是很难脱身,自从分别后这么长时间没能来见您……”
阿丝打开用绉绸包袱巾包着的点心盒。长吉一声不吭,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阿丝,母亲也好像有点被她吸引了似的,在对她的礼物表示谢意后说:“变得漂亮了,都叫人认不出来啦!”
“变老了吧,大伙儿都这样说。”阿丝露出美丽的微笑,把刚刚解开的紫绉绸上衣带又打上结,顺手从腰带间取出红天鹅绒的烟袋说:“伯母,我已经会抽烟了,显得傲气吧!”
这一回,她放声大笑了。
“坐到这儿来,太冷。”母亲阿丰取下长火钵上的铁水壶沏茶,“什么时候亮相(18)的?”
“还没呐,因为年关临近了。”
“是啊!阿丝肯定会走红的,既漂亮,又学会了本事……”
“托您的福。”阿丝停了停又说,“那儿的阿姐也很高兴,她们比我还差劲,有的人什么乐器都不会。”
“现在的艺伎嘛……”阿丰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茶柜里取出点心钵,“不巧家里什么也没有……这是道了寺的特产,有些与众不同。”说着,特地用筷子夹了夹。
“师傅,您好!”嗓门尖尖的两个小姑娘吵吵嚷嚷地来学艺了。
“伯母,请别张罗……”
“哪里,没什么。”阿丰嘴上这样说,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到隔壁屋里去了。
不知怎的,长吉感到很不好意思,自然而然地垂着头,阿丝却毫无变化,轻声问:“那封信收到了?”
隔壁房间里的两个小姑娘齐声练起“嵯峨和阿室的樱花盛开”调来。长吉只是点头,不知如何是好。阿丝写信来是在第一个酉市节前,信中只是说自己无法抽身出来,长吉立刻把分别后的生活情况详细写了信寄出,但是,他最终没有收到自己久盼的阿丝的回信。
“今晚是观音菩萨节,一起去吧。我可以在家里住一夜。”
长吉顾虑着隔壁客厅里的母亲,无法做出任何答复。
阿丝什么也不管地说:“吃罢晚饭来接我!”接着她又说:“伯母也一起去吧。”
“啊。”长吉的话音有气无力。
“嗳……”阿丝突然想起来了,“小梅的伯父怎么啦?他喝醉酒和羽子板店的老爷子吵架,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次我真害怕极了,今晚他能来就好了。”
阿丝趁小姑娘学琴暂停的空隙向阿丰告辞。“那么晚上见。打扰了!”说着便匆匆赶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