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使心情平静下来,暗淡的油灯光照亮了他的半边白发,他没脱西服,倒在长椅子上,痛苦地睁圆双眼,凝视着房间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像。那是他结婚当初请人画的一幅像,画上是夫妇俩快乐地手拉手的情景。看到老人感慨万千的模样,夫人感到不同寻常的痛苦,真想就此逃出房去,但是,她马上又清醒过来,打招呼说:“是你呀!”

老人看上去就像没听见似的用双手抱着头长叹了一声。

“你这是怎么啦?”

老人惊异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像遭到什么东西袭击似的,对着夫人的脸凝视了一阵,再次一下子倒在椅子上。

缟子看到这情景才意识到事情非同寻常,自然握紧了不由颤抖起来的手指,轻声亲切地问丈夫为什么突然回家,许久,才得到回答,说回家是因为报载的消息而想见见富子。夫人有些放心了,告诉丈夫说,没想到自己的病不碍事,十天左右就痊愈了,正打算明天回小田原去呢!

翌日上午,老人不顾东京八月份火烧似的酷热,驱动马车到向岛富子的住处去,一进门,就听到在门边玩耍的孩童们嚷道:“瞧呀,有马车到淫棍家里来啦!”老人首先受到了意外的惊吓。一会儿见到了富子,女儿还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老人不仅从女儿口中听到她对社会的一顿痛骂,而且还得知报上刊登这类文章是有些原委的。

“爸爸,这种事不值得您去担心。上次,那报社硬来索钱,被我巧妙地挡了回去,他们就写这样的东西作为回敬,您一一当真才不好办呢!那些报社的人大都如同流氓,一句话,全是些有前科的乌合之众,要是社会上的人都把他们写的东西当做事实,那我对这漆黑的社会才不以为然呢!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如果他们想以我们这种人为素材使报纸畅销的话,那就让他们去赚点钱吧!这些人坐着火车到处寻找他人的缺点,干的是比您想象的坏得多的、恶棍所干的事。”

过了两三天,报上的报道也许因为缺少了有关富子的材料,开始探究似的重复刊登起老人的经历、夫人的品性——全是那些二十年前某报社撰写过的事情。老人每天早晨读着这些荒谬的报道,不由地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同时也想到夫人今日的不检点……充满了一种体面丧失殆尽的愤懑之情。

二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像屋里墙上挂着的肖像那么白皙、漂亮的青年,阿缟是个没有任何亲属、无依无靠的长崎艺伎。她的美丽的姿色被传教士B看上,使她在除了B本人之外别人全然不知的秘密情况下享受起荣华富贵来。不久,她就开始抱怨,急切地要与自己建立不正当的关系。在那位传教士死后,按照他的遗嘱,阿缟得到了令人惊异的巨额遗产的一半——即捐赠给英国孤儿院之后剩下的那一半,按照她的愿望,他带着不安的心情终于完成了两人的婚事,所有这一切,都历历在目地浮在眼前。接着,他们就遭到了整个社会的唾弃,至今仍然无法在公开场合露面活动。他那长达二十年之久的苦闷——尽管握有可轻而易举地开展引人注目的活动的财力,却不得不压下陡然而增的强烈的功名心,蜷缩在社会之外的角落里——这是何等难堪的痛苦;况且,自己的过失还殃及到女儿,竟把她造就成如此乖僻的女人,今后,恐怕连自己由衷的忏悔也不会被社会承认,会再次传出毫无根据的流言,这是多么的悲哀。如今,人们最后可图安逸的家庭和睦、自己老后的唯一寄托也给毁了,这又是多么严厉的惩罚!自己的妻子犯了通奸罪还在狂喜。哎,自己由于渴望富贵,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了财富,这一时之过,竟得到了如此可怖、残酷的惩罚,这又怎么可能料到!老人的眼睛不时被泪水浸湿,那些现实生活中的希望之影全都被无情地剥夺消失了,一种冷冰冰的死的企望在心中萌发、陡增。老人长期做外国人的翻译,对上帝说不上不信,不过,他成为信徒主要是把它当做一种交际术,目的是取得外国人的信任,所以,他并不甘心把自己这悲哀的命运任上帝去摆布。不久,报纸上的报道又以探究夫人不检点行为的笔调写来,老人再也沉不住气了。

这天早上,老人读了一段题为“请看明日版面”的极为紧急的报道,心想,这一耻辱无论如何不能让世人知道,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也得设法瞒住,他想给报社塞点钱,就备上马车,朝江户川边驶去。到那儿时,忽然听到有人叫骂自己,紧接着,一颗石子疾飞而至,打碎了马车的玻璃窗,一块玻璃片重重地击在老人的额头上,鲜血直往眼睛里流。

这一折腾使老人不得不返回家中,听说夫人刚才又出门了,他已经失去了打听她去哪儿的勇气,立刻请医生进行治疗,玻璃片不仅深深地扎入额头,而且连左眼球也受了点轻伤,七八层纱布厚实地缠住了老人半边阴郁的面孔。

随着脉搏的跳动,老人只感到一阵阵疼痛和极度的疲劳,他的呼吸微弱,就像死去一般久久地倒在长椅子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起身一看,在这八月中旬令人晕眩的酷暑中,是去不了银座的报社的。夫人在这日头最烈的时候上哪儿去了呢?而且一去至今还不归来。老人昏迷似的再次倒下,又用没事的右眼久久地凝视着那幅年轻时夫妻俩的画像。过了一小时,这只眼也一下子合上了,布满皱纹的脸上显露出无限痛苦的神色,手指和脚趾尖不住地微微颤抖。老人大概把外出的事全忘光了吧,他依然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静思中,这时,他的脸上血色全无,可怕得成了青色,手脚的颤抖越来越厉害,有时全身的肌肉都一起抖动起来。

因为这酷热,大街上一片寂静,除了宽阔的院子四周的树木之外,仿佛全都荒废了似的。这间木结构的西式房间的天花板很高,树木间刮来一点凉风,所以并不感到十分闷热,不过显得阴森可怕,有时四周的墙壁上还发出低沉的奇怪声响。从窗口向院子里望去,灰色干裂的土地上,树木、石材、建筑物和各种东西的影子比墨色还黑,越过黑影,触目皆是难以表述的、无色而残酷的日光,它很沉着,毫不掩藏自己那无限的热量,静止地、从容地烘烤着一切。完全深陷在这苦痛和沉默之中的、盛夏的白昼,要是没有满院单调的蝉鸣,简直就无法找到一个活的人生行迹。

在这大白天的寂寞中,老人将把他的沉思持续到何时呢!呜呼,他对于人世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仍然觉得可耻,因万分痛苦而精疲力竭的身体,是否会就此再也无法忍受这不用鞭子的鞭笞而可悲地死去?老人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毅然站起身来,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卷信纸,持笔写起来,他拼命地写了一个多小时。突然间,重重的开门声使老人大吃一惊,赶紧把信纸塞进抽屉,目光锐利地回过头去。随着“啊”的惊讶声,来人一屁股坐在跟前的椅子上了。

这是夫人缟子,看到老人那完全变了脸色的可怕形象和半边面孔上绑着的绷带,缟子的脸色不由变得铁青,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