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雨水的厚厚云层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埋葬了太空,连刮得很凶的大风,此刻也饱含着浓重的湿气。西边的天际不时可以看到淡淡的闪电,使人不由得担心会不会下场暴风雨。园子心想,曲曲折折的街道虽然比走海边的近道远,但是光线亮,还是走马路吧。谁知水泽已经抢先一步拐进了那条通向海滨的小路,园子不愿从后面把他叫回来,转念一想,抄近道早点回家也好,于是她也拐入小路,稍稍加快了脚步。
“这儿可真黑啊!”水泽好像真的对脚下的一片漆黑表示吃惊似的,特别是他那喝醉了酒的脚步动辄打踉跄,“园子,危险!再慢一点!”话音刚落,就踢到一块小石头,一下子摔倒在地。“嗨,多危险啊!”园子慌忙拉住水泽的手,扶他起来。
“哦,真不好意思。”水泽被园子柔软的手牵着,刚要站起来时,发现向前稍倾着身子的园子的柔和的气息正温暖地呼在自己的脸上。他伫立着用一只手掸去衣服下摆和衣袖上的尘埃时,又看到黑暗之中园子的脸就像刚刚洗净一样雪白。直到这时,他还不肯自然地放开园子的手,似乎毫无意识似的,再次向前走时,园子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水泽这才觉得自己无法再硬是握着不放了。
园子被校长握过手后,突然比刚才走得更快,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走,不一会儿就下了海边的沙山。狂风从发出可怕巨响的海面上以意外凶猛的气势扑来,有时叫人不得不侧过脸去躲避。
“这真吓人!”水泽自言自语地说着下了沙山。这时,刚才久握过的手上竟渗出汗来,他可以自由地感受到园子手指的温暖。水泽全身的血液不知何时被这温度加快了循环,心脏莫名其妙地剧跳起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一种难以克制的想象便自然伴随而生——回想到握着年轻妻子的手时的快乐使他产生了一种毫无道理的希望,如果能把如此美貌的园子也那样放在自己的身旁……这种企望终于脱离了理念,猛烈地袭上心头。
他今年已经超过了四十五岁,为什么还如此渴望得到年轻的妻子呢?由于家境贫寒,他不可能长期从事学业,无可奈何之中,他进了衣食皆由官费负担的官立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各地的中学和普通师范学校任教,五年前被推荐担任了朝野绅士发起创办的女校校长。然而,他的生性绝不企愿担当如此清苦的职务,他想在前三年里置身教育界,尽尽官费毕业生的义务,一旦摆脱了这法定的束缚后,便立刻去找个对品行约束较少的其他工作,但是他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尽管不满意,他还是不得不继续永远留在教育界里。随着地位的不断升高,他的责任也越来越重了。与此相反,生活方面渐渐自由后,他只要想到若是自己处在约束较少的境遇中便可从容地做些使疲劳的身心得到愉悦消遣的事,就会不由地感到自己职责的清苦已到了不可忍受的程度。一个人缺少恰似酒醉之后放声高歌一般的放纵和快乐,对一辈子来讲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现在对此稍加反省的话会感到这种想法本身的荒谬,但是早就下决心必须完全抛弃这类趣味的他,又会产生这种说不出来的无穷的兴趣,仿佛是一个受到终身监禁判决的囚犯从黑暗的监狱之窗仰望自由的世界之空一样,他不时回想起在故乡上中学时所做过的坏事,感到很羡慕。如今,自己毕竟得远远地离开那种快乐之境了,烦闷之极,他下了绝望般的决心,主张极端严厉的道德规范,以此来慰藉自己那颗自暴自弃的心灵。他看到违反禁烟规定的学生立刻命其退学,或者严罚高声吟诵诗歌的学生,对这种暴虐的处置不亦乐乎。可是,在他三十岁过后,竟意外地娶到一名年方十八的美貌女子为妻,长久受到折磨的不满足感顿时消失了,自然地恢复了安详的精神面貌,然而,年轻的妻子陪伴了他七年之后病故了,接着续弦的不满二十岁的后妻,同样在丈夫不同寻常的爱恋之手的玩弄下,虽然得到了衣着奢华的满足,却也因得病而不幸早亡。水泽最终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至今保持着昔日的精神,在后妻死后立刻着手寻求新的替补人,这两年间,他感到自己比过去更寂寞、更清苦。
这位受到如此不幸打击的教育家由于心灵完全失去了平衡,陷入了恍恍惚惚的空想,忽地清醒过来再注视园子那边,只见汹涌卷来的海浪的亮光,竟使四下里的黑暗有所减轻,随着越来越亮的闪电,风也越刮越猛,女人那长长的衣袖好像要被狂风撕裂似的朝后边卷起,朦胧之间看到园子伸出一只露出一段白臂的手,稍稍前倾身子,边走边不时地拉拢衣服的下摆。水泽已经不再去想别的,只是在醉意的驱使下捏紧了园子刚才牵过他的那只手。
园子吃惊地挣脱了他的手,久久地凝视着水泽的脸,然后说:“我说,对不起……离家已经很近了,不必劳您再送,告辞了!”
水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不,已经送到这儿了,你就不必再客气,送你到家吧。”他想再去牵园子的手,不知怎的,园子声调极其严厉地高声嚷道:“你要干什么!”她甩开了他的手。
被大喝一声后,水泽不由得犹豫起来,他立刻感到难堪和羞耻,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不简单。他无言作答,只好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在这一瞬间,一道极亮的闪电,使他看到园子正以一种苍白的眼神紧盯着自己的脸,这锐利的目光,看上去包含着深深谴责自己罪孽的意味。水泽为了提出这桩难以启口的婚事,故意用一种十分磊落的态度,想一举谈成这门亲事,他故意不掩饰自己的缺点,痛饮其酒,但是现在他对此有点后悔,酒也稍稍醒了,他终于意识到园子上一次慌慌张张地深夜从海滨跑过的事和第二天晚上在同样时间里身穿睡衣跑到旅馆来,一定是另有原委,而不仅是园子所说的不答应结婚是由于养母的原因。园子不仅没有答应自己,还让她发现了自己的缺点,今后的面子问题必须加以考虑。不,这件事无论如何得让她同意,不论采用什么手段,也要……在黑暗之中,他再次盯着园子,毫无道理地从头到脚地仔细地打量着她的模样。又是一道闪电打过,同时而降的暴风试图翻天覆地。
“园子!”
他好像决心已定,大声地嚷道。此刻的暴风完全吹散了人的声音,似乎就连在他身边的园子也不能听见似的。她惊惶地缩起身子,不时拉拢衣服的前襟。
水泽那可怕的连鬓胡子被风吹得倒竖起来,两只眼睛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这时,在这空旷的海滨,发亮、闪落的电光不时突然从深深的黑暗中撕裂着陆地,几乎要夺走伊豆半岛的巨大波涛、横卧在天际一角的奇怪云层的蠕动以及海边山冈上要压根儿倒伏的松林,这一派混乱不堪的景象,都在苍白而凄怆的电光中展现出来,刹那间,除了白色的浪花之外,一切又被埋葬在沉沉的黑暗之中。呵,这叫人如何想象,同样是这个海滨,曾经有浅黄色的拂晓和紫色的黄昏,在银粒般的沙子上,在海水涟漪的涮洗中,它曾允许恋人们愉快地散步。暴戾的疾风怒吼着,肆虐于大海,如同诅咒着要摧毁世界一样。沙砾飞扬,叫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似乎轻而易举地会将伫立着的两人刮倒。
这是多么疯狂的景象!此刻站在这狂暴的大自然中的人,恐怕全世界只有脸色可怕的水泽和身段优美的园子两人吧。
在这愤怒的天地间,一个强有力的男人要把一个力量单薄的女人占为己有实在是太容易了。小田原的街区已经沉睡了,不,所有的动物都害怕得不可能到这吓人的海滨来,即便有胆大的来客,事实上也无法听到一两米外狂风怒涛在漆黑之中呼啸时的人声。人一旦离开了经过装饰的社会,立刻就会变成粗暴的动物。人无论多么有修养,可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一定会留下几分野蛮残忍的性情,水泽那粗大骨骼和强健肌肉构成的身体猛然启动了。
是啊,正因为社会是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装,用各种腰带绑裹起来的,所以,妇女的权力才能把男人降服到自己的脚下,贞操这东西显出无上的荣光。然而,道德和宗教只是宣扬自己具有何等无边的力量,却回避关顾小人物的繁杂之事而独自悠悠然地躺在天地之间,它们怎么可能去很好地保护绝望之中的人呢!文明的利器未必能击毙狮子。此刻,面对着水泽以狞猛之势冲过来的禽兽般的蛮力,园子是用某种手段去防御呢?还是以道德为基准当面加以斥责、一露口才?可悲的是怎样做也是徒劳的。她像是为了要让别人看到自己这最可耻的模样似的喊叫,可黑暗、暴风、怒涛,大自然在空间夺走了她的呼叫,仿佛为眼下发生的事感到高兴似的,它无止境地肆虐着,狂暴不羁。啊!多年来园子靠一种道义顽强保护的贞操,就连自己深信不疑的恋人也不许拿走的肉体的贞节终于被糟蹋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园子倒在三铺席的寝室里,哭得死去活来。自己遭到了什么样的蹂躏啊!她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惋惜,好像一切都在昏昏沉沉的梦境之中。迄今为止,自己特意为保护美容而耗去的劳力全白费了,恰似一件小心珍藏的宝贝被破坏时那样,人们比可惜宝贝更感到恼怒的是为困难重重的保存法所付出的徒劳。园子此刻已经暂时忘却了贞操的价值是什么,不过,当她逐渐平静下来时,一种欲哭无声的悲哀,像水一样冰凉地流入心田。哎,贞操这东西,不论其难以看到的精髓如何,都只是通过肉体的情况来被人直接判断的,而且,肉体上的贞洁又是多么容易遭到玷污!这种易遭玷污的贞洁一旦失去,妇女到社会上出头露面的资格也就大半丧失了,连得了可鄙疾病的男人也不愿爽快地娶这种有着正当权利的女人为妻。社会为什么要建立如此奇怪、严密的制度呢?妇女的肉体被玷污后,绝不是靠她的意愿就可洗清的,一度失过身的女人,一辈子由衷忏悔也将徒劳。的确,妇女的生命就是肉体!她们没有心灵!而且,而且,妇女的肉体又是多么易被玷辱,多么无常!
绝望之极,园子萌起了强烈的复仇心,可她马上意识到,要达到复仇的目的,就非得把自己的奇耻大辱公之于众,一想到这一点,再悔恨也只能把这件事就此掩盖起来。一种羞耻心涌上心头,她再次终日泪流不止。哎,从今以后,自己会怎样呢?该怎么做呢?面对将终身托付给她的丈夫,佯装不知地掩盖这个秘密,园子总感到会愧得无地自容。但是,做丈夫的人一旦知道这个秘密肯定又会不快……不,甚至也许就会因此带来悲剧。现在自己认定是丈夫的人就是那位笹村……一想到他,迄今为止因自己的遭遇而一度忘记了的笹村的罪恶又映入脑中,而且她总觉得他的罪恶快暴露了似的。万一他的丑闻公开,他在这个世上……或者视情节还会触犯刑律。这样一来,自己会最终因为养母的关系无法与他结婚,那么,自己又必须把爱情献给他人,并把这有着秘密的身子交给某个男人……这时,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响声。
园子吃惊地侧耳一听,才发觉不知是谁在不停地敲大门,不一会儿又听到“电报,电报”地叫了两声。园子慌忙叫起女佣,收到电报后立即打开,一看电文,她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几乎要停止呼吸,女佣也大吃一惊。但园子渐渐地平静下来。
“是什么,什么事啊?”
“什么什么事?糟啦……主人夫妇在东京死了!”
“呀!”女佣差点儿瘫在地上,“怎,怎么回事……”
园子没有回答,但是她慢慢支起因恐惧而不停颤抖着的身子,静静地走到秀男睡着的枕边,突然,她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